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 唐果
云南來信
text_ 唐果
我從昆明回來,沒有吃午飯,從一點睡到六點。然后是晚飯,我徹底清醒是在看完兩集《傲慢與偏見》之后。不知睡眠有什么魔力,無論多么疲憊,經(jīng)過或多或少的睡眠之后,我就能找到一個新鮮的自己,身體又生發(fā)出應對一切的勇氣。
其實也不盡然,偶爾我會把睡眠的美好放到無限大,臨睡前還暗暗祈禱,還是不要再醒來了吧,沒有比不需要醒來更簡單的事情了。似乎總有什么在跟你作對,越發(fā)簡單的心愿越發(fā)難以實現(xiàn)。
所以我醒來了,還寫下這封信。我也曾經(jīng)想過,這信真有一直寫下去的必要嗎?早上開會時收到二二的信息。她問:“今天有信嗎?”這句話讓我仿佛回到幾十年前,一個女人問過路的郵差。“今天有信嗎?”我不是郵差,可我馬上回答了她:“今天有信?!?/p>
沒有一次出門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去異地睡一覺。所以一旦去到陌生的地方,無論你多么想睡,無論你多么疲憊,但在不該睡覺的時候你都得睜著眼睛,裝出一副興味盎然的樣子,聽著,談笑著。身邊某人,我有種拿你當枕頭的沖動。但沒有幾個人像枕頭那樣柔軟和心甘情愿。我試過站著睡覺,那副樣子,也只有自私的眼睛閉上了,身體和腦袋均處于高強度的勞動之中。
寫作之人有兩條路,當我從生活的這條轉(zhuǎn)軌到另一條,無論思維還是行動,我都會缺乏安全感,有種在陌生道路行駛的忐忑和不安。偶爾想去那條路上走走是因為厭倦,或者不甘心之前的所見所得,希望有不同的際遇等著自己。
唯獨沒有新奇。帶著失望返回,一來一往,感到疲憊也是理所當然。仿佛從云端下來走在草地上,只有周遭的可以觸摸到的一切讓我欣喜。
一部電視劇帶給我驚喜,還有一只小狗。
孩子從同學家里將它抱回來,它第一次見到我就沖我搖尾巴,追著我的腳步跑。當我抱它在我的膝蓋上,蓬松厚實的皮毛讓我恍惚以為,我是拿這些皮毛來取暖的,一旦你耐心扒開,才發(fā)現(xiàn)皮毛里面還藏著一條小狗。我沒有履行承諾,原以為自己會變成一只小狗,在我變成小狗之前,一只小狗從天而降。我是變不成小狗了,它代替了不守承諾的人來到我的身邊,我將它當作我的化身。
所以,我就可以毫不隱諱地說,我愛上它了,我對它一見鐘情。同樣的話,現(xiàn)在可以對大自然里的任何事物說,唯獨不能對人,特別是異性。
在《傲慢與偏見》里,達西向伊麗莎白求愛了。達西和伊麗莎白是整部劇里最漂亮的女人和最帥的男人。如果人失去判斷美麗與丑陋的能力,所有的圍繞俊男靚女展開的故事可怎么辦呢。
這是今年的最后一封信,在這封信里我操了不該操的心。這樣的毛病得改,我寄期望于來年。來年,我也想變成一個高大上的人,一個在聚光燈下不再玩弄手指的人。
作為一個寫詩的人,整理作品就是回首自己一年的心路歷程。有寫時的艱難,我整理時不忍面對的艱難。
先去一個隱匿的博客上一首一首的復制,然后全部打印出來放進包里。直到把一沓不算薄的紙捂成卷心菜的樣子才下定決心去面對它們。第一遍是在紙上刪改,第二遍是在電子文檔上刪改,第三遍是在長微博里轉(zhuǎn)換成圖片后刪改,最后一遍是打算拿出去示眾時的刪改。經(jīng)過幾次刪改,在確認不會有大的刪改之后,才把這些作品拿出去示人。整理時不僅看這些詩,還會驚奇:這首詩居然是我寫的。還要考慮:這首詩對自己來說,是否有存在的價值。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刪除就只需一秒。
當然,還會有一些別的想法。整理完這些詩,才感覺到2014年真正離開了。
一個以兩張面孔立世的人,文學中閃現(xiàn)的比較模糊的這張臉,比另一張臉的骨骼堅硬,輪廓更鮮明。
說誰誰誰寫得艱難,誰又敢說自己寫得十分容易?說誰誰誰孤獨,在文學之路上,誰又是不孤獨的呢?又說誰誰誰低調(diào),低調(diào)或者高調(diào),不過是選擇不同而已,低調(diào)不值得褒楊,高調(diào)也不容鄙視,只要作品優(yōu)秀。還說誰誰誰寫詩不是為了發(fā)表,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寫詩怎么可能是為了發(fā)表呢?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既不能順從刊物編輯的口味,也不需要照顧讀者的心情。
不刻意左,不刻意右,一切順其自然?!安浑S風飄搖”對于一個小個子女人來說,有時候得咬緊牙關(guān)。
作為一個經(jīng)常與文字為伍的人,對詞語是特別敏感的。比如說“慢”,看到這個字,我的思維就會停頓一會兒。如果說到風,我就會想到一種具象,雖然你抓不住它,但你能通過樹葉的搖擺看到它,通過頭發(fā)的飄散感受到它。
既然有我喜歡的詞,當然就有我討厭的詞語了。
我特別討厭“通奸”這個詞,現(xiàn)在卻頻頻出現(xiàn)在新聞事件里。每揪出一個貪官,無論男女,似乎都適用這個詞。如果不是嫖娼,男女身體上的接觸怎么可能完全拋棄心靈?這么復雜的兩性關(guān)系,怎么可能用一個這么簡單粗暴的詞語就把它給概括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guān)系,如果當事人自己不出面表述,別人無論用什么詞語去談?wù)摱际遣磺‘數(shù)摹?/p>
朋友說寫信好,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寫到哪里突然不想寫了,就停下了。如果發(fā)現(xiàn)有寫漏的內(nèi)容,還可以隨時補上。他終于為我的東拉西扯找到了說辭。
口語詩和用口語化寫作的詩有根本的區(qū)別,有些人沒弄明白,偶爾我也迷糊。用口語化寫作的詩人很多,但真正的口語詩人不多。我不是口語詩人,但偶爾會客串一把??谡Z詩人偶爾也會客串到意象寫作這邊。我覺得大概是這樣的,口語詩人采用的肯定是口語化寫作,但用口語化寫作的詩人不一定是口語詩人。我已經(jīng)把自己繞暈了。
我基本不會拿一首詩歌草稿出來示眾,就像我在未確定臉上是否有污物之前,我不會跨出家門一樣。
整理完2014年的詩,我如釋重負。
2014年寫過一首短詩《蜜蜂耳環(huán)》。蜜蜂耳環(huán),一種殘酷的美,無論是對蜜蜂還是對被它裝飾的人。詩有多殘酷,生活就有多殘酷,詩的殘酷與生活的殘酷相比,詩的殘酷要遜色得多。
2014,你我不會再見了。
蜜蜂耳環(huán)
一天中,她暗暗地
扇了自己九記耳光
右三記
左三記
有三記打偏了
打在耳朵上
我新寫了一首詩,叫《你的身體藏著無數(shù)條河流》,有人在里面讀出一點淫蕩的意思,盡管我寫的時候沒朝那方面想,經(jīng)他一提醒,我再去看,自己也覺出點那樣的意思。
你的身體何止藏著一條河流。一條太孤單,應該是幾條、無數(shù)條。
只有足夠數(shù)量的河流,才配得上你豐沛妖嬈的一生。
說是打掃衛(wèi)生,不過是把我掉落在每個房間的頭發(fā)收集在一起,作為遭人厭惡的垃圾理所當然地扔掉。
照鏡子時看到自己的發(fā)際線越來越高,我便暗自慶幸:幸好我是個女人。不然我也跟坐在前排右二那個禿頂?shù)哪衬郴蛘吣硞€摘掉帽子的男詩人一樣??蓱z的幾根頭發(fā)無論朝哪邊倒,都無法遮蓋住越來越荒蕪的頭皮。
受脫發(fā)困擾,我曾想去理個光頭,但最終又因糾結(jié)于選擇哪種款式的假發(fā)而放棄。
小時候?qū)懳恼聲?jīng)常用到“憧憬”這個詞語。憧憬,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向往。我?guī)缀跬诉@個詞,當然已經(jīng)很多年沒憧憬過了。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是值得我仰著頭、眼睛忽閃忽閃地、淌著口水去憧憬的。前幾天看到王國維的兩句詩“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時,我憧憬了一下我的孫子或?qū)O女。沒什么可以憧憬的了,我就只能憧憬一下我生命里將會出現(xiàn)的跟我有血脈關(guān)系的小人兒。
在中緬邊境一個賣手機的店鋪里,我看到一個孩子在嬰兒車里熟睡。四周無人,我拿手指去碰觸他白玉一樣的小手,他反應之迅猛令人稱奇,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指,睜開眼睛,咧開沒牙的嘴對我笑。小手的溫度通過手指傳遞給我,那一瞬間我有把他據(jù)為己有的沖動。當我扭過頭,我看到兩排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嚴肅地站在十多米遠的界河邊,犯罪的念頭飛快地逃走了。仿佛從睡夢中醒來,周圍突然多了些看手機的人,孩子的父親在旁邊給客戶熱情地介紹著產(chǎn)品。
住酒店最大的問題是,我打不開每一個酒店的電視。就說最近的一次,為了打開電視,我想了很多辦法,我還盤腿坐在床上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我去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門沒鎖上。難道是因為門沒關(guān)上嗎?我去把門關(guān)上,扣上防盜鎖,又胡亂按了一通遙控器,一分鐘之后電視打開了,畫面是酒店設(shè)定的中央一套節(jié)目。住了三天酒店,我始終不知道怎么換臺。我打開電視并沒有專注于電視,它只是作為背景音樂陪伴我度過了三個夜晚,那次陪我出差的親密伴侶是霍桑的《紅字》。
我曾在一篇小說里寫過一個門衛(wèi),他除了盡職盡責地做好門衛(wèi)工作外,還負責定期清除小鎮(zhèn)唯一的街道上的雜草,他用一個籃子提著草,走一段路后把草倒在小鎮(zhèn)旁邊的垃圾堆上。他把草倒在哪里,草就在那里繼續(xù)生長,所以那個垃圾堆其實就是一個蓬勃的小草山。門衛(wèi)室的電視一天到晚開著,而且永遠只放中央一臺。
保持這個習慣的還有我父親或者跟他一樣老得不愿意改變習慣的人。在父母家的客廳,電視永遠只放中央第一套節(jié)目。“新聞聯(lián)播”那讓人振奮的音樂響起來了,一些人的美好生活即將在“新聞聯(lián)播”里展開。
你的身體藏著無數(shù)條激流
它們快樂的理由是
初始有清澈的泉水
結(jié)局是包容的藍色海洋
偶爾,你也埋怨它們曲折
河道礫石太多,還有水草牽絆
可如果拿掉這些
你的快樂亦將折損大半
我走路磕磕碰碰,搖搖晃晃,可我很少摔跤。因為我走路很專心,就像我吃東西一樣。
有人說我膽兒小,那可不。
曾經(jīng)有一座小山包,同事們都不上去,我一個人上去了,下山時被一根藤子絆住了腳,我摔了個四仰八叉,在空中翻了三百六十度才落下。我身上沒有任何傷痕,連一點疼痛感都沒有,只是褲子、外衣、內(nèi)衣都蹭上了厚厚的黃泥。黃泥的顏色可疑,看著讓人惡心。當我灰頭土臉地從山上下來,同事們都笑彎了腰。這些事后諸葛亮說,讓你不要上去的,你偏要上去,看你摔成這樣。
無非是沾了一身泥,它們可是很怕水的。
回到父母家,母親找來她的衣服,寬大的衣服,我穿上像唱大戲的。衣服洗到一半,我才想起,我的項鏈不見了。一串珍珠項鏈,買了好幾年,那是第一次戴上。便請同事送我回山上找。沿著山道上去,果然,那串項鏈掛在雜樹的枝頭,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那是雜樹的果實。
去中緬邊境的山上驗收基站,在山梁上,恰逢大風大雨,我們連傘都撐不開,但工作還得繼續(xù)。上去還好,可以抓著草一步步地向上攀登,下來就慘了,摔一跤爬起來都很困難。我當然又摔跤了,如果一時不能直起身子就順勢往下滾,好在那個山上的草很厚,還沾著雨子,滾的時候挺順當。當我連滾帶爬地來到山腳,我的腳崴了。那么高,那么陡的山,僅僅是崴了腳實屬萬幸,我朝山峰合了合掌。到小鎮(zhèn)上,我一邊烤濕透的衣服,一邊噴云南白藥,第二天就行動如常了。
摔得最多的是在衛(wèi)生間,那么小的空間,裝潢也還好,還挺干凈,想不明白為什么我經(jīng)常要在里面摔跤。每一次摔倒的時候我都提醒自己,下一次再也不能摔了,可等不了幾天,又得故伎重演,好在每次有驚無險。
因為手機曾經(jīng)掉進蹲坑,我就做夢,夢到一邊跟人通話,一邊拿手機在水里反復地浸。很藍很透明的水,不知道為什么要拿手機在水里反復地浸,像是游戲,又像是在測試手機對水的防預能力。
有人會摔掉下巴,我卻從來沒有過。
下巴脫臼是因為我咬蘋果、桃子,或者因為太困,打個哈欠。我張大嘴去找孩子,含糊不清地跟他說話,我想博得他的同情。孩子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冷不防朝我的下巴猛揮一拳,我的下巴復位了。那時候他好像還不到十歲。我問他,你是怎么學會的。他回,他是在武俠小說里看到的。一般是學藝不精者被高手打掉下巴,但反其道而行之,他也可以用同樣的招式為下巴脫臼的人復位。他真的成功了。所以每次我吃蘋果、桃子或者困的時候我都希望他在我身邊,這樣我就不會因為害怕下巴脫臼而畏首畏尾了。
盡管我不是那么可愛,但我以與可愛的人共存于世為榮。雖然我從來沒有贈過別人鮮花,如果遇到可愛的人,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贈他一束鮮花。
花只有兩種,長在地里的叫鮮花,被人摘下來后就成了花的尸體,我不愿意捧著尸體,送你。
我想贈你一束花
可惜我沒有
至今,沒有一朵花是從我身上長出來的
花園里有很多很多的花
可惜那不是我栽的
它們也沒有長在我的身上
我曾栽過花,可它們都死了
在它們還沒來得及
開花的時候
街頭賣的花很新鮮
它們嬌艷欲滴
可那都是花的尸體
面對如此美好的你
我怎忍心
將花的尸體贈予
總會有一些花,要長在我身上
總會有花朵,在我的眼窩里開放
但這樣的贈予,需要你自己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