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惟群
家、照片、弄堂伙伴
文/黃惟群
黃惟群
1953年出生于上海,著名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澳大利亞。
我說的家,是我出生到赴澳前所擁有的那個家。
那個家,所屬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宿舍,三排樓房,三條弄堂,斜斜的,很短,很窄,很特別。其中兩排兩條沿街。
秋天、冬天,陰冷的風(fēng),呼呼地吹,吹得枯葉,擦著地面,又短又窄的弄堂里打旋,沙沙沙地響。上海黃梅天,一切都成灰暗,綿綿陰雨,沒完沒了,屋檐上的雨水,點點滴滴,掉在鉛皮漏水管上,“嗒——嗒——嗒——嗒”,從早到晚停不住。馬路上,不時一輛車開過,車輪壓著地上的水,“滋——”,很長一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抽絲一樣,抽走了陰冷世界中僅存的一絲熱量。
底樓房子,兩旁的樓擋住光線,終年難見陽光,偶爾進來一束,也是對面樓上玻璃窗的反光。光束中,塵埃細細,懶洋洋地慢慢游動。
小時的記憶,特別靜,唯有夏天,知了不停地叫,叫得世界越發(fā)的靜,靜得人無所適從。常常疊起兩個凳子,擱上康樂球盤,自己和自己打,累了,沙發(fā)上不知不覺一個瞌睡。
那時很少日光燈,都是圓燈泡,黃色的燈光,瓦數(shù)很低,昏昏暗暗,像傍晚濃郁夕照。燈光下,外婆和媽媽一邊忙著什么,一邊說著什么,聲音壓得很底,一口家鄉(xiāng)崇明話,呢呢噥噥,像是飄浮遠處的一個舊時沉悶難醒的夢。
小時特別怕暗。房間到廚房,中間有個樓梯過道,二三米,到夜晚,烏黑一片。特別怕這過道,總覺短短二三米的黑洞洞中,存著威脅,隱有恐怖,藏著吞噬生命的無形而巨大的力量。每次走過,總要喊上父母或哥姐,門前站著,然后閉著眼忽一下地奔過。
有老鼠。木頭地板老了,邊角漏出縫,時見老鼠探頭眨眼,時聽它們一溜煙地奔過地板。以致至今還老夢見它們,見它們肆無忌憚地四壁墻根挖洞,見它們大大小小洞里洞外目中無人地晃來晃去。
三排樓房,二層加三層角,二十個門牌,三十六戶人家。大人們都是同事,一半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一半上海財經(jīng)學(xué)院。
據(jù)說,這里之前是日本人兵營。
弄堂里的大人們,大多1949年后,新政府不知如何安置,統(tǒng)統(tǒng)收羅進了“社科”和“財經(jīng)”。這些人中,有段祺瑞的女兒、袁世凱的弟媳婦、國民黨時期的區(qū)長、民國時期的省長、孫中山的秘書、前檢察院院長、國民黨中將,也有留美教授……
他們身上,似乎有種特別味道,散發(fā)特別氣場。這味道、這氣場,濃厚、凝重,低沉、壓抑。
他們很少話語,很少笑容,活得謹小慎微。平時閉門不出。
見他們,只有上下班時。印象中的他們,進出弄堂,總先探頭一瞥,只是道光,急促一閃,然后俯首,縮肩,腳步匆匆,弄堂里這段不得不走過的路,越快走完越好。
這條弄堂里,出過不少反革命及右派。母親說,那時常聽一陣呼嘯警笛,警車停在弄堂口,車里走下的人,帶著手銬,帶走某個低下頭的大人。那些被帶走的,大多從此再沒回來,留下他們的妻兒,稱為反革命家屬,活著,卻抬不起頭。
母親說,那一陣陣警笛,帶給她恐懼,怕的是,終于輪到我父親。
文革時,這條弄堂幾乎沒一漏網(wǎng),統(tǒng)統(tǒng)被抄家。
很靜的弄堂。到夜晚,唯能聽到的,是12號林家大哥拉響的小提琴聲。聲響優(yōu)雅得凄婉,讓人透不過氣,他家屋里傳出,撞到對面墻上,窄窄細細的弄堂里回來蕩去,一條條門縫中鉆入,漂壓人心頭。此外還能聽到的就是咳嗽聲,我父親的、林家爸爸的、隔壁郭老教授的,此起彼伏,一陣陣,一陣陣,由輕到重,再由重到輕,每次,都像咳斷了氣,再也回不來了。
我家后門,正對十八號楊兆龍家前門。
楊兆龍,有人說是前司法部部長,有人說是前監(jiān)察院院長,小時的我們,只知他是殺害王曉和的兇手。
他,矮,黑臉、黑胡、黑眼珠,兩條眉很粗,翹出兩簇黑眉梢,拄一根斯的克,挺胸昂頭,步子跨很大。他家前門從來不開,進出面街后門。街這邊住宅,對面火車線,他從來只走對面,為避所有人。
弄堂里孩子,隔老遠,常沖他背影叫:“反革命、殺人犯”,連本是反革命的子女也跟著叫。但只要他一回頭,兩條劍眉一緊,大小孩子都嚇得趕緊轉(zhuǎn)身,逃進弄堂。
楊兆龍的母親像只老貓,雪白皮膚,雪白眉毛,兩只眼睛是兩根長長下蕩的線,很老了,身體蜷縮成一團,臉上只有皺紋,也是白色的。
夏夜,弄堂房子熱得難熬,弄堂的人沿街路邊乘涼。有時,楊兆龍會讓母親安坐藤椅,連同椅子一起搬出,左右無人,也會一旁陪坐一陣,有人,則折身進屋,喚出他太太。他太太,便掌一把扇,替婆婆不住地扇。
一日清晨,一輛殯儀館的車從楊家門前開走。從此,再沒見過他母親
又一日,冬夜,寒氣襲人,風(fēng),撕扯著墻角,路上不見行人。弄堂小組長敲響楊家面街的后門,門剛開,兩個便服箭步竄入。不久,楊兆龍下來了,帶著手銬,被押進一輛飛駛而來的吉普車,據(jù)說,那車黃昏時就在對面馬路稍遠處停著。
傳言說,楊兆龍派他兩個兒子分別從廣東、海南偷渡香港、臺灣,帶了兩封他給蔣介石的親筆信,還有一份反攻大陸的計劃。但偷渡失敗,兩個兒子分別在邊境被捕。傳得神乎,不知幾分真實。
楊家只剩太太和女兒了,母女倆守住一幢陰森森的樓。
1966年,隔壁弄堂一個紅衛(wèi)兵,帶一幫小孩去楊家抄家。踢開門,沖進去,撕書,將唱片摔地,奮力踩碎。楊太太站墻邊,過往的小孩,去時扇一耳光,來時扇一耳光。她目無表情,好像耳光不是扇在她臉上。
抄家的走后,對著窗外,她說了句:“當(dāng)年周總理還是我們救過的!”
一星期后,楊太太開煤氣自殺,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沒死成。女兒眼淚無聲地淌,求媽再別干這事。可幾星期后,女兒早起外出買菜回來,母親已吊死在門廊上。女兒沒哭,找來剪刀,扶起踢倒的凳,站上去,剪斷繩,抱著母親一起摔下。待到好心腸的鄰居趕到,怪她:“你怎么這么大意,不看住她?”她冷冷答一句:“她想死,誰也看不住?!?/p>
楊兆龍的女兒,二醫(yī)大高才生,1957年被打成學(xué)生右派,送去農(nóng)村勞動教養(yǎng)。母親死后,她獨守空樓,不與任何人往來。不知過了多久,弄堂里的人發(fā)現(xiàn),楊家被封了,所有門窗都貼上了公安局封條。
楊家女兒不見了。又是傳言說,她上交房子,去了農(nóng)村,嫁給了一個農(nóng)民,那人曾是勞改犯,是她早年勞動教養(yǎng)時認識的。
七十年代的一天,楊家女兒回來過,帶了個黑乎乎的男人。她也黑了,頭添蒼發(fā),也像鄉(xiāng)下人了。她原先很白,很像醫(yī)生。兩人走到弄堂口,停了停,再幾步,原先家的窗前站了站,朝里望了望,走了。
后來網(wǎng)上查到:楊兆龍,哈佛大學(xué)法學(xué)博士;通曉英、法、德、意等八國外語;曾任國民政府司法行政部刑事司司長、代理最高檢察長等職;曾草擬《國家總動員法》、《戰(zhàn)爭罪犯審判條例》等法律;曾當(dāng)選為中國比較法學(xué)會會長、刑法學(xué)會會長、國際刑法學(xué)會副會長等職;被荷蘭海牙國際法學(xué)院評選為世界范圍內(nèi)50位杰出法學(xué)家之一;建國后先后被打成“右派”分子及“反革命分子”,63年被捕入獄,75年特赦出獄,79年死于浙江海寧。
林家爸爸不同,進出弄堂,步子跨很大,身板挺直,目光發(fā)亮,筆直前視,誰也不看。
誰都知道,林家爸爸進這家大學(xué),是當(dāng)時的上海市市長親自介紹的,還親自坐了轎車陪送去。林家爸爸早年,當(dāng)過一省之長。
林家爸爸有個年青的太太,小他二十幾歲,清清瘦瘦,干干凈凈,細細的眉,細細的眼,目光也細細,眼縫中甩出,被她看過的,也都成了細細的。
林家六子女,三女三兒,分別畢業(yè)于清華、北大、同濟,復(fù)旦,一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髮W(xué)。
林家爸爸最喜歡的是大兒子。每到夜晚,弄堂里的人,習(xí)慣聽到小提琴弦音,他家傳出,窄窄的弄堂里回蕩。琴聲悠揚起伏,精致的傾訴。時而委婉,時而沉沉。大兒子的琴是林家爸爸教的。他自己不拉,只是教。天熱,暗暗的底樓屋,常見他一旁站著,看著拉琴的大兒,偶然動動嘴,動動指,很偶然。久久的,他就那樣手捏下巴,專注地聽,專注地看,目光烏黑,深的盡頭,似乎活著遙遠的記憶。
林家大兒1965年大學(xué)畢業(yè),1970年結(jié)婚。結(jié)婚時,老倆口讓出光線最好的二樓,睡去底層。大兒媳是護士,應(yīng)該起碼是個醫(yī)生,但那年代,標準變了,組合也變了。兒媳出生較好。這“好”,如在過去,怎么也是進不了林家媽媽細細的眼縫的。
婚后的大兒子,不再拉琴。開始回家上樓,還彎進底樓屋,看看父母,卻后來,媳婦纖細的手指,在他袖管上輕輕一拉,一推,他的身便失去分量,即刻轉(zhuǎn)向。天長日久,大兒子的腳步,走過底樓,沒了那份遲疑,一停不停地上樓,也成了大家都已習(xí)慣的事。
林家爸爸老了,那幾年,突然老了。天熱偶然出來乘涼,弄堂里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已像曬干的蝦米,干燥,萎縮,脊梁也彎了,直直向前的目光,也開始了游移,不再那么堅定、自信,也有了接觸人的意愿。
再過過,林家爸爸臥床了。床邊茶幾上,鋪滿各種藥瓶。底樓房子,本沒光線,上海天氣又潮濕,水氣從地底、墻縫中滲出。每到夜晚,林家爸爸的咳嗽聲,十分蒼老,碎了一般,翻動許多痰泡,響亮地開始,一點點微弱,直至無聲,而后又更急促、更劇烈地響起。
林家爸爸需什么藥,想吃什么,都由睡在三層角的小兒子去買,進出醫(yī)院,也是小兒子背上背下。林家爸爸退休工資算高,但與小兒子很計較,找回的錢,一分一厘算清,時還懷疑報虛賬。林家爸爸有些積蓄,不多,塞枕頭下。偶然,大孫子去他房里轉(zhuǎn)轉(zhuǎn),他便彎起身,蚊蠅般的聲,有氣無力喚過孫兒,被窩里抽出甘蔗渣似的臂,指頭戳進枕頭,摸出幾張錢,抖抖地過去,跟著,骷髏般的臉上漾開了樹皮般的笑,笑出僅剩的幾顆牙……
林家爸爸晚年時喜歡寫詩,他讓小兒子找人幫他出過本詩集,自己出的錢,都是五言格律詩,鋼筆刻的,油印機印的。沒幾個人看,看了也沒幾個人懂。
一生很快,就這么過去了。
九十年代末,回上海,再進這條弄堂,去看林家小兒子。弄堂舊了不少,也比記憶中更窄,紅色磚墻不少剝落,像已過了多個年代。黑洞洞的底樓屋里,我與林家小兒聊天,他還放了音樂,仍是莫扎特,李斯特、貝多芬的。問起他大哥,他說,一早已去美國;問還拉不拉琴,他說他也不知。音樂聲中,打量四壁,觸摸記憶,意外發(fā)覺,屋子盡處攔出道墻,墻上有個小窗,窗中,一張皺得不能再皺的臉,木愣愣看著我……林家小兒對我說:“她在床上躺了已多年……”
一號住著兩位老太。一位灰發(fā),瘦瘦,身板硬朗,扎發(fā)髻,終年大襟褂,右邊高高的襟口插塊手絹,沒有表情,黃黃的皮膚繃緊,皺紋都不見。另一位,包頭布,黑色的,繡了花,一雙小腳,很小,像三角棕子,走起路來,如兩根棍觸地。
灰發(fā)老太的女兒、小腳老太的兒媳,是我爸爸同事,關(guān)系甚近,彼此喜歡英語對話。春節(jié)時,我爸會去她家拜年,她也會來我家。她挺時髦,長得像洋人。她兒子與我是同學(xué),不聲不響,常被人欺負,有個奇怪的綽號,叫“半只卵”。
進過一號一次,僅一次。
屋里亂且擠,家具也是舊的,東一包西一包,大包小包,都已多年不見陽光。床上一塊舊床罩,被褥鼓上鼓下。
小腳老太抱只水煙壺,“呼嚕、呼?!钡匚?,下巴吸得又瘦又長。半天,睜一下眼,看看,又閉上。
灰發(fā)老太見我,拿出個罐,用力開,指頭成了骨頭,一根根,一節(jié)節(jié),手背繃起幾根筋,吊起一層黃里透黑的皮……
提起灰發(fā)老太,大人們口帶唏噓,不少敬意;這敬意很老很舊,落在遙遠的灰色年代。老太的父親,是個叱咤過整個中國風(fēng)云的赫赫有名的大軍閥。吸水煙的小腳老太,也非一般,當(dāng)年皇帝的弟媳。
不知什么時候起,再沒見過那位小腳,文革前?“文革”后?如是“文革”前,是她的福氣。
“文革”后,灰發(fā)老太,每星期兩次,提個板凳,參加弄堂家庭婦女政治學(xué)習(xí)。從不與人招呼的她,也會笑了,只是這笑,像牙齒、顴骨在笑。老太挺文化,小組會上,常被指定做記錄,字很漂亮。
老太以前在家有威信,“文革”后,兒子、媳婦當(dāng)她禍根。外孫、外孫女更不愿理她。她吃一口飯,少少,快快,完了便回個人世界。是樓梯下一個斜角,三角形,僅夠放張單人床,一塊布簾將她與外界隔開,除了吃飯、開會,春夏秋冬,她都窩床上、被里。
一陣,小組會議后,灰發(fā)老太常來找我媽。她顫顫巍巍、慌慌張張,坐椅上,一臉不安,一臉謹慎,對著我媽流淚。沒哭聲,哭的表情都沒,只有眼淚一條線地往下流。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壓得低,沙啞,蒼老。她說她女兒、孫子、孫女對她不好,一分零用不給,還常罵她;她說她常生病,因沒“老保”,藥也買不起……淚流多了,大襟褂上拉下手絹,按一下淚痕。常常,我媽陪她掉一陣淚,她走后,眼紅好久,跟著關(guān)照我姐,去單位幫她拿點藥。待到下次小組會后,再來我家拿。只見她捏住我媽的手,老淚唰唰,只是點頭,連聲謝謝都說不出。流一陣,趕在家人回來前,顛一頭白了的灰發(fā),匆匆回去。
七十年代末,老太被文史館請了去,因她擁有許多歷史活資料,且能畫一手好畫,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不過那時,老太已很老了。
小時,弄堂里和我玩得最多的,是秦丁和隆裴。他倆都大我五歲。我從小愛與比我大的孩子玩。
秦丁從小討人喜歡。功課好,體育好,品德好,懂禮貌。這種家庭的孩子該是當(dāng)不上班干部的,但二年級起,他的臂上就帶上了兩條杠。
很小開始,秦丁就有女同學(xué)來找。女孩二三結(jié)伴,進弄堂,他家窗下,放開好聽的女音,仰著脖叫。秦丁便下樓,和她們談班務(wù),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大些后,仍不斷女生來,但他已不再是單純班干部的樣,一腿站著,一腿往后反翹,抵在墻上,臉上隱隱笑意。女生則低頭,腳尖抵地,不停磨搓,時而扭動的腰,嘁嘁一笑。
秦丁和隆裴是弄堂里的孩子王。那陣大伙迷上了足球,組織了足球隊,秦丁是隊長。他球踢得好,人緣又好,還十幾元錢買了真皮足球,作為對足球隊的貢獻。那時十幾元,抵上一人一月開銷。他和隆裴的"領(lǐng)導(dǎo)"下,弄堂里的孩子把足球當(dāng)事業(yè)踢起來,弄堂開始踢,一直踢到附近體育場。體育場關(guān)門,大家就翻墻而入,待到管理員來抓,又你幫我,我?guī)湍?,翻墻一逃而光?/p>
秦丁總能做些大家做不成的事。過年,別人放小鞭炮,他放“月炮”、“焰火”。少年宮學(xué)會制作飛機模型后,他步行去南京路,買來零件組裝,裝成后,拿到馬路上試飛,一群孩子便跟著,看飛機上天。他家有只留聲機,手搖的,一陣,他買了許多唱片,陸陸續(xù)續(xù),帶幾個小朋友,他媽回來前,去他家聽。他還用他家那只名牌120照相機,替大伙拍過許多照,照后自己沖印,送給大家。他媽似乎什么都滿足他,從沒不答應(yīng)的事,最多關(guān)照一聲,“秦丁呀,好好愛惜嗷”,說得也輕柔。
秦丁在家是老大,有弟妹三人,他是他媽的最愛。秦丁的母親是高級工程師,我們弄堂里工資最高的一個。秦家媽媽極文雅,每天上下班,離家進家,輕輕地離,輕輕地進,關(guān)門聲輕得聽不見。遇人,哪怕是小孩,也露一絲笑,靜靜、柔柔招呼一聲。
一個星期日上午,陽光很好,我與秦丁弄堂口閑聊,忽見一蜻蜓低低飛來,兩人跟著追,突然,蜻蜓飛不動了,掉下地。撿起,發(fā)現(xiàn)尾上系了個條,撫平看,上面寫著:“打倒共產(chǎn)黨”。剎時,驚慌失色,面面相覷,然后,緊張加興奮,兩人齊肩過街竄巷,去到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里,民警問了情況,因秦丁年大,遞他張表,讓他寫經(jīng)過。寫完填完,民警拿去一看,眼里忽然失去了和藹的光。他把秦丁單獨叫進里屋。一陣后秦丁出來,臉色很難看,紅紅白白,做好事的亢奮蕩然無存。走到我面前,低聲一句:“走吧?!甭曇舫林氐脝蕷狻;丶衣飞希豢月?,垂著頭,問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說,臨到弄堂口,忽又止步,幾乎是懇求,說:“我們別對別人說起這件事好嗎?”
后來知道,里面屋里,秦丁成了懷疑對象,遭一陣盤問,只因他在表格出生欄里,填了“反革命”。1963年。他才十五歲!
秦丁的父親,“肅反”時出的事,那陣,弄堂里一下抓去幾個。警車尖叫著來,閃出亮晃晃的手銬,一個個挺直的身彎下,成了“壞人”。一個個家庭,大人小孩,剎時成了反革命家庭、反革命家屬?!胺锤锩眰冊贈]回來,就像沒存在過,就連他們的家屬,也不再提起他們。很多年后聽說,秦丁的父親死于青海,六二年饑荒時,為挖一根嫩樹根,山上摔下,浮腫的臉,摔開了裂。秦丁的媽媽收到“死亡通知”,但沒告訴孩子。孩子們本就記不清父親的樣,不如徹底不記得的好。
一日,秦丁對我說,他刷牙時出血,要去醫(yī)院看病。刷牙出血太正常,我笑他潔癖,笑他草木皆兵。秦丁去了次醫(yī)院,又去一次,第三次醫(yī)院回來時,興奮地告訴,他要住院了。他興奮,一為證明自己并非大驚小怪,二因住院確是件讓人興奮的事:那么多人圍著你轉(zhuǎn)。
秦丁住院,成了弄堂里小孩們的頭等大事。每天下午三點探房,大小“足球隊員”,隆裴帶領(lǐng)下,成群結(jié)隊去看他。探房一次只能二人,大家就想法,趁護士不備時溜入,或先進二人,出來一人,帶上另一張卡,帶進另一個人。秦丁見到大家很高興,很得意,笑著告訴,這次他是真病了,頭發(fā)一拉就能拉下一把。大家便說,肯定動腦太多,知識分子大多禿頂,都掉頭發(fā)。秦丁很開心,說,最多再住兩星期,就能出院。大些的孩子便說,等你出院,我們找張大藤椅,抬你回去,搞得熱熱鬧鬧。“那我不成了皇帝?!”他說。說時一臉快樂與滿足。
兩星期后,秦丁病重。這時大家才搞清,他得的是白血病,幾乎是絕癥。但誰又能相信?死亡,對孩子來說,太陌生,用在熟悉的孩子身上,太不真實。弄堂里所有人都關(guān)心起白血病,到處打聽藥方。教我們圍棋的老教授,還特地去醫(yī)院,找到醫(yī)生說服他用“紅霉素”,老教授相信,紅霉素是治萬病的良藥。弄堂里孩子,每天會在秦丁家的窗戶下,仰著脖子喊,問他家人秦丁的白血球指數(shù),指數(shù)低了,大家心一沉;高了,心又一亮。
沒多久,秦丁進入昏迷狀態(tài),醒一陣,昏一陣。醫(yī)生對他母親說,不用輸血了,輸不輸都一樣。輸血是自費,很貴,可他母親搖搖頭,堅持要輸。也許她無法接受不輸血的死,也許根本不信秦丁會死。秦家媽媽不上班了,整日整夜陪他,坐他身邊,無聲地坐。秦丁身上開始出血,一碰一塊“烏青”。秦家媽媽替他擦身,熱的毛巾輕輕地慢慢地貼上,輕輕地慢慢地移動,熱的淚掉在熱的毛巾上……
那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似乎是秋風(fēng)帶走了秦丁。夜晚,昏暗路燈下,孩子們聚在弄堂口,“唉——怎么會的”,“大人越喜歡的孩子大概越容易死”,除了這兩句,誰都不知還能說什么。秋風(fēng)“嗚嗚”地叫,像是在說:一個孩子去了,一個孩子……
火葬那天,秦丁躺鐵板車上,臉蠟黃,穿套嶄新呢制服,帶頂呢帽,像假人。秦丁一家無聲地圍著他,秦家媽媽的眼淚線一般地流,掉久了,拿出手絹,臉上按兩下……
來了兩個紅衛(wèi)兵,秦丁的女同學(xué),將一只紅衛(wèi)兵袖章帶到秦丁假手一樣的臂腕上。她們也流淚了,說,秦丁生前最大的愿望是當(dāng)一名紅衛(wèi)兵,經(jīng)組織討論,決定讓他實現(xiàn)生前的愿望。
一片近似于無的輕聲啜泣中,秦丁的鐵板車被推進了里門。秦丁消失了。那是他的身體經(jīng)過的人間最后一道門。這個身體使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死亡的存在,感到“死”是任何力量也拉不住的。我接受不了。幾十年過去了,仍常夢見他,和他一起吹笛子、打康樂球,下圍棋。夢中,他還活著。
隆裴與我友誼如一。我去插隊,他留上海,兩人不斷書信往來。他的信不長,不時夾幾張郵票,寄幾卷信紙。我農(nóng)閑回滬,他總幫我搞許多電影票。那時電影票難搞。他有許多朋友。給我電影票,他從不收錢。
隆裴喜歡古典音樂,家中不少唱片。那時聽“無標點”音樂不敢被人知,甚至不敢被家人知。于是,我倆躲在他家三層角的小天地里,音量開到最輕,屏住呼吸珍惜地聽。聽完,音樂的余音中,踮腳不出聲地下樓,夜晚的寧靜里,相互用氣流聲道別。
“那后半夜呀靜悄悄,我意外做了個夢……”——什么歌?當(dāng)年常唱的。
一次,說起我的農(nóng)村生活,說我常沒飯吃,公社給的補助糧,沒錢去買……他聽了,說要給我資助,讓我去買糧。說時,聲音語調(diào)中,感到了他從來固有的真實……
那年他結(jié)婚,為等我回滬參加婚禮,他把婚期往后推了幾天。
后來我出國,多年沒給他一信。感覺很抱歉。幾次都已提筆,卻又放下。寫什么?說說過去?說說我對他的感激?說我沒忘記他,現(xiàn)在不會將來也不會?需要嗎?于是一拖再拖,拖到后來,再想去信時,自己都覺得不再適合。
那年回國,我去找他,他已搬走。弄堂里老鄰居都搬走了。但我沒放棄,到底通過他人找到了他的電話。電話中,我說想去看他,說想請他吃飯。我從不把吃飯當(dāng)回事,可那次,說得鄭重其事。
最終還是他請了我一家。他太太說,接我電話,他非常高興,說一定要請我,無論如何要由他請。我犟不過他。為的是表示尊重?或因向來是他照顧我,彼此都已習(xí)慣?
飯桌上,我說不出想說的。可我說不出的,我太太替我說了。她告訴他,說我經(jīng)常想到他,說我一直為這些年沒與他聯(lián)系感到不安……
他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可這次說了,他說:“有一個歌這么唱,‘只要你活得比我好’。” 說這話時,他扭過了頭去。
后來每次回國,我都會去找他,一起吃飯,聊天。
我們常說到秦丁,都說太可惜,只活了十六年。要能活到今天多好?活到今天會怎樣?做生意?出國?反正,做什么都會成功,他聰明,人緣又好??梢换?,沒了他的世界,已四五十年。
我們還不斷聊到我們的弄堂,聊到一個個當(dāng)年的伙伴,兩小無猜。都說這大半輩子,記憶最深的,到頭來還是小時,還是我們的弄堂。
隔壁樓上的大林,小我一歲,小時玩伴,憨厚,隨和,笑瞇瞇。我們天天一起,后來你走了,去了大連,去你爺爺那,你第一個讓我知道,什么叫離別,以為我們會一直玩下去,永遠,可你走了,一個天天相見的人,從此再沒相見。離別就是不再相見,這讓幼時的我,想不通。
曹九九,大我兩歲。你的同學(xué)都說,你那么聰明,可成績總是九十九,就像你的名字。你是個哥哥,寂寞無聊的我,總愛敲你家門,你從不拒絕,把我?guī)ツ慵胰龑咏?,給我講故事。最愛聽你講打仗的故事,至今依然聽得到你嘴里發(fā)出的戰(zhàn)馬蹄聲,不是噠噠、噠噠,而是嘟嘟、嘟嘟。你這么聰明,可你只考取了初級中學(xué),因父親是右派。后來你插隊去了淮北,消失了。
5號樓上的三個孩子,父親右派(后為教授),爺爺國民黨中將。老大大我兩歲,佩服我哥,我哥考取了北郊(重點中學(xué)),你也考去了那。你和我哥常一起上學(xué),買了月票,虹口公園前門進去,樹蔭下晨讀,然后穿過后門上學(xué)。后來插隊,你還當(dāng)了集體戶戶長、生產(chǎn)隊隊長,再后來,你去了美國親戚那。大家都羨慕你,祝賀你,可我想,美國多遠,多冷清。
老二和我同歲,性格倔強,自視很高,拒人千里,很小就懂電器,會裝半導(dǎo)體、收音機、以及后來的電視機。我們彼此尊重,常一起聊天,你還帶了你的親戚找我下圍棋。后來你去了美國。你沒讀過大學(xué),卻自學(xué)考取了美國麻省理工大學(xué)。
老三小我兩歲,聰明絕頂,小時老跟著我。也去了美國,也考上了那的名牌大學(xué)。聽說后來生意做得很大。每次回國,我都去我們曾經(jīng)共有的那條弄堂,可是都走了,已沒我認識的人,沒我們以前的家。
樓上海清,和我同歲,幼時和我同進同出。我在屋頂上放風(fēng)箏,你在一邊看,我們一起弄堂里賽跑,聽大些的孩子笑話我們。后來我們進了同一中學(xué),你指揮全班同學(xué),在校場上軍訓(xùn),成了學(xué)校第一紅人。那次我被人合伙暗算,鬧到校工宣隊,弄堂口碰到你,你正要外出,我叫住你,請你幫忙,你二話沒有,返身回校,替我到工宣隊解圍。這事一輩子記得,不會忘。怎么能夠忘。
陳家大哥,六五屆華師大大學(xué)生,大我很多歲,可我們是朋友。你喜歡文學(xué),我也喜歡,我喜歡文學(xué)甚至受你很大影響。插隊時,我們通信來往,你那么同情我,那次返鄉(xiāng)前,我的錢包被偷,丟了二十元錢,你知道了,比我還難受?;販?,你建議我去考大學(xué),并主動提出教我物理,那時你是物理老師,松江二中的教導(dǎo)主任。
5號樓下的金生,父親是社科院電工,弄堂三十六戶人家,一律知識分子,就你一家出生工人。也許這讓你壓抑,甚至讓我壓抑,但我還是喜歡去你家,你不聰明,但老實、厚道,耐心陪我。后來你回鄉(xiāng)去了崇明,再后來,聽說你在當(dāng)?shù)亟Y(jié)了婚,取了當(dāng)?shù)嘏?。很傷心,很壓抑。知道不?yīng)該,可我還是傷心、壓抑。
7號樓上的咪咪,8號樓下的芳芳,11號的倩倩,12號的月月,曹九九的妹妹曹萍,有的同歲,有的小我一兩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看我,我看你,彼此最了解,最知脾氣性格,優(yōu)點和缺點,你們后來是否都有好的歸屬?祝福你們。那時我們還年輕,可為何就沒談上一場戀愛?
隔壁毛毛、珍珍,哥哥大我兩歲,妹妹大我一歲。父親是教授,母親是中學(xué)老師,家里條件好,午睡起來有餅干糖果吃。哥哥貌似驕橫其實老實,妹妹聰明、精干,像姐姐。毛毛和我吵吵好好,好好吵吵。后來我大了,難欺負了,但你還插腰揚頭一副外強中干的樣。大人們說,幼時我老跟著你,喜歡摸你眼睛。記不得了,那時太小??蛇@份記憶多么親切。都說珍珍門檻精,可還真沒覺得,一次和你隔窗聊天,聊我們共同的數(shù)學(xué)老師,聊得真開心。后來你插隊去了貴州,在那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畢業(yè)后當(dāng)了醫(yī)生。后來我們才見過一面,在我家廚房,聽你自豪地說她開刀的經(jīng)歷。貴州,呵,貴州,你還在貴州嗎?
10號小妹,漂亮小巧的女孩,出生名門,權(quán)貴之后。輕盈的步履,輕盈的身肢,輕盈而甜美的永不消逝的笑容。小時老來我家,找我姐姐,跳橡皮筋、踢毽子。大些后,你和毛毛、珍珍還有后來的丈夫威士忌,四人天天一起,歡聲笑語蕩滌弄堂。那時你們多大?十五?十六?還是十七?漂漂亮亮的四個男女,瀟灑、健康、豆蔻年華。后來你插隊去了蒙城,再后來轉(zhuǎn)去梧州,去回鄉(xiāng)插隊的威士忌那,然后結(jié)婚、生女。幾十年不見了,杳無音信,卻不料,你在網(wǎng)上找到了我,你說我是10號的小妹,你還記得嗎?記得記得,當(dāng)然記得,怎么能夠不記得?!
知道嗎,日落西山的黃昏、寂靜無聲的夜晚、思緒無序的夢境,你們所有人,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腦海,給我淡淡的甜蜜、輕輕的憂傷、濃濃的思念、解不開的困惑。生命和你們一起開始,理應(yīng)一起繼續(xù),永遠一起,可是散了,都散了,天各一方,難有音訊。你們每個人,連同那三排樓房、三條窄窄的把我們擠得更緊更近的弄堂,都是一張畫,遙遠而朦朧的畫,時而美麗、燦爛,時而灰淡、壓抑,就像上海舊時的天氣。真想將手伸進畫里,抓住你們,擁抱你們,然后一起轉(zhuǎn)身,看看逝去的歲月,看看畫里我們曾經(jīng)共同有過的生命。
你們現(xiàn)在哪里?一切都好?是否也會像我想念你們一樣想念我?是否也會時常想起那幾條弄堂,想起過去的歲月,哪怕只是偶然?你們是否也想見見我,就像我想見你們,見見幾十年沒再見過的兒時伙伴?如果你們和我一樣,我會感到非常非常的欣慰,非常非常的滿足。
我們的生命中有彼此。
(責(zé)編:張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