唐力
木匠書
唐力
1
我俯身于木紋,我相信那是一條河流。
是一條比時光還要古老的河流,如果樹木足夠的老。我用手掌細細撫摸著它。我感到它在我的手掌下有細微的顫動,就像波紋,就像漣漪。我能感覺到它,我甚至能感到細細的波紋之間(那僅僅容納一個閃電的臉龐的間隙),有花朵開放的聲音,花朵呼吸的聲音,花朵啜泣的聲音,花朵墜落的聲音。它們都記錄著一棵樹的成長,所包含的快樂和憂傷。
木紋是一條河流,是一條記錄它自身的河流。
2
我俯身于這些木紋,我看見它們閃著幽暗的光。
這是一條和我的靈魂一樣深沉的河流。我的臉映入了木紋之中,你是看不見的。但我能看清我自己的臉孔,我要在木紋之中看清我自己。我清楚,我的臉其實就是木紋,像揉皺了一樣的木紋,像打亂了的木紋。我知道,我的面孔映在木紋之中,也像一個波浪的漣漪。相對于木頭,我是木匠。我劈、砍、削、推,讓一塊木頭變形。讓它的身體在我的手中改變,但我卻不能改變木紋,我唯一能做的,僅僅是可以分開它們,就像分開河流,但河流依然是河流,木紋依然是木紋。
3
我知道相對于時間,我是木頭,時間是木匠。時間依然能夠擊打砍削,我的身體佝僂,頭發(fā)蒼然。它依然能夠改變我的形體,對此我無能為力。但時間不能改變我的技藝,我心靈的技藝。我整理木頭,讓它變得巧奪天工的物品的技藝,會因時間的歷久更加成熟。即使我使不動斧頭,即使斧頭已經(jīng)銹蝕,斧柄已經(jīng)腐爛,我也會在黑暗中,在內(nèi)心操練一千次,一萬次。我在內(nèi)心打造出來的作品無與倫比,我揮舞的技藝無可挑剔。
這是唯一能與時間抗衡的。
4
我俯身于木紋,我知道,這是一條河流,一條與靈魂一樣深沉的河流。這一條河流中,敲鑼的人,送葬的人,種菜的人,打稻的人,讀書的人,他們的身影,在木紋中時隱時現(xiàn)。
我俯身于木紋,我感受著它,我觀察著它,長久地注視,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一頭栽倒在里面,融入其中。
木紋是一條深沉的河流。
斧頭
1
斧頭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
斧頭就是兩個人,共同居住的身體,一個尖銳,一個遲鈍。
但有時,他們會同時抵達,一個相同的目的地。
刃,就像一個人的唇。它包含一個人的尖利、疼痛、淚水、甚至于鋒利的愛。它迅捷地直抵樹木的深處,啜飲生命甘美的汁液。
刃,有時會身處險境,陷入木頭的陷阱而無法脫身。
樹木也會使刃卷起,遭受挫折。就像一個失意的人,面對堅硬的命運,默不作聲,緊抿唇。
斧背,像另一個人,閃著黝黑,沉著的光,它顯示的是力量和厚重。它的抵達,往往是大面積的抵達。摧毀、瓦解、消滅。它是沉重的,沉穩(wěn)的,沉默的。它將一切阻礙視若不存。
它不會去尋找一個縫隙,就像刃去尋覓一個人的傷口,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它不會。它堂堂正正,有如正義之師,摧枯拉朽。
斧背,它顯示的是思想之光,如果它比斧刃,先于抵達事物的本質(zhì),你千萬不要驚訝。
2
斧頭是木頭的敵人、解剖師、修理者、創(chuàng)造者。
斧頭是木頭的敵人。面對斧頭奔涌而至,木頭既不能躲閃,逃避,也不能反抗,它只能挺身承受,這雷霆和風暴。就像大多數(shù)的人,挺身承受不可避免的命運。
我理解木頭,就如理解我自己的身體一樣。
斧頭是木頭的解剖師。木頭面對斧頭,就如一個人,要將身體交給醫(yī)師。斧頭將會閱讀,分解木頭的表皮、筋骨、年輪、紋理。內(nèi)部的一切它都將洞息,洞若觀火。斧頭甚至會閱讀到木頭內(nèi)在的秘密的火——無名之火。
我理解木頭,就如我理解我的疾病一樣。
斧頭是木頭的修理者。它砍、劈、削、挑……它將重塑一塊木頭,改造一塊木頭。它的動作,就如一個人的身體砍去疾病,重塑健康;砍去毒素,重新純凈??橙ナ忞s的思想,重還精神的秩序。
斧頭是木頭的創(chuàng)造者。斧頭,使一塊木頭光彩照人,熠熠生輝。斧頭使一塊木頭,洗心革面,風華絕代。
斧頭會使一塊木頭,成為另一塊木頭。
當然,斧頭也會使一塊木頭面目全非。
3
木頭的頭在那里呢?木頭有頭,也許就不會叫木頭了。就如在老家的一條河流上,或者說一個山坳里,或者在橋上,或者在大風吹拂曉的村莊里,那個叫木頭的,木訥的少年,他就不會讓自己滿身長滿木紋,讓一圈又一圈的年輪在身體里旋轉(zhuǎn),總不能停止,總不能指出方向(時間的指針,刻下一圈又一圈的疼痛)。他總是枯坐春天,讓身體在雨水中浸泡,長出木耳。
正如雷平陽所說:他的存在,比死亡更簡單。
斧頭的頭在哪里呢?斧頭的頭是那斧背厚重的一塊嗎?是的,它在斧刃的后面,當此時斧頭砍在在木頭上,它站立著,那斧身頂著的不是頭顱嗎?它的深厚,輕輕壓住木頭,壓住木頭下的大地,大地就不敢翻身,它們必須對重保持敬畏。
然而,它真是斧頭的頭顱嗎?它真是斧頭的頭,那么,此時在農(nóng)家的庭院里,在一大堆柴禾之中,躬身勞動的人——大面積的陽光砸碎在他的身上,又是誰呢?他一直起身,陽光就一股腦地傾倒在地上,發(fā)出金石交鳴的聲音——陽光打在地上。
他是父,在木屑紛紛如雪飛濺之中,古銅色的父,運斤如飛的父——他才是斧頭真正的頭。
4
斧頭追趕著木頭,猶如一種宿命追趕另一種宿命。
斧頭嘶喊,木頭分開,流出疼痛的淚水。
斧頭嘶喊,樹木倒下,轟然激起塵埃。
斧頭嘶喊,森林驚懼,讓出世襲的領(lǐng)土。
我曾經(jīng)目睹,在一個家具店,我看倒剛剛打造好的精美家具。所有的木頭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它們端莊地接受著顧客的目光的檢閱,它們的興奮,在油漆的表面泛著光。突然,一把斧頭掉在地上,嗆啷,它叫了一聲,我立即看到,所有流光溢彩的木頭,紛紛變了臉色,用一只看不見的手,掩住內(nèi)心的傷口。
斧頭和木頭,兩個對頭,一對冤家。一個在殺戮,一個在承受。
然而,令木頭百思不解的是,控制斧頭,恰恰是木頭——柄。
1
它是不完美的,它修長的身體,滿是缺陷。
它是遲鈍,因而它是鋒利的。
它是清醒的,因而它也是瘋狂的。
它是錯誤的,卻沿著正確的路線前進。
2
鋸開始咬住了木料,漸漸地,它被木料咬住,這樣的變化,是在剛剛開始不久。然而,木料咬不住它,木料不斷張開自己的嘴,最后張開了自己的身體。
木料在與鋸的角斗中,一敗涂地,直接讓鋸分開了它的身體。
最后木料的身體分成了兩半,一半叫愛,一半叫情。
3
兩個木匠,拉住了鋸的兩端。
兩個木匠,兩個人。相對而立,他們面對的或許就是另一個自己。
一來一往。兩個木匠,他們互相打量。從中,他們看出另一個自己——一個對立的我。
拉鋸,它使木匠,不斷地從另一個人的身上,閱讀到自己。
拉鋸戰(zhàn),一個人在與自己作戰(zhàn)。一個人,與另一個自己作戰(zhàn),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誰將贏得最后的勝利?
就像我,手戴拳擊套,勾拳,直拳,我必須戰(zhàn)勝鏡子中的人?
誰將贏得最后的勝利?只有時間。
4
我背著一柄大鋸,行走在山村之間。
我的背筐里,我四面漏風的背筐里,只有一柄大鋸。
我背著一柄大鋸。大鋸在我的背筐里,有時會跳動。一柄大鋸,它更像一把樂器——三弦。
我背著一柄大鋸,就像背著我的命。
我背著它:它曾在村東的王二麻子修過床鋪,它曾在村西的李二家里打過陪嫁的家具,它曾在東村的傻子冉五家里架過房梁,它曾給西村的老木的小腳奶奶做過棺材……
我背著一柄大鋸,走在墳地里,那些棺材就暗自驚心。
我背著一柄大鋸,走過村莊,所有的房梁都跟隨它一起飛翔。
我背著一柄大鋸,走在風中,風就吹響了大鋸。
我背著一柄大鋸,向山上爬,就像背著我的命。
5
一個人拉鋸,他的心中透著惶恐。
一個人拉鋸,他看不到對手。
他不清楚,在另一端誰在掌握,是命運嗎,是時間嗎?
他的角力,是與誰呢?
一個人拉鋸,他的眼里滿是迷離,他的手心里滿是汗水。
一來一往,是命運嗎?是時間嗎?
通常的情況,他會偏離正常的墨線。
6
勞累的木匠睡了,勞累了一天的木匠,他放下了他的累,他折疊好他的疲倦,放在枕邊。他在床上,先放下他的屁股,再放下他的腰,再放下他的頭,再放下他弓起的腿,向兩邊張開,伸直。
他用身體寫成了一個“大”字,他要大大地睡一覺,一個木匠的確累了。
一會兒,他的鼾聲響起了。鼾聲起起伏伏,很有節(jié)奏。
那鼾聲,像一把鋸子,來來往往。
在黑暗中,是誰在分解著他的身體?
7
一根粗大的圓木,兩頭放在三角形的木馬上,用鐵釘抓緊。一根圓木,就像一條待宰割的豬,躺在案板上。
我的三舅,一個面目英俊的漢子,和我的另一個三舅(隔房的三舅),一個面目黝黑而粗壯的漢子,正在擺弄著鋸子。
他們拿來了一個木筒,里面裝滿了桐油,筒口塞滿了布,棉布已經(jīng)被桐油浸透。他們給鋸子上油:用木筒上棉布的一端在鋸上反復涂抹,這好像我們現(xiàn)在,用牙膏給牙齒刷牙。
刷了牙的鋸子,閃著舊日的光。
三舅和三舅,就一來一往地拉起了大鋸。
圓木一層層分開,鋸子不斷在木頭的中間,說著話,它的話語——鋸末,紛紛從木頭的嘴角掉下來。
不久地上就鋪了厚厚一層,剛好遮住了舊時時光。
8
鄉(xiāng)村的鋸子,是由三根木條,組成“工”字形。在“工”字的一旁,安上鋼鋸片,在另一旁,用麻繩紐住,并用一根木榫別住。
鋸子和麻繩,在對抗中繃緊,在繃緊中牢固,它們在緊張中形成和諧的張力。
就如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婚姻中,結(jié)合在一起,夫,妻,一個是鋸片,一個是麻繩。就是在對抗中,形成和諧。一把鋸子,昭示著婚姻的實質(zhì)。
而木榫,剛好就是他們的那個孩子。
9
一個木匠,他的生活,最終被一把鋸子分割。
最初是他的手被鋸咬了一口,他失去了一個指頭。然后是他的身體,被一棵鋸倒的樹木,砸傷,他折了一條腿。
然后是他的大兒子在三歲時,跌倒在鋸齒上,瞎了一只眼,至今獨身一個,在生命中拉響大鋸。
然后是他的女兒,被鄰村的木匠,用一把大鋸娶走了。
而他最小的兒子,背著一柄大鋸,遠走廣東,至今音信全無。
他的生活,被一柄鋸子分解。
鋸子是他一生的敵人和友人,是他的全部過錯。
用海子的話說,鋸是他一生的悲歡離合。
墨斗:修正
傍晚時分,木匠在擺弄他的墨斗。
要讓墨斗有墨。木匠把一塊木炭,一塊早已經(jīng)失去體溫的,失去火焰的炭塊放在墨斗之中。
木匠把一縷炊煙放入墨斗之中,一縷要向上攀援,被視為天梯的炊煙的一部分放在墨斗之中。
木匠把一塊夜色放在墨斗之中。一塊像布的一角的黑夜的一部分放在墨斗之中。
墨斗在木匠的手中,就像一個微縮的,小型號的黑夜。
木匠甚至刮下了一點點烏鴉的叫聲放在墨斗之中。
木匠把苦難,悲痛、陰暗、丑惡、死亡、恨……都放在了一個小小的墨斗之中。
在夜幕即將來臨時刻,一只墨斗就是一個村莊,它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
當你在黑夜中眺望,那黑夜中隱約可辨的更加漆黑的村莊,不就像大地手中的一只墨斗?黑夜手中的一只墨斗?
所有的這些都將被記憶,不會被遺忘。
在白天,它會被木匠用心地牽出一根細線。
他將利用它們,修正生存的路途。
他將用它們,修正心靈。
墨斗:尺度
一根細線,被木匠牽出。是黑夜被木匠,牽出的一根細絲。
(對于龐大的黑夜,這巨大的布帛,哪兒是它的線頭呢?木匠能準確地捕捉,并由此解散黑夜,這絕非易事。
木匠是我們當中,懷著秘密的人。)
木匠牽著細絲,拉著前進,在生活的表面上他一定會經(jīng)歷許多,而信念或者理智的釘子,被他固定在另一端。
木匠用兩根手指頭,輕輕拉起細線,拉起黑夜之細,輕輕一彈。
“嘣”,世界就輕輕響起,這細微中,充滿了神圣而和諧的聲音。
生活(木頭的表面)就留下一條筆直的,細細的一條墨線。
我們凝視這條線。
它構(gòu)成衡量的內(nèi)在尺度。
讓我們的腳步,不敢稍有逾越。
墨斗:比喻一種
墨斗,是失去翅膀的烏鴉。
它不會飛翔,不會去天空盜取雷霆。
它的羽毛腐爛在身上:詛咒和噩兆。
它啼鳴:它的叫聲就鋪成了一條黑色的細線。
在一根木頭上,它通向了棺材。
有時,生命就是這樣簡單、直接。
墨斗:一種寓言
一個駝子,他操持著唯一的技藝:木工。
他以此為生,并在小村存在。做桌、做椅、做凳、做床、做柜、做箱——他四處游蕩,樂此不疲。他在上述的活動中,耗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他將自己的一部分,都慢慢地融進了這些家什之中。這些家什,也許有些在李家,在陳家,在張家……在所有的這些家庭中它成為背景。在這些人漫長的生存過程中,他都通過這些家什,秘密地參與其中,參與他們的一切事件。為此他感到一絲隱秘的快樂。
但這些東西,一經(jīng)完成,就都離開了他,不再屬于他。他創(chuàng)造了它們,但并不能擁有它們。
只有墨斗陪伴著他。他認為,墨斗是神秘的,有著某種秘而不宣的東西,就像黑,黑夜的黑。
他用墨斗修正那些彎曲的木頭,它使一些家什的線條流暢,筆直,完美無缺。他迷戀著那彈墨線的聲音:嘣。它是如此美妙,悅耳,仿佛就是世界發(fā)出的響聲。他依靠墨斗,改造那些木料,讓它們在他的手中,重獲生命。
他由此獲得了改變木頭命運的魔力,他也因此快樂。
他修正了很多東西,但是他無法用墨斗,修正自己的身體。
他感到十分痛苦。他認為這是因為他的技藝未臻于完美。
他為此四處奔走,頻繁地使用墨斗。
墨斗也成為了他身體的隱疾,一個秘密的共謀者。
多少年過去了,我依然能回憶起他,我確信,他和墨斗有著的神秘聯(lián)系。有一天,當我看見,這個身上背著烏云的人,沿著山村的道路遠去,我忽然明白,他實際上就是一個墨斗,背著一身的黑。
墨斗有能自己修正自己嗎?
他在鄉(xiāng)村行走。做桌、做椅、做凳、做床、做柜、做箱……他不斷地從自己身體中抽出細細的墨線,拉直,彈下。
直到有一天,他用力過猛,嘣的一聲,線彈斷了。但他也彈出了一根無與倫比的,完美的線——那就是死亡。
墨斗:懷念與消逝
墨斗,像古老的事物一樣,慢慢地向歲月的深處逃離。
墨斗就像最后的神跡,在慢慢消失。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些古老鄉(xiāng)村有著傳奇的人,那個吞釘?shù)娜?,那個踩火的人,那個把獅舞耍上32張桌子的人,那個用雙手倒立走路的人,那個用發(fā)絲編織蛐蛐的人……都一一地消失在歲月的深處。
墨斗,裝著它的黑,慢慢地向歲月深處逃離。我感到,它就像烏賊在記憶之中,向深海處游動。
帶著它的秘密和古老的隱喻。
就像現(xiàn)在,我們很難在鄉(xiāng)村找到真正的木匠。那些和木頭打交道的人,他們只能被稱為木工,一個為木頭而工作的人——工人。
墨斗,在向深處浮游,當我們大叫一聲,它會被驚動,像烏賊一樣,交出他全部的黑。
讓我們在迷幻之中,難以追索它的蹤跡。
一些古老的事物,伴隨著一些古老的技藝在消失。
就像如同現(xiàn)在,我懷念墨水瓶,懷念一支鋼筆。懷念我們筆中流淌出來的墨汁,像一個真正的匠人,在紙上(它們的前身就是木頭)書寫生命中難以言喻的奇跡和秘密。
我懷念他們,他們也成為最后的神跡。
因為我們的書寫,現(xiàn)在只需要鍵盤和十指的敲擊,再不需要紙,筆,墨水,墨水瓶了。
墨水瓶將像墨斗一樣,漸漸遠去。
當我望著紙上留著的墨線一樣的黑色的字跡,我知道,這指引我們心靈的航道,也要逐漸消失。
我在懷念墨斗?在懷念墨水瓶?抑或是在懷念一切消逝的事物?
一
推刨在我的心靈中是神圣的,它長方形的軀體,在中央的兩側(cè)有兩個刨手(我更愿意把它看成翅膀)。因而,推刨就像一架飛機,忽然飛臨我們的生活,它來得神秘,我想它會在某個時候,忽然飛去,在我們的生活中消逝。
我愿意把它看成飛翔的動物。比如在藍天上的鷹。在陽光中的蜻蜓。
是的,鷹在天空飛翔,我仰望著。它就是一把推刨,一層層推削烏云,直至露出閃電,直至露出神的光亮。
是的,蜻蜓在陽光中飛翔,我們目視著。它也是一把推刨,一層層推削陽光,我們看見刨花閃著金子的光,直抵幸福的深處。
而推刨呢,它也在起飛,它的跑道就是一根木頭,它在起飛,但仿佛一直都在起飛。在跑道上一遍一遍奔馳,卻從來沒有飛起過。
它的奔馳就是它的飛翔。
它推削掉木頭的表皮,接著是木質(zhì)層,接著是木的筋絡(luò),核心……
它一層層地推掉事物的表皮,直至露出事物的本質(zhì)。
二
推刨面對的是世界。
不平的世界。粗糙的世界。推刨一律把它們變得平滑,光整,把世界變成完美的世界。對于這個意義上說,推刨是解放者。
不平則鳴。推刨作用在于,它把語言變成了行動。
對于面前的木頭。面前的世界,推刨有著足夠的信心。
它在不經(jīng)意之間。完成了對世界的改造。
三
推刨把牙齒藏在了腹部。
因此,我們說,推刨是陰險的,我們對它應(yīng)有足夠的警惕。
就像烏云中藏著閃電,就像木炭中藏著火,就像一個人,笑里藏刀。
當它從我們的身體上滑過,它的背部已經(jīng)吐出了一卷又一卷薄薄的疼痛,那異常美麗的疼痛。
四
當我利用推刨,一遍遍在樹木上推削:樹皮、樹身、樹肉、樹心——我把樹木的身體,變成了一卷又一卷薄薄的刨花。
直接將它們?nèi)怏w的沉重,變成一堆刨花的輕松。
然而,我并不輕松,也未感到摧毀的快意。因為我知道,此時在我的身體上,也有一個推刨:時間。
時間在我的身體上往復,一遍一遍,也把我的純真、青春、理想、熱血、夢幻……也都變成了一堆輕松的刨花。
它在我的身體中,我拿不掉它。
更嚴重的是,我不知道是誰在操縱它。
它把我的不可承受之重,逐漸變成了不可承受之輕。
相對時間,我和木頭,都是失敗者。
五
我迷戀刨花,就像迷戀虛幻一樣。
它是輕的,它有一大堆,卻能輕易抱起,它的重,與它的體積成反比。
它是松的,它暗藏著許多的空間。如果我們進入其中,它就是曲徑通幽的迷宮。
它是碎的,它是精美而易碎的物體,就像我們吹著的泡沫。
它是空的,我們擁有它不是實在的,而是虛空,它在空中蘊藏著萬物。
它是薄的,它把厚實的東西,都變成輕和淺。
我迷戀刨花,我迷戀它的虛空、虛幻、虛無。
因為我相信它的空中包含某種永恒的東西。
六
有一天,一個木匠路過一座醫(yī)院,他發(fā)現(xiàn)它就是一座巨大的刨花。
它有許多的房間。急診科、外科、內(nèi)科、婦產(chǎn)科、五官科、皮膚科、腸胃科……他發(fā)現(xiàn),當他進入一個醫(yī)院,他的身體被分解,進入各個科室。這些科室就像一間間抽屜,它們將他的身體存放……
比如他的哭泣在婦產(chǎn)科里,他的疼痛在急診科里,他的咳嗽在內(nèi)科里,他胸部的陰影在放射科里,他的視力在五官科里,他的饑餓在腸胃科……
醫(yī)院濃縮了他的一生,嬰孩、童年、青年壯年、暮年、死亡……他稍不注意,就碰見過去的自己。
他發(fā)現(xiàn),醫(yī)院是輕的。白是輕的,黑是輕的,紅是輕的。生是輕的,痛是輕的,死是輕的。
他仿佛走進了一堆巨大的刨花。
也許當他走出醫(yī)院,他呼喊一聲,皮膚、五官、腸胃……就分別從各個房間走出來,再合成一個整體。
一
鑿在修筑。它在一根木條上打通一條隧道。它是唯一的筑路者,也是唯一的行駛者。而最終也會將它放棄。
木屑飛濺,它在勞動中,它是否有過短暫的沉思?
一條道路,經(jīng)過它反復修整、敲打,而形成。它不是由眾多的人走出來的,它是由鑿獨自敲打出來的。
一條道路,它既不通向遠方,也不通向未來。它沒有遠景,它是如此之短,它的起點,就是終點。當你剛剛啟程,你就發(fā)現(xiàn),路途就斷了,前面已經(jīng)沒有了道路。甚至沒有歧路,可供我們哭泣。
我們是不是會在生命中遇到這種情況,無路可去?
而鑿的選擇是,它重新開鑿一條道路。它總是在開始。
二
鑿的道路,是一條窄道,僅容一人獨行。
鑿是獨行者。
有時我們一大批隊伍一起行動,不寂寞不孤單,我們團結(jié)一心,合力共進,行走在一條寬廣的大道上。其實上,我們每一個人的道路,仍然是不盡相同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我們的內(nèi)心,都在大道上開掘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小小窄道。
我們每個人都是獨行者,都行走在自己的窄道上。
在這一點說,我們和鑿,是相同的。
三
鑿使事物和事物,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陌生的互不相關(guān)的,甚至敵對的,它們都相互聯(lián)系起來。
橫的,豎的,直的,彎的……木料。鑿總能找到一個結(jié)合點,讓它們組裝在一起。
鑿使混亂的世界,重新恢復秩序。
鑿不是在解構(gòu)世界,而是在重新建構(gòu)世界。
我們看到了,柜、桌、椅、箱、凳……這些完整的,精美的東西,在關(guān)鍵之處,無不和鑿有著神秘的關(guān)系。
它們在暗中,昭示鑿的存在。
鑿的作用在于,它不是把事物組合在一起,而是讓一個物體,進入到另一個物體之中,讓兩者的關(guān)系,牢不可破,共為一體。
這讓釘子(它將兩個物體,強行釘在一起),羞愧不已。
四
木匠在木頭上,用墨圈定一個地方,便利用斧頭,讓鑿在方寸之地,大展拳腳。
鐵和鐵的敲擊聲。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在村莊之中回蕩。
鐵和木擊打聲,奪奪奪。沉悶,短促。在低處盤旋。
這兩種聲音,相互呼應(yīng),一聲像另一聲的回答。村莊的一切都安靜下來。
這個正午,鑿是村莊里的舞蹈者。
木屑如雨飛濺。
它要在木頭上打開一個通道,一個缺口。鑿要通向正午的心臟。
當木匠拿起一根木頭打量著。我相信,是鑿在指引他,指引他的一雙手。
木匠安靜,沉著。
他是正午唯一的神。
一
劈柴的人站在庭院中。
他把一塊木頭直放在地上。然后輕輕一點,斧頭就站在木頭上了,斧柄向上。
劈柴的人放開斧柄,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雙手握起斧柄,提起了斧頭,高高揚起。
這時斧頭比人要高,仿佛要飛去,或者就要帶領(lǐng)那個人飛去,它有這種沖動。
而他,幾乎握不住這把想要飛翔的斧頭。
劈柴的人沒有讓斧頭飛去,他讓飛翔的意志劃成一道弧線,斧光,劃開了空氣、空氣、空氣。一直劃下去,落在木頭上,木頭不能阻止,斧頭繼續(xù)劃下去,木頭的身體,分成兩半,倒在地上。
這時候,劈柴的人的喉嚨響亮地喊了聲:嗨。
而劃開的空氣,久久沒有合攏。
二
劈柴的人現(xiàn)在要對付的是一根老樹根。
此時,劈柴的人不是木匠,他用不上他那非凡的技巧。
他需要的是力量。他需要的是一堆破碎的木柴,他需要的是木頭中的火,度過冬天。
劈柴的人站在樹根上,穩(wěn)穩(wěn)地。斧頭咬在樹根上。
劈柴的人現(xiàn)在開始行動,他提起斧子,一下一下地劈柴,木筋斷裂,木屑翻飛。在迸濺中,斧頭不停閃動。木頭開始戰(zhàn)栗,消解。
劈柴的人的腳步在樹根上移動,他在倒退,而斧頭在他的倒退中前進。
以退為進。劈柴的人使我深深地懂得了這個道理。
三
作為木匠,劈柴的人更喜歡劈柴這個工作。因為此時他的心靈是自由的。
他左右揮舞,大開大合,他的足在樹根上踩著節(jié)拍。
他不是在建造,他是在消解。
他不再謹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不在禁錮中行動,他沒有限制。
他的斧頭是完全自由的,他的心靈也是。
他的創(chuàng)作放開了心靈。他因而獲取了最大的快樂。
四
劈木柴的人還在劈柴。整個下午,他都在劈柴。
空氣里傳來木柴咔嚓、咔嚓的聲音。
是他,讓這個下午,發(fā)出了響聲。
他劈柴的動作仿佛從未停止。
這個響聲,一直伴隨著我,讓我在孤寂中長大。
劈木柴的人沒有停止,木屑紛紛揚揚地鋪在地上。同時隨著木屑墜落的還有另外的事物。
“衣服,揉皺的明信片,打碎的瓷器;損壞的與喪失的事物,病痛的與摧垮的事物;甚至還有那微弱得幾乎消失的尖叫聲。”(伊麗莎白·畢肖普)
而劈柴的人仍未停止工作,他在我的身體中行動。
我的身體中堆滿了木屑。
五
劈木柴的人來到天上。
我相信,劈柴的人來到了天上。他面目黝黑,身體粗壯結(jié)實。
他把風暴掖在腰下,就像一個木匠把衣服的下擺掖在腰間。
他站在天上,身軀起伏,他操起閃電的斧頭,一下一下地劈著烏云的木頭。
烏云越聚越多,劈木柴的人劈了一塊又一塊,聲音,就是一陣又一陣的雷霆,不斷地炸響。
劈木柴的人在天上使力。
木屑漫天飛舞。
第二天,大雪覆蓋。
而我父親的柴堆,也落滿了新雪。
一
劈開,就應(yīng)當是一種拯救。
我們要拯救出木頭中的秘密的火焰:那灰燼中的一丁點火焰,那炊煙中帶出的一星火焰,那油燈中如豆的火焰,那潮濕的火柴頭上的火焰……
那漆黑夜空中寒星的火焰。
甚至是那墳?zāi)怪邪坠巧狭钊梭@心的火焰。
劈開木柴,拯救火焰,拯救那生命中的火焰。
我們要用這火焰,照亮肉體中的黑暗,谷倉中的黑暗,墓穴中的黑暗,房間的黑暗。
甚至要用燈芯上站不穩(wěn)的火焰,去照亮風的黑暗。
去照亮黑暗中間的黑暗。
二
劈開木柴,我們能得到什么呢?
劈開的腐朽的木材,黑暗的木材,它將向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村莊。一個在時光深處的湮滅的村莊。
在劈開的木材中間,我們將看到一條送葬的人群,行走在田野中。
一個木匠,看到了他的祖父,在死去,在送葬的人群中死去。
他在敲打的悲愴的鑼鼓中死去,他在哭泣的挽歌中死去。
他在傾斜的風雨中死去,他在飄散的白幡中死去。
隨著漫長的隊伍的移動,他一點一點地死去,直至移到山上,在土中,他徹底地死去。
然而,仿佛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回憶中,送葬,永遠沒有盡頭。
在送葬的隊伍中,不斷有人在死去。王二狗,李幺娃的父親,趕鴨子的傻子的母親,吊死的張三的媳婦……不斷有人在送行中死去。
我們相信,在送葬的過程中,我們也把自己一點一點地送走。
直到有一天我們,把自己全部送走。
而木頭,卻在沉默中收容我們。
三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開一座森林。立即,野獸奔跑,溪水在流淌,花兒在開放,鳥兒在飛翔……一切都恢復了生機。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開了一座銹蝕的銅鐘:銅銹紛紛掉落,像塵封已久的熱血。他重新讓銅鐘呈現(xiàn)出它的光榮和夢想。
他拯救出的不朽的青銅之聲,在我們的骨骼中再度敲響。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開一本陳舊的詞典,拯救出那些優(yōu)秀的詞語:理想、正義、真理、精神、公正……
這些詞語,重新回到人間,回到我們的血液中。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開一滴淚水,一滴黎明眼眶的淚水,拯救出那些疼痛、悲哀、憤怒、愛、悲憫……
這些情感,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體之中,讓我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開烏云,釋放出久久不至的雨水。他劈開燈盞,釋放出火焰上升為燦爛的朝霞。他要劈開鐘表,讓時間表的指針四處飛散。
最后,他要劈開我的墨水瓶,讓泛濫的墨水湮滅這紙上的虛幻的航道。
木匠扛著斧頭在大地上行走。
四
斧頭劈開木柴。
咔嚓,木柴只說出短促而沉悶的話語。
短促,比自己的身體還短;沉悶,比自己的面目還沉悶。
短促,比一個挖煤工的命運還短促。
沉悶,比地下的瓦斯爆炸還要沉悶。
短促,比一個砌墻的民工從十層樓高的木架上落下的時間還短促。
沉悶,比包工頭面對賠償金時鼻孔里哼出的聲音還要沉悶。
短促,比車禍發(fā)生的急剎車的聲音還要短促。
沉悶,比一個少年跌落在地上的碰撞的聲音還要沉悶。
短促,比下崗的工人的嘆息還要短促,不久,甚至嘆息也要在他的嘴上下崗。
沉悶,比一家人在15瓦的昏暗的燈光下圍坐時還要沉悶。不久,沉悶也將昏暗下來。
木頭分開,它說不出它的疼痛,它干枯的身體也不會有淚水。
而更多的人,他們將被命運的斧頭劈開,他們也不說疼痛,只是堅忍地生,活。
五
最后我們劈開肉體,是否能挽救肉體的沉淪?
就如有些人,無法拒絕肉體的沉淪,最后只有取消肉體。
就如我們把無休無止的墜落,將它稱之為飛翔?
就如我們一直沿著正面行走,最終抵達的是事物的反面?
六
而斧頭將唇邊的一滴鮮血,稱作自由的源泉。
七
最后的斧頭它劈向我的稿紙。
它讓紙上的橫格、豎格的柵欄,全部解散。從而真正讓那些劈木頭做柵欄的人,從行動中醒來。
是的,斧頭讓橫格、豎格的柵欄全部解散,讓這些詞語,上演集體逃亡,讓它們重獲自由,在陽光下飛舞。讓我的靈感,瞬間消失。
當我回來,面對著一無所有的白紙,目瞪口呆。
就像目睹了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