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 始
公局之殤
文/伊 始
伊 始
原名魯慶彪。祖籍浙江錢塘,生于海南清瀾。主要作品有小說集《黑三點》、《男人地帶》、隨筆集《落草集》、長篇報告文學(xué)(合著)《大轉(zhuǎn)移》、《突破北緯十七度線》、《冰點燃燒》、《南海!南海!》等。曾獲廣東省第七、八、九屆魯迅文藝獎、廣東省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和多項文學(xué)獎。此外,還有多部作品被翻譯、轉(zhuǎn)載和改編。
臨出門,康有為在大門左首的地主神位上了炷香,轉(zhuǎn)身對阿弟叮囑幾句,也不讓送,提起藤篋,一邁腳,就跨出這間僅有兩間廂房的涎香老屋。
雞剛啼頭遍,一彎月牙還掛在天邊。村道空蕩蕩的,四野浮著一層薄霧。
路過康氏大宗祠的時候,被露水打濕的臺階上,兀然立著一位須發(fā)皓然的老人。他雙手柱著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拐杖,佝僂的身子微微向左傾側(cè)。借著微熙的晨光遠遠望去,就如一座飽經(jīng)滄桑已然歪斜的古塔。
康有為快步走到老人面前,深深躬身問了個早安。
老人凝望著天邊不知道什么地方,喉嚨里咕嚕嚕地響了一陣,而后才用帶著痰聲的嗓音問道:“也不多住幾天?”
康有為畢恭畢敬地回道:“不了,眼見就要開學(xué)了,不敢耽擱。”
老人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康有為提著藤篋仍立在原地,他估計叔公還有話要說。
老人把跛著的一只腿往內(nèi)拖了拖,盡量站得直挺一點:“去吧,好生做事。有空就回來走走?!?/p>
“叔公保重?!笨涤袨橛稚钌畹毓艘还?。
老人又嗯了一聲,兩眼仍望著天邊那塊神秘的地方。
南海銀塘康氏十三代,世為縉紳士人,成材的卻不多,近四世,僅出了一個舉人和一個布政使兼護理巡撫。舉人是康有為的祖父康贊修,羊城書院監(jiān)院、連州訓(xùn)導(dǎo)。布政使兼護理巡撫便是這位倚杖柱立的跛足老人??祰髟且唤闀?,道光末年從軍。初任江西桂源司巡檢,后因剿匪平亂有功,自知縣、知府累擢至布政使、護理巡撫??祰髦诬?,向以身先士卒以少擊眾聞名,每戰(zhàn)必跛足上陣,軍中稱“康拐子”。自同治元年起,率軍轉(zhuǎn)戰(zhàn)閩浙,與太平軍苦戰(zhàn)經(jīng)年,連克湯溪、馀杭,立下不少戰(zhàn)功。同治四五年間,又奉左宗棠命由閩入粵清剿太平軍余部??祰麟m然深得左宗棠器重,也與時任廣州將軍兼署粵督的瑞麟交好,但由于朝中無有力奧援,難以仰承圣眷,蒙受恩澤。就是授他一個廣西巡撫,也要加上“護理”兩字。也就是說,他的身份仍是布政使,眼下不過是讓他暫行代理巡撫罷了。
告病回籍后,康國器深居簡出,不謁拜當?shù)?,不與縉紳酬酢聯(lián)敘,也很少驚動地方官員。偶爾進城,就住在哥哥康贊修的云衢書屋里。即便如此,也鮮少與哥哥談及他的官宦軍旅生涯。
“歸籍十多年,你叔公竟無一書至京師。他這人,也算是倔犟到家了?!币荒晁范?,在連州學(xué)署的西廂房里,康贊修與孫子圍爐夜話,并頭一次談起他叔公的一些軼事。
喪父后就一直跟隨祖父生活的康有為,此時雖然只有十二三歲,但由于自小博覽群書,而且經(jīng)常到祖父的書桌上翻閱記載詔書奏議政令賞罰的《邸報》,小小年紀便對國家大事生起莫大興趣。“少年老成”,學(xué)署里的人,上至先生,下至雜役,都在康贊修面前這樣稱夸他的孫子。
“叔公的腳傷是怎么來的?”康有為給祖父沏了一杯茶。
“詳情不曉得。你叔公不肯細說。好像是在江西與石達開作戰(zhàn)時落下的傷?!?/p>
“算起來,叔公在省內(nèi)也是頭屈一指的紳耆了,可他卻單枝寡葉,不愿與人來往,這是怎么回事?”
“你叔公傲得很。他的官是拼死血戰(zhàn),一仗接一仗打出來的。沒想回鄉(xiāng)一看,遍地監(jiān)生職員,多是花錢買來的。十余金即捐一監(jiān)生,倘若再舍得花大錢,運動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什么難事。自咸豐三年起,此風(fēng)愈演愈烈。鄉(xiāng)曲無賴、僻壤陋夫,無不競相以士紳面目示人。不成器之貨,一個個彈冠相慶,招遙過市。你叔公生性狷介,如何容得別人眼里揉沙,嘴里塞糞?索性閉眼充盲,三緘其口,只當這是一出鬼戲而已。”
康贊修輕撥火盆,許是用力過大,噼里啪啦騰起一團火星塵灰。
“叔公不在城內(nèi)添置只磚片瓦,反而在鄉(xiāng)下大興土木,莫非也是這個原因?”
康國器歸籍以后,在自家對河建起兩座相當氣派的祠堂,一為康氏大宗祠,一為誥封資政大夫康公祠??倒羰羌漓胂雀傅?。這兩座祠堂,石工精細,一式新鑿。門前兩座石獅,兩支將臺旗桿。奇怪的是,旗桿臺基不設(shè)在岸上,卻教人筑在河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眾人雖然議論紛紛,卻是至今無人可解。
祠堂起好后,又再接再厲,建起一座藏書樓,號澹如樓。樓中藏書兩萬卷,凡是康家子弟,都可到此借閱。
見孫子問起此事,康贊修呷了一口茶,慨然嘆道:“說來話長,我們銀塘康氏雖然世代為士,但比起南海潘氏、番禺何氏、順德羅氏龍氏等豪門望族,只能算是小姓。小姓就意味著低人一頭。你伯公最早在西樵創(chuàng)辦公局,為此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縣志上卻輕描淡寫,只說辦理公局,‘國熹之力為多’,連‘創(chuàng)辦’兩字都舍不得給他。再有,南海知縣曾打算拜會你叔公,一起商議治理地方匪盜諸事,有人卻說此行無益,康系小姓,族微人寡,鄉(xiāng)人哪肯聽從他調(diào)遣?!?/p>
一股憤懣之氣涌上心頭,少年康有為卻是隱忍不言,只是雙手捧起茶壺,往祖父的茶杯里再續(xù)茶水。
“另外,你叔公是軍功出身,與正途科舉的人相比實是吃虧不少。他沒有科舉同年,與粵中豪門望族也無世交,更無姻親。雖然官至從二品,仍是自覺孤立。他之所以大張旗鼓地建祠堂,立旗桿,在阿公看來,不過是又犯了老脾氣,要替族人爭口氣罷了?!?/p>
“叔公建澹如樓,恐怕不單是與人漚氣?!?/p>
“自然,你叔公再倔犟,到底還是目光遠大之人?!?/p>
這天,康有為正在批答學(xué)生的功課簿。功課簿上有條提問:“《論語》曰,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儒家不言利,誠然。但若言命,則比比皆是。至于仁,更是儒家的綱領(lǐng),哪能謂之罕言呢?”
康有為略一思索,提筆批道:“此斷句之誤也,應(yīng)作‘子罕言利歟,命與仁達’?!辈⒁Ч珕柖Y于老聃于巷黨為證,然后再就“命”字,旁征博引,大發(fā)議論,什么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什么君子居易以俟命,什么道之將行命也,道之將廢亦命也,一肚子話奔涌而出,幾乎都勒不住筆頭了。
眼看兩頁紙即將寫滿,轉(zhuǎn)頭說了幾句“仁”,便以孟子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作結(jié)。
康有為今天心情大壞。想不到平素極少出門的叔公康國器,今天竟讓人抬到萬木草堂里來。隨行的幾位族人中,一個便是他極之討厭的堂兄康九哥。叔公老得更厲害了。剛在椅子上坐下,兩片眼皮便搭拉下來,也不說話,只顧柱著根花椒木拐杖呼呼地喘氣。不過那條跛腿倒是知趣,腳板著地,并沒有成為撇在一旁的累贅。
話全由康九哥說去,以前那副了不得的臉孔堆滿了諂媚。自從康有為在自家門前豎起旗桿,掛上匾額,他便不敢再在這位被他譏作“顛康”的新舉人面前裝神扮鬼了。他口齒倒是伶俐,很快,康有為便明白他們此行的目的。
大渦鄉(xiāng)的張喬芬,自從擔(dān)任西樵公局帶印辦事局紳后,借籌措局費為由,巧立名目,多方搜刮。什么畝費、沙骨、鴨埠、鋪捐、行捐、繭捐、?;ň栌筛鬣l(xiāng)分認不算,連廟宇香油、筑堤盈余、約租收入、倉田借撥、匪鄉(xiāng)花紅、圩場秤用、各類罰款都不放過。近來更是猖狂到大開鋪票,抽水分成,以賭養(yǎng)局。有了本錢之后,又大購槍械,將原有的土槍一概淘汰,換上新式的毛瑟單響和長桿十響無煙槍。換槍也就罷了,西樵一向匪盜猖獗,如果能清鄉(xiāng)保良,那也沒啥好說。豈知他不但隱忍不顧,反而網(wǎng)開一面,坐與分肥。整日里,只樂于議斷錢債、毆斗、口角等鄉(xiāng)民糾紛,心血來潮時,也敢托言“憲諭”,遍布公啟。最近,竟明示嚴禁鐵匠打造小刀。
布告稱:“查吾鄉(xiāng)近來數(shù)起械斗,多有攜帶劍仔者?,F(xiàn)奉憲諭出示,嚴禁打造或隨身攜帶劍仔,犯者斬決?!?/p>
康九哥家有鐵鋪三間。說到這里,恨得雙眼冒火,怒道:“官府幾時有過這樣的告示?這不是假傳圣旨是什么!”
康有為的侄子、侄婿也訴苦說,家里被人洗劫多次,也知賊頭為勞津、張生等人。告知公局,來人草草察看,并不派人緝拿。如此三番五次,張喬芬倒不耐煩了,竟說你要自加小心,公局人手有限,哪能專門為你守家護院?
陳千秋剛好有事找老師,見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正想退出??涤袨槌姓惺郑骸岸际青l(xiāng)里鄉(xiāng)親,你也坐下來聽聽,看看西樵都亂成什么樣子了?!?/p>
族人眾口一辭:“不把張喬芬搬掉,鄉(xiāng)人沒安生日子過?!?/p>
康國器突然頓了一下拐杖,意思很明顯:就得這么辦!
陳千秋嚇了一跳,原來他還以為老人睡著了呢。
康有為倒是沉得住氣。知道公局面臨換屆,族人都希望他回去主持地方治安大局。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西樵三十二鄉(xiāng),每鄉(xiāng)一票,票上均印有“從眾取決”的字樣,而且還要按得票多寡,分為“正取”和“備取”,稟報官府裁定。局紳的遴選,只能以官府裁定下達的“諭單”為準,不是誰想當就去當?shù)?。張喬芬?jīng)營公局多年,與南??h令楊廷槐過從甚密,雖是劣跡斑斑,可也施舍了不少小恩小惠??敌兆迦苏J為他十惡不赦,其他鄉(xiāng)的人可就不一定了。尤其不利的是,康姓是小姓,要想贏得選舉,談何容易?最讓他頭痛的還不是這些,退一步來說,就算其它宗族配合,成功將張喬芬逐出公局,他也無法分身去兼顧公局事務(wù)。近百弟子,森森一草堂,可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或許只能退求其次了,先想辦法趕走張喬芬再說,至于誰來接辦局務(wù),可就顧不得那許多了。這么一想,思路登時清晰起來。
他剛清一清喉嚨,正打算說話,一直低垂著眼皮的叔公仄歪起腦袋,似是在說,小子快講,都候你那么久了。
張喬芬的劣行,康國器早已知曉。族人不止一次上門告狀,每次他都不置可否。有時惱怒起來,只是在喉嚨里咕嚕一聲,不清不楚地罵句什么。他堂堂一個從二品布政使兼護理巡撫,身經(jīng)百戰(zhàn),閱盡世間滄桑,能順從眾人的慫恿,去與一個小小局紳爭長論短么?不怕人作惡,官不收他,鬼也會收他。這等事,他見的可是不少。
讓他料想不到的是,他絲毫不放眼里的張喬芬,有一天竟然冒犯到他頭上來。“忤逆!”此事氣得他連飯也吃不下,只顧拿著拐杖頓地,嚇得一屋子兒孫以為做錯了什么事,一個個臉青嘴唇白,縮著腦袋你看我我看你,像是水邊的一群寒雞。
他們從來還沒見過老祖宗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康國器難得出門一次,沒想一出門就撞上了邪。康國器的轎班在前頭好好走著,后頭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抬轎號子??祰鲉柡筮吺鞘裁慈??轎夫說不清楚。號子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粗野的笑聲??祰髑那牧闷鸢脒呣I簾,他倒要看個仔細,誰這么放肆,竟敢與他的轎班爭道搶行??祰鹘裉斐俗氖撬奶Т筠I。府上還放著一頂八抬朱頂綠呢官轎,是同治年間他剛從廣西卸任歸籍時兩廣總督瑞麟送的。八抬官轎是鎮(zhèn)宅之寶,從來沒抬出去招遙過。四抬他覺得足夠了,省了一半人力不說,停放也便當些。就像現(xiàn)在的人買車,只要是自己出錢,還是排量小些的好。
張喬芬坐在后面的三抬上,也在問,前面轎子里坐的是什么人?張大人不認得,轎夫還認不得?方圓百里,誰家有多少頂轎子,二抬、三抬還是四抬,他們?nèi)剂巳缰刚啤_h遠一瞧,便知道是誰在趕路。
“是康拐子的轎子?!?/p>
“放慢點,且讓他先行?!?/p>
轎夫們哪聽得進這話。別說是在西樵地頭,就是在南、番、順一帶,他們都是些放下轎子打橫行的角色。仗著主子的權(quán)勢,平日里聚賭放債,欺行霸市,動不動就拳頭相見,即便是拆門揭瓦,把人敲扁了,官府也不愿多加追究。此刻,一個行將就木的康拐子他們怎會放在眼里?張喬芬的喝止不但沒令他們放慢腳步,隨著領(lǐng)班轎夫田雞炳的一聲吆喝,反而一齊加快腳步,嘻嘻哈哈地往前沖去。
張喬芬探出身子:“慢點,慢點,前面是康國器!”
轎夫正在興頭上:“我們超的就是康拐子!”
張喬芬感覺事情不妙,急得直頓足:“停下,停下!”
這幫子家伙太不懂規(guī)矩了,民不與官爭道,卑不與尊搶行,康國器品秩尊貴,怎么說也是省里首屈一指的紳耆,他一個罷職知府去爬頭搶道,豈不是有逆綱常不識好歹?
急也沒用,此刻他的三抬已經(jīng)緊貼著康國器的四抬了。
康國器的轎班哪是田雞炳他們的對手,田雞炳這邊個個年輕力壯,爭強好勝,而康國器的轎班很少出門,平時多是在園子里干些雜活。雙方甫一接觸,康國器的轎班便陣腳大亂,被擠得左搖右晃,前俯后仰,差些兒沒將康國器一把老骨頭顛散在轎子里。
不小心咬了舌頭的康國器,望著絕塵而去的轎子,狠狠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水:“張喬芬,你好嘢!”
康國器眼睛不好,耳朵還勉強可以對付。此刻,仄歪的腦袋幾乎就擱在肩膀上。他在努力捕捉著侄孫的每一句話。
“禮吉,你拿紙筆記一記。剛才你也聽說了,張喬芬橫行鄉(xiāng)里,數(shù)起來也有那么六七條罪狀了。大家再回憶一下,湊個整數(shù),比如十條或者八條,將之公諸于眾。不能光是這么七嘴八舌,最后拿不出幾條過硬的?!?/p>
材料多的是。經(jīng)過一番歸納,陳千秋很快就在紙上擬出張喬芬的十條罪狀:“串據(jù)局席,盤剝鄉(xiāng)民,窩匪分肥,設(shè)賭抽水,欺壓良善,武斷鄉(xiāng)曲,驕縱家丁,冒擬憲諭,藉控洋客,多置洋槍?!?/p>
“串據(jù)局席這一條好?!笨涤袨檎f,“縣以下公局,多由貢、舉或生員出任局紳,哪有知府出身的縉紳與之爭席的道理?何況還是個獲罪之身呢!若不是有利可圖,他何至于久踞不去?”
康國器想點一點頭,歪在肩膀上的腦袋卻左右搖晃了一下。
“廣東匪盜甲天下。當年岑春煊督粵,通飭各屬辦理會匪時就說,‘攻匪保良,系局紳專責(zé)’??紤]到會匪多是狡詐無賴之徒,被拿獲后往往堅不認供,岑督還特許一條,只要局紳具結(jié)指認,即使沒有口供,也可從嚴懲辦?!?/p>
康有為侃侃而談,急得康國器腦袋擺個不停,扯那么遠干嘛?
康有為兀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勞、張兩賊,他一縱再縱,明擺著是能辦不辦,曲意庇護?!?/p>
康有為的侄子、侄婿連連點頭:“就是,就是?!?/p>
康有為轉(zhuǎn)向陳千秋:“李伯元《南亭四話》是怎么說的?公局兩字,拆成聯(lián)語,就是‘八面威風(fēng),轉(zhuǎn)個彎私心一點;大模尸樣,鉤入去有口難言?!?/p>
康國器喉嚨咕嚕嚕響了一陣,大家都沒聽清他的話:“啰嗦,說這些作甚?”
陳千秋把筆一摔,凜然道:“此賊不去,鄉(xiāng)無寧日!”
草堂租借的廣府學(xué)宮仰高祠一帶的的房舍,緊挨府學(xué)東街,與位于孝悌祠南邊的翰墨池館互成猗角之勢。學(xué)宮里有一處射圃,早已凋敝不堪。墻腳的一排箭垛東倒西歪,污槽的稻草也已結(jié)成泥餅。一只黑貓前縱后撲,卻逮不住繞著箭垛旋上旋下的幾只飛蛾。
每到下午這個時候,陳千秋總像喝了酒似的,兩顴泛紅,掌心潮熱。剛才一番慷慨陳詞,那層潮紅竟潴淤于鼻翼兩端,久久不肯褪去。也許是說得太過急促,胸腔里嘶嘶發(fā)響,有如無數(shù)的水泡在競相迸裂,那潮濕的氣流聲,連自己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剛才說,追隨先生這些年,天人之理,他雖不敢說是已經(jīng)窮盡,但該讀的書都讀了,就是還沒親試過一回。眼前既然有這個機會,何不讓他回鄉(xiāng)接辦公局?還說,公局雖小,但一地亦同于一國,一局亦同于一政府。行仁施愛,可先從近前做起。驅(qū)逐張某倒在其次,要緊的是辦校修路,開啟民智,鼓勵殖貨。大約一年之后,事業(yè)初成,委托一公正鄉(xiāng)紳接掌公局,屆時他再回草堂復(fù)學(xué)不遲。
射圃里野草叢生。兩人走的雖是一條依稀小道,褲腿和長衫邊上還是粘滿了草籽。道旁恰好有一橫臥石條,康有為招呼陳千秋一起坐下,一邊低頭拈除草籽,一邊繼續(xù)剛才的談話。
康有為說:“此事還得好好謀劃一下。要讓張喬芬交出局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一聽這話,陳千秋知道先生已經(jīng)肯首。心里一興奮,竟連連咳了起來:“有……辦法,有辦……法?!?/p>
見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康有為在他背上輕拍幾下:“怎么樣,沒事吧?”
“沒、沒事。喉管里飛進一只蟲子。呵——把我咳的?!焙貌蝗菀状^氣來,陳千秋張大著兩眶淚水說。
康有為著實為他擔(dān)心。他也是這一年來才注意到,陳千秋的身體是每況愈下。雖然不見明顯消瘦,但表現(xiàn)出來的癥候,與癆傷十分相似。他本想叫他去博濟醫(yī)院看一下西醫(yī),可話一出口卻變成了“天時燥熱,多煲些湯水?!薄安灰扇瞻疽梗瑐??!?/p>
癆病是人皆諱莫如深的字眼。依照康有為的性格,要點破它本非難事,可他就是吐不出“癆病”這倆字。不治之癥。他迷信,怕一開口就成了“烏鴉嘴”;他不敢相信,癆蟲竟會纏上自己最為得意的弟子;他寧愿自欺欺人,認為這不過是陰虛火旺而已。每次家里煲了老火湯,他都會喚陳千秋過去喝一兩碗。同學(xué)們笑說,先生偏心,凈教學(xué)長一人喝湯。
游說三十二鄉(xiāng),出乎意外的順利。
聽說康有為想在西樵公局選舉中拿下張喬芬,好友梁鼎芬首先施以援手。他親筆手書七八函,囑陳千秋挨個登門拜訪。梁鼎芬說,你也無須多費唇舌,見了此信,他們自會打算。
這幾位鄉(xiāng)紳,不是梁鼎芬的世交,便是他的同年。梁鼎芬當年如何上書彈劾李鴻章,如何辭官南歸,張之洞如何對他青眼有加,他又如何接連出任三間書院山長,都是這些人津津樂道的話題。繪聲繪色的描述背后,帶點那個意思:論交情,誰比得上我與梁星海?
除了一人還有點游移,其他的都很干脆,他們不但愿為陳千秋奧援,還答應(yīng)多串連一些人。這一算,起碼有了十多票。
陳姓一族,在西樵雖算不上第一大姓,但人數(shù)比起康姓要多得多。因了這層宗親關(guān)系,不費多少工夫,又有五六個同族鄉(xiāng)紳表態(tài)支持。樁腳愈加堅實了。
余下的,部分人經(jīng)過權(quán)衡,覺得新科舉人康有為不可小覷,說不定還真能成事,于是含糊其事地說,一個人成日占著個位子也不妥,能換當然最好不過。對這類人陳千秋一點也不著急,只要形勢一變,他們自然會跟上來。
另外一些人,可就得對癥下藥了。陳千秋不往大處說,張喬芬的“十條罪狀”,傷害不到他們,說不定他們還能從中分得一杯羹呢。他往細處說,有些事情看似雞毛蒜皮,但見天看在眼里,頂心頂肺,也很不好受。譬如公局里的局勇,二三十人全是清一色的大渦鄉(xiāng)人。每天出操,操場上齊整劃一的吶喊聲,就像是另一個張喬芬在外面可著嗓子吆喝。這些局勇惟張喬芬馬首是瞻,誰也不放在眼里。偶爾使喚他們一回,還得輕聲細氣地陪笑臉,好吃好喝地招呼著。幾位局紳牢騷滿腹,卻又不敢公然表示不滿。陳千秋說,他們到底是公局的局勇還是張府的家???怎么說諸位也是三十二鄉(xiāng)推舉出來的局紳,而且是官府堂堂正正行文認可的,現(xiàn)在倒好,除了張喬芬一人,其他局紳,反而成了這幫鄉(xiāng)曲無賴的跟班,真是一人得勢,雞犬升天。諸如此類,只要往他們痛處一戳,沒幾個最后還能沉得住氣,于是往日種種窩囊委屈一齊涌上心頭,不由把心一橫,切齒道,也罷,老子豁出去了。就是破一回臉,也得把他拉下來。
陳千秋回鄉(xiāng)串連的消息,張喬芬也聽聞一二。他大不以為然,笑笑說,他一個癆鬼,還想替他老師出頭搞搞震?惹出禍來,看他如何收拾?話是這么說,暗地里還是準備了一手。
這是個“宜動土”的黃道吉日。按照預(yù)定時辰,三十二鄉(xiāng)的鄉(xiāng)紳如約而至,每人隨身帶著十來人,再加上聞訊趕來看熱鬧的村民,人頭涌涌少說也有四五百人。原本持觀望態(tài)度的幾個鄉(xiāng)紳,此時也換上了一副為民請命的臉孔,說起話來,甚至比別人還要慷慨激昂。
青布長衫外套團花綢緞馬甲的陳千秋,站在公局門口往臺階下一望,禁不住熱血沸騰,果如自己向康先生陳詞時所說,事情難辦,難在沒人出頭;只要有人愿意出頭,多難的事也不難。張喬芬是塊石頭,沒人動他,穩(wěn)穩(wěn)當當,似乎一百年也搬不走。真要動起手來,嗬,別說石頭,就是一座山也搬得動!
最先講話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紳耆。頭天晚上陳千秋給他擬了個稿子,考慮到他年高體弱,稿子用的是駢體文,全篇以偶句為主,不長,即便是由他照本宣科,也還義正辭嚴,鏗鏘有力。
陳千秋的講話簡潔明了,一開口便直奔主題:張喬芬把持公局,作惡多端,得叫他把局戳交出來。
現(xiàn)在還不能談選舉,一談選舉人心就散了。多天的游說,陳千秋心里多長了個心眼。
隊伍浩浩蕩蕩,直往大渦鄉(xiāng)奔去。
這天張喬芬剛從廣州油欄門尋歡回來,正想將疲乏的身子放倒好好嘆它幾口鴉片,忽然有人飛報,陳千秋率領(lǐng)各鄉(xiāng)人馬已經(jīng)來到村口。就他們這些人?不,人可多了,起碼有好幾百人。帶有家伙嗎?沒帶家伙,全都空著手。
張喬芬吩咐來人幾句,掃了一眼還沒熬出煙泡的嗞嗞作響的煙板子,從身上掏出一只瑪瑙鼻煙壺,手蘸少許黃末,使勁一吸,朝天打了一個響亮噴嚏。
面對群情鼎沸的人群,立在自家宅第門口的張喬芬顯得十分淡定。未曾開口,先就朝各位局紳拱手笑道:“諸位朝我要局戳子,也用不著勞師動眾嘛。不就是一個戳子么,局里的事情局里商量,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來干嘛?”
陳千秋轉(zhuǎn)身對眾人說:“怎么說不相干?西樵三十二鄉(xiāng),方圓十余里,前前后后五萬口人丁,有誰是不相干的?莫非在場的鄉(xiāng)親父老兄弟都是外人?”
本想一句話把陳千秋從眾人中剔出去,沒想自己反倒讓他給剔了出來。張喬芬剛要分辯,有人猛然喊了一嗓子:“丟那媽,把局戳交出來再說!”
有如掀起一陣海潮,人們呼喊著向張府大門涌去。大渦鄉(xiāng)的村民也不甘示弱,自動聚集起數(shù)百號人,分成兩道人流,像楔子似地插進來。你推我掇,沙塵滾滾。很快,他們就在張府門前圍成數(shù)堵人墻。混亂中,有人鼻子挨了一拳,有人脅下慘遭肘擊,有人胯下莫名其妙被人膝頭一頂,痛得在地上直打滾。
張府的人見勢不妙,趕緊出來幾個人,要將張喬芬攙扶回去。張喬芬摔開他們,抖了抖衣棠,驚雷似地大喝一聲:“想作死啊?”
一語未落,馬上伸指數(shù)落起幾個鬧得最歡的鄉(xiāng)民來:“一顆顆鄉(xiāng)下癟棗,平日里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今日又來渾水摸魚,就你們這幾個爛頭卒,還想拱兵過河,吃車吃象,造反翻天?”
有如挨了重重幾粟爆,有人登時便矮下身子去。
張喬芬跨下臺階,分開人群,昂首闊步地走到陳千秋面前:“要交局戳可以,但不能就這樣草草移交。局戳是隨縣令楊大人的‘諭單’發(fā)下來的,今天交給你,我如何向楊大人交待?”轉(zhuǎn)頭又對一眾鄉(xiāng)紳說,“當初也是諸位強人所難,非要讓我來充當這個掛印辦事的角色。如今你們翻臉不認人,我不見怪。說實在話,我還嫌煩這局戳墜腰呢,誰想接我這份差事,早說不就得啦,我雙手給你奉上,何必鬧得頭崩額裂,叫人看著笑話?”
一眾鄉(xiāng)紳只顧拿眼睛去看陳千秋,原本怕他借此機會奪得公局話事權(quán)的人,此時也顧不得其后的利害關(guān)系了,只是巴望他盡快收拾眼前這盤殘局。
“交不交,怎么由得你?”陳千秋有備而來,哪會讓他這幾句言不由衷的話噎住。于是冷冷一笑,取出擬好的“十條罪狀”,開始歷數(shù)他的種種惡行。也不用看稿,每宣布一條罪狀,都有若干實例佐證。時間、地點、事緣,無不言之鑿鑿,而且當事人多是熟頭熟臉叫得出姓名的。被張喬芬當頭一鎮(zhèn)的鄉(xiāng)民們又變得活躍起來,紛紛放聲附和。這一附和不要緊,幾個被張喬芬斥為“爛頭卒”的鄉(xiāng)民也跟著跳起腳來,有人甚至指著張喬芬破口大罵,就差沒將指頭戳進他眼里去。
罪狀還沒宣布完,張喬芬已是氣急敗壞。然而,任他如何抗辨、咒罵,只要一開口,巨大的聲浪便馬上淹沒他的叫喊。很快,對恃的人群又像潮水般地涌動起來。站在前頭的陳千秋和一眾鄉(xiāng)紳,也趔趔趄趄的收不住自己的腳跟了。
張喬芬迅速退到臺階上,剛一站定,大門里閃出二三十名局勇,一色嶄亮的毛瑟快槍,槍栓拉得咔嗒啦山響。
先頭在公局發(fā)表演說的那位紳耆,本來就有排便失禁的毛病,此刻那經(jīng)得起這一驚一乍,登時屎尿俱下,將兩條老寒腿煨得暖乎乎的。
張喬芬看在眼里,卻佯作不知。他急步趨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請他暫且到他家里歇息一下。其他幾位上了年紀的鄉(xiāng)紳,他也逐一作揖,邀請他們進去歇息。
幾位鄉(xiāng)紳正在猶豫不決間,突然聽得極沉的一聲鑼響,回頭一看,擠成一團的人群紛紛向兩旁閃避,很快就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來。鑼聲由遠而近,不絕于耳。張喬芬細數(shù)了一下,三下、七下,都九棒鑼了,還在敲,一直到了十三棒鑼,才讓人抹了一把,將那嗡嗡作響的鑼聲止住。
縣令楊廷槐出行,頂多七棒鑼。這十三棒鑼,起碼得督撫一級的人物才敲得起。張喬芬還沒回過神來,一支浩蕩人馬已經(jīng)迎面走來。頭亭前導(dǎo)。紅傘、綠扇、肩扛大鑼各一對。“回避”、“肅靜”兩塊扛板之后,是好大一塊白底黑字漆木官銜牌。然后是刀、槍、劍、戟、斧、鉞、戟、殳、鞭、锏、錘、叉、鈀、戈等各式儀仗,也是成雙成對,高擎入云。四人左右扶持的八抬朱頂綠呢官轎前后,又是八名紅黑帽皂役打扮的精壯漢子。一路呼喝不絕,極盡“八座之儀”,好不威風(fēng)。
前簇后擁的官轎剛一停下,不待轎簾撩起,張喬芬已經(jīng)雙膝著地,連連磕了幾個響頭。其他鄉(xiāng)紳由于陳千秋預(yù)先打過招呼,此刻都原地立著,等著看康國器如何演出這出煞尾戲。
康國器不知吃了什么補品,要不便是這身起花珊瑚頂戴、九蟒五爪袍服并錦雞補子提振的精神頭,也不用人攙扶,兀自將根拐杖在張喬芬腦門前不遠的地方上搗著。一搗一串塵灰。滿臉惡作劇,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
張喬芬一骨碌爬了起來,又羞又怒,卻又不敢發(fā)作,只是狠狠地撣著身上的塵土。
康國器用拐杖指著張府門前的局勇:“啊哈,就這幾根西洋燒火棍,還想拿來嚇唬老夫?”精神抖擻,中氣十足,儼然當年軍中的“康拐子”、廣西任上的中丞公。
張喬芬回身揮舞雙手,連喊幾聲滾。霎時,所有的毛瑟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康國器也不跟他啰嗦,拋下一句硬話,不把局戳交出來,但憑三十二鄉(xiāng)鄉(xiāng)紳的指攻,就可以將他押往督府問罪??祰鞑⒎翘撗远矅?,他帶來的儀仗隊包括打扮成皂役的隨從,個個都是從各鄉(xiāng)醒獅隊挑選出來的武術(shù)好手。
張喬芬交出局戳后,八抬官轎仍作為鎮(zhèn)宅之寶抬回康府,而興奮不已的康國器,卻是久久平靜不下來。他問陳千秋,公局一年的支銷得多少?陳千秋說至少也在一千多金左右。康國器說局費籌措,不能再像張喬芬那樣,一頭牛剝七八張皮,害得大家怨聲載道。今后,除了各鄉(xiāng)認捐的以外,其它的應(yīng)當一概豁免。陳千秋說局勇這塊,也須整頓??祰饕痪洚斎?,又顧自說下去,萬事開頭難,今后用錢的地方還多。我在城內(nèi)的當押店還有些積余,可以從中取出一千二百金,該怎么花,你看著辦就是了。
一席長談,陳千秋都有點驚異,老人家哪來這么好的精力?
也許是回光返照,一夜之間,吹足氣的康國器突然又癟了下去。早上醒來,家人已認不出他的模樣??谙汛箳?,兩眼無光。問他話,嘴唇噏幾噏,一如翻肚的塘魚。扶起灌藥,大張著的嘴里,灌進去多少,流出來多少。就這樣在床上躺了兩天,當一抹斜陽剛落在朱頂綠呢八抬大轎上,他吁地長出一口氣,了無牽掛地走了。
陳千秋主持西樵公局僅一年,便于翌年正月吐血而死。
同、光年間,粵省盜風(fēng)熾盛,西樵尤以為甚。一上任,陳千秋即著手整飭局勇,凡是頑劣之徒,一概除名,再從各鄉(xiāng)挑選正派子弟充實進來。一支不受管束的驕縱隊伍,轉(zhuǎn)眼間便煥然一新,局紳莫不喜上眉梢。接著,陳千秋又具文稟報,請求官府派兵清鄉(xiāng)??h令楊廷槐經(jīng)不住他三番五次陳情,又怕他利用省城里的關(guān)系,直稟督撫,告?zhèn)€刁狀,只好派兩名正副巡檢,率領(lǐng)水陸兵勇下鄉(xiāng)追剿匪盜。
為配合清鄉(xiāng),陳千秋還責(zé)成各鄉(xiāng)具結(jié)連坐,禁絕交匪。西樵匪盜多是本地人,對本村本族很少騷擾,遇到清鄉(xiāng),不難找到提供飯食和落腳點的“米飯班主”。而今一家窩匪,九家連坐,誰還敢冒險收留他們?哪怕是兄弟上門躲避,吃飽喝足之后,也得趕緊打發(fā)他速速離開。善于藏匿的匪盜,此時只好作鳥獸散。
二十多天的協(xié)同清鄉(xiāng),開頭還算順利,到了結(jié)束那天,卻生出一場爭拗。正副巡檢要將捕獲的幾名匪首盜魁押回縣里請賞,陳千秋和多數(shù)局紳卻主張在公局訊明后就地正法以儆后尤。雙方爭持不下。兩名巡檢同聲威脅,你等莫不是要循私枉法?陳千秋一拍桌子道,我們共具“如誣反坐”甘結(jié),即行稟請懲辦!兩名巡檢瞠目結(jié)舌,無言以對。督府在通飭各屬辦理匪盜公文中曾申明:“攻匪保良,系局紳專責(zé)。”理由是“此等匪徒詭計多端,既無飄布可據(jù),到案狡展又屬慣技,若有局紳具結(jié)而仍不辦,是永無懲辦之日?!?/p>
本是防止各級官員視清鄉(xiāng)為例行公事草草應(yīng)付的一條規(guī)定,到了公局這里,正好作為予以生殺大權(quán)的依據(jù)。處決刑犯定在墟日這天。眾目睽睽之下,幾顆人頭咚咚落地,自此以后,地面確實平靜了一段時間。
陳千秋開始著手他的治理鄉(xiāng)村大計??祰骶璩龅囊磺Ф俳?,恰好用來購書。他打算效法康師,創(chuàng)辦書院,建立書藏。他親自進城挑選書籍。廣州西關(guān)十七甫、十八甫、書芳街、龍藏街等地的書局坊肆,大大小小百二三十家?guī)缀踝屗粤藗€遍。他是務(wù)求中西咸備,篇目齊全。因此縱是勞目傷神,口鼻蒙塵,也樂此不彼。
幾天后,一批精挑細揀的中西書籍終于運回公局。指揮腳夫?qū)D書卸到屋里后,他拍拍身上的灰塵,款步走了出來。不經(jīng)意一瞥,看見幾名局勇正在旁廊里聚賭,頓時火冒三丈,急步走過去喝止道,好大的膽子,身為局勇,竟敢?guī)ь^賭博!幾個局勇頓時嚇得臉如土色,連地上的賭資也顧不得收拾,縮著腦袋挨了好半天呵斥。
陳千秋仍不罷休,在公局例會上提出,要剝?nèi)ミ@幾名局勇的號衣,將他們攆回老家去。有同鄉(xiāng)之誼的幾位局紳最先起來為他們說情,陳千秋仍是不肯通融,直到幾位紳耆也從旁勸說,他才勉強松口,極不情愿地丟下幾句話:下不為例,如若再犯,決不姑息!
陳千秋擬了個禁賭鄉(xiāng)約,條款近乎苛刻,處罰也十分嚴厲。拿到局里議決時,他說歷來賭盜一體,本地賭風(fēng)熾盛,不剎此風(fēng),西樵將復(fù)為匪盜淵藪矣。眾局紳卻認為禁賭持正過烈,可能會適得其反。雖是爭論不休,陳千秋還是力排眾議,堅執(zhí)不過正不能矯枉,一字不易,強硬推行。
對陳千秋自作主張大購圖書的舉動,眾局紳本來就頗有微詞。經(jīng)過此番爭拗,大家突然都懷念起張喬芬掛印辦事的那段日子來。張喬芬雖然搜刮無度,卻待他們不簿。每月薪金之外,還有優(yōu)厚的車馬費。逢年過節(jié),各種賞勞更是名目百出。陳千秋主事后,擔(dān)任局紳的諸多好處,有如滾水灼豬腸,縮了一大截。一年到頭,除了那幾十金的月薪,干巴巴的再無其它外快。
至于做人方面,拿陳千秋與張喬芬一比,更是大欠火候。人家張喬芬,到底是進士出身,也做過幾年知府,被罷黜還鄉(xiāng)后,還知道謹言慎行,連轎子都只坐三抬。哪似這個康門子弟,年輕氣盛,獨斷專行,兩眼吊在額頭上。還是人家府上的轎夫說得好,張大人待人和氣,出手大方,年節(jié)有紅包,遠行有賞銀?;锸骋脖妊瞄T轎班里的好,不是魚就是肉,便是瘦骨仙也能喂成大肚佛。這輩子能給張大人抬轎,簡直就是前世修下來的福分。
越是左右掂量,越是有苦道不出。于是,一幫局紳,再到局里議事,面對意氣風(fēng)發(fā)的陳千秋,一個個都烏頭黑面,神情萎頓,似是生生給人閹了一般。
張喬芬此刻也沒閑著。他通過油欄門樓船的柳月,往楊廷槐耳邊吹風(fēng):“張大哥讓人奪了局戳,你也不過問一下,今后叫我哪來面目再見張大哥?”
這個柳月,伶俐乖巧,天生一副可人的容貌。鴇母收養(yǎng)她時,便斷她日后定是個吞金吐銀的尤物。于是專門延請老師為她教習(xí)棋琴書畫、拉吹彈唱。平日里不但啥活不干,即便是洗把臉,也得別人先把毛巾搓洗擰干后,再遞到她手上。一身光滑的肌膚,保養(yǎng)得跟滿月嬰兒似的,再急色的男人見了,也不敢隨便造次。張喬芬最喜她的乖巧可人。一顰一笑,一嗔一怨,都是那么自然得體,恰到好處。
楊廷槐的評價更絕:“小鬼丫頭,一卡一包水。勿會嗲,勿會斫,勿會賣樣,勿會瞎翹,勿會麻錢錢,勿會辣豁豁,哦喲歪!”
張喬芬聽不全他的吳儂軟語,卻好在自己在浙江任知府也有好些年頭,于是笑著回了他一句:“眼烏珠蕩,阿哥可是要卡嫩頭啦?”他的蘇州話說得半咸不淡,意思是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阿哥可是想老牛吃嫩草?
楊廷槐也不生氣,只是揚著張黃卜亮姜的大臉盤呵呵地笑。
張喬芬在柳月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卻一直無法埋手。后來,他想通了,女人有的是,這等尤物上哪找?不如認作契妹,好生待她,說不定日后還有用得著的地方。于是收起非分之想,照樣在柳月身上花大錢。漸漸的,柳月也就真的把他當成大哥看了。
見到楊廷槐跟柳月混得火熱,他心里有時還是酸酸的:你也是賤格,細糧送人食,自己光啃粗糧。他哪里知道,自從他將柳月送給楊廷槐后,楊廷槐也嘗盡了“干煎石斑”的滋味。何謂“干煎石斑”?原來這是青樓秘語。柳月身為青樓女子,眼界卻高得很。楊廷槐這般年紀相貌,比起張大哥來還差了一大截,她如何能將他放在心上。盡管楊廷槐對她不吝千金饋贈甚豐,她只是虛與委蛇不即不離。有時楊廷槐半醉不醒地賴在房里不走,她便叫一雛妓來為他捶骨,自己則借故溜出去與戲班的相好幽會,要不就干脆到姐妹的房間里躲上一回。
受盡煎熬的楊廷槐,此刻哪經(jīng)得起柳月耳邊一廝磨,作勢抓起她那粉嫩的小手,痛惜地摩挲著:“赤佬個阿無卵,格種小事體,也敢煩擾小娘魚。哎呀,肉滋滋這手……”
不待他說完,柳月輕輕抽出手來,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我說的事,你還沒應(yīng)承呢。”
有如麻酥了半邊身子,楊廷槐聳起一只肩膀笑道:“好辦,好辦,來塞格?!?/p>
一半也是為了在柳月面前顯示自己的本事,楊廷槐不但答應(yīng)向陳千秋追繳局戳,還與張喬芬商量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連同他的老師也一塊給辦了。
張喬芬對康有為師徒兩人恨得牙根癢癢的,當即說道,京城里你只管去運動,費用包在我身上。自然,楊廷槐最后提出的一點要求,張喬芬也十分爽快地應(yīng)承下來:為柳月?lián)Q置一套蘇作酸枝螺鈿家私。楊廷槐嫌廣作家私粗重俗氣,得給柳月配套雅致的才行。
也是事在人為,經(jīng)過一番金錢運作,京師里終于有人答應(yīng)楊廷槐,替他出頭參劾康有為。當然,由頭與西樵公局無關(guān),參的是他的《新學(xué)偽經(jīng)考》。
這天,聽說康有為以講學(xué)為名,帶著一幫弟子到廣西避禍的消息,張喬芬馬上叫起轎子,趕往縣衙門對楊廷槐說,該是追繳局戳的時候了。楊廷槐叫他莫急,等著好戲看就是了。
楊廷槐成竹在胸。不久前,西樵公局幾位局紳跑來他這兒告狀,說鄉(xiāng)里有人被殺,不知是為了賭債還是什么的。本來是一樁無頭公案,陳千秋卻咬定是潘姓富商所為。他說,若不是心虛,姓潘的憑什么向辦案局紳行賄?他這一說,得罪的人可就多了。那幾名局紳為了撇清關(guān)系,拍桌摔凳跟他干開了。好些局紳,也指責(zé)陳千秋疑神疑鬼,血口噴人。西樵公局頓時亂成一鍋粥。所有這些陳述,都帶著個意思:陳千秋如此武斷,怕是要鬧出人命來。
收繳局戳的場面,直到彌留之際,陳千秋仍歷歷在目。
張喬芬率領(lǐng)幾十名族人,跟隨著楊廷槐帶來的兵勇,將公局團團圍住。所有局紳面無表情地冷立一旁,任由他去作徒勞無功的抗辯。公局外面的土坡上,穿著號衣的局勇與看熱鬧的鄉(xiāng)民摻雜在一起,伸長脖子遠遠地眺望著公局里的動靜。他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變得分外陌生,就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來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在西樵,你不過是一個外人,一個與三十二鄉(xiāng)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人群是怎么散去的他記不清了,縣令楊廷槐是怎么呵斥他的他也全無印象,惟有張喬芬捧著局戳向其他局紳行禮而一眾局紳齊齊還禮的景象深深地楔進他的腦海。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的所有雄心所有想法所有計劃全在這一刻結(jié)束了,甚至連半寸鄉(xiāng)道也沒修起來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步履踉蹌,跌跌撞撞地走進堆放著書籍的屋里,他本想再好好摸一摸這些他精心選購的書,不想腳下一軟,兩手猛然撐到書堆上,跟著喉頭一熱,一股咸咸的東西噴涌而出。書堆上,赫然一片血紅。
得悉第一弟子陳千秋的死訊,康有為捶胸頓足仰天長呼:“莫非天將絕我?區(qū)區(qū)一公局,即使成功也不過是極小之事,何足勞我精神,耗我心血,老我歲月,奪我禮吉?”
剛南歸不久的梁啟超也是五內(nèi)俱摧,肝腸寸斷。學(xué)長當初要回西樵試行鄉(xiāng)村自治時,他就極力勸阻道:“以牛刀割雞,不如留身以效國事。”奈何學(xué)長去意已決,終是無法說動他。到了北京,學(xué)長來了一信,梁啟超這才明白,學(xué)長小試牛刀,實是大有抱負:“事無大小,法無揀擇。昔人所謂堯、舜事業(yè),不過太空中半點浮云,如曰鄉(xiāng)事小也,則國事寧得曰非小?吾惟隨現(xiàn),以行吾心所安而已?!?/p>
言尤在耳,斯人已逝。
梁啟超強忍悲傷,勸慰老師節(jié)哀。他泣不成聲地說:“學(xué)長以治公局若治中國期許,不計禍福,不計大小,不計成敗,足為后人景仰,起而效之。先生有這樣的弟子,應(yīng)極感欣慰才是?!?/p>
康有為跌足大喊:“禮吉之死,吾恨深極,何以節(jié)哀?”
為弟子陳千秋舉辦公奠后不久,省城大東門線香街,也辦了個規(guī)模盛大的水陸法會。
事情吊詭得很。那晚,聽說張喬芬要出遠門,一直無法埋牙的柳月,不但主動以身相許,還光脫脫摟著他說了一宿癡話顛話傻話。女人心,海底針。柳月何以會一反常態(tài),說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種話來,張喬芬當時也未及琢磨,就已為她這一番梨花帶雨的剖白弄得心酥骨軟,神魂顛倒,于是一邊盤挲著一對盈手可握的椒乳,一邊滿懷憐惜地說,大哥這一趟差使,最多也就是兩三個月時間。你既是有心“埋街食井水”,自今時今日起,就不要再出去見客了。你媽那里,我先付她三個月包金,待大哥辦完事后,再來為你辦理“脫籍”。柳月又喜又憂,涰泣道,姓楊的怎么辦?我不見他容易,可就怕給大哥惹下麻煩。張喬芬眉毛一豎。他算什么東西?不是大哥小看他,在大哥眼里,他跟海皮上的乞丐還不是一個鳥樣,只不過是頭上多了顆紅頂子罷了!柳月滿臉疑惑。張喬芬俯下身子,銜著她的耳垂說,放心好了,就是給個水缸給他做膽,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樣?!案改腹佟庇秩绾??還不是得由我們這些米飯幫主供著養(yǎng)著?要不,他們都得喝西北風(fēng)去!
也不知張大哥走前點了什么藥,楊廷槐那只老雞公,居然再也不上門來拍翅膀刨爪子了。一世人難得如此清靜,于是只管洗盡鉛華,素面朝天,一心靜候張大哥歸來。都說紅顏薄命,這個柳月也是,難得的正經(jīng)日子,卻過得七上八下。種種不祥的念頭,你來我往,一刻也不肯消停。翻船。遭劫。暴病。犯官非,下大獄……越是要摒絕這些突如其來的魔祟之念,越是提心吊膽惡夢連連。這種膏火自煎的日子,很快就把她熬干了。三個月后,張喬芬再見到她時,原本水靈靈的一個可人兒,已枯干得有如一把蘆柴,若不是木然的眼珠子還能偶爾一轉(zhuǎn),躺在病榻上的她,簡直就是一具絲綢裹著的干尸。
鴇母一邊抹淚,一邊數(shù)落說,柳月啊柳月,平日里你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么偏偏就放不下一個張大哥……連湯帶水一通訴說,那意思倒是不難明白:柳月一病不起,想必張大哥是不會再提脫籍的事了,但你倆終歸是在我這樓船上做了一回夫妻,她的湯藥費包括日后的收殮開支,總得有人替我分擔(dān)一些才是。鴇母不敢多抱奢望,能敲個三幾百元也就謝天謝地了。沒想,張喬芬倒是十分干脆,抹去眼角一顆淚珠,說男人牙齒當金使,他當初許下的三千贖金,一分也不會少她的。鴇母破涕為笑,連喊菩薩啊菩薩。張喬芬不再與她啰嗦,當即喚人將柳月抬到自己的長行快艇上,急急送回南海府中延醫(yī)救治。應(yīng)允的贖金,也立馬遣人往錢莊兌銀,一次付訖。
柳月到底還是命薄,病情剛有點起色,就掙起身子要人幫她洗頭,及至見到滿盆脫發(fā),不由驚叫一聲,又犯了魔怔。不消幾天,竟至藥石不進,香消玉殞。
柳月此時雖已脫籍從良,卻尚未正式迎入張府。南海張家的墳山進不得,只好運返廣州,停柩于大東門線香街的園子里。之后,張喬芬又是延請僧尼誦經(jīng)超度,又是勒石紀念,前前后后折騰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將這一段“千金市駿骨”的風(fēng)流軼事束尾作結(jié)。一時間,滿城爭說張喬芬,連一眾僧尼也都噓唏不已,稱其善根深厚,必有福報。
(責(zé)編:張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