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面孔
■王喜成
看見那輛靈車從窗外駛過的時候,她正在涂口紅。她不是那種濃妝艷抹的女孩兒,每次都是用舌尖上的唾液把涂到嘴唇上的口紅浸潤成淺淡的色調,她認為只有這樣才使自己顯得溫馨而芬芳。
靈車在窗外一閃即逝,上邊的白布挽幛和堆放的花圈映進她手心的圓鏡里,死人的色調原來是一種藝術上的白描,顯得素靜寡淡。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于是就一反常態(tài)地把嘴唇涂得鮮艷而腥紅。接著她又往指甲上涂丹蒄。
坐在她對面的女科長驚訝地望她,然后說:“小謝,你是端莊典雅型的,再涂就顯得艷了?!?/p>
“我剛才看見那輛靈車了?!?/p>
“嘻嘻,靈車與你涂口紅有什么關系?真是個不尋常的女孩子。”
女科長的詫異只是短暫的曇花一現(xiàn),因為她知道她是個古怪的女孩子,她時常會做出一些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
辦公室坐七八個人,都沒事可干。靈車在外邊早跑得沒影兒了,卻給他們留下了沒完沒了的話題。開始她還以為死者是個壽終正寢的老人,想不到竟然跟自己一般大。聽他們說他25歲,生前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前天晚上十二點從外邊回家,途中出車禍死的。
她漫不經心地聽他們議論,一邊在眼圈周圍細心地加眼影,接著又在腮上打了橘紅。這時候她忽然覺得圓鏡中的自己像一團晨曦中的火苗,沉睡中的世界仿佛是讓她給喚醒了似的。
一瞬間,她產生了一種要干點什么的念頭,但又想不起到底要干什么。以前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家姑娘,從小抱定志愿要走向城市,決心干出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伤谛5某煽儾⒉缓?,除了語文學得好,作文寫得特棒之外別無它長。高中畢業(yè)一連復讀了三年才終于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很幸運地分配到縣城機關上班,當時她是多么的心情激動啊,可是后來讓她深深地失望了。在極度的無聊和閑適中她嗅到了一股慢性自殺的氣息。于是就沒事找事,一遍一遍地替他們去茶爐上打開水。有時候水瓶還滿著,就倒進洗臉盆里讓他們洗手。后來又來了一位姑娘,比她小,人家搶著跟她提開水,她也就不好意思和人家爭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當初守著黃土地平平常常地做個農家婦女,想必現(xiàn)在早已做人妻人母了。廝守著老公、孩子和田地莊稼,憑勞動養(yǎng)家糊口,靠親情滋生恩愛,那該是多么的溫馨恬靜、美妙動人??!可是,如今再走回頭路已經是不可能了。難道真的像荒城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在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白吃白喝的廢人嗎?真讓人不甘心。與其這樣,倒不如像剛才從外邊駛過的那輛靈車上的她的同齡人,趁著年輕讓汽車撞死,倒也讓世人頓生些許惋惜。
局長進來了。局長不像局長,有事沒事總好串他們的辦公室。她知道局長是沖著她來的,局長還對別人說,單位的年輕女人都去他辦公室坐坐,就她沒去過。
局長走后,有人喊她打撲克,她說這會沒情緒。人家說你的情緒準被剛才那輛靈車勾走了,她說是又怎樣。
既然不能干點什么,倒不如推開窗戶讓街市上的行人看到自己。這樣也是一種展示,也不枉費剛才的一番精心化妝。
街市上的喧囂和騷動從窗口涌進來,頓使整個屋子盈滿鮮活的氣息,讓人神清氣爽,心胸豁亮注滿了陽光。
這些年農村人大都跑南方打工去了,所以進城趕集的莊稼人極少。在她的視野里,于街市上穿梭行走的大多都是城里人。雖說他們跟她不是一個單位的,以前也并不認識,但因為經常在大街上相遇、見面——盡管她對窗外的行人大都叫不出名字,可是都很熟悉,都有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這么說來,剛才從窗外駛過的那輛靈車上的死者,也就是生前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的同齡人,在他生前雖說與她素無來往又互不相識,但他們也一定見過面,也一定在大街上多少次不經意地走到一起或擦肩而過。想到這兒,她就隔著窗子在街市上眾多的似曾相識的面孔中仔細搜尋,看究竟少了一張什么樣的面孔,直到看花了眼睛她才意識到這是一種徒勞。因為對于一個只是臆想似曾相識的人來說,如果這時候不在她的視野中出現(xiàn),那是一定記不起他的面孔的。
那么,他究竟是一張什么樣的面孔呢?
那么,從此大街上會少了一張年輕人的面孔,這張面孔既讓她記不起來也無法設想和猜測。對于一個多愁善感又滿腦子稀奇古怪念頭的女孩兒來說,這真是個遺憾事兒,簡直讓人放心不下。也就是說,一張熟悉的面孔從此就在她的視野中永遠地消失了,再也無法見到,可她又記不起來是一張什么樣的面孔,于是她就顯得坐立不安了。
可是,她又忽然想到剛才從窗外駛過的靈車上一定放有他生前的遺像,只是她剛才沒看見。這樣她就產生了要去殯儀館的念頭。當這個念頭變得愈來愈強烈的時候,就轉化成一種執(zhí)著的信念。她覺得這是她在進城工作這些年要做的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情。
人總得做點什么,她這么想著就走出了辦公室,也沒跟科長說一聲。
當她走上街市,于騎車的回首中又看一眼她上班的機關——她原本是要去殯儀館的,可怎么就有一種走出殯儀館的感覺呢?等會兒她回來,不知道是否還能看到同事們的面孔。不過,這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去竟是永不回頭。
一個小時以后,這座小城將漸漸地遙遠了,她走得是那么義無反顧。
不只是一次了——前天她又接到了大學時要好的同學從沿海城市打來的電話,邀她去那里發(fā)展,趁著年輕漂亮,正是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好時光。可她沒有答應,因為在這座小城里,有一個讓她牽腸掛肚、割舍不了的人。
走到十字街口,她的手機響了,是那個叫荒城的男友給她打來的?;某窃谥袔熃虝駜荷衔鐩]課,原本要去同學家的,半路上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在電話里對她說,反正你在機關上班也閑暇無事白白浪費青春,倒不如出來陪我逛逛公園。再說了,我最近寫了一篇小說,想好好跟你談文學。
荒城在電話里的音質具有很強的誘惑力??伤F(xiàn)在要去完成具有歷史意義的使命——到殯儀館尋找那張面孔,使他在自己的記憶中成為永恒。
她在電話中對他說:“真不巧,我們單位正在開會,走不脫。明兒個是禮拜天,我一定過去好好陪你?!?/p>
她等荒城先在那邊掛斷電話,自己還有點戀戀不舍。這樣對他說謊,總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人家。不過,這事即使讓荒城知道,想必他也會諒解她的。自從和他認識到相愛,他付出的不僅僅是對她的精心呵護和善解人意,他又從精神上給予她很多。他們簡直成了一對兒精神體。她曾經設想過他們婚后的生活,那也一定是生活在精神中。就說這會兒她去殯儀館尋找那張面孔,也是在平時受了他的精神上的感染所至。
她是個古怪的女孩子,尤其是在談朋友方面挑剔得厲害,而她的挑剔和所有女孩兒都不一樣。在與荒城認識之前她已經處了好幾個,但都合不來。有一回和一個男友鬧翻僅僅是因為人家問她每月拿多少工資。
她是在一次文學沙龍上認識荒城的?;某遣湃A橫溢,思維敏銳獨特,能言善辯,語驚四座。他說真正的作家應該恪守唯心主義,使自己的文學像祠堂和廟宇一樣顯得古老而神秘,而不是像眾多作家們那樣把文學墮落為新聞報道。在談到信仰的時候,荒城這樣說,人類應該再重新建立一種信仰,那就是男人信仰女人,女人信仰男人。換句話說,男人是女人的神,女人是男人的神。唯有這樣,社會才得以發(fā)展,除此之外一切信仰都是人類靈魂的枷鎖。她覺得荒城這話有點出格了,有點勾引女孩子的嫌疑,但她仍被他的奇思妙想所傾倒。
也是他們有緣,荒城只用簡短的幾句話就走進了她的心靈。
在他們接下來的熱戀中,荒城還說他就是賈寶玉,不同的是,他比賈寶玉多了幾分剛烈。這樣,她就更加愛他了。因為有剛烈的男人比賈寶玉還要更加完美。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除了他所給予她的精神上的享受和愉悅之外,她還沒有領略到他的剛烈。
殯儀館建在城外的山坡上。山上蒼松翠柏、鳥語花香,山下一條清澈的小河橫跨一條烏亮的柏油馬路。讓她驚羨的是,死人的歸宿竟是這等風景秀麗的去處。
那位死于車禍和她同歲的男孩兒在停尸房里,還沒來得及火化。來送他的人全守在那里。他們一身的素裹和場院里的景色極不和諧,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
也許是那些被火化者們的精靈們在作怪的緣故,殯儀館院子里的松柏愈顯得蒼勁挺拔,花壇里盛開的鮮花爭奇斗艷,蜂蝶穿梭飛起翩躚舞姿。但你別忘了,這里畢竟不是公園。于此時此地,一個剛化過妝,顯得美艷絕倫的女孩兒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就讓人深感惶惑和驚詫了。
可她是個不諳世故的傻孩子,全不知道避諱和禁忌什么。她剛走到停尸房門口,一屋人頓時如臨大敵似的站起,無意間把死者生前的遺像給擋住了。
一個哭得眼泡紅腫的少婦在呆了片刻之后,就一下子沖到她身旁。少婦可能是死者的妻子,她經常在大街上見到她。少婦平時濃妝艷抹,常跟一些世面上的男人出入歌舞廳和高級商場。
少婦咬牙切齒地問她:“你是誰?”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記住一個人的面孔?!?/p>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們素昧平生?!?/p>
“那你來干什么?”
“我想看看他生前的遺像。”
少婦一陣冷笑,陰冷得讓人毛骨悚然。接下來少婦罵她是婊子,說她老公出事的那天晚上有人約他出去。這么說,一定是她給他打的電話,是她害了她老公。
猶如晴天霹靂,她一下子驚得靈魂出竅,身子挺立在那里成了一具空殼,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少婦就吼獅般地朝她瘋狂地撲了上來,撕她扯她,耳光子“劈哩啪啦”地響到她臉上。
圍觀的人們站滿了整個場院,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拉她。
她好久才緩過神兒來,捂著臉哭著朝外跑,電動車也顧不得騎了。那少婦追出幾步,嚷著要她賠她老公。
她剛跑出殯儀館的大門,荒城的紅色QQ車橫在了她面前。要說,荒城來得還真及時,是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伤先ラ_車門卻打不開,荒城在里邊也不給她開?;某侵皇菗u下玻璃,滿臉醋意卻又聲色俱厲:
“你不是在開會嗎?”
哭聲戛然而止,她愣著望荒城,一下子覺得他變得異常陌生。
“你為他濃妝艷抹,還為他哭,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她跟荒城賭氣說:“情人。”
“陪你的情人去吧!”
荒城這才跳下車,咆哮著,一個響亮的耳光似乎把山林溪水都震動了。她只覺得一陣眼花和眩暈,仿佛山在轟鳴,水在喧響,好一陣子才看清荒城的面孔。
荒城并不英俊,之前之所以愛上他,那是做了他的精神俘虜。這時候她一下子發(fā)現(xiàn)荒城的面孔是那么的丑陋可惡,又給人一種猙獰和恐怖的感覺。去你媽的這就是賈寶玉??!慶幸的是她總算領略到了他說的剛烈。
她突然“呵呵”狂笑起來,然后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跟他說:“荒城,你的剛烈用得可真是時候啊,不過人家賈寶玉可從來沒打過女人。你她媽還賈寶玉呢,連呆霸王薛蟠都不如!”
這時候自稱“賈寶玉”的荒城,這個大她十歲,離過兩次婚,聽說外邊還有情婦的男人顯然是后悔了,這會兒一下子判若兩人,上前殷勤扶著她說:“對不起啊,怨我剛才一時沖動。”
她甩脫荒城,一個人跑到公路上,攔住了一輛開往沿海城市的長途客車。
就在她蹬上那輛客車的時候,只見荒城朝她直追過來:“回來,你要去哪里?”
她嘆了口氣,怎么跟他說呢,這座滯后而世俗的小城她是不能再呆了。再說,這里已經沒有她所牽掛的人了。
當她在客車上坐穩(wěn),環(huán)顧前后左右,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乘客全是一副陌生的面孔,這樣她就感到很滿意,于是就非常輕松地舒了一口氣,覺得世界真好。
她又掏出圓鏡來,照見自己那張鮮艷的面孔,想到人活著就應該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