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多圣
一個人和一條魚
□王多圣
一
那是一條有些變白了的紅顏色鯽魚,就如在日光里經(jīng)年飄揚的旗幟,色澤發(fā)舊。
王慶趴在床上一直盯著那條魚看,他覺得自己的胃里也像有一條魚,弄得他滿頭大汗。半小時前吃的胃藥沒頂一點兒用。胡娜說一天吃三次,每隔六個小時吃一次。藥也是胡娜給買來的。王慶胃不疼的時候想不起來吃藥,胃一疼他就把兩頓的藥一次吞下。他總以為這樣可以救急。
魚叫小柱,是胡娜說它叫小柱。
三個月前,在一天黃昏,胡娜雙手捧著一個不大的圓形玻璃魚缸和魚缸里的兩條魚,站在樓門口等王慶。王慶回來時一眼就看到了胡娜手里的東西,兩條紅色的魚讓王慶眼睛發(fā)亮。過一會兒他用不解的眼神看一眼胡娜,胡娜就說,給你的老姨父,大點兒的叫小柱,小點兒的叫小艷。王慶笑出了聲,胡娜也笑出了聲。
這天的黃昏,霞光遲遲沒有散盡。
王慶盯著魚看時胃疼就感覺緩解了一些,他伸出食指貼在魚缸上晃動,小柱就跟隨他的手指晃動。王慶就是用這種方法與小柱交流的,雖然動作單一,但包含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很多時候,他們幾乎相互知道各自的喜怒哀樂。小柱原來有小艷陪伴,現(xiàn)在就剩下小柱自己了。其實,小艷來了沒幾天就死掉了。那時候,王慶還沒有對魚發(fā)生特別的興趣,小艷的死他不可能有一丁點兒悲傷。準確地講,小艷的尸體在魚缸里足足泡了兩天才被王慶發(fā)現(xiàn)。那天早晨王慶拿來了廚房里的漏勺,一下子就把小艷的尸體連同小柱一起撈了上來。王慶本來想把小柱也一起扔進垃圾筒里,他認為小艷一死小柱也活不過幾天,即便不死,悲傷和孤獨也會讓小柱發(fā)瘋。很顯然,王慶把小柱當成人類看待了,小柱是條魚不是人。后來王慶所以沒有把小柱扔掉,是因為在他不經(jīng)意間看懂了小柱的眼神,那是一種不想死的眼神,急需要水的眼神。王慶當然知道要想小柱不死,只有把它放回水里。小柱被放回魚缸后,它就和王慶成了朋友,他們開始交流,很默契。后來胡娜笑著否定王慶說,怎么可能呢,天底下沒人能分清死魚和活魚的眼神。再說了魚哪里會有什么眼神呀?王慶說,不信拉倒,小柱一邊張嘴一邊擺著尾巴,那眼神我就是明白怎么回事兒。胡娜就沒再說什么。
電話響了,是胡娜打來的。王慶沒看號就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因為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座機號碼。
胡娜說,我說的那家店裝修完了。
王慶說,嗯,是嗎。
胡娜說,今天開業(yè)了,我就在這呢。
王慶說,嗯,是嗎。
胡娜不說話了,她覺得王慶怪怪的,總是說那么一句話。沉默了足有十秒鐘,胡娜又說話了。她說我在這里訂了一個小房間,里邊的小擺設(shè)可好玩了。王慶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用手揉揉胃,結(jié)果打了一個嗝。胡娜就把電話放了。王慶沒有把聽筒放回機身上,而是拿在手里用來頂著胃部。王慶想,小擺設(shè)好玩有什么用,又不頂菜吃。
胡娜說的那個小店叫櫻之花,是變種的日本料理,就在王慶家隔條街上。一個月前櫻之花就在裝修,那時候胡娜對王慶說,那店開業(yè)她一定要當首批顧客進去品嘗。王慶就笑笑。他知道胡娜對日本料理的興趣并非來自食物本身,而是因為她出勞務(wù)在大阪打了一年工,是某種文化上的興趣。如果不是因為出了一起事件,胡娜也許現(xiàn)在還在日本呢。說這話是三年前的事兒,三年前胡娜22歲,22歲的胡娜和一群同齡的女孩子,通過半官方的中介公司進入日本出勞務(wù),工作就是做縫紉活。對于胡娜來說這樣的工作沒有任何難度,干起來駕輕就熟如魚得水。這倒不是因為出國前集中突擊培訓(xùn)的結(jié)果。胡娜十二歲時就能給自己做褲子了,她喜歡在縫紉機上瞎擺弄,姥姥家的那臺“飛人”牌縫紉機幾乎就是她童年時光里最好玩的玩具。到了大阪以后,胡娜作為女孩子先天和后天的本錢都顯露出來了,單說她那一米七一的個頭和苗條的身材足能讓日本男人眼珠發(fā)澀??陀^地講,胡娜青春的同時,也有幾分靚麗。另一方面胡娜縫紉活的功底沒人能比,手藝精出活快,很快就成了女工里的中心人物。日本人也看到了這一點,就提她為工長。升為工長的胡娜以得意的口氣跟王慶通電話,她說真沒想到在日本我還能當上領(lǐng)導(dǎo),這領(lǐng)導(dǎo)可不是白當?shù)?,一個月要比普通工多拿兩萬日元呢。王慶說那你就好好做,和同胞們搞好關(guān)系也要和鬼子們搞好關(guān)系,但別過了,和日本人關(guān)系過了人家會說你是漢奸的。胡娜說這個我比誰都懂,你放心就是啦。王慶又說,你的脾氣挺爆的你自己知道,遇事兒一定要冷靜多動腦子。胡娜就笑了。王慶又問胡娜,谷春雨最近去沒去看她。胡娜說前幾天來了一次,而且給她帶來很多吃的和日用品。
谷春雨是王慶發(fā)小,可是一直玩到大王慶也不知道他有日本血統(tǒng)。當有一天谷春雨告訴王慶說他要去日本定居了,王慶還認為他是在開玩笑。王慶把谷春雨的頭扳過來左看右看,半天才說咋看你也不像小鬼子呀。谷春雨說我本來也不是日本人呀,我也是后聽說,說我奶是日本人在東京住,回來尋親就找到了咱家,去看看再說,聽說日本要比咱中國富裕多了。王慶說去吧,別忘了朋友。谷春雨沒忘朋友,每年都回來和朋友們聚,朋友們凡在日本有事兒求他他都有求必應(yīng)。那次谷春雨回國小住和王慶大醉了一場,他說他在日本就是一個中國人,他說他怎么也不愿意加入日籍。王慶問他原因,他說就算那個日本老太太真的是他奶他才有四分之一日本血統(tǒng),另四分之三是漢人的,再說了那些小鬼子從來也沒拿他當同胞看待。
胡娜和王慶通完電話不久就出事兒了,都沒出一個星期。首先是因為加班費,和合同上不符幾乎少了一半,胡娜就領(lǐng)人與資方理論。資方的理由很充分也有法律依據(jù),看來是雙方對合同的解讀存在著很大的誤差,沒辦法只好自認倒霉,誰叫自己沒研究明白合同了呢。最后大家決定都不加班了,認可自己少掙點日元,也不能讓小鬼子任意欺負。日本人不這么想,日本人千方百計地瓦解中國女工,目標自然首選胡娜,小恩小惠使手段。胡娜不會為自己的利益出賣同胞的,她覺得這是不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事,是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事。這是她再一次與王慶通電話時說的話。王慶說沒那么嚴重,做任何事對得起自己良心就行。后來日本人選中一個叫袁欣儀的中國女工,只把加班費提高了原來的二分之一,袁欣儀就接受了。那天袁欣儀加班回來剛一進宿舍就覺得氣氛不對,同胞們各個怒目而視。袁欣儀說,干嗎這么看我,我就是想多掙點錢回家,這有什么錯,大家出來不是為了掙錢漂洋過海的圖啥,難道是吃飽飯撐的呀?大家誰也沒吱聲,繼續(xù)瞪著她。袁欣儀見沒人搭腔就回到自己的鋪位準備躺下休息,這時她發(fā)現(xiàn)床鋪上被人倒了水,濕淋淋的看上去足倒了一大盆。袁欣儀頓時火冒三丈,跳腳大罵。應(yīng)該說她的粗口在姑娘中算天下第一了,媽媽和奶奶,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都被袁欣儀用俚語演繹得淋漓盡致。接下來袁欣儀所以被打,并不是因為這些國內(nèi)潑婦罵街常見的粗口,而是因為她把這些粗口和日本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說,往我被子上潑水不得好死,就是讓小鬼子操死的賤貨。袁欣儀話音沒落胡娜就沖過去抓住她的頭發(fā),嘴里說打死你這個母漢奸。隨后宿舍里所有人蜂擁而上。接下來后果是什么,一般人都會猜到。女人打女人通常不會傷其筋骨,而是傷其皮肉??蓱z袁欣儀還算美麗的臉龐,呈現(xiàn)出道道血痕。事件發(fā)生后,胡娜等人被終止合同提前回國。
胃還在隱隱作痛。王慶把電話聽筒重新放回機身上就起身找衣服穿,他覺得自己還是應(yīng)該下樓去那家新開張的店里和胡娜一起吃飯,盡管他對日本料理沒一點兒興趣,畢竟胡娜期待好些日子了。這是初春的傍晚,房間里已經(jīng)停止供暖感覺冷嗖嗖的,外邊這會兒也許更冷。王慶不知道該穿什么衣服出門,穿少了會冷,穿多了又有些夸張。就在他猶豫的時候,門鈴響了。王慶以為是收水費的,結(jié)果是胡娜。
你不是在那個店里等著我嗎?
我聽到你打嗝了,吃藥了嗎?
吃了。沒事兒,這會兒好多了。我正準備穿衣服下樓呢。
我看還是算了吧,我給你煮點面吃吧。
別,別呀,再說我也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胃再疼別怨我。
我啥時候怨過你?
好意思?上次去吃烤肉你胃疼沒說我呀?
對,呵呵,是有那么回事兒。
胡娜在和王慶說話的時候目光不停地在地板和桌面上搜巡著,她甚至用手指摸了摸床頭柜。王慶說沒有灰,你以為我就指望你一星期來打掃那一次呀,早就變成豬窩了。胡娜不滿地推了王慶一把,那行,以后就你自己收拾屋吧,我還不管了呢。王慶后躲了一下說,咋的,你不管就沒人來幫我了?怎么說咱也是這小城里的文化人呀,一兩個崇拜者還是有的。胡娜乜眼看著王慶,滿臉諷刺的冷笑,用不屑地口氣說,就你那崇拜者呀,還不個個跟張江江似的,又丑又老的破女人,傻乎乎的樣吧。王慶說停,你快停我服你了。胡娜就哼了一聲,嘴角綻出勝利者的喜悅。
從胡娜進來那一刻,小柱就不停地向她擺尾晃頭。胡娜走過去蹲下身,隔著玻璃用嘴輕輕吻了一下小柱,小柱就動作得更歡了。王慶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別什么招都使用來勾引小柱,小柱可是一個好小伙子。胡娜說,你看你的好小伙子對我擺得多起勁兒,說明咱還是比你有魅力的。王慶就大笑起來。
王慶和胡娜一起下樓,去了那家叫櫻之花的小店吃晚飯。
櫻之花雖然小了點兒,但內(nèi)部裝修得還是很有情調(diào)的。日本味兒不是很濃,但能看出老板對日本文化有一定的理解,至少是在日本生活過。他們在一間只能兩人就餐的情侶包間里吃飯,王慶很不自在。胡娜就說,你能不能放松點,這有什么呀?王慶說,誰緊張了,我怕什么?胡娜說,還不承認呢,汗都流下來了。王慶說,流汗就一定是緊張呀?桑拿房里哪個人不流汗?胡娜說,我不跟你斗嘴,要不是你胃疼我到是想跟你K酒。王慶說我胃早就不疼了,K酒我怕你?胡娜說,算啦算啦,你記住今天的話就行,K啤酒。王慶說,就K啤酒,何時何地都成。這時服務(wù)員敲門進來說老板加菜,就把一盤生魚片放在了桌上。王慶和胡娜面面相覷,感覺很奇怪。這時老板出現(xiàn)了,微笑著站在王慶和胡娜面前。
胡娜做夢也不會想到櫻之花的老板會是袁欣儀。
袁欣儀就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親切熱情地招呼著胡娜和王慶,好像她們在日本時的不快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胡娜一直處于吃驚狀態(tài),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好,嘴里不停地說真是你呀?還真是你。胡娜首先注意袁欣儀的面部,她覺得奇怪,怎么一點兒疤都沒留下呢?那時把袁欣儀送進醫(yī)院回來的人說,恐怕你們把那張漂亮的臉蛋給毀了。袁欣儀見胡娜還沒回過神來,就笑著說,是我胡娜,怎么就不能是我呢?然后她把頭轉(zhuǎn)向王慶說,怎么胡娜,也不給我介紹一下你的男朋友。胡娜一下子臉就紅了,哦,只是一個朋,朋友,電視報的副總編……王慶站起來尷尬地點點頭說,王慶。袁欣儀臉上馬上露出驚詫說,你就是王慶,就是谷春雨的那個朋友?王慶臉上和胡娜一樣寫滿了迷茫點點頭說是,是我。袁欣儀說太巧了太好了,谷春雨沒少跟我提你,盡說你們小時候的事兒,好玩死了。
胡娜等人被送回國后,谷春雨并不知情。在一個周末他去看胡娜才知道事情的緣由,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谷春雨決定去探望正在住院的袁欣儀。其實袁欣儀對谷春雨是有印象的,她在宿舍里見過他,那時谷春雨和胡娜聊天時她還插了一句什么話,谷春雨對那個話題還給她解釋了半天。到了醫(yī)院,谷春雨看到一張纏滿紗布的臉,但那雙眼睛他一下就認出來了。后來他們成了朋友,再后來他就像看胡娜那樣常常去看袁欣儀。
王慶和胡娜從櫻之花出來,心情怪怪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幾乎都沒有看對方一眼。
胡娜的手機響了,是她媽媽李大紅打進來的。李大紅的大嗓門王慶再熟悉不過了,即便是從手機里傳來,旁邊的人也能把內(nèi)容聽出個八九不離十。
李大紅說,小娜你怎么騙我呢?你根本沒和尚作剛在一起。
胡娜說,誰說今晚我要和尚作剛在一起?
李大紅說,尚作剛找你說你手機關(guān)了,你關(guān)機干啥?
胡娜說,我關(guān)機了你怎么還能打進來呢?他說不定打誰的號上了呢?
李大紅說,你這會兒在哪呢?快給尚作剛回一個電話。
胡娜說,我給他打什么電話,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對他沒感覺。
李大紅說,小娜你一天就瘋吧,就氣你媽吧。多晚把你媽給氣死你就好了。
胡娜說,媽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誰氣你了?
李大紅說,你到底在哪呢?
胡娜說,在我老姨夫這呢。
李大紅說,你沒事兒總往那跑干啥?就不怕讓人說閑話?
胡娜沒等李大紅說完就把手機按掉了。到了樓門口,王慶停住腳步回頭對胡娜說,太晚了,回去吧。胡娜說,我這兩天忙,怕后天沒有時間過來打掃房間,這會兒上去把活干了吧。王慶說不用了……他又說你媽還是那樣的大嗓門。胡娜明白王慶的意思,就笑笑轉(zhuǎn)身走了。
這天夜里下起了雨,很涼。
二
王慶獨身,一個人住。四十三歲的王慶一個人住有諸多不方便,當然也有諸多的方便。王慶住的房子挺大,有一百二十平,但不是他自己的,租的。王慶不愛收拾房間,屋子很亂。本來想找鐘點工的,可是胡娜說算了,還是我干吧,一星期來一次大掃除行了吧?王慶當然高興了,說要付費的。胡娜說那好呀,你給攢著吧。也不知為什么,胡娜沒有要王慶家的鑰匙,王慶也沒有提給她鑰匙的事兒。
一個人租這么大的房子的確有些不像話,其實這怨不著王慶,怨那個叫張江江的女人。叫張江江的女人和王慶好過幾個夜晚,后來她就不和王慶好了,也沒說明原因,弄得王慶一頭霧水。再后來張江江去南方一個城市工作,杳無音信。臨走前張江江找到王慶,她說我這房子租誰都是租就租給你算了。王慶說我已經(jīng)談好了一個房子,你這個太大了。張江江不屑地看了一會王慶說,那就算了。張江江一走,王慶就覺得自己哪地方不得勁,就馬上給張江江打手機,說我租,大房子總歸比小房子住起來敞亮。
張江江是臉部基本色調(diào)呈暗黃色的那種女人,眼睛很大但顯夸張,顴骨過高,有點亞熱帶女人的某些特征。說實話,男人一般情況下在這種面容上很難找到激情。但她的身材絕佳,背影極其迷人。王慶和張江江來往倒霉的事兒就開始發(fā)生,幾乎是接二連三。胡娜說她早就看出來了。那天她很鄭重地和王慶談起這事兒,而且言辭有點兒過激。她說,你怎么還和她來往呢?她是災(zāi)星你沒感覺嗎?王慶愣愣地看著胡娜,目光中有些疑惑。胡娜說,你想想看,這半年來你消停過嗎?別和她來往了,張江江真的不適合你,又老又丑,沒丁點兒可愛的地方,連雞都不如。王慶知道胡娜對張江江的評價不太客觀,摻雜了許多個人因素,就說,沒那么嚴重吧。說著還笑了笑,笑容相當僵硬。王慶對自己階段性的生活從來不總結(jié),因而他無法去發(fā)現(xiàn)張江江給他生活帶來了什么。
張江江究竟三十幾歲沒人準確知曉,有沒有婚史也是一個謎。她是從別的單位調(diào)進報社的,有人說她屬于海歸,也有人說不是。傳說她在心理學(xué)方面有一定的造詣,論文曾發(fā)表在著名學(xué)府的著名學(xué)術(shù)刊物上。那時候,王慶剛剛從家里搬出來,妻子李二紅連衣服都沒讓他拿,就是那種真正的凈身出戶。由于心情一直處于低潮期,王慶很少看女人和想女人。他甚至偏執(zhí)地認為美和女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種時候,張江江給王慶的印象就是一個很瘦的獨身女人,很有能力,做事很拼命。
但接下來事情就不是這樣了。
在一天剛下班后,張江江踩著喧囂的夕陽走進了副總編辦公室,她甚至連門都沒敲。王慶吃驚地看著進來的不速之客,他馬上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氣。張江江的表情有些怪異,目光極為特別。
有事嗎……小張?
有事。
坐下來談。
不,我喜歡站著。
王慶笑笑,清了清嗓子,可尷尬還是在他周身游蕩,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投向虛掩著的門。走廊里很嘈雜,有人在走動,王慶現(xiàn)在不希望有誰闖進來。王慶突然感覺到將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但他不確定那是什么。王慶極力抑制著,可他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張江江笑了,王慶注意到了張江江的牙齒很白,但不如胡娜的牙齒那么整齊。張江江說她想找一個人聊聊,一個男人聊聊。王慶機械地點點頭,眼睛沒看張江江。找一個男人聊聊,這是什么屁話呢?男人多得是,干嗎找我?王慶心里多少有點兒別扭。
是工作上的事嗎?王慶覺得自己的問話很可笑。
班后談工作那不是犯傻嗎,再說了,談工作還用得著喝酒嗎?非得找男人聊嗎?張江江用自言自語的口吻說話,同樣顯出尖刻來。
喝酒……你喝酒了嗎?王慶明知故問。
你真的有鼻炎嗎?張江江笑起來。
沒等王慶再說什么,張江江從背囊里掏出一小瓶白酒放在了寫字臺上,然后她又將那小瓶酒推近他。王慶注意到了,那是一個三兩裝的很精巧的酒瓶,沒有商標??磥磉@瓶酒在張江江的背包里放的時間可不短了。王慶的目光從酒瓶上移開,游走了一圈后,猛然投在了張江江的臉上。那是一種上級看下級純粹工作性質(zhì)的目光,嚴肅得發(fā)硬。張江江一點兒都沒有顧及王慶臉色的變化,一個不會嚴肅的人在不該嚴肅的時候做出的嚴肅,自然會顯得十分可笑。
王慶的嚴肅是被張江江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給徹底粉碎的。
張江江一騙腿就坐到了寫字臺上,裙子里的大腿沒有絲襪包裹發(fā)出的亮光有些刺眼,同時散出一種古怪的香氣。王慶下意識地往后躲開,臉色就如窗外的晚霞。張江江說,你怕了吧?很害怕吧?哈哈。王慶說,我怕、怕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說著王慶離開了座位。其實我也很害怕,所以進你辦公室之前喝了兩大口酒。張江江把酒瓶拿在手里沖王慶伸過去說,你也喝兩大口,就什么都不怕了,酒壯英雄膽,很管用的。王慶沒有去接張江江的酒瓶,而是掏出一支煙點燃。張江江注意到了,他點了兩次才把煙點燃。然后,王慶坐到沙發(fā)上。
王慶說,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墒?,你為什么來找我。
張江江說,在我看來,你是一個挺有味道的男人。
王慶說,味道?
張江江說,對,就是味道。
王慶說,按你說的有味道的男人多得是,咱報社也不只我一個呀。
張江江說,沒錯。不過,獨身的成年男子可就你一個。而且,我感覺到了你的某種需要。當然,我也需要。
王慶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夕陽已經(jīng)淡下去,天光略顯紫色。印刷機滾動聲很輕地傳來,走廊里顯得越發(fā)落寂……黃昏就這樣地降臨了。
張江江也掏出香煙開始吸,那種很細的女士煙。王慶甚至不知道她會吸煙,有些意外地看著張江江。事實上,他覺得她吸煙的姿勢很有韻味,讓人充滿想象。
王慶說,我,暫時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也不想處對象。
張江江頓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說,沒人想與你那樣……你這人挺有意思的,有點兒自作多情吧。
王慶訕笑一下滿面尷尬。
張江江走過去坐在王慶的身邊,她把他嘴上的煙拽下來,連同自己手里的煙一并扔到墻角的痰盂里。張江江雙手捧起王慶的臉直直地看著,樣子極為動情。王慶知道,她是在醞釀她和他之間的第一次接吻的情緒。就在王慶的手也捧住了張江江的臉時,他的手機響了。王慶像被針刺了一樣,一下子就跳到了地中央。
電話是胡娜打進來的,她說她在他家門口站著呢,跑了大半天才給他買到的帆牌英語學(xué)習(xí)機也在她手里拎著呢。王慶說好好我馬上回去,多說五分鐘。
在王慶拿到帆牌英語學(xué)習(xí)機之前,他的腳崴了,崴得有些莫名其妙。
從辦公室出來,他們一起下樓,在樓口處王慶停住了。張江江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是怕熟人撞見講閑話罷了。她臨走前用目光譏諷了一下他,他裝作沒看見。王慶站在樓口的臺階上看著張江江的背影,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背影如此完美,還有那走路的樣子,都令他驚詫。就在王慶發(fā)現(xiàn)了美的同時,他伸出左腳下臺階,一下子踩空。
張江江聽到聲音返身回來,她扶起王慶說,看來意外總是無法預(yù)料的,我們?nèi)メt(yī)院吧。
在醫(yī)院里胡娜第一次見到張江江,她對張江江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到是張江江對胡娜有些不解之處。
這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給王慶處理完了腳脖子,復(fù)位之后上了藥纏了繃帶。胡娜進屋時額頭滲出了許多汗珠,一臉的焦急,她蹲下仔細察看那只傷腳,甚至用手去擦拭腳趾上的藥膏。疼嗎?怎么就不小心點兒呢。胡娜抬起頭看著王慶,眼里閃出淚光。王慶笑笑,用手摸了一下胡娜的頭說,小意思,沒事兒。胡娜站起來后才發(fā)現(xiàn)張江江,兩人對視了一下,互相點點頭。王慶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同事張江江,我外甥女兒胡娜。胡娜在和張江江握手時說,謝謝江江姐把我老姨夫送到醫(yī)院。
張江江一臉的迷惑,不知道說什么。老姨夫?難道這個女孩是王慶前妻李二紅的外甥女?暈,張江江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后來張江江不知道該留下還是該先走,就說,王主編,要不要住院觀察幾天?王慶說,那不是小題大做了嗎?不用不用。胡娜說,聽醫(yī)生的,你說不用能行嗎?王慶說,片子不是在那放著呢,根本沒事兒,醫(yī)生說在家養(yǎng)幾天就行了。胡娜說,我去找醫(yī)生談?wù)?。胡娜走后王慶對張江江說,謝謝你 沒事兒了,你有事兒就先走吧,我真的沒事兒了。張江江沒說話,只是看著王慶,目光很疑惑。王慶笑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孩子從小就跟我好,對我比對她爸親多了。張江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下了出租車,胡娜攙著王慶走到樓口。她對他說,我背你上樓算了。王慶說,你背不動,攙著我慢慢走。胡娜說,就你那體格我還背不動?最終還是胡娜背王慶上的樓,她說,幸虧是二樓,幸虧老姨夫你才一百三十斤。王慶說,幸虧你有一米七一的個頭,幸虧你還挺有勁兒的。到家之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帆牌英語學(xué)習(xí)機不見了。胡娜急得想哭,她說真倒霉,倒霉死了!一定是落在出租車里了。王慶說算了算了,明天再去重買一個就是嘍。胡娜說,我生氣,今天這是怎么了?你崴了腳不說,我還把學(xué)習(xí)機給弄丟了。王慶說,這也沒什么不正常的,禍不單行嘛,再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胡娜樂了,說我就知道你會說這些的。
帆牌英語學(xué)習(xí)機是買給王鬧的生日禮物,王鬧是王慶的女兒,念高中一年。這是王慶離婚后女兒過的第一個生日,他覺得應(yīng)該過得比平時隆重一些,要買禮物還要請吃飯。吃飯一定選個有點兒檔次的酒店,王鬧可以也請上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他甚至想在宴席上允許女兒喝點啤酒,說不定她會沖他笑一下,還像以前那樣叫他一聲老爸呢。當然,這些都是王慶單方面的想法,王鬧能否接受都是很難說的事兒。王慶和李二紅離婚后,王鬧就不再和王慶說一句話。王慶面對女兒時,他看到的都是怨恨,也多次企圖化解過,終于都無濟于事。每當這個時候,王鬧都一聲不吱,只是繃著臉看地面。王慶只有嘆氣,只有說,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王慶怎么也弄不明白,父親和母親離婚,為什么就一定是父親的錯呢?
那天王慶給胡娜打電話說,你小妹生日快到了,我想送她禮物請她吃飯……胡娜就笑了,說,還行,沒把女兒的生日忘了,這一點當爸爸還算合格。王慶說,別說王鬧的生日,你小娜的生日我啥時候忘過?胡娜說,你看你,我又沒說別的,我這不是表揚你嘛。王慶說,你那表揚帶刺了,誰聽不出來呀。胡娜說,沒有沒有,我看還是你自己跟小妹去說比較好。王慶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會理我的,幫幫忙。胡娜說,你看你這個爸當?shù)模B給女兒過生日都得讓外人說情,唉,真是可憐呀。不過你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胡娜大王鬧五歲,她從小就帶妹妹玩,倆人感情非同一般。那時候小姐倆常常在姥姥家的一個被窩里,嘰嘰喳喳到半夜,如果不是姥姥生氣嗔兩聲,她們會鬧到天亮。大了以后,特別是王鬧上了初中以后,幾乎都是胡娜照顧她。那時候,王慶工作很忙,晚上十點鐘前基本不回家,而李二紅做生意經(jīng)常去南方,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照顧王鬧的任務(wù)不經(jīng)意間就都落到了胡娜身上。那時胡娜念職高學(xué)習(xí)一般又不想考大學(xué),就有很多時間。胡娜住在老姨家,不但接送王鬧,還為王鬧洗衣服做飯。有一次她跟王慶和李二紅說,你們說,我跟你家的小保姆有啥區(qū)別吧?李二紅就說,小娜我都記著呢,等你出嫁那天,老姨一定給你一個大紅包。王慶說,要比你媽給的紅包還大。胡娜說,我可不是沖你們紅包,我是打心眼里愿意照看小妹,我喜歡王鬧。
王鬧同意跟爸爸過生日完全是看在小姐姐胡娜的面子,不過她提出不請同學(xué)過來,她說場面肯定尷尬,怕同學(xué)會看出來。胡娜說那就再讓你爸出錢你另請同學(xué)一回。王鬧說這個主意好。
電視沒有開,傷腳熱乎乎漲疼,王慶半臥在沙發(fā)上吸煙,眉頭緊蹙。他不開心并不是因為腳疼,而是因為給女兒過不成生日了。廚房里不時傳來鍋碗瓢盆之聲,他知道胡娜在給自己做飯。過了一會兒,胡娜把飯菜端上來了。蛋炒米飯、肉絲炒蒜苔還有小蔥拌豆腐,都是王慶喜歡吃的,可他現(xiàn)在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咋的,還等人家喂你呀?胡娜把筷子遞過去。
吃不下,一點兒都不想吃,你自己吃吧。王慶接過筷子又把筷子放到了茶幾上,隨手拿起遙控器按開電視。
胡娜從王慶手里奪過遙控器,叭一聲把電視給閉了。王慶不滿地看一眼胡娜,胡娜哼了一聲,并把遙控器放在王慶夠不到的地方。
不就崴個腳嗎,就不吃飯了呀?
我沒那么嬌氣,只是不餓。
是不是怕小妹的生日過不成了?
王慶沒吱聲,但他嘆了一口氣。胡娜起身去了廚房,回來時手里拎一瓶白酒,還有一個小酒杯。王慶不解地看著胡娜,胡娜一邊倒酒一邊說,不是沒有食欲嗎?喝一杯白酒就好了,另外白酒也舒筋活血,對腳傷有好處。王慶說,這倒可以試試,沒想到你還掌握點兒中醫(yī)知識呢。胡娜說,沒想到的事兒多了,趕緊喝一口。
按照胡娜的辦法王慶喝了一小杯酒,又喝了一小杯,當他想喝第三杯時,胡娜把酒瓶和酒杯都拿走了。王慶說,一杯才三錢,這點兒酒管什么用呀?胡娜說,你以為是讓你真喝酒呀?是讓你把酒當藥用,兩杯都多了。王慶不再說什么就拿起筷子吃飯,還真管用,食欲真的上來了。喝口酒也許能引出點食欲,其實真正讓王慶想吃東西并不是那兩杯酒,而是胡娜答應(yīng)他,把王鬧接到家里來過生日。
王慶說如果王鬧真來了,我該咋樣感謝你呢?說,隨便提條件。
胡娜笑著說能不能把為我結(jié)婚準備的那個大紅包,提前兌現(xiàn)呀?
王慶說這事兒我還真作不了主。
胡娜說那不等于沒說一樣嗎,還提條件呢。
王慶的手機響了。是張江江打進來的,問他吃沒吃飯,說她就在樓下呢,想上來看看。王慶說不用不用,這么晚了。張江江說她在超市里為他買了一些吃的東西,總不能再拎回去吧。王慶說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了,就示意胡娜開門。胡娜開了樓口門后就開房門,由于是二樓,張江江的腳步聲剛傳來,人就到了門口。張江江見到胡娜時的表情很難描述,可能就是那種意外又不意外的意思。
胡娜說,這么晚了還麻煩江江姐,真不好意思。
張江江說,怕王主編沒吃晚飯,就買些東西過來。你在這里就好了,那我就不進去了。明天我再來看他。
張江江把東西遞給胡娜就走了。
胡娜拎東西進客廳里時,王慶問,她怎么沒進來呢,怎么走了呢?胡娜把東西放在王慶面前的茶幾上說,這事兒她還真沒說,要不你再打個電話問問,怎么就沒進屋呢,怎么就走了呢?王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胡娜半天,不知說什么。突然,胡娜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王慶也跟著傻笑起來。
胡娜說,我要是不在這兒,她肯定會進來的。
王慶說,有可能……但也不好說。
胡娜說,張江江一定是喜歡上了你。
王慶說,瞎說什么呀,純粹的同志關(guān)系。
胡娜說,還不承認呢,這點事兒咱還看不明白呀。不過她不太適合你。
王慶說,為什么?
胡娜說,有點兒丑也有點兒老……你自己沒長眼睛呀?
一個人對你身邊人的某些評價,不自覺就會影響到你,至少會提醒你注意。王慶再見到張江江時,就會想起胡娜說她又老又丑這句話。老是相對的,丑也是相對的。在王慶看來,張江江的老是不存在的,不過三十幾歲怎么能說人家老呢?至于丑,張江江的臉的確有些黃,眼睛不好看,顴骨有點兒高,但她鼻子很直很挺,嘴口牙齒都沒得說。尤其是身材,從后邊看完美至極。再說了,張江江是才女呀。不知為什么,王慶總是想這些問題。特別他在家里養(yǎng)腳傷的半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想這個問題。兩個星期里,張江江沒來看過王慶一次,也沒打過一個問候電話。倒是王慶主動給張江江打了兩個電話,內(nèi)容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無非是關(guān)于稿子關(guān)于版面的一些問題。其實張江江不在王慶分管的部門,人家有另一個副主編分管,王慶打電話和人家說這些問題屬于多此一舉。直到王慶上班碰到張江江,張江江才禮節(jié)性地問候他腳傷的事兒。這讓王慶心里極不是滋味,她怎么會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人家是海歸,是心理學(xué)專家,可能和正常人就不一樣吧,才女就該有個性的。王慶這么一想,就釋然了,釋然了一切就都歸于平靜。平靜的時候王慶就找來了張江江寫的文章看,越看越感受到了她的品位和層次,她覺得張江江的美是內(nèi)在的那種美,是一般女性都無法企及的美。具備內(nèi)在美的女性更應(yīng)得到男性的尊重和愛戴。最后王慶得出如此結(jié)論。
如果一切就此打住,王慶和張江江那點兒感情剛露頭的故事也就會一直這樣平靜淡化下去??墒聦崊s不是這樣。
那天王慶下班剛回家,張江江就打電話進來,她說她就在樓下,而且?guī)硪黄烤?,不是那種小瓶的酒,是瓶上好的真正的一斤裝的白酒,52度。王慶想都沒想就說你上來吧,語調(diào)極為平靜。連王慶自己都覺得奇怪,對張江江的到來為什么沒感到意外呢?哪怕是一點點??稍趶埥蠘呛螅鯌c不只是意外,簡直就是驚愕。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張江江,完全顛覆了以往的形象。特別是發(fā)型和裝束,變化太突兀沒有絲毫過渡。下午還是長發(fā)飄飄這會兒變成了短發(fā),就是通常美國大片里女殺手留的那種發(fā)型,全部后背油光锃亮。她上身穿著黑色運動背心,下身穿著毛邊牛仔短褲,勻稱的胳臂和大腿,竟然那么光滑白嫩,和臉上的色調(diào)一點兒都不搭邊,仿佛是另外一個人的,就是外焦里嫩的那個意思。張江江渾身散出一股逼人的氣韻,很難讓人應(yīng)對。王慶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甚至沒有聽清張江江說什么,兩眼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足足有十秒鐘。
酒在哪?我想喝一口,一大口。王慶突然說,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在這,在這呢。張江江從背囊里掏出酒瓶,從容地遞給了王慶。
王慶打開瓶蓋都沒有去找杯子,而是直接對著瓶嘴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緩了一口氣準備喝第三口時,酒瓶卻被張江江搶過去,她也像王慶那樣喝了兩大口。
然后那瓶好酒就被放到茶幾上,直到被王慶和張江江擁抱接吻時碰掉地上打碎,也沒有誰理它。
王慶和張江江的接吻撫摸擁抱是在沙發(fā)上完成的,或許是太激動,或許是首次合作,或許都已久違了,動作顯得生疏而笨拙。他們不但把酒瓶打碎,還將茶幾碰翻,對此似乎渾然不覺,當然,這一切都沒法使他們停下來。從客廳沙發(fā)到臥室床大概就有十步遠,僅僅十步之遙,他們卻走了五分鐘。在五分鐘里,在通往臥室的路上,王慶和張江江把對方的衣褲全部褪凈,背心、文胸、褲頭……一路紛紜,可他們的嘴連一秒鐘都沒有分開過,簡直就像粘到了一起。
這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夜晚,除了床有節(jié)奏的吱呀和輕聲的男女二重吟唱外,其實一切還是顯得很沉寂。座機線拔掉手機關(guān)機,世界一下子縮小到了一張床上。這夜晚也很短暫,困意還沒有襲來時天已至黎明。王慶和張江江細膩地樂此不疲地閱讀著對方的身體,顯得有些沒完沒了。他們做這件事好像不僅僅是享受感官的歡娛,而是在破譯深度了解對方的密碼。體味、漿液、形態(tài)還有動作,完全可以傳導(dǎo)出一個人背景文化的深度和廣度,還需要語言嗎?此時最蒼白的就是叫語言的這種東西。
天亮的時候張江江走了,臨走前她在王慶熟睡的臉上親了一口,很動情的樣子。
三
小柱倦意鮮明地趴在缸底一動不動,連腮和鰭都呈靜止狀。
王慶在一個并不晴朗的早晨盯著小柱看,足足有二十分鐘,心想小柱和死魚的唯一區(qū)別就是小柱趴著而死魚仰著。王慶當然知道小柱并沒有死,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小柱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完全是胡娜一手造成的。一段時間以來,胡娜一直提醒王慶給小柱斷食。她說小柱現(xiàn)在必須得減肥了。王慶說,給小柱減肥?你開什么玩笑。胡娜說你真看不出來呀?小柱渾身肉嘟嘟的,行動遲緩就跟老頭子似的。王慶說那又能怎樣?胡娜說能怎樣?心臟病高血壓都可能發(fā)生。王慶沒有按胡娜說的做,從沒給小柱斷一頓食??墒怯幸惶焖o小柱開飯時才發(fā)現(xiàn)魚食不見了,王慶就去買,可過幾天又不見了。王慶不是那種固執(zhí)己見的人,只好向胡娜投降,減就減吧,看看效果再說。誰知會減出這種結(jié)果來?王慶有些生氣。
李二紅開著紅色“馬6”和胡娜一起飛奔在去往黃泥鎮(zhèn)的公路上。
黃泥鎮(zhèn)距王慶居住的城市襄城有四十公里。黃泥鎮(zhèn)是尚作剛的老家,也是李二紅的老家。盡管李二紅從上兩輩就已經(jīng)沒有親人住在那里了,可她還是認定黃泥鎮(zhèn)就是她的老家。這可能是因為尚作剛的關(guān)系。李二紅和尚作剛都做建材生意,尚作剛在生意上曾經(jīng)幫助過她,兩人走得很近,后來她知道他獨身,就把胡娜介紹給他處對象。尚作剛見到胡娜一下子就滿心眼兒喜歡,可胡娜一直都沒有找到感覺。今天尚作剛的父親辦66歲壽辰,胡娜很不情愿地跟李二紅去祝壽。如果不是母親李大紅一再吵吵,她才不會去呢。李大紅對尚作剛是一百個滿意,恨不得他馬上就成為胡家的女婿才好呢。
紅色“馬6”儀表盤上的速度指針常常劃向70公里以上,胡娜就提醒李二紅說,老姨你超速了,別讓警察再給罰了。李二紅常常開飛車,也常常讓警察罰,對于胡娜的提醒她像沒聽到一樣,腳下也沒收油門。胡娜提高嗓門又說一遍,李二紅就說,你跟著瞎操什么心,防范措施早做好了,你沒看到后面車牌用光碟擋上了呀。胡娜說,老姨你怎么就不愛遵守規(guī)則呢?李二紅沒理胡娜,打了一個哈欠說,小娜給我點支煙。胡娜就把煙點燃遞給了李二紅,她狠狠地吸了兩口,頃刻,“555”牌煙霧彌漫一車。胡娜咳嗽一下,把車窗按下點縫。
胡娜手機響了。
你先別管小柱,你自己吃沒吃早飯?胡娜接王慶的電話說,胃病大忌就是不吃早餐,冰箱里我放了很多牛奶,微波爐打一下就好了,多簡單點兒事呀。
我知道,胃又不是天天疼……小柱再減下去非死不可呀,我今天一定要喂它東西吃。
你真不懂是不是?我告訴你,小柱那是休眠知不知道?
我不管,反正小柱如果出了意外,你就是真兇。
好吧好吧,我就是兇手行了吧?
接完電話后,胡娜旁若無人地傻笑了兩聲,當她意識到李二紅在身邊時就立刻把笑收住。其實在她和王慶通電話時,李二紅就一直注意她,并多次扭頭察言觀色。胡娜突然覺得很不自然,很別扭,就把MP4塞進耳朵的同時臉也扭向窗外,似在看風(fēng)景。
是誰打進來的電話?李二紅終于忍不住了。
哦,沒誰,就一個朋友。胡娜臉仍舊面向窗外。
朋友?是男的吧?李二紅的聲音不太是滋味。
呵呵 胡娜不置可否,頭仍然沒有轉(zhuǎn)過來。
突然,李二紅把飛奔的“馬6”一下子就停在了路中央,后面的車都緊急制動剎車音刺耳,然后繞邊而行。胡娜驚恐地看著李二紅,她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李二紅并不看胡娜,雙手用力地按著方向盤,喘著粗氣,兩眼怒怒地盯著前方。
老姨你怎么了?
李二紅猛然扭過頭看著胡娜,眼里充滿了血絲,大聲說,小娜,我問你,剛才那個電話是不是王慶那個王八蛋?說,小娜,今兒個你給我說清楚!
對,就是我老姨夫,那又怎么了?我有什么說不清楚的?胡娜的目光很堅定,無畏地迎接李二紅。
怎么樣?你知不知道王慶是王鬧的爸,知不知道他是你老姨的前夫,知不知道他比你大二十歲和你爸平輩?
當然知道,你什么意思老姨?
知道你還總往他家跑,去幫他干活?
那怎么了?他是我老姨夫呀,從小老姨夫就對我好,我應(yīng)該幫他做的。
還老姨夫呢?你不知道我們離婚了呀?他不是你老姨夫了!
離婚又不怨人家,怨你自己,是你做錯事兒了的。
你這個死丫頭胡說什么?誰遠誰近也不分了,胳膊肘老是往外拐。那個王八蛋都給你吃什么迷幻藥了?真是太不要臉了。
你說誰不要臉?我怎么不要臉了?
你們通話那語調(diào)吧,誰聽不出來呀?那是什么關(guān)系?我看你19歲那年的事兒就是真的,要不你能像現(xiàn)在這樣?
你……老姨你不是人!
胡娜喊完馬上下車,并把車門狠狠摔上,然后就大步向城里方向走。胡娜一邊走一邊哭出聲來,淚水在風(fēng)中揚溢。她不敢相信這個羞辱她的人就是媽媽的親妹妹,就是她一直很尊敬的長輩。委屈使胡娜就像走在一場噩夢里,腳如同踩在棉花團上那樣,軟軟的沒一點兒定力……
天空有雷聲滾動。
19歲的花季少女胡娜,看上去要比同齡人成熟得多。洗衣做飯等家務(wù)樣樣都精,待人處世也非常得體。19歲的胡娜在念職業(yè)高中,主攻美術(shù),企圖考取一個藝術(shù)院校??墒呛葘嵲跊]有一丁點繪畫天賦,無論怎樣努力,水平都永遠停留在學(xué)習(xí)素描階段。有時王慶看到胡娜的作品就建議她說,小娜咱不學(xué)這個不行嗎?換個別的專業(yè)努努力,說不定比這個效果要好。胡娜對這樣的建議很不以為然地說,你啥意思老姨夫,是不是說我笨?王慶說我可沒那意思,我只是覺得學(xué)別的你可能機會大些。胡娜說學(xué)啥我都沒興趣,學(xué)這也是玩,反正我啥也考不上,還換什么呀,再說了我挺喜歡背畫板那種感覺。
那時候,王慶家樓下的2路汽車站,人們經(jīng)??匆娨粋€背畫板的高個少女在等車,亭亭玉立舉止不俗。
由于職高距王慶家很近,由于王鬧需要照顧……胡娜幾乎天天住在王慶家里。李二紅所以能脫開身一心一意搞生意,完全得力于胡娜的幫助。李二紅除了說等胡娜結(jié)婚時給她包個大紅包來表達謝意外,還有把自己的時裝全部向她開放。李二紅打扮自己是相當肯花本錢的,下狠手,動轍成千上萬的名牌服裝掛了一柜子。胡娜對李二紅說,老姨你那衣服我一件都穿不出去。李二紅說,咋的?我這可都是正宗的名牌。胡娜壞笑道,我只能用一個字形容你的名牌,俗。李二紅就生氣道,死丫頭,不穿拉倒你當我真舍得讓你穿呀??上且还褡觾r值不菲的衣服,全部讓一個叫程惠妹的南方女子卷跑了,叫程惠妹的南方女子只給王慶家當了一個星期的保姆。胡娜不穿李二紅的衣服,她只好隔三差五給胡娜錢讓她自己買,胡娜當然理直氣壯地接受,有時還嫌老姨給的少。
從南方進貨歸來的李二紅,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早晨走進家門。給她開門的是外甥女胡娜,睡眼惺忪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天早晨李二紅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打量外甥女的身體,胡娜的膚色略暗,但異常光潔閃亮,這種健康色在青春氣息的鼓噪下,足能灼傷任何男人的眼睛直至心肝。她只穿一個很短很薄的睡衣,隱約可以看見里邊的花色文胸和黑色三角褲頭,兩條修長光滑的大腿暴露在外面。
胡娜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過了頭,就說,壞了壞了,回籠覺睡昏了。說著她就開始收拾自己,刷牙、洗臉、穿衣服。李二紅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吸煙,很疲憊的樣子。
王鬧正點兒走的吧?李二紅問。
正點兒走的,你放心老姨,小妹上學(xué)從沒遲到過。胡娜答。
你老姨夫呢?李二紅眼睛盯著門口王慶的鞋問。
老姨夫呀,他走了吧 胡娜不肯定。
胡娜拾掇完自己背起畫板匆匆忙忙走了。李二紅把煙頭按滅在煙缸里就站了起來,她感覺渾身出現(xiàn)某種不名的勁頭,使旅途勞累頓時一掃而光。
李二紅像獵犬一樣搜巡每一個房間,角角落落都不放過。廁所、儲藏間、廚房、陽臺還有胡娜的臥房都是她查尋的重點,她的腳步和動作輕得幾乎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像貓。李二紅很矛盾,一方面很慶幸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她又很不甘心。她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你究竟想發(fā)現(xiàn)什么?她自己無法回答自己。于是就提醒自己,旅途已經(jīng)很累了趕緊沖個澡休息??墒撬耆刂撇蛔∽约毫?,又開始了第二次搜巡。李二紅這一次比第一次更具體更仔細,就像一個十分敬業(yè)的痕檢專家那樣,不放過丁點兒蛛絲馬跡。首先是胡娜的床,她跪在上面瞪著眼睛來回觀察,每根毛發(fā)她都撿起來認真地看。然后就是各屋的垃圾桶,翻個底朝上,尤其衛(wèi)生間里的手紙簍,里邊的臟紙團她逐個展開,感覺可疑的居然放在鼻下聞了聞。很顯然,李二紅近半小時的行為毫無收獲,徒勞無功。但是,就在李二紅放棄努力脫光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沖澡時,她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在座便器水箱后面有一個塑料袋,里邊有幾團衛(wèi)生紙,紙上有明顯的血漬。李二紅頓時感覺頭部轟的一聲,整個人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足足有半分鐘,怒不可遏的李二紅從地上站了起來,拎著那些粘有血漬的衛(wèi)生紙,直奔她和王慶的臥室。
事實上,在李二紅搜巡各個房間時她已經(jīng)進入了主臥室,在端詳一會兒王慶睡相后,便悄悄打開床頭柜抽屜,把里面存放的六個安全套數(shù)了三遍。究竟原來剩六個還是七個她真的搞不準了,這十分令她傷腦筋,她痛恨自己的記憶力。
王慶,你這個王八蛋,你給我起來!
李二紅沖進主臥室后一把掀掉王慶的被子,把手里的那個塑料袋狠狠地砸了過去。王慶激靈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面對渾身精光一絲不掛通體水珠的李二紅,他以為這是在夢里。當王慶的臉挨了李二紅一掌后,他才知道這是真的,可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王慶說,我睡得好好的,你打我干啥?你瘋了呀?李二紅把塑料袋撿起來又一次砸在王慶身上,那些臟紙散落出來,王慶看到了紙上的血跡。
你真瘋了,那是什么東西?王慶把紙扔下床。
王八蛋!你自個做的好事!你來問我?!李二紅母獸一般吼叫,你今個給我說明白,你跟她咋的了?
什么咋的了,跟誰呀?
小娜,你把小娜咋的了?
王慶一下子明白了,從沒有過的巨大的憤怒在他的周身流淌,他的臉色發(fā)白眼睛充血,顫抖使牙齒碰撞出聲。自尊受到侮辱,人格受到詆毀,一個男人還有什么比受亂倫誹謗更讓他憤怒的呢?很顯然,王慶的憤怒已達到了極限。
李二紅,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你有什么誤會,今天,你,你的言行是不可原諒的。你,你讓我惡心!
那你給我解釋,這紙是怎么回事兒?為什么要藏到廁所里?
我不想再和你說一句話。
王慶說完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李二紅看著王慶心里生出一絲歉意,她覺得可能是自己錯了。但她并沒有表達出來,而是在王慶臨出門時她卻說,你跑什么呀,你這不是做賊心虛嗎?王慶站住了,兩秒鐘后他突然回頭狠狠地扇了李二紅一個嘴巴,非常響亮。這是王慶結(jié)婚15年來第一次動手打妻子,他覺得他這一掌下去不僅僅是打了李二紅一個耳光,而是打碎了他們15年來的婚姻。
從這一刻起,王慶再也沒有回到李二紅的床上,即便在外人看來他們?nèi)耘f是相愛夫妻的那些歲月里,他都沒有產(chǎn)生回到她床上的想法,哪怕是一點點。王慶所以沒有提出離婚,完全是因為女兒王鬧。
事情發(fā)生后,李二紅向胡娜了解那團紙的事兒,胡娜知道李二紅的意思,雖然很生氣,但她還是原諒了老姨。那天早晨胡娜上廁所,突然月經(jīng)來了,在措手不及的情形下她只能用衛(wèi)生紙?zhí)幚?。那些紙扔在紙簍里很不雅,胡娜就把它們裝在塑料袋里藏在水箱后面,準備出門時扔掉,可是她忘了。
胡娜徒步返城走到一個汽車站點時,天空開始下雨,是那種不大不小的雨。她并沒有及時躲進候車亭里避雨,而是站在露天里任雨水沖涮。她覺得此刻真的很需要雨水澆澆心里才能亮堂一些,至少雨水可以把她的眼淚擦干。
李二紅駕車追了回來,“馬6”停在胡娜身邊響著喇叭示意她上車,胡娜看都沒看一眼,轉(zhuǎn)身走進了候車亭。這時共公汽車來了,胡娜快步登上去?!榜R6”跟隨公汽走了一站,李二紅見胡娜沒有下車的意思,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黃泥鎮(zhèn)方向駛?cè)ァ?/p>
王慶為小柱買來了食物,很多種。按說明書上說,這些魚食都是健康綠色的,并能預(yù)防和治療多種疾病?;氐郊液笸鯌c就開始研究各種食物的用途,說明書看得很細,而且做筆記編號,哪種先喂哪種后喂,還有進食時間和數(shù)量。王慶走到小柱面前,小柱看了他一眼,尾巴連動都沒動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呀?王慶說,節(jié)食又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娜決定的。忽然小柱向王慶游了過來,貼在缸壁上停下,仰頭向他張合了兩下嘴,尾巴也擺了幾下。王慶笑了,看看,我還以為你有多固執(zhí)呢,知道我給你拿好吃的了吧,就過來獻媚,有能耐你別理我呀。王慶剛想給小柱投放食物,可是他改變主意了,他決定等胡娜來時一起喂小柱,要讓她看看小柱吃東西和不吃東西的區(qū)別。小柱好像知道王慶的心思,失望地游開了。
看書、上網(wǎng)和寫作基本就是王慶現(xiàn)在的業(yè)余生活?!峨S風(fēng)而逝》是王慶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得很苦很累,耗時有一年多了,才剛剛完成初稿。王慶打開電腦,他決定從今天開始對這部30萬字的小說進行修改。不知為什么,王慶坐在電腦前心里總是慌慌的,怎么也進入不了情況。不怪都說寫小說第一稿靠的是激情和感覺,第二稿以后就是靠耐心和耐力了。王慶又努力了一會兒,無論如何都進行不下去,最后他就決定放棄。王慶打開自己的博客,瀏覽博友的留言,居然有張江江的消息。張江江是用悄悄話的方式留的言,王慶就馬上輸入密碼登錄。張江江說她現(xiàn)在心情糟糕透了,某種事物改變了她的生活,也許哪天她會回來找他聊聊。事物?什么事物有這么大的力量能改變她張江江的生活。王慶想了一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決定給她打個電話,可王慶不知道現(xiàn)在張江江的電話,就在網(wǎng)上留言要她的號碼。張江江辭職去南方不過一年時間,說不定原來的手機號也沒作廢呢,況且現(xiàn)在很多人都用雙卡手機。王慶試著撥了一下,居然真的接通了。
王慶,呵呵,是你王慶……張江江的聲音有些激動,聽上去沒有丁點兒的郁悶。
啊,是呀……我看到你的留言了……王慶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張江江突然不吱聲了。
王慶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說的是什么事物改變了你的生活?
張江江突然大哭起來,聲音相當悲慟。然后她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過段時間我會回去找你的。說完急忙把電話放了。王慶再打,她的手機已關(guān)機。
對不起我?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呢?王慶莫名其妙地呆坐了好一會兒。
傍晚,王慶站在陽臺上看外邊雨后的景色,那些樓房、樹木、街道還有行人,在深灰色天空的襯托下,略顯暗然而不真實??諝庵心欠N濕漉漉的味道,總是令人生疑。他覺得這是一個叫人匪夷所思的休息日,心里總是慌慌的不安。難道真是心臟心出了問題嗎?人到中年就是這個樣子的,身體說不定哪個地方就出毛病。
李二紅把電話打進王慶的手機。
王鬧怎么了?王慶以為是女兒的事兒。李二紅說我找小娜,小娜在不在你那兒?王慶說你找小娜打她的手機呀,她不在我這兒,她不是跟你去黃泥鎮(zhèn)了嗎?李二紅說小娜半道和我鬧別扭跑了,手機關(guān)了,這都一天了也不見個人影。王慶心想,胡娜不是一個輕易就和誰鬧別扭的人,一定是真的把她惹火了。王慶放下電話就打胡娜手機,手機果然關(guān)機。這時李大紅也把電話打進來,問的和李二紅是同一個問題。不過語氣有所不同,她說小娜除了你這兒,一般她哪都不會去的。很明顯李大紅不太相信王慶的話,王慶覺得無聊也不想再多說什么,就把電話掛了。王慶又給胡娜打手機,仍然關(guān)機。王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就通過秘書臺給胡娜留言。過了好一會兒,胡娜發(fā)過一條短信,說她沒事兒,只想一個人清靜清靜。
后來王慶把胡娜的消息告訴了李大紅,誰知不到半個小時,李大紅李二紅就來敲王慶家的門,她們的來意很明顯,認定胡娜藏在他家里。王慶把門打開后一聲不吱,任她們東看西看,左問右問,直到她們走出房門,王慶把門狠狠地關(guān)上才自語道,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女人呢?
王慶是在晚上十點多才找到胡娜的,那時胡娜正在櫻之花的一個小包間里和袁欣儀躺著,渾身散著濃烈的酒氣。王慶伸手摸摸她的額頭,有些燙手。他不管胡娜如何反對,硬是把她拉出來送去了醫(yī)院。在王慶攙著胡娜從情侶間里出來的時候,袁欣儀在后面喊,王,王主編,我喜,喜歡你的文章……還有眼神……
胡娜回到城里后心情一直郁悶,本想回家,可是一想到母親李大紅準會亂猜亂問,還有繼父陰陽怪氣的聲調(diào)她就打怵。還是去看看小柱吧,快到王慶家的時候胡娜又猶豫了。他若問愿因,我怎么說呢?說老姨還在懷疑那件事?尷尬死了。恰好這時袁欣儀從對面走了過來,她想躲都躲不及了,她離老遠就發(fā)現(xiàn)了她。
你這是怎么了?渾身都淋成這個樣子。袁欣儀有些吃驚。
沒事兒,在雨中散散步挺好玩。胡娜故作輕松狀。
得了吧,走,到我店里去坐坐。袁欣儀不等胡娜反對,就像好姐妹那樣挽住了她的胳膊,向櫻之花走去。
在路上,袁欣儀對胡娜說,其實我很喜歡你。胡娜沒明白她的意思,就用眼睛看她。袁欣儀又說,我剛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胡娜笑了,怎么像男人說的話呢。袁欣儀也笑了。
胡娜,人與人的緣分是天定的,你信不信?
到了櫻之花,袁欣儀讓胡娜換上了她的干衣服,倆人坐在情侶間的榻榻米上舉起了酒杯,袁欣儀的第一句話就是關(guān)于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問題。胡娜笑笑,算是同意她的說法。于是,兩杯清酒就分別流進兩個姑娘的胃里;于是,四朵桃花就在兩個姑娘的臉上綻放;于是,兩個姑娘毫無顧忌的笑聲音樂般波溢開去。胡娜面對袁欣儀熱情和真城,心里總有愧疚感,袁欣儀越是把她們在日本的沖突看得很淡,她的愧疚感越重。人真是沒法看,袁欣儀居然能這樣的大度這樣的有胸懷,那時一點兒都沒看出來。胡娜恨自己那時沒有好好地了解人家,若是好好了解,就不會用那樣極端的手段,說不定問題會解決得更好。
胡娜的手機響了,是尚作剛打進來的,他說她沒去他很惋惜也很失望,如果她現(xiàn)在想去,他會親自開車來接她的。胡娜說,對不起我是有了特殊情況。沒等胡娜說完,那邊又傳來了李二紅的聲音,她說,小娜你這會兒就來好不好?打個車來,老姨給你報銷。胡娜一聲沒吱,按掉線后也把手機關(guān)了。袁欣儀見狀說夠意思,咱倆喝酒關(guān)手機,我也關(guān),讓全世界的人誰都別想找到咱們。她真的也關(guān)了。酒喝了幾杯后,她們的話題又不自覺地回到了在日本的那段時光上,這是她們不可避免的話題。
那些事兒都過去了,我真的沒太在意。
那會兒可能太年輕,愛沖動。
也不是,后來我想明白了,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恨小日本。
可能真是這么回事兒。
袁欣儀后來提議倆人干一杯,為那事兒畫個句號,往后誰也不要再提了,就當沒有發(fā)生過。兩人就很鄭重地撞了杯,一飲而盡。袁欣儀把杯放下,雙眼異樣地看著胡娜的胸。胡娜說你干嗎像男人一樣盯著人家?袁欣儀說,你穿我的衣服有點緊,不過更能襯出你大波霸呀,哈哈。胡娜說,你瞎說啥呀?你才大波呢,哈哈。袁欣儀不自覺地伸手去為胡娜整理一下胸扣,胡娜一下子躲開了,臉都紅到了耳根子。
你干嗎?
看你嚇的,自我保護意識太強了呀。
我這東西還沒被別人摸過呢。
鬼才信呢,王主編也沒摸過?他可是你男朋友。
閉嘴,罰你酒。
為什么呀?
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姨夫……雖然他和我老姨離婚了,可他還是我的老姨夫。
袁欣儀吃驚地看著胡娜,足足有十秒鐘。胡娜把兩個酒杯都倒?jié)M酒說,干嗎這么看我?我說的是真的,來,以后不許再亂猜亂說了,來干杯!袁欣儀說等等,你先等等,老姨夫,他和你老姨離婚了,你還跟他走得這么近?胡娜說,從小他就對我好,就像爸爸那樣對我……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沒有爸爸……袁欣儀說,我明白了,你拿他當爸爸對不對?胡娜點點頭。袁欣儀又說,說實話,他一點都不像爸爸,我覺得爸爸應(yīng)該是挺老的,可他一點兒都不老。胡娜說,他的兩鬢都有白發(fā)了……袁欣儀從胡娜眼睛里看出了一種深情,不全是女兒對父親,也有女人對男人的那種深情。
你喜歡他,不光是女兒喜歡爸爸那種喜歡,我看得出來。
又在瞎說,不理你了。
他是一個好男人,我能感覺出來。
可是這一切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們是不可能的。
胡娜又干了一杯。
其實那個男人很不一般,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袁欣儀身體后仰,抬頭望著棚上的燈說,他的眼神很特別,讓你看一眼就忘不掉……說真的,我還是第一次對男人產(chǎn)生這種感覺。我說過,人與人的緣分,上天早就給定好了。
胡娜目瞪口呆地看著袁欣儀……
別這么看我,好像我是怪物一樣……我是女孩子,可是……可是我也喜歡女孩子。這有什么錯呀?但男人我沒喜歡過,就是那個谷春雨,我也沒喜歡過。其實他對我挺照顧的,對我太好了……我告訴他,不可能,我們不可能。
胡娜笑起來說,你真喝多了,和我一樣喝多了。來我們最后干一杯,不喝了,我要回家,不回家,回老姨夫家去,去看小柱,我給他打電話……多少號來著……胡娜真的把電話打進了王慶的手機里,王慶問她在哪呢?她說在日本呢。
后來胡娜和袁欣儀都倒下了,醉了,睡著了。
早晨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病房里明亮而溫暖。胡娜在陽光的撫摸下睜開了雙眸,她首先看到的是掛在頭上方的吊瓶和王慶的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胡娜揉揉眼睛說,我咋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宿?王慶說,我不也在醫(yī)院里待了一宿嗎。胡娜說,昨晚我是不是喝多酒了?王慶說,你若光是喝多了倒好辦了,重感冒。胡娜說,真不好意思,心里不痛快就想喝醉,沒想到害得老姨夫跟著受罪。王慶說,有啥大不了的事兒,跟我說就是了,叫雨淋了還逞能喝酒。胡娜不吱聲了,把頭轉(zhuǎn)向了一側(cè),過了一會兒小聲說,若是能跟你說就好了呢。王慶問你說什么?胡娜不說,可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
四
胡娜從家里搬出來并不是因為這一次與母親李大紅徹底吵翻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就是她實在不愿意看見繼父的那張嘴臉。其實,從日本一回來她就不想在家里住了。如果不是李大紅懇求,她早就搬出去了。不知道為什么,當胡娜看到繼父第一眼時,她就特別不喜歡這個男人。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找這樣一個男人?尖嘴猴腮不說,目光里充滿了邪惡。在大眾舞廳里結(jié)識的男人,居然還閃電般地結(jié)了婚,胡娜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的行為。
走吧走吧,走了以后就別再回這個家。這回當上一個社區(qū)的小副主任,就牛得家里都裝不下了。李大紅說完把一只本來就掉碴了的飯碗摔在地上,而且眼淚大把流淌。
胡娜沒回一句嘴,提起皮箱就走,走得相當干脆。
胡娜從日本只掙回來七萬元錢,當然是人民幣了。她把錢如數(shù)交給了母親。李大紅接過錢時告訴女兒說,這錢我一分都不動,存?zhèn)€死期,到時好給你做嫁妝用的??珊髞砝畲蠹t并沒有信守諾言,在那個繼父的誘導(dǎo)下,把七萬元錢全部投資養(yǎng)螞蟻了,結(jié)果被騙血本無歸。這件事兒李大紅一直瞞著胡娜,直到有一天胡娜跟她說想把那筆錢投資基金,方知自己從日本賺回來的血汗錢化為烏有。面對這樣的事實,胡娜呆掉了,想哭都沒有眼淚,心跌進冰窖里一樣的寒冷,隨后她昏了過去。胡娜高燒持續(xù)不退,整整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王慶摸著胡娜的頭說,錢這東西需要去流通,沒了就沒了,就當它流通去了好了,再說了都是身外之物,身體才是自己的。臨走他把一個信封放進了她的枕頭底下,胡娜根本沒想到那是個以她名開戶的七萬元存折和一張短箋,字條上除了存折密碼還有王慶的鋼筆字:這些錢原來是準備給你結(jié)婚時包紅包用的,還是提前給你吧??赐旰?,胡娜突然大哭起來,病房里其他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都亂安慰她一氣,有人還把護士給叫過來。
王慶很生氣,胡娜從家里搬出來的消息居然是袁欣儀告訴他的。
櫻之花邊上的胡同是王慶上下班必經(jīng)之路,每次下班路過時,都能看見袁欣儀隔著玻璃向他很燦爛地微笑。今天袁欣儀好像早早地就等在了門口,王慶遠遠地就看見了她沖他微笑著。走近的時候,袁欣儀說,王主編,能不能進店里坐一會兒?王慶有些意外地問,有事嗎?袁欣儀說,我寫了一些文字,想和主編談?wù)?。王慶的表情又多了層意外,但她十分熱情地說,好好,太好了,以后多給我們報紙寫些文章。進店后,王慶沒同意袁欣儀的提議進包間里喝點兒酒,而是坐在大廳里喝茶。袁欣儀拿出來一疊B5打印紙,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說,這都是我寫的,在日本的所見所聞感想什么的,請王主編給指點指點。王慶說,指點談不上,我?guī)Щ厝タ?,咱們共同切磋。袁欣儀說,那太謝謝了。對了,您博客上的文章真精彩。王慶說,算不了什么,不值得一看,那我得謝謝你,真沒想到你知道我的博客。袁欣儀說,若不是胡娜住到我家里,我還看不到呢。王慶疑惑地說,她住到你家里?袁欣儀說,是呀,都快一個星期了。
到家后王慶就給胡娜打手機讓她馬上過來,聲音很生硬。
胡娜進屋后見王慶沒給她好臉就奔小柱走過去??纯慈思倚≈娏嗽塾质菙[尾又是搖頭,可比它的主人歡迎咱呀。胡娜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瞟著王慶。王慶根本沒理她,他只管看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只管不停地吸煙。后來胡娜就走進廚房,開始動手做飯。王慶說,別做了,我不餓。胡娜說,你干嗎不餓?我還餓呢。王慶說,干嗎不餓?讓你給氣飽了。胡娜就笑,搞怪的那種笑。王慶終于忍不住了,他把煙頭往煙缸里一按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大聲說,你先別做飯,我這正氣著呢,等說完事兒了你再做。胡娜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從廚房出來,兩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誰也不看誰。
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王慶把電視關(guān)掉后問。
我也沒多想,只是跟我媽大吵了一架就搬出來了,再說我早就想搬出來了。胡娜看一眼王慶說。
你搬出來我不反對,但你總得跟我說一聲吧,若不是聽小袁說,我還一直蒙在鼓里呢。
對不起老姨夫,不想讓你知道的,是怕你為我擔(dān)心。
這就不為你擔(dān)心了?再說了,你干嗎住到小袁家?我這沒地方嗎?
胡娜不吱聲了,低頭看自己的指甲。指甲上那些圖案是新畫上去的,很素雅,散著淡淡的芬芳。王慶也看了一眼胡娜的指甲,臉上的神情透露出不滿。他曾經(jīng)提醒過她,在社區(qū)工作盡量打扮得樸素一點兒,對自己的工作會有幫助的。胡娜是一個愛打扮的女孩,但自從通過王慶的關(guān)系進入社區(qū)工作后收斂了許多,發(fā)型和衣服的顏色,再也沒有往日的前衛(wèi)和新潮了。有一次同學(xué)聚會,大家都管她叫婦女主任。胡娜見王慶注意她的指甲,就索性把手伸到他眼前說,給你看,咋樣?漂亮不?王慶把頭扭開說,我才不稀罕看呢,正事兒還沒說完呢,你先甭扯別的。胡娜笑了,就開始拿出慣用伎倆,雙手抱起王慶的胳膊來回搖晃,撒嬌地說,你看你老姨夫,還真生氣呀,好啦好啦下回不管什么事兒,我都先跟你研究完再做決定。這招百用百靈,王慶的臉色馬上由陰轉(zhuǎn)晴。他輕輕地舒了一口就伸手去抓茶幾上的香煙,可是煙盒已空。胡娜馬上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整盒硬包“中華”,一邊開封一邊說,我這盒煙算得上是及時雨吧?王慶問哪來的煙?胡娜先放在自己嘴上點燃,完后把煙才遞給王慶。她說,買的唄,還能哪來的?王慶說,干嗎你又買煙,還買這么貴的?胡娜說,還說呢,還不是為了哄你呀。王慶吸了一口后就笑了,并告誡她以后不許再買這么貴的煙了。
其實,王慶很清楚胡娜沒有搬到他家住的原因,可他心里總別不過來這個彎。胡娜主要是怕李大紅和李二紅又對她胡說八道,就她的本意,當然希望和王慶住一起了。王慶一想起李大紅和李二紅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最后王慶說,你住在小袁家里也好,省得你媽和你老姨嚼舌頭。胡娜扮個鬼臉說,謝謝老姨夫理解。王慶樂了一下,就伸手戳了戳胡娜的頭。
在這個晚霞異常絢麗的傍晚,王慶決定和胡娜一起下廚做飯。王慶今天對廚房顯得特別有興趣,還像模像樣地系上了圍裙。原來可不是這樣,原來只要是胡娜來了他凈等吃現(xiàn)成的。胡娜問王慶今天怎么了,太陽好像從西面升起來。王慶答說其實做飯是一種享受,特別兩個人一起做。又說生活就是這樣的,慢慢去品味每個細節(jié),都能感受到很多的美好來。胡娜贊同地笑笑。
胡娜手機響了,是尚作剛打進來的,他約她出去吃飯。胡娜說今晚有事兒出不去,下回再說吧。沒等尚作剛再說什么,她就把手機按掉了。
你和尚作剛到底處得怎么樣了?王慶問。
你說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和他處了?胡娜反問。
王慶抬頭看一眼胡娜,繼續(xù)削手里的土豆。的確,尚作剛和胡娜的關(guān)系只是他單方面的一廂情愿。時不時地他就約請胡娜一起吃飯,時不時地他就給胡娜買些衣服和鞋子。胡娜的態(tài)度非常明朗,沒給他一次機會??缮凶鲃偟倪@種鍥而不舍的精神確實讓人贊嘆,始終如一堅持不懈。
我的意思是,王慶停住了手里的活說,如果尚作剛的各方面條件都還不錯的話,也可以與他處下去。況且,你也不小了,也別太挑揀了。
說心里話,其實尚作剛的條件很不錯,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
那為什么?
我要是能說清就好了……反正我不會跟他處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叫我怎么跟他處?
若是這樣的話,就跟他講明白,省得你們兩個人都耽誤事兒。
我還講得不明白呀?就差給他書面聲明了。沒辦法呀,他太黏了。
要不我找他談?wù)劇?/p>
別,千萬別。你相信我吧,我會處理好的。
就在王慶和胡娜準備開飯的時候,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袁欣儀突然闖入。袁欣儀拎著櫻之花最好的菜肴和清酒上樓,在王慶和胡娜吃驚的目光中,她自然大方地把菜一樣一樣地擺到餐桌上。她說王主編看我的稿子是件很累的事兒,我應(yīng)該拿點好吃的過來給他補補。胡娜說,欣儀你若真有那意思為什么不在店里好好請一頓呢?袁欣儀說,你問問他,我請沒請?可王主編高低不留下來我有什么辦法。王慶說,小袁你太客氣了,這樣可就見外了。袁欣儀說,今天還有一件事兒想求您王主編,就是我要拜您為師。王慶說,不敢當不敢當。菜擺好后,袁欣儀又把帶來的那瓶上好的清酒打開,給每人倒了一小杯。袁欣儀說,王老師,學(xué)生先敬您一杯行不行?王慶笑了,他說什么老師學(xué)生的,別弄得太嚴肅了,來咱們一起干杯。在這頓飯的整個過程中,不管王慶怎么推辭,袁欣儀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從沒有改變。王慶見也制止不了,索性就隨她叫去吧。
胡娜一直高興不起來,臉色越來越難看……讓胡娜最生氣的是王慶忘乎所以地喝酒,她搶過來他的杯子說,怎么還這么喝呢?自己有胃病不知道呀?王慶不滿地把杯子搶回去說,你別管,人家小袁不是第一次來家里嗎,我得喝。胡娜離開了餐桌去衛(wèi)生間,其實她并沒有解手的意思,只是覺得心里隱隱的不痛快。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她問自己為什么不高興?細想想還真的說不出來。餐廳那邊不時地傳來王慶和袁欣儀的笑聲。胡娜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沒有回到餐桌上,而是進了王慶的臥室去看小柱。小柱見胡娜過來顯出異常的興奮,她就往魚缸里投點兒飼料,小柱并沒在乎那些飼料,而是繼續(xù)面對胡娜起舞。她就說,小柱現(xiàn)在可學(xué)好了,一點兒都不貪食。
你過來胡娜,快過來,王老師耍賴。袁欣儀的聲音已經(jīng)顯出酒意。
瞎說,我才沒耍賴呢。王慶情緒挺高漲的。
胡娜好像根本沒聽到,繼續(xù)與小柱玩兒……
晚餐結(jié)束后胡娜提議馬上回去,她說她的頭很疼。盡管袁欣儀一臉的不情愿,她還是跟胡娜一起走了。在門口告別時,袁欣儀趁胡娜走在前邊看不到就突然回身抱住了王慶,王慶驚呆了,但他馬上就把她推開,并拍拍她的肩。
送走胡娜和袁欣儀,王慶開始上網(wǎng)。他在Q上又發(fā)現(xiàn)了張江江的留言,問他近期的身體狀況,問得很細。比如愛不愛感冒,乏不乏力,食欲如何……王慶覺得可笑,心想什么時候開始對醫(yī)學(xué)感興趣了,是不是想在這個領(lǐng)域里也寫幾篇文章。借著酒勁兒,王慶就給張江江留言說:想拿我當研究對象就回來,我的身體完全對你開放隨便你研究,呵呵,還真挺想你的。上完網(wǎng)王慶覺得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袁欣儀的房子也是租的,兩室一廳,離櫻之花還不到五百米。
那天胡娜從家里拖著皮包出來,其實一點兒目標都沒有,就找個旅館住下。她躺在床上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時,袁欣儀就給她打電話,說我想你了過來坐坐。胡娜就去了櫻之花,兩人又喝了不少酒。本來她是不想把這件事兒說出來的,可最終還是沒控制住。這會兒的胡娜太需要與人傾訴了。袁欣儀二話沒說,拉起胡娜就到旅館退房取箱子。到家之后袁欣儀才問胡娜,為什么不搬到王主編那里?胡娜說,你啥意思,剛到你家就開始攆我呀?袁欣儀說,不是那意思,我只是問問。胡娜說,不為什么,怕讓人講壞話……袁欣儀說,我才不信是這個理由呢。胡娜說,不信拉倒。那你說是為什么?袁欣儀說,你是怕自己。胡娜說,瞎扯,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袁欣儀就開始壞笑起來。
從王慶家出來,一路上胡娜連一句話都沒說,袁欣儀卻是又唱又喊興奮異常。上樓后胡娜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連澡都沒沖就倒下了,并把門鎖死。
袁欣儀沖完澡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見胡娜的房門關(guān)著就去推。
插門干啥?打開,我有話跟你說。袁欣儀一邊敲一邊喊。
你小點聲行不行?我頭疼,睡著了,有話明天再嘮。
你睡著了還能說話?你騙誰呀?
我今晚就不想再說話了,真的挺累的。
得了吧,我知道你那意思了,是不是今晚瞅我特來氣?
我瞅你來什么氣?
打擾你和王慶的燭光晚餐了呀……還有呀,我拜你老姨夫為師了,你心里不是滋味是不是?還有呀,王慶對我也挺有興趣的呀……怎么說也是把我當女人看待,可你就不行了,晚輩呀……我知道你嫉妒死我了……呵呵。
胡娜突然沖出來,起手就扇了袁欣儀一記耳光,同時大聲叫道,讓你在我背后偷著抱他!以為我不知道呀?!
袁欣儀驚呆了……捂著嘴巴坐到了地上,半天才說,奸透了你呀……連后腦勺都長眼睛了……說完她竟然笑了起來。
五
憑感覺,胡娜知道現(xiàn)在至少是下半夜了。在下半夜還無法進行睡眠的胡娜,只好褪掉三角短褲和文胸,然后雙手抱肩彎曲兩腿側(cè)臥,就如母體里的嬰兒那樣蜷縮著。這種方法是她在網(wǎng)上一個論壇里發(fā)現(xiàn)的,還留言問人家真的管用嗎?那家伙又留言說,尤其在做愛之后百用百靈,你可以試試嘛。后來胡娜留了一個呸字就再也不上那個論壇了。在胡娜失眠的時候,她就真的用這種方法試,果然很奏效??山裉煸趺匆膊混`了,左躺右躺都沒有用,就像中了魔咒一樣睡眠距她遙不可及。
失眠總讓胡娜想起小時候的事兒。
胡娜沒有見過父親胡非,胡非是一個軍人,在她出生前他就死在了中越邊境上的那個叫老山的地方。胡非是運輸部隊的汽車排長,在公路上卡車被伏時,胡非連越軍長得啥模樣都不知道就被炸彈給炸飛了,丁點兒尸塊都沒有留下,真正的灰飛煙滅。
對胡娜而言,父親的形象就是那些穿軍裝的黑白照片和母親李大紅的片段描述,她覺得非常模糊,好像那個叫胡非的人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真正有意義的父親形象是王慶,小的時候胡娜一口一個爸喊著王慶,王慶也一口一個女兒地叫著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胡娜一直都住在姥姥家,有一天早晨她突然大哭起來不肯上學(xué),誰說都不行。姥姥只好把王慶找來,大家都知道她最聽王慶的話。小胡娜見了王慶就一下子撲上去,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哭得更傷心了。 王慶問她為什么呀?不上學(xué)可不是好孩子。小胡娜說,同學(xué)們都說我沒爸爸,我說我有爸爸,可今天下午就開家長會,我爸爸在哪呢?王慶說,爸爸不就在這嘛 說完王慶也流出了眼淚。從此以后,凡胡娜的家長會都由王慶去開。
胡娜又想起在天安門廣場王慶背她時的情形,準確地講那年她還不到四歲。去北京旅游王慶和李二紅帶著一老一小,小的是胡娜,三歲零七個月,老的是胡娜年過85歲的太姥爺。在要返程的那天,小胡娜跟王慶說她想看有星星的天安門廣場。不管李二紅如何的反對,王慶還是領(lǐng)胡娜去了??斓綇V場的時候,胡娜落在后面蹲下擺弄鞋子,她把一小片衛(wèi)生紙往鞋子里墊著。王慶也蹲下了,他發(fā)現(xiàn)她的腳后跟讓鞋子磨破了,血把襪子都染紅了。王慶心痛地把胡娜摟在懷里說,腳疼咋不說一聲呢?胡娜說,不疼的,我知道爸爸累了嘛。于是,王慶背起胡娜逛著天上有星星的天安門廣場,他們還合影留念了。就在這繁星浩淼之下的天安門廣場上,王慶問胡娜等他老了走不動時,她會不會背他。三歲零七個月的胡娜,不但給了王慶一個肯定的回答,還說等她長大了做他的新娘來照顧他一輩子。胡娜說完王慶忽然大笑起來,腰都笑彎了。
2005年25歲的胡娜,一想起這件事兒就情不自禁地樂出聲來。
胡娜在自己的笑聲中坐了起來,雙手抱膝,將臉側(cè)貼在膝蓋上。她的裸體在從窗外透進來的城市之光中,模糊可辨,那是偏灰的黑白影像,可以用3D的影像來處理一下,上下左右前后,就如音符一樣在跳躍,形成流淌的樂聲而震撼心靈。就在這個時候,王慶的形象突然出現(xiàn)在胡娜的腦際,一遍遍不厭其煩。這是怎么回事兒,她的心情頓時開始煩燥起來。也不知道為什么,極鬧心,胡娜想總得做點兒什么吧,最后她選擇了給王慶打電話。
手機一接通胡娜就聽到了警報器的叫聲,她問他在哪兒,那是什么叫聲?
沒有回音。
在哪兒呢老姨夫?怎么不說話?胡娜提高了嗓門。
我,在救護車上……去急救中心……王慶的聲音很小,顯得有氣無力。
你怎么了老姨夫?我馬上就到。胡娜的聲音有些顫抖。
胡娜趕到醫(yī)院時王慶正在做胃部CT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可能要馬上手術(shù),醫(yī)生初步斷定胃已穿孔。胡娜剛到CT室門口,王慶正好從里邊出來,她立刻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胡娜看著躺在平車上的王慶,臉色慘白表情極為痛苦,她的眼淚馬上掉了下來。隨著平車向手術(shù)室走著胡娜埋怨道,胃疼怎么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王慶努力地笑笑說,怕你擔(dān)心嘛,這回扯平了……胡娜哭得更兇了。
到了手術(shù)室門口,醫(yī)生出來了喊,病人的家屬來了嗎?胡娜松開王慶的手應(yīng)了一聲就跑過去。盡管戴著口罩,還是一眼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很年輕的醫(yī)生。
手術(shù)要有家屬簽字,你是患者的什么人?年輕的醫(yī)生問。
胡娜真還一時回答不出來了,因為她不清楚她和王慶這種關(guān)系算不算家屬關(guān)系,略想一下說,那什么人可以當患者的家屬呢?
父母、愛人、兄妹、子女都可以……年輕的醫(yī)生說。
那我就是患者的愛人。
連胡娜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心跳加速臉部發(fā)燒,她無法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而幾乎是脫口而出。
年輕的醫(yī)生認真地看一眼胡娜,目光顯得很奇怪,但他馬上就開始給她介紹王慶的病情,并講解在手術(shù)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情況。胡娜一邊看著那些單據(jù)一邊聽醫(yī)生的逐條解釋,她的心在一點點發(fā)冷,后來渾身有些抖動了。因為那些可能出現(xiàn)的每個意外,都會致王慶于死地。沒等醫(yī)生講解完,胡娜就說,太危險了醫(yī)生,咱不做那個手術(shù)了不行嗎?醫(yī)生說那絕對不行。后來在年輕醫(yī)生的進一步解釋下,胡娜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不做手術(shù)王慶的死亡率是99%;做手術(shù)王慶的康復(fù)率是99%。
胡那接過年輕醫(yī)生的筆,一筆一畫地書寫了自己的名字。
胡娜在王慶的手術(shù)單上簽上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她突然感覺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好像某種東西瞬間變化了。那是什么呢?是不是這就標志著自己真正的成熟了呢?一個人對別人可以承擔(dān)責(zé)任,而且是以書面的形式,不管怎么說這是件了不起的事兒,挺莊嚴挺神圣的。讓胡娜感到無比欣慰和自豪的是,那個她為之承擔(dān)責(zé)任的人竟然是王慶。更讓她在心里無比狂喜的是,她竟可以毫無顧忌地以王慶愛人的身份,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多少有點淋漓盡致地過癮的那種感覺。
在等待王慶手術(shù)的時間里,胡娜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同樣的問題,這令她很興奮。
袁欣儀趕來時,王慶的手術(shù)已經(jīng)進行一個小時了。她仔細看了看胡娜的臉說,眼睛都有點哭腫了,可怎么瞅你一點都沒愁的樣子呢?胡娜不理袁欣儀說什么,只顧抓住她的胳膊說,我簽的字你知道嗎?我頭一次給這么大的事兒簽字。袁欣儀實在不明白胡娜的興奮勁是來自哪里,目光很茫然。
胡娜突然笑了。
袁欣儀奇怪地問,你笑什么呢?
你猜欣儀,我在手術(shù)單上哪個欄目里簽的字?
家屬唄,那還用問呀?
你聽我說,家屬是家屬,可是欄目分得很細,一定要表明你和患者的關(guān)系。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猜。
是女兒吧?
我就知道你猜不對。是愛人,我寫的是愛人那欄。
啊?我真笨,其實我應(yīng)該想到的呀,若不我剛跟王慶近一點兒就吃了你一個嘴巴呀。
還提那茬呀?對不起欣儀,我不是有意的。你要是覺得很委屈,現(xiàn)在就也給我來一個。
我又沒怪你,我能體會當時你那感覺。換我也會一樣的。不過胡娜,我現(xiàn)在必須得告訴你了,我喜歡王慶,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喜歡了。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得告訴你。喜歡歸喜歡,都是一廂情愿。也包括你胡娜。呵呵,看來我們不僅是朋友,也是情敵了。
胡娜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袁欣儀。
怎么這樣看我?我說錯了嗎?
當然你說錯了,誰是你情敵呀?王慶是我老姨夫,是我的長輩你知道不知道?瞎說什么呀?就跟我媽和我老姨似的,總愛往那上邊想。
這回輪到袁欣儀看怪物一樣看胡娜了。
手術(shù)很順利很成功,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王慶已經(jīng)清醒地躺在了病房里,但他的渾身插了很多管子,吸氧的、排尿的、輸液的……看上去王慶就像似一個簡易的化學(xué)裝置,以病痛為原劑,用時間做催化,在慢慢地生產(chǎn)一種叫痊愈的貴重化工產(chǎn)品。王慶看著一臉倦容的胡娜和袁欣儀,含糊不清又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都休息去吧,我沒事兒的。兩人只向他笑笑,誰都沒說什么。后來他又讓胡娜給單位打個電話 并提醒她千萬別讓王鬧知道。胡娜說你別多說話,別亂想事兒,我都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有一個護士過來喊患者王慶的家屬,讓她去一趟醫(yī)生辦公室。
還是那個年輕的醫(yī)生,這回他不再戴口罩,不再戴手術(shù)帽,胡娜看清了他的臉,就覺得不是原來那個人了。胡娜當然知道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醫(yī)生的確很年輕,臉上好像還存有青春痘。但他坐在椅子上寫病志的樣子,說話的神態(tài)和語調(diào)都相當老成。胡娜從病志上知道,年輕的醫(yī)生姓唐,叫唐可可。她覺得這樣的名字挺可笑的,在幼兒園的點名冊上出現(xiàn)才是正常的。
你真是患者王慶的妻子?醫(yī)生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筆問。
胡娜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這問題對她來說真的不好回答,于是她就反問道,唐醫(yī)生,你問我這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覺得我不像王慶的愛人呀?
我不是那個意思,小胡,我在跟你討論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我的意思是,你到底能不能替王慶做主,為他負責(zé)任?我不管你是王慶的愛人也好,女朋友也好,只要你能對他負責(zé)就行。明白我的意思嗎?
胡娜用力點點頭說,我能,唐醫(yī)生我能替他做主。
小胡,我們給王慶作手術(shù)時,在他的胃里發(fā)現(xiàn)了腫瘤,而且不只一個。
好像一條電路突然發(fā)生了短路故障,胡娜一下子就停在了那里,可她的兩眼一直在盯著唐醫(yī)生看,良久她才說話。
腫瘤?腫瘤就是癌癥吧?胡娜把目光從唐可可的眼睛上移開后問,不知道為什么,她一點兒都沒有驚慌,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陌生。
也不能完全這樣講,是不是癌還要進一步地做病理分析,還需要時間。我們建議暫時不要把病情告訴患者。
我明白……唐醫(yī)生,分析后有沒有可能不是癌?
根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王慶的腫瘤是良性的可能性不大。對了,他還有什么親人?
只有一個女兒,高三,今年考大學(xué)。其他,就沒什么親人了。
唐可可看了一會兒胡娜,然后說,小胡,我想不以醫(yī)生的身份跟你說一句話,如果王慶有其他的什么親人,別忘了通知一聲,免得日后落埋怨。
謝謝唐醫(yī)生,請您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他最親近的人了。
唐可可點了點頭,一臉信任的神情。
胡娜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并沒有馬上回病房,而是沿著走廊來到了樓梯口處。她站到落地玻璃窗前,放眼向窗外望去,確有窮目千里之感。由于身處22層,加之襄城像這樣高的建筑鳳毛麟角,因此胡娜目光所及足有大半個城市。她有些奇怪地打量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襄城,她突然覺得很陌生。她在想襄城是由什么組成的呢?是由那些水泥的房子、街道上的汽車、密密麻麻的行人、灰色的天空嗎……胡娜的思維很跳躍,帶動她思想了好多好久。
胡娜一直沒注意到自己眼角的兩行淚水在無聲地流著,而且冰涼冰涼。
六
王慶住的是四人間病房,在襄城,這樣的病房就相當于星級賓館了。王慶知道,這也是他這個級別所能享有的最好的病房了。一切還算說得過去吧,只是沒有陪護的床位,晚上胡娜只能趴在王慶的床沿瞇一會兒。
每當朝陽擠進病房,在胡娜那張睡著了的臉上舞蹈時,映現(xiàn)出的是過多的疲憊和憔悴。王慶注視著胡娜的臉,他覺得那是一張成熟女人的臉,再也不是那個總喊自己爸爸的小女孩了,似乎有點陌生,但更多的還是親切。王慶在胡娜的臉上總能找到純真、善良和正義。從小女孩到大姑娘,只不過是眨眼的工夫,時光的法力真是無窮啊……王慶的眼睛濕潤了,他在感嘆時光白駒過隙的同時,更多的還是思考胡娜的命運,他覺得她的命很苦,自己又能為她做些什么呢?
王慶幾次都想伸手觸摸一下胡娜的臉,來表達自己的某種情感,可他又怕把她碰醒了。
等待就等同于煎熬。
胡娜在等待王慶腫瘤切片結(jié)果的時日里,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個人瘦了一圈。王慶對她說,你不用整天整天陪著我,看看你都熬成啥樣了,在家好好休息兩天,再說單位不是給我雇陪護了嗎。胡娜說,你只管好好養(yǎng)病,一切都聽我安排,我知道該怎么做。
王慶覺得胡娜的成熟來得那樣的突然,就好像是一夜之間的事兒。她與護士探討問題的方式,安排他各項事物時的果斷,甚至說話的語氣及所用詞匯,都在表明胡娜成熟到了可以代理王慶處理一切事物的程度。有一種很難言狀的感覺,王慶判斷不出是失落還是欣慰,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感激。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想,這次手術(shù)如果沒有胡娜的天天陪護,那將是個什么樣子呢?睡覺前他需要看著胡娜才能安睡,醒來時他更需要看到胡娜心里才有底,特別疼痛折磨他最厲害的時候,只要胡娜抓住他的手就會慢慢緩解。躺在病床上不過短短幾天,竟然對胡娜產(chǎn)生如此驚人的依賴,王慶認為簡直不可思議。人可能在平時,對別人提供的幫助不會有太多的感覺,甚至是不以為然,可當你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哪怕人家給你遞一杯水,或一個沒有意義的微笑,你都會感激不盡。提供給你幫助的那個人即便是你的至親,或欠你天大的人情,你都不會認為是理所當然。感恩的心讓你快樂,讓你重新認識周圍的事物,讓你覺得世界其實真的挺美好的。胡娜不過是一個才25歲的姑娘,鮮花盛開,甚至連真正意義上的對象都沒處過,別說面對男人了……可當特護幫助王慶方便時,她從來沒有轉(zhuǎn)頭躲開過,有時需要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上前搭手。那是一種什么情感?僅僅用父女之情來解釋恐怕是不夠的。
生物鐘在王慶身上發(fā)生了紊亂,白天和夜晚交替有時快有時慢,手術(shù)后他甚至不知道是第幾天了,渾渾蒙蒙,總感覺沒有時日地掙扎在某一條生滿荊棘小路上。當然,王慶還不知道有更壞的消息再等著他,那就是三天后他將做第二次手術(shù)。
胡娜又一次被醫(yī)生唐可可叫到醫(yī)生辦公室。唐可可單刀直入地告訴她,王慶的腫瘤確診是惡性的。胡娜好像沒聽見似的,呆呆地看著唐可可,唐可可又說了一遍。胡娜突然說,唐醫(yī)生,你有沒有煙給一支。唐可可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就說,我不吸煙,我們這班的醫(yī)生都不吸煙……可他卻拉開抽屜從里邊拿出來一盒煙說,算你有福,我這里還真的找到一盒煙。胡娜點了一支煙后用力吸了吸,然后就不停地咳了起來。唐可可笑了說,鬧半天你也不會吸呀,那就算了吧,別吸了。胡娜抹抹咳出的眼淚,就把煙扔進了垃圾桶。
這回得跟他講了吧?
最好還是不要說。
那他會問的,剛做完手術(shù)又做第二回,傻子都會起疑心的。
是這么回事兒,不過也可以找出說得過去的理由。還是你看著辦吧。
上次你講,不止一個腫瘤,那到底是幾個呢?
三個,是三個可以用肉眼看到的。
那就是說也有用肉眼看不到的,是這個意思吧?
不好說,也許沒有,但愿沒有。
什么意思?
就是沒擴散。
沒擴散就是說還有救吧?
應(yīng)該是的。
胡娜和唐可可談完后回到了病房,她想至少后天手術(shù)的事兒應(yīng)該告訴王慶,如果他真起疑心的話,索性就實說了,但盡量往輕了說,這樣也許是最佳辦法呢。其實胡娜也在一直想另外一件事兒,手術(shù)前是不是該把王慶的病情如實告訴李二紅,雖然并不是指望她來探望或幫忙,但由她來決定王慶的病況該不該讓王鬧知道比較合適,盡管王鬧馬上面臨高考,可她畢竟是王慶的親女兒,一但手術(shù)出現(xiàn)意外,胡娜就會落埋怨。她覺得這些事兒不應(yīng)該征求王慶意見,就直接打電話給李二紅。
李二紅接到胡娜的電話第一句是這樣說的,蒼天有眼呀,真是惡有惡報,我就知道他王慶不是好嘚瑟,早晚得有這一天的,不會有好下場的……
沒等李二紅說完胡娜就把手機按了,她非常后悔打這個電話??衫疃t又把電話打回來,不依不饒地責(zé)問胡娜為什么撂她電話。胡娜說,老姨你說的那叫什么話?我不愛聽就撂。李二紅說,什么話,我還沒話完呢,如果不是他王慶拋棄我們娘兒們孩子,老天會報復(fù)他?胡娜說,老姨,我覺得這會兒你不該這么說話,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再說了我讓你知道只是想由你來做個決定,是不是告訴王鬧。李二紅又提高了嗓門說,誰跟他是夫妻?王鬧也沒有他這個爸……
王慶注意到了胡娜的臉色,非常難看。剛才還好好的呢,怎么出去了一會兒就變得這個樣子了呢?王慶故意把眼睛瞇上。胡娜知道自己沒有從壞情緒中走出來,努力調(diào)整一下后就坐到了床前,她注視了好一會兒王慶的臉,然后握住他的手說,我想和你談?wù)?,老姨夫。王慶睜開眼睛認真地看著胡娜,他覺得她的聲音有點不正常。
談?談什么?王慶滿臉狐疑。
就是,那啥,還是你胃病的事兒。胡娜在選擇切入點。
怎么了?
還要做一次手術(shù)。
什么?還做一次手術(shù)?!
王慶吃驚得幾乎要從床上坐起來,瞪大眼睛直視著胡娜。胡娜抓王慶的手又多用了兩分力,她感覺他的手在跳,那是血流的速度在加快,然后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十指相環(huán)把他的手扣在了掌心里。王慶和胡娜就這么對視著,好久好久,誰也沒說話。她漸漸感覺他手上的血流速度在變緩,她的雙手也在慢慢放松。
為什么?王慶的聲音十分平靜。
醫(yī)生說,潰瘍面有些化膿了,必須要再切除一部分。胡娜按唐可可教的說。
怎么會這樣呢?王慶表情疑惑,流露出不滿情緒。
就是呀,想不到的事兒。胡娜不敢看王慶的眼睛,把目光轉(zhuǎn)向吊瓶。
王慶把手從胡娜的手中抽出來,目光仍沒有離開她的臉,似乎想從那上面尋找到答案,可除了胡娜有些不太自然的微笑外一無所獲。王慶把目光移開投向了窗外,他只能看到外面灰白色的天空,還有并不明朗的陽光。足足有半分鐘,王慶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胡娜說,小娜,我看事情沒那么簡單,是不是小娜?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胡娜又去握王慶的手說,醫(yī)生就是這么說的呀,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王慶躲開了胡娜的手說,我想和醫(yī)生談?wù)?。胡娜頓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可以想象,王慶在醫(yī)生唐可可那里會得到什么。但醫(yī)生越是把他第二次手術(shù)說得輕描淡寫,他的疑慮越加重。最后他說,一切都無所謂,我聽從醫(yī)生的安排就是了。
下午袁欣儀來了,王慶趁胡娜不在問她,能跟我說說嗎,為什么要給我再做一次手術(shù)?其實袁欣儀什么都不知道,她吃驚地反問,誰說的?誰說你要再做一次手術(shù)?王慶看出來了,袁欣儀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說,算了吧,你不知道就算了吧。從王慶入院以來,袁欣儀幾乎每天都過來探望,而且擔(dān)負著給王慶和胡娜送飯的任務(wù)。胡娜勸阻過她幾次,她卻說老師有難了正好給學(xué)生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你可別讓我錯過了。胡娜見袁欣儀這么說,也就隨她去了。王慶還要做一次手術(shù),這是為什么?袁欣儀帶著這個疑問把胡娜叫到了走廊里,問個究竟。胡娜只好如實把情況說了,沒想到的是袁欣儀突然哭起來。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他,他會死嗎?
你才會死呢,閉上你的烏鴉嘴好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
胡娜認真地看了袁欣儀好一會兒,就伸出手為她抹眼淚,像呵護親妹妹那樣。袁欣儀借機會抱住胡娜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回淚。胡娜說,唐醫(yī)生說了,任何可能都有,或許奇跡真的會出現(xiàn)。袁欣儀說,一定會的。
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王慶一直很沉默。不管胡娜跟他說什么,他都一副敷衍了事的樣子,而且眼睛總是半閉著。胡娜知道王慶心里在亂想,也沒有什么辦法來阻止他,就只有抓著他的手以示慰藉。突然王慶睜大眼睛問胡娜幾點了?胡娜看看表告訴他已經(jīng)九點多了。王慶自語說,王鬧補完課了,這會兒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打個電話跟她說幾句話。胡娜幫他撥通了李二紅家的座機,馬上傳來了李二紅生硬的聲音,這么晚了打電話干什么?王慶沉了一下,李二紅就說,快點兒說什么事兒,不說我撂了。王慶說,別,別放。李二紅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王八蛋呀,這么晚了啥事兒?王慶說,我想和王鬧說兩句話。李二紅說,不行,你不知道王鬧就要高考了呀?別拿你那些亂事干擾她了。王慶說,沒有亂事兒,我只是想女兒了,聽聽她的聲音。李二紅想了一會兒說,咱可說好了,你可別把你的什么病呀災(zāi)呀的事兒跟王鬧說,王鬧可不能分心。王慶說,我當然知道怎么做了,你放心。過了一會兒,王鬧接電話了。
什么事兒?
爸沒事兒,就是想跟你聊幾句。
這么晚了,作業(yè)還沒完成呢……
就說幾句話就行,對了,那個帆牌英語機還用著呢吧?
早就落后了,媽又給我買個更好的。
是這樣呀,那你還需要什么?
不需要,沒事兒我放電話了。
別,別放。
還有什么事兒?
還有點事兒……鬧,你能不能叫一聲爸?我很想聽聽……
就一聲就行。
我放了,我要寫作業(yè)去了。
女兒王鬧早已把電話斷了,可是王慶還握手機呆呆地貼在耳朵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手機還給胡娜,笑了笑對胡娜說,王鬧到底是大了,懂事兒了,她說老爸你可要保重身體呀……胡娜轉(zhuǎn)身快步走出病房,跑著進了盥洗室,使勁用涼水洗臉,可是淚水還是很兇地涌了出來……最終,胡娜雙手捂臉,無法抑制痛哭失聲……
這是一個空氣有些清新的早晨,陽光也很透明,在城市里這樣的早晨難得一見,這要歸功于昨夜的那場小雨。
王慶就是在這樣的早晨里被再次推進了手術(shù)室。
在手術(shù)室門口,王慶示意胡娜他有話要說,胡娜就彎下腰把耳朵貼在了他的嘴邊,王慶說,小娜,其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我知道病有多嚴重,如果,如果我出不來了,你一定把小柱照顧好,千萬別再餓它了;另外我感覺張江江一定是遇到難心的事了,她要是回來,如果真有什么事了,你要幫幫她……還有,小娜,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親人,謝謝你……如果真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說完,王慶在胡娜的鼻頭上親了一下,然后又給她一個很陽光的微笑就把頭轉(zhuǎn)向另一側(cè)。
胡娜淚眼蒙眬地看著王慶被平車推進了手術(shù)室……
責(zé)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