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成劍
一切皆有可能
儲成劍
一
我是在日已西斜的時候回到故鄉(xiāng)的。那個時候,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層迷離的光暈中。這些年,每次回老家,我總是祥林嫂一般嘴里念念有詞——變化太大,變化太快了!
雖然這樣的慨嘆單調(diào)而乏味,但事實的確如此。正如早些年回來的時候,我還驚訝于故鄉(xiāng)的房舍就像打了激素的莊稼,眨眼間幾乎全都 “瘋長”成了小洋樓。而現(xiàn)在,那些小洋樓也已經(jīng)被拆掉了,應(yīng)運而生是一幢幢聳入云天的聯(lián)體公寓。
除了河流、樹木、莊稼依然保持著我初始記憶中的姿態(tài),那些如雨后春筍般競相涌現(xiàn)的工廠、超市、酒店、娛樂城鱗次櫛比,很難區(qū)別和我居住的城市有什么大的差別。
道路更顯霸氣,四車道,六車道,八車道,瀝青或者水泥的路面越來越寬闊。早些年回來的時候,妻子常常抱怨,說鄉(xiāng)下的泥路、砂石路就是難走,坑坑洼洼的簡直要把車子和人都一起顛散了架。因此每每年關(guān)將至,她就開始為要和我一起返鄉(xiāng)憂心忡忡。而今年,剛剛進入臘月,她就在滿心歡喜地做著回鄉(xiāng)的準備了。只有女兒多年來一直興致盎然,于她而言,不管村莊的面孔如何變換,她都能找到屬于她的樂趣。
當然,遺憾總是存在的。譬如眼前的團結(jié)橋,因為架在我們蔣莊和劉莊之間,多年來兩個村互相 “謙讓”,至今還沒有拓寬。我們上橋的時候,對面恰恰駛過來一輛黑色的 “奧迪”。這座已顯老態(tài)的小橋顯然無法容納兩部車會車,我趕緊按了按喇叭,提醒對面的車稍作等待??墒?“奧迪”毫不理會,依然大大咧咧地迎面駛來,與此同時還回擊似的響了幾聲喇叭。
我有些惱火,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后退。都快到老家了,總不能在家門口為了這點破事搞壞了心情吧。若是在別的地方,保不準我會下車和對方理論一番。我忍氣吞聲地把車倒退到橋頭靠一側(cè)停下來,冷冷地看著對方過橋。令我意外的是,剛才還急吼吼的 “奧迪”過了橋卻慢下性子,莫名其妙地貼著我們停了下來。我暗想,搞什么搞,這橋都讓你先過去了,還要找茬嗎?
“奧迪”車上下來一個人,“篤篤篤”敲響了我的車窗。我壓住火氣搖下車窗玻璃,面無表情,冷眼相向。
“咦?二,二小,是你?真的是,是你啊!”那個家伙忽然露出驚喜的神色,急促而結(jié)巴的聲音熟悉而又遙遠。
我不禁細細打量起眼前的人來——油頭粉面,一身油黑皮裝,就像舞臺上的搖滾歌手。這不是……?我猛然反應(yīng)過來,心里卻不禁暗暗吃驚。我心慌意亂地問:“你——難道是——鐵鍋?”
“是?。∥?,我,我是鐵鍋??!”說話間,我的左肩已經(jīng)挨了對方輕輕一拳。車窗外,“搖滾歌手”樂呵呵地站著說,“我,我剛聽說了,二,二小,你,你,你小子混得不錯啊!嘿嘿……”
我語無倫次地說:“哪有哪有,可別取笑我……”
這時候,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轟然炸開。鐵鍋!居然是鐵鍋!這不是活見鬼嗎?鐵鍋不是幾年前就死了嗎,怎么會在這里遇見他呢?一時間,我就像小時候總是被鐵鍋的結(jié)巴 “傳染”那樣,我也情不自禁地結(jié)巴起來:“原來真是鐵,鐵鍋啊,你這是來,來看你舅的吧?”
“嗯啊?!辫F鍋點點頭說,“二小,你給,給,給我張名片,春節(jié)后,我,我,我請你喝酒?!?/p>
說著他自己先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塞給我,然后不容商量地在我面前攤開了手掌。我趕緊也從隨身小包里翻出一張名片拍到他的掌心里。
后面響起了急促的喇叭聲,又來車了。鐵鍋的腦袋離開我的車窗,他回頭望了望,輕輕罵了聲 “操”,這才無可奈何地沖我擺擺手鉆到他的 “奧迪”里去了。坐到車上,他還搖下車窗,夸張地向我敬了個軍禮,這才一踩油門走了。
我瞥了一眼鐵鍋的那張名片:周大凱,西安凱立網(wǎng)絡(luò)工程公司董事長、總經(jīng)理。我不禁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鐵鍋是我的兒時玩伴。他的家其實住在外村,小時候他之所以頻繁出沒于我們莊上,并和我結(jié)為死黨,是因為他外婆家和我家挨得很近。
童年的鐵鍋相貌俊秀,雖然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但整日里一張小嘴甜得就跟抹了蜜似的。鄉(xiāng)下有句俗語叫做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約就是專指鐵鍋這樣的人。有一次,我和鐵鍋同到村里的一戶人家做客。那戶人家優(yōu)越的家境本就令我炫目,再加上一屋子賓客,我一進屋便窘迫得幾乎要找個角落藏起來。鐵鍋卻從容淡定,叔叔嬸嬸姨媽姨父……一口氣硬是將一屋子人挨個兒叫了個遍。
也不知道最初的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四五年前,很多人都有鼻子有眼地說鐵鍋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上海。那時候,鐵鍋的外公外婆已經(jīng)去世,他的舅舅對這樣的說法也絲毫沒有疑議,甚至還補充說鐵鍋死得悄無聲息,連尸首也沒見著。由此,鐵鍋之死似乎已成定論,關(guān)于他的一切也儼然成為我們蔣莊人茶余飯后的一聲嘆息。
而現(xiàn)在,我卻在團結(jié)橋上和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鐵鍋不期而遇,這不是見了鬼么?
二
老家的那幢二層小樓兩年前就拆遷了。去年回來的時候安置公寓還沒有交付,一大家子人只能臨時住在大哥的廠子里。如今,新房子已經(jīng)到手,也精心裝修過了,再不用呆在廠子里過年了。
蔣莊原屬于東湖鎮(zhèn),可是東湖鎮(zhèn)五年前就被撤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令村里人陌生、恐慌又有些好奇和興奮的名稱——東湖工業(yè)園區(qū)。雖然新遷入的安置公寓距離我家老宅不過咫尺之遙,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新房子比老房子還要寬敞,可父母自打搬過來就總是覺得哪里不得勁,他們絮絮叨叨翻來覆去就是覺得還是住在老宅里舒坦。大哥說,父母之所以對老宅念念不忘,其實是舍不得離開那點自留地,舍不得離開那幾間豬舍蠶室雞窩,舍不得離開那條可以養(yǎng)鵝養(yǎng)鴨的拐子河。
搬進公寓的老家完全變了樣,但終究還是老家。侄兒在樓下迎接我們,歡呼雀躍地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門口時,一抬頭瞥見那些在微風(fēng)中輕輕飄動的大紅喜箋,鐵鍋的影子又從我腦海中跳了出來?;叵胪?,我也是刻過喜箋的。那時候,是鐵鍋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刻喜箋,然后把我、根子、秀蘭幾個玩伴統(tǒng)統(tǒng)都帶會了。冬日暖陽之下,一把刻刀,一只墊盤,一疊紅紙,我們幾個聚在一起刻喜箋,那是多么幸福開心的時刻。自家的、親戚家的喜箋,再不必跑到集市上買了。招財進寶,年年有余,五谷豐登……要什么有什么。雖然 “年”還遠著,然而過年的喜悅早早地就充溢在我們小小胸膛里了。
新房子的裝潢雖算不上十分豪華,但也挺時尚現(xiàn)代的了。電視機換了48英寸的 “背投”,冰箱和洗衣機都是進口品牌的,每個房間還新裝了空調(diào)。所有的一切新鮮得令人恍惚,記憶中的老家漸行漸遠,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虛幻的存在。
晚上吃年夜飯時,父親呷了口酒之后忽然對我說:“老二啊,現(xiàn)在公家的飯不好吃啊,你要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牟藕??!?/p>
我抬起頭,茫然地看看父親。母親卻接過話來:“你爸現(xiàn)在沒什么事,一天到晚看電視,這一看電視吧,就會念叨你,說你在外面什么依的靠的都沒有,怪可憐的?!?/p>
可憐?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這真是我沒有想到的。這些年來,不管怎么說,我一路走來還算是比較順當?shù)陌?。大學(xué)畢業(yè),留城,進機關(guān),買了城里的房子,找了做教師的妻子,孩子健康活潑,自己去年還被提拔為處長……一直以來,我想自己都是父親眼里的驕傲,怎么忽然就可憐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兒搶先說了:“我爸可憐?哎呀呀,朝九晚五,開會出差,我們家就他最舒服了??墒俏?,上不完的課,做不完的題,那才叫可憐好吧!”
大家都被逗樂了。我和大哥本都是寡言少語的人,幾杯酒下肚,話也活泛起來。大哥比我長五歲,原來是鎮(zhèn)上紅旗機械廠的工人。十多年前,紅旗機械廠改制,廠里的許多工人都從廠里跳出來單干了,由此一下子涌現(xiàn)出數(shù)量眾多的機械廠來,剪板機、折彎機、漁網(wǎng)機……東湖這地方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個蜚聲國內(nèi)的“機床之鄉(xiāng)”了。
“要是一直在紅旗機械廠干到現(xiàn)在,恐怕吃飯都成問題了?!贝蟾缫荒槂e幸地說,“幸虧當初還是出來了!”
大哥性格上有些保守,從紅旗機械廠里出來得晚些。他的廠子不算大,也就二三十個工人,不過效益一直不錯。這些年,這個小廠穩(wěn)打穩(wěn)扎,也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馁Y本積累。父母親跟著大哥他們一起生活,物質(zhì)條件自然也跟著越來越好了。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以前對大哥總是不滿的,不是埋怨他學(xué)習(xí)不用心,就是說他做事不活絡(luò)。但現(xiàn)在,父親對大哥處處維護,那架勢,似乎只要是大哥說的都是真理,倒是對我越來越不放心了。
我把在橋上遇見鐵鍋的一幕說出來,納悶地問父親和大哥究竟怎么回事。他們顯然也很意外。大哥縮回夾菜的筷子,兩只眼睛瞪得溜圓。父親沉默了片刻,問我:“你沒看錯?”
“怎么會看錯?我們小時候可是形影不離的,能看錯嘛!”我不容置疑地說。
父親把杯子里的酒全倒進了嘴里,嘆了口氣說:“也沒什么,不就是死而復(fù)生么,你看電視里,眼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沒有?唉,不奇怪?!?/p>
大嫂叫起來:“你們別嚇人好不好!什么死而復(fù)生,人死了還能復(fù)生?可別說了,這大過年的,怪嚇人。”
大嫂是從外鄉(xiāng)里嫁過來的,對鐵鍋自然毫無概念。大哥張開嘴幾番想說什么,看見大嫂一副驚怕的樣子,也就不做聲了。他換了個話題問我:“你還沒見到根子吧?”
“沒有?!蔽艺f。本來我還想補充一句“這一路就碰上鐵鍋了”,話到嘴邊也咽回去了。
“根子當村長了?!贝蟾缯f,“蔣莊的村長現(xiàn)在是根子了?!?/p>
“根子當村長?”我又覺得驚奇了,“他就是個老好人。”
“老好人當村長有什么不好?”母親插話說,“莫不是只有弄個壞人當村長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根子有些濫好人,怕得罪人,這當農(nóng)村干部的咋能不得罪人呢?”我一邊解釋,一邊回想關(guān)于根子的點點滴滴。我就覺得根子這人脾氣特別好,仿佛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半個 “不”字,不管什么人跟他說什么事,他永遠都是回應(yīng) “好的”。
“不一樣了?!贝蟾缧πφf,“你們不懂,現(xiàn)在根子可不一樣了,有主意,也有脾氣了,我們蔣莊拆遷這么快,為啥呢?上頭都表揚根子有辦法呢。”
三
正月初二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哥興致很高,和我干了一杯又一杯 “藍色經(jīng)典”。他說,看來新年運氣還不錯,已經(jīng)接連接到幾張訂單了。
我也有些醉意,午飯后便躺下休息。可是還沒合眼,手機就響了,我一接,竟是鐵鍋打來的。他好像結(jié)巴得更厲害了:“那個二、二、二小啊,晚上請,請,請你和老、老、老婆、孩子吃飯,喝,喝,喝酒!”
我說:“改天吧,鐵鍋,我今天中午喝多了,正要休息呢!”
“休,休,休什么息?。∥抑?,中,中午比,比,比你喝得多!你別,別,別不給面子,我把,把,把酒店和包,包,包廂發(fā),發(fā)給你?!辫F鍋亮著嗓門幾乎在喊,“說好了,六,六點鐘,不,不,不許不來?!?/p>
聽那語氣,我知道推辭也是徒勞,索性不再堅持了。
撂了電話,我卻睡不著了。關(guān)于鐵鍋,關(guān)于童年的一些片段又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那個時候,我總是覺得鐵鍋聰明過人,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讀書方面卻少了根筋。小學(xué)畢業(yè)后,鐵鍋就無心繼續(xù)念書,從而過早地離開校園,走向了社會。
最初,鐵鍋跟著他的瓦匠父親學(xué)手藝,到外地搞建筑,據(jù)說收入還不錯的。但干了兩年鐵鍋就不愿意再干了。他說工地太辛苦又沒意思,于是回來轉(zhuǎn)入一家車行學(xué)修自行車。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我偶爾路過他的車行,看鐵鍋老氣橫秋地坐在那里修車,心里總不是滋味。
年輕的車行老板并沒有把他的修車事業(yè)進行下去,而是很快調(diào)整了方向。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鐵鍋轉(zhuǎn)行成了一位理發(fā)師。說實話,鐵鍋那樣一雙巧手,修補車胎的確是有些委屈了。轉(zhuǎn)身理發(fā)行業(yè)后,他的 “頭頂功夫”很快就得到了人們的認可,也不過兩三年的光景,他的理發(fā)店在東湖已經(jīng)聲名鵲起。
再后來,鐵鍋就娶了老婆。鐵鍋的老婆挺漂亮的,也是從事理發(fā)行當?shù)?。結(jié)婚不久,他們就添了一個女兒。他們不再滿足于在小鎮(zhèn)上小打小鬧,夫妻雙雙奔赴上海,開創(chuàng) “美容”事業(yè)。那陣子,我也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城里的一家政府機關(guān),就此幾乎和鐵鍋失去了聯(lián)系。
再見到鐵鍋時,他的孩子已經(jīng)會走路了。那次見面也是在老家,也是在年關(guān)歲底。我們只是短暫地寒暄了幾句。那時候我隱隱覺得,鐵鍋那張俊朗的臉上分明寫滿了陰郁、不安和焦灼。
這些年里,我只是偶爾從老家的親戚朋友口中,得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只鱗片爪的信息,大意是說鐵鍋夫婦抵達上海之后,所謂的 “美容”事業(yè)立即陷于困頓,到后來可謂舉步維艱。
再后來,又聽說鐵鍋染上了毒品,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務(wù),他的女人憑借姿色另攀了高枝,最終棄鐵鍋、孩子而去。直到有一天,有人忽然告訴我,鐵鍋已經(jīng)永遠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生活實在無可理喻?,F(xiàn)在,這個叫鐵鍋的童年玩伴不僅忽然出現(xiàn)了,還要邀請我共進晚餐,我真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我忽然想去泡個澡。小時候過年之前,父親總會帶我到澡堂子里泡個澡。每次從澡堂子出來,我都覺得格外神清氣爽。澡堂子里那種霧氣蒸騰的感覺,那種笑語喧嘩的熱鬧和喜氣,那是在家里的浴室無法體驗的。
然而等我尋遍老家的這個 “工業(yè)園區(qū)”,形形色色的 “大浴場”隨處可見,而印記里的那種老式傳統(tǒng)的澡堂子是再也找不到了。最后,我只得踏進一家叫做 “大浪淘沙”的浴場。
畢竟才過年,洗浴的人不多。大池子里的水清澈碧藍,我把身體沉進去,閉上眼,耳朵里充斥著搓澡工 “噼里啪啦”的敲背聲。這樣的聲音似乎具有天然的催眠效果,一會兒功夫,我?guī)缀蹙鸵恕?/p>
“搓背嗎?要搓背嗎?”
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想起。我睜開眼,一張濃眉大眼、棱角分明的臉出現(xiàn)在我面前,臉上布滿謙恭的微笑。我不禁睜大了眼睛,驚奇地問:“你不是秀蘭的姐夫志勇嗎?”
“唔,是,是,是。原來是建明啊?;貋磉^年?”志勇直起身子,抬手用綁在腕上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水珠,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這眼睛夠鈍的,還是建明你的眼睛尖啊?!?/p>
“你……在這里……搓背?”我狐疑地問。
“是啊,不過也就是冬天來做一陣子,平時在廠子里打點零工。”志勇邊說便兜了一盆水將搓澡臺沖沖干凈,說 “來吧,建明,我?guī)湍愦暌幌?,免費服務(wù)。”
我從水池里跳出來,在搓澡臺上躺下,再次閉上了眼睛。
志勇搓澡的技術(shù)還真不錯,手上的力道恰到好處。這雙搓澡的手,曾經(jīng)讓我們多么崇拜啊。那個時候,東湖既不叫 “工業(yè)園區(qū)”,也不叫 “鎮(zhèn)”,而是叫做“人民公社”;那個時候,公社有一支生氣勃勃的文藝宣傳隊;那個時候我、鐵鍋、根子、秀玲總是追著宣傳隊跑,從蔣莊追到劉莊,從劉莊又追到顧莊……我們就像宣傳隊甩不掉的影子;那個時候,志勇不僅演戲演得活靈活現(xiàn),二胡也拉得宛轉(zhuǎn)悠揚,讓我們?nèi)绨V如醉。
秀玲更是 “志勇”的鐵桿 “粉絲”。那時候,她就信誓旦旦地說,等她長大了就要嫁給志勇??墒撬€沒有來得及長大,她的姐姐秀玲就捷足先登成了志勇的妻子,這讓秀玲傷心了好一陣子。
可是現(xiàn)在,那雙凝結(jié)著我們多少崇拜目光的手居然揣著搓澡布,在我的身體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游走!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啃噬了一下,情不自禁呻吟了一聲。
“下手重了吧?”志勇體恤地問我,手上的力道立即輕緩了一些。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于是沒話找話地向他打聽秀玲的近況。
“那個丫頭啊,去毛里求斯了?!敝居赂嬖V我,“秀玲離婚后就去了毛里求斯,在一家服裝廠打工,收入還可以。”
毛里求斯在哪里?我不知道。反正遙不可及。我想。
“聽說你當官了?管什么?”志勇問,“能不能在城里幫我找個活兒干干?”
“我就管寫材料,算什么官??!”我笑著說,“我留意看看,有合適的活兒就聯(lián)系你。”
“謝謝,謝謝!”志勇已經(jīng)在幫我敲背了,“噼噼啪啪”極富節(jié)奏,好似舞臺上歡快的鼓點。
四
妻子要看連續(xù)劇,不肯陪我赴宴。女兒要和哥哥玩更不想去。我只得一個人去了鐵鍋約定的 “赤岸會所”。
一進包廂,鐵鍋就叫起來:“嫂,嫂,嫂子和侄,侄女怎么沒來?”
我如實相告。鐵鍋點點頭表示諒解,然后不無自豪地說:“我,我,我老婆,我讓她上,上,上哪兒,她,她就上哪兒。沒,沒,沒有討,討價還價的?!?/p>
有個光頭小胖子起哄說:“周總,你說你哪個老婆啊”
鐵鍋轉(zhuǎn)過頭去洋洋得意地說:“哪,哪,哪個老婆都是的。不信你,你,你問這個老,老婆。佩,佩儀,你,你說是,是不是?”
順著鐵鍋手指的方向,我看見包廂的沙發(fā)上坐著一位女子,三十多歲的樣子,打扮入時,容貌姣好。這個叫佩儀的女子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對著鐵鍋白了一眼說:“誰是你老婆啊?你看你,酒還沒喝就開始說胡話了!”
鐵鍋 “咯咯咯咯”自顧開心地笑。
一只胳膊重重地搭到我的肩上,我扭頭一看——嗬,是根子。我忽然想起大哥說他當了村長了,于是趕緊說:“啊,是村長啊,我們的蔣村長,父母官啊!”
“去去去!”根子推了我一把說,“市里的大處長可別取笑我們這些下里巴人??熳熳??!?/p>
大家紛紛入座,我被鐵鍋安排在主賓位。座上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企業(yè)老板,幾個地方上的頭頭腦腦。
“斟酒斟酒,一個不拉,全都滿上?!备恿嘀黄恳呀?jīng)打開的劍南春,嗓門敞亮地招呼著。
“我少點吧,中午和我大哥喝多了?!蔽疫B忙告饒。
“那,那,那怎么行?和你,你大哥能喝多,和,和我們也,也不能少,少喝!”鐵鍋搶過根子手上的酒瓶,第一個就將我面前的酒杯斟滿了。
等大家的酒杯也紛紛被滿上后,鐵鍋端起酒杯,站起來說:“各,各,各位兄弟,十,十,十多年,沒,沒有回老家了。今天喊,喊大,大家來,來聚一聚,必須喝,喝,喝個痛快。”
“喝!喝!喝!”大家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席間,我漸漸弄清楚,鐵鍋這次從西安回來,除了過年探親,他正計劃著在東湖工業(yè)園區(qū)投資一家紡織企業(yè)。而那個叫佩儀的女子就是他的助理,這方面的籌備工作已經(jīng)由她在負責打理。這個女子不僅長相漂亮,氣質(zhì)高雅,據(jù)鐵鍋介紹,她還是上海交大畢業(yè)的高材生,其家庭背景也非同一般。
幾杯酒下肚,鐵鍋的話匣子就關(guān)不住了。他先是說自己當年在上海如何潦倒悲催,再說自己怎么絕處逢生在西安立足生根 ,然后又說自己怎么逢上貴人事業(yè)發(fā)達……磕磕絆絆的人生故事在他的嘴里也敘述得磕磕絆絆,但因為情真意切,倒也讓大家聽得入神,且不停地跟著唏噓感嘆。
“你,你們都知道,我周大凱,是什么文,文化程度?我,我,我就一小學(xué)畢業(yè)生??墒?,我手,手下,像佩、佩儀這樣的大學(xué)生,人才,多,多去了?!辫F鍋搖晃著腦袋笑吟吟地說,“哥哥我,我,我玩的可是高,高,高科技呢!你們能想,想,想到不?哈哈……”
根子端起酒杯站起來,指了指我對鐵鍋說:“周總啊,說了你別生氣,要說建明處長有這么大的出息我還不算太意外,你這忽然整成一土豪,我一時還真拐不過彎來呢!”
“哈哈——是,是,是啊!”鐵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我自己有,有時候都懷疑,這,這一切是,是不是真的。對了,根子,我,我先幫,幫蔣莊,也是幫,幫自己做件好事?!?/p>
“什么?”根子瞪大了眼睛,“還有什么好事???”
“你再,再喝一杯,我,我告訴你?!辫F鍋偏過腦袋抿著嘴笑。
“你先說,如果真還有好事,別說一杯,我連干三杯。怎么樣?”根子豪氣沖天??磥?,當了村長的根子真不是從前那個只會說 “好的”的根子了。
“好,一,一言為定!”鐵鍋瞇著眼睛說,“我,我,我想先,先,先把團結(jié)橋給修了?!?/p>
“啊……”眾人驚嘆之中七嘴八舌地說,“這可是大事!蔣村長必須喝酒,必須喝!”
根子愣了一下,二話不說,果真連喝了三杯。
“唉——”鬧騰了一會兒,鐵鍋忽然長嘆一聲,一副神傷的樣子。
根子捏著空酒杯在空中劃了一道弧,不滿地說:“周總啊,我連干三杯,你還有意見嗎?”
“不,不,不,不是的?!辫F鍋搖搖頭說,“這些年,老,老家很多人都,都以為我死了。根子,你信嗎?”
根子稍作遲疑,隨即說:“信個鳥啊!我就想這指定是扯蛋呢?!?/p>
鐵鍋又把目光投向我,“二小,不,建,建明,你信嗎?”
我也跟著堅決地搖頭說:“不信不信,鐵鍋嘛就是鐵打的,哪有那么脆弱!”
鐵鍋點點頭笑了,隨即指令他的助理佩儀說:“老,老婆,快幫我敬,敬酒,都是好,好兄弟!”
“我可當不了你老婆?!迸鍍x落落大方地站起來,邊敬大家的酒邊駁斥鐵鍋說,“周總,我可是親耳聽你說過的,你要再找老婆也得找個范冰冰、章子怡那樣的。不是嗎?”
鐵鍋佯裝咳嗽了幾聲,隨即笑容滿面地說:“范冰冰,章子怡,我,我的個天啊,那能,能行嗎?”
“誰說不行?”大家紛紛應(yīng)答,笑作一團。
眾聲喧嘩聲里,我猛然想起父親的話來——眼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沒有?不奇怪。
是啊,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太神奇了。
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