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厘
接過牛皮紙口袋,大桂眼前亮了一下,好像當(dāng)初接過肉團(tuán)兒似的大亮。心口鼓脹起來,一些東西在里面蹦噠躥騰,撒星星似的飛出來。
昨晚下了一場雪,都進(jìn)陽歷年了,才下了一場像樣的雪。羅馬花園里,干了枝兒的櫻花,桃花,梧桐,合歡,還有叫不上名看著稀罕的樹,一夜里都花枝搖曳起來。院子里的樹各開各的花,開花時節(jié),像那斯文的人,靜靜開自己的花,一點不招搖。過去,大桂喜歡的是牡丹芍藥那樣的大麗花,覺得那樣大朵大朵艷紅艷粉的才叫花。這幾年,看慣了這些不打眼的花和樹,明白了什么叫雅。這花也和人一樣,那牡丹一樣招眼,香味嗆鼻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行,千萬不能招惹,招惹上,可能轉(zhuǎn)眼就長出獠牙來了。這些不妖不艷的花樹,耐看,經(jīng)端詳,清清淡淡的,越看越爽心,幽幽的香氣能讓人醉在里面。
一串串絨球似的雪團(tuán)墜在枝條上,高高低低。大桂覺得眼下的銀白晶瑩比開花時還好看,像那群聾啞孩子在跳舞,上百只纖柔的胳膊,款款舞動,舞出一張碩大的剪紙。這剪紙的底襯是一棟棟米黃色小房,灰褐色樹干,素白素凈的,像大亮收在月餅盒里的圣誕卡,那上面的風(fēng)景跟這一樣。
不知不覺中走到地方,在電子觸屏上按下一串密碼,咔的一聲響后,雙開門張開一道縫。手機(jī)就是這時響的,是徐姐。
下來了。
徐姐的大嗓門調(diào)門比平時高,又尖又飄。要不是好消息,她不會主動打電話,也不會這么大嚷大叫的。
兩寸厚的金屬門在身后嗒的一聲自動關(guān)上。大桂進(jìn)到屋子里,坐在腳下的地墊上。
多會過來啊。
濃重的困意忽然涌上來,靠在冰涼寬大的鐵門上,身上的勁兒一下沒了。墨綠色植絨地墊密實又松軟,小時候五月天里在山坡上放羊,腳下那片草甸子就像這樣。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躺在草甸子上,照在臉上的太陽光,像灑下一片小密蟲,在臉上不停地爬,抓癢癢似的,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多會過來啊。
是電話那頭在說話嗎?聲音聽起來那么遠(yuǎn),好像從幾十年那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的。當(dāng)初大桂進(jìn)到這個城里,可沒想過會有這么一聲召喚等著她。
大桂住在陵北路,“陵北路2—3號”是她住的那棟樓的藍(lán)牌號,3單元6樓2號是她家。早年前這里叫陵北小區(qū),和警衛(wèi)把持花木茂盛的國賓館隔街相望。幾年前小區(qū)要拆遷的時候大家才知道,那條穿過小區(qū)北門和南門的小馬路,原來是條區(qū)界線,路東和路西分屬兩個市區(qū)。在老城人眼里,路西所屬的城區(qū)是郊區(qū),城邊子。有陵北小區(qū)之前,路西往西一大片都是菜地,叫羅家屯。后來有人在菜地路邊擺起菜攤兒,越擺越多,擺成一條街,成了聲名卓著的羅家早市。羅家早市向北拐個90度大彎,和小區(qū)里那條不足五米寬的小馬路延伸在一起。現(xiàn)在,路東新起來的一片高層電梯房,叫陵北新區(qū)。路西那幾棟三十年樓齡的舊房,依然待在原地,像幾個離群索居的老人,互相守望著。他們不再管自己住的地方叫陵北小區(qū)了,六棟房子還能算個小區(qū)嗎?新區(qū)里的人交天價的物業(yè)費,他們沒有物業(yè),連每月10塊錢的衛(wèi)生費都沒處交了。這里顯示出的種種好處,小戶型,房價低,緊鄰一環(huán),地點好,讓大桂相中了這個地方。每天早上6點到8點,往南走五分鐘,那兒的早市是這片區(qū)域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誰要是問大桂,你家住哪,她不說陵北小區(qū),她說住羅家早市。
大桂包里有個巴掌大的硬皮本,記著要辦的事。這兩個月,大桂一直在添置東西。早上起來,大桂得喝杯咖啡,要不頭暈?zāi)X漲的出不去門?,F(xiàn)在,這本本就像早起的那杯咖啡,是大桂晚上的醒腦丸。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想起什么要記下來,立馬精神起來。除了對大亮,大桂從來沒這么細(xì)心過。她是個大大咧咧,粗拉拉,不會算計的人。過去,別說在本上記下什么,就是心里也很少留出太多地方裝事兒,即使不好的事,最煩心的事在腦袋里也呆不了多長時間。大桂一直覺得自己錯生成了女人,過去別人說她傻,她嘿嘿一笑就過去了。現(xiàn)在大桂會跟上一句,傻人有傻福。
一見大桂擺弄小本本,大亮就說,又跟外星人說話了。大桂寫的大亮看不明白,猜都猜不明白。比如“碗”,大桂寫成“石完”?!氨P子”寫成“○子”。多少年不寫字了,拿著筆要寫的字就是寫不出來。可像“石完”這樣,就那么順手寫上的,大亮說的外星文,大桂自己看得明明白白。大亮看懂看不懂沒關(guān)系,又不是讓她看的。
今天買了個大湯勺,把湯勺劃掉。晚上吃餃子時,裝餃子的盤子怎么看都不順眼。粗拉拉烏突突的,小時候用的粗陶碗都比這耐看。那描著金邊,鉤著一團(tuán)團(tuán)花枝兒的薄瓷細(xì)碗,白得透亮,精致得像吃奶孩子,得輕拿輕放,小心翼翼,生怕用大勁了給磕掉了瓷。那樣精細(xì)的東西,這輩子看到就夠了。搬家時,兩輛倒騎驢板車頂上牛了。“陵北路2—3號”是東西朝向的,和相鄰南邊的那樓,本來隔著六七米的大空場,兩輛車一起進(jìn)出都沒事。紙板飲料瓶包裝盒,一個個扎口的編織袋堆在墻根底下,占了一大攤子,占去大半邊路,只夠走一輛車。倆板車一個要往外出,一個要往里進(jìn)。錯車時,兩個騎車的人不騎了,下來推著車扶手走。往外出的板車?yán)镅b的一件件用草繩捆起來的粗瓷餐具。見大桂眼睛在里頭撒目,那車主說,你要拿,10塊一件。
從三角地搬出來時,只有大亮的東西一樣一樣早就打好包,一件不拉地帶出來。她對大亮從來都舍得,大亮用的都是好東西,都留著。大桂自己的東西沒來得及歸攏,怕那人轉(zhuǎn)心眼。搬家時像個入戶偷盜的賊,眼睛掃一遍,看見什么,裝起來,心跳得直打鼓,生怕那人回來,再也走不出去了。過了十幾年的日子,一樣家當(dāng)沒帶出來。反正要買,都送到家門口了,拿著吧。大桂盤子碗一樣拎起一件。
娘家姐妹侄女外甥的,都過來時包餃子省事兒,還不耽誤說話。那大盤大碗,恁小的飯桌擺不下幾個。大桂記下“交子完,小〇子”(餃子碗,碟)。記事本是大亮用過的,才撕掉幾頁,還是新的。大亮是寫個什么就撕下來,夾在哪兒提醒自己。大桂不那樣,不單單是不習(xí)慣扔?xùn)|西。每天一頁頁翻過去,就像把成就和夢想翻看一遍,心里甜滋滋的。還有,想到記下的不見得馬上就能置辦到。早記下沒劃掉的還不少呢。
剛住進(jìn)來時一樣家當(dāng)沒拿,用的都是房東給配備的,覺得過得挺好。這兩個月,心思變了,什么都想置辦。早記下要買個窗簾。房東留下的窗簾是個透薄的紗簾,天黑得越來越早,租人房子的話,可以要求房東換個厚窗簾,現(xiàn)在就不能張那個嘴了。
街邊的花布店進(jìn)去過兩次,價錢還行,接受得了,就是沒她相中的。本來第二次進(jìn)去,想把布量了。頭天晚上拿定主意,好歹是新的,圖個新氣兒。最后還是空手出來了。摸著一匹匹紅條綠朵清亮亮的薄棉布,那些提花、拉絲、鏤空、刺繡,棉麻、絲棉、亞麻、雪尼爾絨,密實貴氣的拖地窗簾挨個竄到眼前。
第一次進(jìn)羅馬花園那家,屋子里黑乎乎的,以為天黑了。天花板上葡萄串似的水晶燈像一堆小油燈掛在上面,昏天暗地的。不對,路上還是大白天呢,定的下午2點到嘛。第二次來,一個人在里面挨個房間細(xì)看一遍,才看明白。原來那那兒都是黑的,黑墻,黑窗簾。說得準(zhǔn)確點,墻紙和窗簾都是沒有一點色差的鐵灰色??楀\緞里面的銀絲乍眼看不出來,仔細(xì)瞅,那銀絲是花的形狀,一朵連一朵的郁金香花,滿地子的郁金香,鋪天蓋地的郁金香,連棚頂上都是。只是棚頂上的花比墻上窗簾上的大,大的不是一倍兩倍。墻上的花只有手掌大,幾十朵堆起來才能拼出天花板上的一朵花。五六十米的大客廳,抬頭看,淺灰色吊頂里面,橫豎數(shù)一遍,有十八朵花。
那小倆口從里到外穿的也是黑色,小臉煞白,不笑。白天把窗簾也拉得嚴(yán)絲合縫,怕是恨不得把臉也擋上讓人看不見吧。每次過去,大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簾拉開,坐會兒,喘幾口氣之后心里才敞亮。別人家里不亮堂,暗乎乎的看著壓氣,不喜歡。輪到自己,鮮亮的也不順眼了。怕是真像徐姐說的,眼光高了,啥都相不中。
初中畢業(yè)大桂回家干了兩年活,看了兩個婆家。一個看她得仰著脖子,一個坐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在家呆得最沒意思最心煩的時候,姑姥爺家說不上什么親戚的五姨回老家,找干活的人,她就跟著走了。
天天洗菜刷碗一月能掙50塊錢的話她沒當(dāng)真,她爹媽更不相信。要是她念上師專,每月15塊錢的生活費爹都供不起她。在家不也是天天洗菜刷鍋刷碗嗎,還得喂豬洗衣服,干地里活。農(nóng)忙時,每天睡得正香,在山梁上歇氣兒,河汊子邊洗腳丫子的時候,被爹一把推下去。驚得睜開眼,天還沒亮,只看見爹轉(zhuǎn)過去的背影。大桂長得壯實,爹不把她當(dāng)閨女待。四個丫頭里,大桂最會干活。臨走時爹說,新鮮夠了就回家,咱長得不俊,家底兒薄,不能可著心思來。早點看對象找婆家,興許能碰上個中意的。
五姨在城里開了個包子鋪,五姨帶大桂去的那個城里,不是老家叫平西的縣城,也不是她念書時最想去的那個比縣城更大的城里——如果她念上師專,就要在那呆上三年的地方。
一路顛得東倒西歪,在師專那個城里下車時,沙子灌進(jìn)耳朵眼睛里,吐得胃擰麻花似的難受。沒好好看看那個夢中的大城市,在候車室上了趟廁所,洗了把臉,沖掉眼睛里的沙子,又上了火車。路上,五姨說,沒想到你能跟我來,看那幾個扎扎呼呼的,一個沒來。沒來倒可我心了,我怕管不住她們。在直背硬座上坐了一夜又半天,火車把大桂拉到終點站,省城。以后,大桂總是在這趟鐵軌上往返,從慢車到普快,到K字號的直快,從家回返的目的地始終是省城。
三角地,二道橋,羅家早市。大桂在省城住過的這三個地方,羅家早市是最好的家。三角地住的時間最長,在大桂心里早就不是個家了。大桂在五姨那干活的時候,一直住二道橋,換了三個房東。用五姨的話,就是睡個覺唄。
五姨家包子鋪在一個鬧市的小馬路上,臨街兩邊不少小店。豆腐腦吊爐餅大包子小籠包餛飩鋪,賣糧油修鞋理發(fā)做衣服的,都是外地人開的。
第一家房東是五姨找的,在二道橋底下,離包子鋪有一站地。二道橋底下這片矮趴趴的小平房,說是張作霖和日本人在的時候苦力住的地方,當(dāng)?shù)厝私信飸魠^(qū)。從橋上看過去,那些矮趴趴的房子,屋頂連著屋頂。長長短短,鐵桿鐵罐鐵環(huán)鐵絲做成的天線,好像屋頂長出的頭發(fā)。屋子的腳地上看不見,腳踝以上的肢體從荒草地里長出來,一直風(fēng)吹雨淋著,已經(jīng)數(shù)不過年頭,推一下怕是就倒下一片。下雨天走在里面,大桂總想起秋雨過后老家山坳里的那片苞米地。斷茬兒的根莖,掰掉頭腳胳膊腿的秸稈,扔得滿處都是。收苞米時還翠綠的葉子斷了地里根須的供養(yǎng),雨打之后一夜枯黃,散落在壟溝上。濕漉漉的泥漿殘留在上面,泛著一汪汪亮點。這時候的苞米地,像一塊被泥漿漚爛的破布,大桂最不喜歡這時候去那,看著心里凄惶惶的。
大桂和街上那些外地來的姑娘小伙兒住在一起。談好的價錢按照平均數(shù)交房租。五姨說,省錢,在一起還是個伴兒,相互有個照應(yīng)。早上5點到店里,晚上10點前準(zhǔn)讓你走。就是睡個覺唄。
那房子,推開房門是個灶臺,房東在那做飯,燒炕。兩邊東西廂房,房東自己住東廂,大桂一伙人住西廂。西廂進(jìn)門左右兩鋪炕,七個女的住一鋪,六個男的住一鋪。門上面和房山墻上有四個兩寸長的大釘子,拉出兩條細(xì)鐵絲。兩塊舊被里子做的焦黃的布簾收在房山墻一邊,拉起來,隔出了男炕女炕。那布經(jīng)常是晚上不拉,早起才拉上。晚上回來,摸到炕拽過被就睡了。
大清早城里上班的人還在做夢,二道橋的人跟老家人一樣,起床睡覺跟著太陽走。睜開眼天已經(jīng)大亮的時候,房東兩口子吵架似的大嗓門一句跟一句,左鄰右舍的雞在打鳴狗在叫喚,各種聲音真真楚楚地傳過來。這兒的人和雞狗好像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每天不大嗓門地賽一場就不自在。不像在老家,多大的嗓門,喊出去,都讓遠(yuǎn)處的山石吸進(jìn)去了,聽起來沒有那股在耳朵邊喊你的沖勁兒。難怪爹早上從來都是把她推醒。
房東在外屋哇哇說著話,這邊廂的屋門就打開了。對流風(fēng)吹過來,房東伸手嘩嘩兩下,拉上兩邊的簾兒,招呼大伙起床。被房東吵醒的時候,看看左右炕上的人,頭幾天還會愣怔一會兒,以后機(jī)靈一下就坐起來了。不愛出被窩的時候,窗戶外面黑漆漆的,冷風(fēng)順著窗縫吹進(jìn)來。屋頂中間那盞15瓦的燈泡,把微暗的光亮從布簾上照過來,得醒一下神才能弄清是晚上還是大清早。在布簾里磨蹭一會兒,衣服找不到了,扎頭發(fā)的皮筋兒沒了,嘰嘰嘎嘎笑一氣,斗幾句嘴,嘰里咕嚕穿上衣服,呼啦啦都走了。
在包子鋪,每天剁餡,捏包子。包子出屜了,揀包子,給食客上包子。干到黑天累乏了,回去睡覺。每天的節(jié)奏都是這樣,時間過得嗖嗖的,睜開眼閉上眼就是一會兒功夫的事。哪像在老家,大太陽總在頭頂上掛著,趟好幾趟攏才能挪動一下。那些說各種口音的包子客,嘴里說的話身上穿的衣服和老家人不一樣。大桂的手在忙乎,眼睛腦袋也在忙,像塊大海綿不停地往里吸納。離開老家的時候,大桂的心還是個花骨朵,現(xiàn)在,花骨朵張開了,一層一層的花瓣都在張開。
大桂太喜歡城里了。第一次過年回家,她大包小包的,家里一個不拉地都買了東西,就怕爹說死不讓她走。爹接過一摞10塊錢的票子,臉上樹皮一樣的老褶子都笑開了。聽說她初四就回去,爹說,她五姨也是的,元宵節(jié)都不讓俺閨女過。那啥,那啥……就怕爹把那啥后面的話說出來。爹沒說出來,是爹自己也沒主意了。
日子嗖嗖地往前走,直到有天下午兩點多鐘,晃了一下,四樓以上的都真真楚楚感覺到晃了一下。很快廣播里說,這次地震3.4級,震中在兩百多公里的地方。地震時大桂倒是沒感覺,包子鋪里的人都沒感覺。大家說,多少年前有過一次7.4級大地震,之前也小震了一次。那是省城人第一次經(jīng)歷地震,小震之后必有大震的說法,住樓房的都不敢在家睡覺了,為了等那場更大的地震,在帳篷里睡了半個多月。聽著包子客嘮叨地震的各種消息,大桂開始擔(dān)心害怕。
棚戶區(qū)是沿著鐵道建起來的,狹長的一條,從西到東正好夾在兩條主要馬路之間。說從高處看,形狀像臺灣地圖。第一家房東在緊西邊,和鐵軌相隔頂多十米遠(yuǎn)。往西走不到一百米,是個橫桿把持的鐵路道口??赡芩锰?,夜里經(jīng)過的火車,沒聽到過響動。自從有了地震的事兒,大桂的覺睡不安穩(wěn)了,每天四點四十分左右就醒了。一趟從北面開過來的車,離老遠(yuǎn)汽笛就拉起來,叫得頭都大了的時候,才咣當(dāng)咣當(dāng)老牛似的開過去。大桂總覺得那時外面的墻皮在往下落。這家的房墻沒有老家的房子厚,這兒的冬天比老家冷,看見墻上蚯蚓似的長長短短的縫,和在黃泥里的草棍兒都露出茬兒了。大桂想,一定是火車給震成那樣的。萬一大地震夜里發(fā)生,把這個四處裂縫的破房子一下震塌了,她肯定也一下就埋在里面了。
住在一起的人有時十三個,有時十二個,還有十個人的時候。不知道是不待見這里的環(huán)境,還是不待見打工的環(huán)境,隔些日子就有人走了,又有人來了。大桂想,走的人肯定是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齒輪和鐵軌在耳邊咬合碾壓的轟隆聲,火車鋼針穿過一樣的吼叫聲,讓大桂心驚肉跳,不堪忍受。她在棚戶區(qū)東北角找到一處70年代加蓋的磚房,每月多拿出20塊錢。隔著鐵道半里路,省了10分鐘路程,地震的事沒幾天就忘干凈了。
還是東西兩廂,女在東廂,男在西廂。這里是真的肅靜,連雞鳴狗叫都聽不到了,大清早也沒有房東吆喝起床了。臘月寒冬,漆黑里的肅靜是一種恐懼,把東西廂的兩伙人拉扯到一起。都不是初來打工的生瓜蛋子,有了點底氣,有了點見識。晚上胡謅海吹一通,吹到興頭上,讓東廂房的姑娘出去買花生米烤魚片,拿出老家的燒酒喝起來。
離開市中心那片最大的棚戶區(qū)時,鐵道邊上的小平房還好端端戳在那,只有過一次小地震。大桂常想,要是一直住在鬧騰騰的鐵道邊上,就遇不上那人。遇不上那人,她就守著大亮過日子多好。腦袋轉(zhuǎn)過彎時,她會笑出聲來。沒有那人,哪來的大亮?早先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男人,大桂都是直呼名字的,后來不提名字了,只說那人。
第二家房東西廂房里有個大桂的老鄉(xiāng)。那年春節(jié),大桂和他搭伴回家。上了火車,西廂房老鄉(xiāng)又招呼來一個人,他們是一個村的。兄弟倆一路斗嘴,大桂在邊上嗤嗤笑。三人都是站票,晚上兄弟倆換著鉆到長條座位下面睡覺。大桂坐在行李上,倚著舊綠色車座的靠背,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那人也倚著靠背,看著大桂說,你有對象沒?大桂嗤嗤笑起來。你咋就會笑?大桂瞅了他一眼,又笑起來。誰要我呀。沒人要我要。那人直溜溜地看著她。下車的時候,抓起大桂的行李,跟西廂屋老鄉(xiāng)說,這我對象。
那年春節(jié),大桂過了初五從家走的。正月里,爹收下那人送來的500元彩禮,叫大桂五月節(jié)回老家辦婚事。聽大姐說,那陣,爹走道嗖嗖的,腳下帶風(fēng),見人就說,大桂自己找了個對象,俺這丑閨女還挺能呢。爹說,大桂去了城里就不回來了,誰也看不上眼,以為她不想找婆家了。誰知道大桂能收下500塊錢的彩禮?給你弟說媳婦的時候,爹就能拿300塊出來。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啊。大姐說,知道你第一年回家過年,爹為啥不攔你走了吧。大桂這才明白,爹那啥后面想說的不是讓她找婆家,爹在乎的是兒子,不是她。
五姨給大桂三天婚假,還送她一條大紅的尼龍綢被面。大桂自己坐五月初三晚上的火車回老家。按老家的規(guī)矩,五月節(jié)那天,在婆家辦桌酒席,第二天回娘家再辦一桌,結(jié)婚大事就算完成了。因為趕著回去,都沒顧上到民政那兒領(lǐng)本子。
辦完婚事從老家回到省城,大桂告別了男女合租的日子,在二道橋找到第三家房東。像初來時那樣,和人合住,只是合住的不是房東,是另一家租戶。那房子沒有兩鋪對著的大炕,沒有敞亮的雙層窗戶。那原本是房東家的小倉房,一米來寬的小炕上,只有一扇鴿子籠似的小窗戶,人站在炕上才能看見窗外的風(fēng)景。那窗外也沒有風(fēng)景可看,唯一能看見的是鄰居家的泥磚墻。倆人掙的錢加起來不到200塊,大桂在包子鋪,飯錢省了。她男人當(dāng)力工,自己出飯錢,還不能少吃。一點家底沒有,就靠手里的存折月月往里添數(shù)呢。不就睡個覺嗎,70塊錢的房子,哪兒找去?
五姨的錢越掙越多,旁邊的小籠包搬走了,她盤下來,裝修后改叫羊湯包子館,從老家找來三個水靈靈的十五六歲小姑娘。五姨已經(jīng)不是5年前從縣城出來,帶著大桂開包子鋪的五姨了。五姨穿得金光閃閃,說話眼神都是老板娘的樣兒。吃客都喜歡鮮亮的小姑娘,自己沒有靚臉盤,也不愿意成天抹了蜜似的和吃客黏糊。她更愿意在后廚洗菜剁餡。冬天兩手澆著自來水,凍得骨頭鉆心疼。大亮在肚子里五個月大時,后廚的活吃不住了。五姨說,行嗎,別累著你和肚里的孩子,有點閃失,我可對不起我大姐啊。那年剛?cè)攵?,住樓房的還沒有暖氣的時候,室外溫度降到零度以下。那頭都伸不出去的小窗戶,夏天屋子里的熱氣吹不出去,悶得蒸籠似的。冬天變成風(fēng)口,土匪似的西北風(fēng)暢通無阻,炕上那點熱乎氣,只夠管炕上那點地方,出了被窩就凍手凍臉。一場感冒之后,大桂回老家了。
鄉(xiāng)下的生活就是熬日子。在老家待了不到半年,大桂覺得過了一百年。每天早起到天黑,盼著太陽快點升到頭頂,快點落下去。出來進(jìn)去好幾趟,大太陽還在頭頂上掛著。每天聽著家里那點嚼得沒滋沒味陳年爛谷子的事,心就飛到了包子鋪。雖說到晚上,兩條腿好像和腳下的水泥地長在一起,成了水泥地上的大蘿卜,使大勁才能拔出來??赡X子心里還歡實著,灌進(jìn)里面的新鮮事,像打氣筒,給身上的氣充得足足的,不覺著身上多累。
大桂還是喜歡城里的節(jié)奏,想那個張嘴冒哈氣的小土炕,想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生下大亮第二年開春,大桂抱著孩子回省城了。吃百天酒的時候,五姨說,就大桂干活實在還麻利,后來店里的沒一個讓她看上眼。她讓大桂把孩子送回老家,她等著大桂回來上班。
帶著三個月的大亮回到那省錢的好房子里,就聽說二道橋這片破爛房子要拆遷。大桂男人張羅搬家,大桂也拿定一個主意。她不想把大亮送回老家,也不想回五姨那了。
那時二環(huán)線過去沒多遠(yuǎn)就是城邊子,三角地在西北角,有幾個半死不活的工廠。住在附近的大多是買斷了工齡,做點小生意,或閑在家里的工人。大桂搬到三角地,房租便宜是其一,蹬10分鐘三輪就是一個學(xué)區(qū)圈,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都有,這條最合大桂心思。在飯店呆了五年,做飯的門道也看會了。大桂在二環(huán)線上一個中學(xué)門口支起個小吃攤。
一天出去兩趟,中午11點半,下午4點,大桂的小吃攤準(zhǔn)時立在校門口東邊第五棵楊樹下邊。手推車上放個煤氣罐,三面封閉的玻璃罩嚴(yán)絲合縫地把灶臺兼操作臺卡在里面,把風(fēng)和灰土擋在外面。雞蛋灌餅四個字貼在三面玻璃罩上,那是大桂自己剪的。煎鍋下的火苗平穩(wěn)閃爍著,舀出一勺面糊,攤開,磕個雞蛋在上面,用鏟刀麻利地攪散,面餅翻個兒,撒上蔥末,辣椒粉,抹上面醬,油條攔幾刀切段,卷在餅里,焦黃的雞蛋灌餅做成了。帶著撲鼻的蔥香味兒,遞給等在一邊餓急了的學(xué)生。
大桂壓根沒想到,一天忙乎三四個小時,一個小吃攤能掙出那么多錢!這時候她才明白,五姨就是小時候說的剝削階級。過去她的時間全都耗在包子鋪里,一個月拿到的錢,她現(xiàn)在幾天就掙到了。原來,你要是不指望別人從口袋里拿錢給你,不是給別人干活掙錢,你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給自己干活,就可以活得像城里人。時間都是自己的,想什么時候逛街就去逛街,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她后悔在二道橋住了那么多年。大家光知道拿眼前和過去比,為自己能從老家出來,能有份活干自滿自足。包了那么多年包子,包子鋪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現(xiàn)在想想,其實連包子鋪里面的事她也不知道。五姨怎么會把一個小包子鋪,變成羊湯包子館,她從來沒琢磨過。
大桂對生活的新認(rèn)識,讓她覺得自己過去就是地里的一只小老鼠,整天在土里鉆洞,盯著倒騰來的那點糧食。不想當(dāng)老鼠的大桂,每天數(shù)著一毛兩毛五毛一塊五塊十塊的零票子,把那些黑不溜秋打成卷折了邊的毛票一張張捋平整了,每月進(jìn)兩次銀行。城里銀行的玻璃門比老家水井的轆轤還沉,寒氣風(fēng)沙炎熱雨雪都給擋在外面,什么季節(jié)什么時候進(jìn)到里面都不冷不熱。鄉(xiāng)里的信用社還在扒拉算盤呢,那個一臉橫肉的信貸員眼睛長到腦門上,好像他就是財神爺,別人都得求著他。他還不是成天待在又潮又涼又黑又破的小房子里,數(shù)九寒天凍得手縮在袖管里,直縮鼻涕嗎?每次從銀行出來,大桂都有一種自己是城里人的感覺,再看城里人,不覺得那么難接觸了。
自己立起天地之后,時間雖說都是自己的,但能讓她心煩了高興時上街轉(zhuǎn)悠的時間還是沒有。不出攤的時候,大亮就把她纏住了。出攤的時候,樓下的翠娥幫她照看大亮。翠娥男人,就是和大桂一起住在二道橋第二家房東的老鄉(xiāng),和大桂男人一個村的。大桂出攤,翠娥在家?guī)Ш⒆?。大桂回家,兩人輪著帶孩子做飯。等男人回來,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兩家人跟一家人似的,沒反沒正。
這個時候大桂心思變了。剛來城里的時候,交房租在大桂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覺得自己能找份工都挺心虛的?,F(xiàn)在每月拿錢交房租,她心疼了,才反過味兒,為什么說交房租是扔錢。有了大亮,花銷大了,不愛算計的大桂,開始算計了。三角地房租每月三百,住兩年了。明后年再漲的話,再住上五年,又得扔出去三兩萬。房租年年在漲,這些年扔出去的房租錢,二道橋的,三角地的,前前后后都加起來,夠買房子交首付了。如果,要不,這些扔出去的還可以攢下來呢。
第三家房東是倒房子的,手里拿著棚戶區(qū)好幾個房票。住二道橋的時候,2萬可以收個房票。第三家房東把底細(xì)告訴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收下七張房票。房東說能借的都借遍了,必須收手了,掙了賠了就這么多了。他是把寶壓在拆遷上,可拆遷還沒影的事兒呢。想賣房的不知道他收手了,還是找他。他跟大桂男人說,你們回老家張羅一下,能收就收一張,最起碼自己住著,省下房租錢了。錢這東西,出去的就是潑出去的水,白扔了。
喝了酒,大桂男人沒完沒了地纏她。大桂要是不愿意,他就說,嫌我窮咋地?抹過身從什么地方拿出個存折給大桂看。他不在家的時候,那存折大桂怎么都找不著。找得著找不著,大桂倒不在乎,那上面的數(shù)就是家底。男人說,他掙的多,都攢著,可大桂小份的花。大桂跟男人說,咱收間房吧?我回老家一趟,再找找五姨,那差頭能張羅出來。男人轉(zhuǎn)了幾下眼珠,直勾勾盯著大桂看。大桂的心一下涼了。他一這樣,就是要甩狠話了。你要是生兒子,我就收。那會甭說生兒子,結(jié)婚兩年,還沒孩子呢。
那片棚戶區(qū)早就推倒了,立起一棟棟高層住宅樓。第三家房東發(fā)了大財,手里的房票增值幾十倍。聽說街上跑的蘋果綠殼的出租車都是他的。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片高樓,大桂的心就會狠狠抽一下?;乩霞业戎罅恋臅r候,大桂男人和人合伙買了輛半截美的小貨車,說蹬三輪太累,冬天凍得跟冰棍兒似的,遭不起那罪了。五姨后來聽大桂說起這事,眼睛瞪得溜圓,嘴里嘶嘶嘶地抽冷氣,好像牙突然疼起來。你當(dāng)時咋不和我說呢,你要是手里攥著房票,等回遷時把房票賣了,夠你把三角地住的那破房子買下來,還有余富的,你還用這么連滾帶爬地干活嗎?
買車就對了。我就知道你生不出兒子。閨女是給別人養(yǎng)的,我不買房留給外姓人。
每次大桂抱怨當(dāng)初要是不買車,就不用一月一月催命似地交房租,這句話就刀子似的甩過來。大桂一直以為他真的在乎兒子。本來大亮這名是沒生大亮前早起好了準(zhǔn)備給兒子叫的,生了閨女他不順心,大桂覺得對不起他,也就依了他把閨女叫成大亮。
離開羅馬花園,大桂沒去徐姐的芒果中介。路上去超市買了塊里脊肉?;氐郊?,先去廚房把洗好的肉切成拇指粗細(xì)的段,腌拌上作料。在剛洗了肉的水池里洗了把臉,進(jìn)到臥室,坐在床邊凳子上,對著墻上的鏡子,擺弄起頭發(fā)。
橡木色的實木大床把小臥室占去三分之二。老家來人的時候,它就是一鋪炕。聽說大桂買了房子,瓷人兒似的大連姑娘把這金貴的床送過來。大桂第一次去她家時,這橡木床在新房里。沒過上一年離婚了,從婆家搬出去。
大桂說三角地是個老鼠洞,進(jìn)屋上炕,下地出門。老鼠洞里,小床大床頂在一起靠在窗戶下面,另一邊頂著一溜箱子立柜。打眼看過去,就是老家屋子的格局:一鋪大炕上,靠墻一溜箱柜。只是老家屋子里,炕下面還有一塊一家子七口人走道活動腳的空場。老鼠洞里剩下的一條縫,就像兩道山梁間的土溝溝,剛夠放個腳。大床是在北行家具城180塊砍下來的,擺在家里高興了挺長時間。密度板的床板,說是砍下的樹做成好板材后,把剩下的散木料樹皮子壓碎了,壓成黃豆大的小碎粒兒,再把這些碎豆粒兒用黏合劑攪合在一起,壓成板子,就是密度板。那床實沉得像塊大石頭,一個力工都搬不動,還以為這輩子都用不壞,180塊簡直是揀下個大便宜。睡了不到半年,翻個身那床幫就吱吱嘎嘎響起來。大亮一歲時搬到三角地,三歲時床就裂開了。用三寸長的釘子把合不上茬兒的床頭床架釘結(jié)實了,接著當(dāng)床用。又加了個小床。
那人成天堆萎在上面,一開門一股烏糟糟不透氣的臭魚味兒。說誰家像個狗窩,是說誰家邋遢。大桂老家的狗窩她爹天天拾掇,大桂見過的最亂的狗窩也沒有那人的窩惡心。大桂是勤快人,能把別人的家收拾得透亮明凈,恁小塊地方,不就是隨手撲嚕幾下的事?一溜仨被窩,大桂只管兩個。那是條三八線,她不去碰一個指頭。打歪的鼻梁,滴血的頭發(fā)。翠娥藍(lán)娥……那真真假假的一堆爛人,像晴天炸雷把她擊倒之后,她不想往那邊多看一眼。
老鼠洞里有了三八線,學(xué)校門前的楊樹底下再沒見著大桂的灌餅攤。她早上早早地走,晚上晚晚地回,在一個個高檔小區(qū)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三角地也成了睡覺的地方。只是沒睡多少好覺,每天四點,火車汽笛聲鋼針穿過一樣又在耳朵邊響起來。夢里總是在四面露風(fēng)的什么地方,不是追就是趕,不是在家趟地,就是門鑰匙丟外面了,使勁砸門。睡的最好的覺就是她醒來時,天亮了,想不起來做了什么夢。
剛搬到羅家早市,挺長時間大桂都恍恍惚惚的,困,沒完沒了地睡,好像過去沒睡好的覺催她還債來了。覺的債還得差不多的時候,耳朵邊不跑火車了,一直被什么堵著的腦路突然開通了。過去的事一段一段電視劇似的突然跳出來。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這段。這是她這輩子的岔路口,大桂想,那時候是被小鬼纏住了。自己一個村里的姑娘家,兩手空空來到花花世界,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已經(jīng)夠了。那房子是該你想的嗎?不該你想,非要想,就把邪氣招來了。
打開后腦勺上扎得緊緊的發(fā)疙瘩。頭發(fā)必須攏住扎緊了,有頭發(fā)擋在眼前,蹲下起來左移右挪的太礙事??粗R子里油黑的長發(fā)順著肩膀披下去,搭在后腰上,擋住耳朵。那張不年輕,也說不上太老的臉,像放了幾天沒吃的茄子,有點抽巴,說不上多難看,肯定不招人多看一眼。大桂還是覺得扎成頭疙瘩精神,但她就是想改變一下。她從來沒在鏡子前面耽擱時間,今天想花點時間,裝扮一下再去見徐姐。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她推掉四點后的活,就是想把今天當(dāng)成喜慶日子過。
頭發(fā)梳來梳去,最后分成兩股,梳成兩條麻花辮兒盤起來。上小學(xué)的時候,下放到村里的女老師就是這樣梳頭的。她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戴副白框眼鏡,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從來不大聲嚷嚷。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大桂心中唯一的女神。大桂換了件姜黃色豹紋高領(lǐng)針織衫,一條黑色滌棉彈力褲。高筒皮靴。黑色羽絨服,帽子上鑲一圈灰兔子毛。腰身正好收在腰際線上,不松也不緊。這一年胖了10斤,穿不了了,都是大牌子的。干干凈凈的衣服像剛買回來的放在大紙袋里,大桂拎著走的時候,好像剛剛逛了一趟新世界。這些年早出晚歸,大桂瘦了,胸平了,大亮說她穿衣打扮不奧圖了。兩手交叉放在小腹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向左向右扭動腰身。長腿,細(xì)腰,肚子屁股上沒有一點松松垮垮的肉。就是一雙大手和這身好衣料不太配。十根手指頭像十根長長短短的竹子,一個個骨節(jié)突出,跟戴了10個銅錢厚的鐵頂針?biāo)频摹4蠊鸢褍蛇叺男淇谵恿宿?,把手縮進(jìn)袖筒里,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都齊了。徐姐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公文袋。
大桂啊,你這么一打扮,剛進(jìn)來都沒認(rèn)出你,以為進(jìn)來個淑女??催@身條,呦,呦。徐姐的臉笑得開花了,大波浪的頭發(fā)一絲不亂,永遠(yuǎn)像戴一個雞毛撣子。
徐姐打開紙袋,一樣一樣說給大桂。
這就可以回老家遷戶口去了,你家大亮就是城里孩兒了。徐姐合上紙袋,在封口兩個圓形的小紙片上用白色細(xì)棉繩繞了個8字。
大桂傻人傻福呀。徐姐的眼睛轉(zhuǎn)向坐在椅子上的人。你左挑右挑的,看了有一年了吧?看人家大桂,剛租了房住了倆月,房主急著賣房。人大桂壓根沒想買房,可那房子偏往她手里送。
這話徐姐說了多少遍了,大桂不覺得多絮煩。要不是徐姐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她哪敢想買房的事?
騎著自行車往家走。地上沒掃凈又給踩實了的殘雪疙疙瘩瘩的,又有雪花飄起來。大桂緊緊握著車把,不敢騎快了。這會大亮該回家了。
買房的事一直背著大亮。不想讓那人知道。人家一個爹一個閨女,說什么大桂攔不著。都不在一起過了,還沒事打電話問這問那。其實他管不著她了,就是知道也咋樣不了她。但大桂就是不想讓他知道,好像他知道了,這房子就買不成了。
20歲離開家,只想著到外面開開眼,這輩子別就在家門口轉(zhuǎn)磨磨,還在城里待過呢。然后,把這點光榮裝在心里,照爹說的,回家看對象找婆家,像她大姐二姐,像她媽,像別的女人那樣,守著一畝三分地,守著自家房子,院子里的雞鴨豬狗,守著男人孩子過完一輩子。她一直都是這么想的,這是唯一的活法兒,還有別的活法嗎?在二道橋的時候,剛到三角地的時候,大桂不知道。以后,大桂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活法,也都是當(dāng)景看當(dāng)閑篇聽,那都是別人的事。大桂做過24小時陪護(hù),賭氣離開老鼠洞在外住了半年。就不該回去,那會房子多便宜,早買個房,大亮能上個好學(xué)校。那人打孩子讓大桂承受不住,心軟了??赡侨说男倪€是硬的。永遠(yuǎn)別想改變他,那人腦袋里只有一條筋:是他的女人,就得聽他的,隨著他。便宜他占著,虧都大桂吃。緊緊攥著大桂一直沒摸過的存折。嫁漢嫁漢,吃飯穿衣。這些日子才回過味來,其實她一直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大桂哼了一聲,從嗓子眼里出來的聲音,只有大桂自己聽得見。
回到家,看大亮靠在床上,一邊玩手機(jī),一邊掰著方便面,嘴里嚼得脆響。
黑天了,棗紅色雪尼爾提花窗簾還收在窗戶兩邊。小瓷人兒把橡木床拉過來的時候,還帶了這個窗簾。大桂把落地的大簾剪成剛過窗臺的小簾,剪下的布料做了三個大靠墊。
住老鼠洞的時候,大桂不收別人的東西。那次大桂拿了兩個鴨絨枕頭回家,那人搶過來扔出窗外去了,還罵罵咧咧了好幾天。他不相信好東西有人會不要了送給別人,只相信30塊錢可以找女人。他心里想的都是歪事,也只會把事往歪里想。
大桂拉上窗簾,把牛皮紙口袋扔到大亮手邊,轉(zhuǎn)身去廚房了。
吃飯的時候,大桂看著大亮。大亮說,干嘛這么盯著我看?
床上的牛皮紙口袋挪了位,細(xì)棉繩不再繞8字,封口敞開著,證件堆在外面。
滿盤子的溜肉段吃下一半。她也不問,不年不節(jié),不是周末周日,干嘛做了她最愛吃的菜。
大亮一直沒說話,放下碗筷,又靠在床上玩手機(jī)。
大亮,大亮……
媽買房了,你不高興???
放下手機(jī),大亮出去了。
回來時,剛洗過的臉像大紅的蘋果放著亮光。大亮一屁股坐到床上,拿起床頭柜上的玻璃瓶,按壓幾下,往臉上涂抹著。
哪來那么多錢?大亮說話了。
這些年借老家的錢都要回來了。嘿嘿,借的時候零碎著出去的,一塊堆兒回來還挺大數(shù)呢。又跟他們湊了些,交了10萬首付,剩下的都是貸款……
大桂一直在說,大亮鉆進(jìn)被窩。
這么大事,為啥早不跟我說?大亮用被蒙住頭。
大桂沒說話。
后來,大桂也躺下,關(guān)了燈。大亮背對著大桂,聽她的喘息聲,知道她沒睡著。大桂想把大亮摟在懷里,手伸出去又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