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宇宙
一、初見
公元三十二年,左曹越騎校尉班況之女班恬入漢宮,為少使。
又是一年晚秋時節(jié),月影臺前的桃花林經(jīng)過一夜寒雨,落得所剩無幾,青磚壘成的光滑石道上盡是些碎色花瓣,班恬提著裙裾,小心跟在充儀姐姐的身后,低頭快步往宣德殿走去,一行宮女手中端著錦盒里,錦盒里都是送往許美人宮中去的,陛下親賜的首飾。
幾位宮人年紀小,剛?cè)雽m,對于一切事物都感覺新奇得不得了,她們看著錦盒中流光溢彩的金步搖,低聲私語。
“聽說這是宮中從未有過的榮寵呢,是陛下特地吩咐了人連夜趕制出來的?!?/p>
“你瞧瞧,這步搖上的花樣都是許美人最喜歡的海棠花呢。”
“也不知這許美人是生得有多美,能讓陛下這般上心。”
走在最前的充儀聽了這話,回頭厲聲訓斥:“住嘴!美人豈是你們能夠私下里妄議的?”
宮人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不知宮中規(guī)矩森嚴,一時也被充儀的疾言厲色嚇住了,幾張原本年輕豐潤的臉龐瞬間變得慘白,撲通一聲,一人跪在了青石板路上,連連磕頭認錯:“請充儀姑姑恕罪!請充儀姑姑恕罪!柳桃兒初入宮中不懂事兒,還請姑姑饒我這一回?!?/p>
看著跪倒的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宮人,班恬也沖著充儀俯身拜倒,輕輕叩頭,這時辰正是各宮來往頻繁之時,宮人犯了這樣的錯誤,要是當真不謹慎,讓哪一個主事公公知曉,只怕這幾位年輕姑娘,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妹妹初入宮中,尚未熟習規(guī)矩禮儀,恬兒還請姑姑放過她們,今后一定不再犯?!?/p>
正值碧玉年華的少女,穿著淺色的宮服,在清晨中猶如一朵初綻的幽蘭花,看得人眉間舒展許多。
班家是抗擊匈奴的功臣之家,其女班恬也是知書理,通禮樂的名門,雖為少使下等女官,但是也是和其他宮人有不同待遇的。
充儀自是知曉這其中道理,見班恬跪下求情,也不好再追究,只冷聲又訓斥了幾句,便轉(zhuǎn)身往宣德殿走去,剩下一眾驚魂未定的宮人匆匆跟上。
到達宣德殿的時候,許美人正在梳妝,屋內(nèi)一鼎小小的雕花銅爐中焚著淡淡的海棠香料,襯得滿室旖旎。前來的宮人只站在香爐的后頭,皆是低頭而立,由為首的充儀上前問安送賞。
“參見美人,這是奉殿下之命,讓人連夜為美人趕制出的首飾,奴婢不敢耽擱,還望美人勿問打擾之罪?!?/p>
許美人還穿著早起的褻衣,正在鏡前由著侍女給她盤發(fā),外面只松松罩了一件寬袂的紫色薄紗,聽見充儀這話,才堪堪轉(zhuǎn)身來瞧上一眼,一舉一動間,美人細膩的身段若隱若現(xiàn)。
這是班恬第一次跟著女官來內(nèi)宮,她不敢逾越絲毫禮數(shù),更別提能偷偷抬頭看上一看這美人的相貌,心念至此,只聽得一道嬌柔嗓音細細響起。
“哪里的話,倒是勞煩姑姑為我送這一趟,喬兒?!泵廊寺松砼缘氖膛谎郏翱烊ナ障?。”
許美人懷中抱了一只通體黑亮的貓,懶懶地倚在她懷里,許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好心情,也跟著喵喵叫了起來。
班恬原本低著頭,聽見這聲貓叫,端著錦盒的手輕輕抖了一下,心也漏掉了兩拍。
都說貓是有靈性的動物,許美人懷中的貓睜著兩只幽綠的眼睛,在一眾宮人身上看了一圈,誰知許美人晃神的工夫,這畜生竟“噌”的一下,從她膝上跳了下來,直沖著穿著淺色宮衣的少女而去。
宮人們被這貓驚得亂了分寸,紛紛尖叫著躲避,班恬懵懂地抬起頭,尚未來得及看清,便感覺到一只黑乎乎的爪子撲到她的手上。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那雙幽綠的眼睛和毛茸茸的臉,十六七歲的少女被這畜生嚇到了,竟驚恐地扔掉了手中的錦盒,下意識往后躲去。
一片驚亂中,班恬感覺自己的背撞進一個溫熱高大的懷中。屋內(nèi)之人跪了一地。
“陛下萬歲!”
來人正是當今漢成帝——劉驁。
二、冊封
許美人見狀,焦急磕頭辯白:“那畜生不懂事兒驚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一雙美目看到驚魂未定的班恬,許美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指著便訓道:“你這不懂事的婢子,沖撞了陛下還不磕頭認罪!充儀姑姑,你就是這樣教底下人的嗎?”
班恬驚魂未定,如今見到許美人一張怒顏,哪里還顧得上恐懼,忙輕輕掙脫了身后那人扶著她的手,重重下跪,顫著細瘦的身體沖著那人叩首。
“奴婢驚駕,罪該萬死?!?/p>
眼前是那人一雙繡著明黃色龍紋的矮靴,垂下來的衣襟依稀能看到青色的錦服上精致的花紋,男子慢慢收回了剛才扶著班恬的一只手,淡淡地應了一聲,緩步往大殿內(nèi)堂走,聲音低沉:“朕本想來來看看美人中不中意那支步搖,沒想到來得不是時候?!?/p>
許美人盈盈一笑,依著劉驁的手臂附了過去,嬌聲撒著嬌:“陛下送什么東西吉陽都喜歡,只是可惜了那對海棠雕花鐲子……該好好責罰她才好?!?/p>
班恬手中的錦盒正是放著那步搖與之相配的手鐲的盒子,盒子剛才被她失手扔在殿內(nèi),手鐲怕是被損毀了,想到這里,她越發(fā)低頭,等著責罰。
劉驁聽了這話,順著許美人的眼睛看過去,少女跪成一團的身前,那對鐲子已然摔掉了兩顆翠綠寶石,他聲無波瀾,吩咐道:“抬起頭來。”
帝王之命不敢不從,班恬慢慢抬起頭,或許是因為年紀小,心性都還不成熟,第一次瞻仰帝王一時不安得連著睫毛都輕輕地抖了起來。年輕的帝王有著狹長入鬢的濃眉和深邃的眼神,頭上戴著的冕旒細碎流光,讓他的臉很難看得真切。
劉驁俯首,細細探了面前跪著的女子一眼,忽然厭倦地揮了揮手:“倒是個美人坯子,都下去吧?!?/p>
一旁的吉陽有些不依,班恬趁著宮人收拾好一地狼藉,躬身掩門退下的時候,聽得帝王對這位伴身左右的妃子低聲承諾:“你若是舍不得,朕命人再做給你就是了?!?
宮中打更敲鐘三遍,便是亥時。
未央宮內(nèi),行案上堆放了數(shù)卷諫議,一旁有宦臣悄聲進來,往案旁剪了燈芯,讓燭火更明亮些,劉驁正就著燈看書,見到宦臣進來,忽的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出聲問道:“今日宣德殿內(nèi)冒失撞進朕懷里的人,你可知是誰?”
宦臣日日跟在帝王身邊,自是對主子的心思明了萬分,忙叩頭回復:“啟奏陛下,是左曹越騎校尉班況之女,班恬,現(xiàn)在女官典儀當差?!?/p>
“班……恬……”
兩個字從劉驁唇中慢慢滑過,他想起今日那女子倚在他懷中圓潤纖瘦的肩膀,以及那一雙清透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秋水般動人。
劉驁重新執(zhí)起看了一半的書卷:“傳朕旨意,班氏出自疆場世家,于社稷所出不無貢獻,班況之女入宮以來恪守已禮,賢良柔嘉,即日起封為婕妤,賜居……增成宮?!?/p>
不日,班婕妤賜居增成宮的消息不脛而走,內(nèi)宮中道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直帶著班恬的充儀姑姑更是誠惶誠恐。
臨近晚上,就有宮中的服侍妃子的宮人將班恬帶走,沐浴香湯后直接送往宣室。
看著銅鏡中朱唇黛眉的自己,班恬想,可能在這深宮中,一個女子最好的命運便該如此吧。得君王眷顧,感長路恩途。自幼時父親就教她詩詞論語,女德綱常,所以少時的班恬,也曾天真地想,或許劉驁這個人,是她的全部。
宣室紅燭明亮,班恬穿著白色的內(nèi)衫,黑色的長發(fā)柔順?gòu)趁牡厣⒘艘槐常瑒Ⅱ堖M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縱然后宮中婕妤無數(shù),那一晚,他竟然也有那么一瞬生出了眾人皆不及此人的念頭。
芙蓉帳暖,她的手指細細描過劉驁暗紅色的寢衣,班恬想,那日她見到穿著青衣,帶著冕旒的是漢成帝劉驁,今日將她護在懷中,臥在龍塌旁的人,是她的夫君劉驁。
看著面色酡紅的女子,劉驁忽然把她抱在懷里低聲呢喃:“阿恬……朕會一直待你好的。今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朕都護你周全?!?/p>
自古多情是帝王啊……
劉驁不知,他這一句話在未來很多年里,哪怕他身邊換了一位又一位寵妃,哪怕他能狠心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他也依然記得那日夜里,身為帝王的劉驁是如何對一個名叫班恬的女子許下過這個承諾的。
到底是尚未經(jīng)世的女子,班恬小心翼翼將一雙柔荑纏上劉驁的脖頸,衣衫盡落,臉色酡紅。
“陛下?!?/p>
少女秋水盈盈的眸子略帶畏懼地看著他,劉驁一遍遍親吻懷中如花般嬌柔體貼的女子,悶聲輕笑,無限溫情。
“朕會輕些的……”
一夜紅燭帳暖。
女官受到寵幸的第二日是要按照規(guī)矩更改服飾和發(fā)髻的,班恬盤著繁復的發(fā)髻,看著床邊那條墨玉色的發(fā)帶,想起昨夜兩人百般糾纏時劉驁對她的隱忍和呵護,心里不禁悄悄念下蘇武那句:“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得了帝王盛寵,班氏小女一朝承恩,便開始得賞賜不斷。
一日,劉驁下了朝,興沖沖地走進宮門,對著案前的班恬高聲喊道:“阿恬!看朕給你帶了什么回來!”
班恬擱下筆,緩步走出,竟在院中看到了足有兩人寬敞的轎輦。
劉驁脫下身上的披風覆在她身上,眉眼間全是帝王的驕傲:“每次離開你這里去闔宮,看著你跟在朕的身后甚是心疼,以后,你與朕一同乘著這轎輦?cè)ソo母后請安?!?/p>
班恬深知禮教,只牽著他的手,在宮墻下慢慢搖頭,溫聲勸解:“自古有夏商周末主為例,阿恬萬不敢做妲己惑主,還望陛下能名臣在側(cè),做圣賢之君?!?/p>
從太子到君王,從來沒有人敢拂他的圣意,看著女子堅定認真的臉,劉驁忽然放聲大笑,攬著女子一遍一遍地親吻,似是對待一件珍寶:“阿恬……阿恬……朕要立你為后,你不同意,朕許你轎輦你也不要,你這般拒絕朕,不怕有一天朕娶了別人?”
班恬低頭害羞,只輕聲應道:“阿恬自知天分資質(zhì)不足,擔當不起如此大任,只要陛下心中有阿恬,就足矣。”
一年后,朝堂上內(nèi)侍官傳來喜訊,班婕妤經(jīng)御醫(yī)診斷,有孕數(shù)月之余。
三、 相離
長樂宮王太后知曉此事,特地命人送去一干賞賜,更是提出將人接到自己宮中照料。
劉驁大喜之余,舉朝慶賀。
在喜宴上,班恬看著劉驁因飲酒而有些迷蒙的雙眼,看著他錯把一個樂姬當成她擁在懷里說:“阿恬,等你生下皇子?,朕就封他為太子?!?/p>
自古君心最難留。
從小受大家禮儀教導的,入宮后也是姑姑耳提面命提攜起來的班恬,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
自她有身孕開始,劉驁來增成宮的次數(shù)開始越發(fā)少了起來。起初,他還會親自帶了東西來看她,偶爾溫存一會兒,后來她的肚子漸漸隆起,班恬十分珍惜這個孩子,便小心起來,對于劉驁的溫柔寵幸也曾謙卑推辭幾次,日子久了,他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到了后來,干脆命人送了東西,連面都不露了。
其實班恬心里清楚,孕期十月,宮外宮內(nèi)以班恬不方便照顧陛下這樣的借口,不知送了多少美女入宮,這些美人不僅僅是伺候君王的姬妾,身后更是代表的朝堂各家勢力。
班恬站在高處的長樂宮門口,聽著封賜大典的禮樂,臉色顯得異常憔悴。
王太后拄著龍頭拐杖,嘆了一口氣,幽幽勸道:“阿恬,驁兒心中……還是有你的?!?/p>
班恬看著快要臨盆的肚子,苦澀地笑:“母后,你聽,陛下納的這位是婕妤呢……”
班婕妤順利產(chǎn)下皇子,劉驁從清涼臺匆匆趕來,正是盛夏,班恬虛弱地靠在寢殿里的床上,聽著他在宮外哄著別的女子的聲音,他說:“阿甜,你等等朕,朕去去就來。”
是了,帝王新納這位婕妤正是那天喜宴上的樂姬,名喚沈甜,也叫阿甜,還真是巧。
劉驁進入增成宮,被屋子里的悶熱和淡淡的血腥味兒弄皺了眉,班恬艱難起身問安:“陛下……”
劉驁站在她幾步遠的地方,似乎并不愿意上前離她近些:“稚子呢?”
剛生產(chǎn)完的班恬未曾梳妝,頭發(fā)只在兩側(cè)松松挽了髻,臉上粉黛未施,顏色蒼白,相比宮外那些舞姬歌姬,只怕顏色差了太多。
班恬苦笑,是啊,這里自是不比清涼臺風雅,難怪他不愿意在這里久處。
她慢慢躺回去,吩咐乳母:“去把孩子抱出來。”
新生稚子尚且看不出模樣,劉驁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臉龐,對她淡淡地開口:“朕想封他為膠東王,婕妤意下如何?”
班恬惶恐,驟然起身叩禮:“陛下!”
黑色金色龍紋的衣袂一動,劉驁淡淡抬眼:“怎么?阿恬可是不滿?”
阿恬……這一聲可是久違了。
班恬眉梢輕顫,低頭又是一個俯首大禮,語氣誠懇哀切:“懇請陛下莫要這么早給稚子賜封,他尚在襁褓,擔不起如此名分,還望待孩兒日后長大,陛下再定封號。”
嫁了皇家,兄弟為爭權(quán)勢,江山殘殺的戲碼已經(jīng)聽得太多,歷朝皆是如此,劉驁雖然正值壯年,一旦封了幼子為王,她,孩兒,勢必會背上狐媚惑主的罪名,這倒也無妨,偏偏那朝堂之上最是逞口舌之地,班恬更不愿意自己的夫君,大漢的一代帝王得了昏庸無道的名聲。
她只想她的孩兒,一生平安無事。
劉驁薄怒:“朕的孩子得的封賞,何時要輪到你一個婕妤來左右!莫要不識好歹才好?!边€未等班恬張口,他便收回手,不再做停留,冷聲朝著屋內(nèi)一干伺候的奴才吩咐,“仔細照顧著班婕妤,要是出了什么變故,朕拿你們是問!”
看著榻上臉色蒼白的人,劉驁猶豫了一會兒,終究沒有上前去,只朝著她擺擺手:“你好生休養(yǎng)吧,等過一陣子,朕再來看你。”
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次當他想放下天子尊嚴,像尋常夫君那樣來疼愛自己的妻兒時,他的阿恬,總是這樣掃他的興。
聽著外面內(nèi)侍官尖細的聲音,班恬怔怔地問旁邊的侍女柳桃兒:“陛下……去哪兒了呢?”
柳桃兒正在小心地用風扇祛著暑氣,聽見婕妤這么一問,忽然低下頭來:“聽說陛下帶著沈婕妤去避暑溫泉了呢,乘著當年陛下送給您的那座轎輦?!?/p>
那座兩人乘的轎輦啊……
劉驁,你當真是為了我的拒絕、我的不爭、我對你的信任,才忘了你對我的誓言嗎?
阿恬……阿甜……是不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呢?
她看著柳桃兒手中的團扇,忽然起身,坐在了廊下的案前,執(zhí)筆寫詞。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常恐秋節(jié)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p>
陛下攜沈婕妤和幾位昭儀娘娘去避暑溫泉出游,半月未歸。
一日暮色正濃,忽然從長安城中傳來快馬加急的消息,劉驁正在湯泉宮內(nèi)飲酒,傳令官只往宮殿內(nèi)走了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長安太后急詔,請陛下速速回宮!”
劉驁懶懶地倚在榻前,寢衣半敞,原本束好的發(fā)也盡數(shù)散開落在肩上,聽見傳令官這話,他漫不經(jīng)心地仰頭,飲盡一杯酒:“什么事情這般著急?”
傳令官臉色嚇得慘白,哆嗦著說出一句話:“膠……膠東……膠東王夭折!還請陛下移駕!”
“砰”的一聲,一盞琉璃杯竟被硬生生地捏碎,周圍的婕妤、昭儀看著劉驁手中的血驚恐萬分,紛紛跪地:“陛下!陛下請節(jié)哀?。 ?/p>
劉驁猛地揮開護著他的手,面色灰白,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圣駕連夜回宮,增成宮里宮人身著白衣,看著靈堂前一動不動的女子,心焦得不得了,有人上前欲勸:“婕妤,夜深了,聽說陛下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就要入城門了,您起身吧……”
班恬抱著尚未足月的兒子,閉著眼,毫無預兆地落下眼淚來。
大殿內(nèi),她一襲宮裝,蕭索地只身跪在中央,身后鋪開的衣袂潔白如雪。
她的孩子還不足月啊,小小的生命甚至都沒來及有一個名字,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孩子夭折的時候面色鐵青,顯然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家里的母親聽聞消息馬上就入了宮,她被母親撫著頭,一下一下地拍著,母親說,人死不能復生,還望恬兒事事以自己和陛下為重,切不可悲傷過度。王太后說,阿恬,你和驁兒以后一定會再有孩子的。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這茫茫后宮里,想要母子平安,除了帝王恩寵之外別無他法,可恰恰是這帝王恩,是一件太難太難的事情。
劉驁站在增成宮的門前,看著班恬跪在大殿里的背影,終究沒了再上前的勇氣。
他的阿恬,從一個懵懂少女變成了如今的年輕喪子的悲切母親,而他,卻始終都是那個至高無上的漢成帝,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勸解,或者說,他怕她恨他。
他摘下身上披著的外袍,交給身邊的內(nèi)侍官,并低頭囑咐:“夜里風涼,你告訴婕妤,朕一定會找出殺害孩子的罪魁禍首,請她……務必保重。”
他藏在衣袖里的手已然緊攥成拳,后宮這套伎倆自他還是孩提的時候就見得太多,他以為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他以為他是她的夫君,他有能力護這母子周全,卻萬萬沒想到,他還是疏忽了,他執(zhí)意封幼子為王,終究是給他和她的孩子招來了殺身之禍。
阿恬啊,是朕對不起你們母子……
內(nèi)侍官躬身應下:“陛下,您不自己進去看看婕妤?”
夜色中,劉驁高大的身影顯得無比落寞:“不了,班婕妤現(xiàn)在……未必想看到朕?!?/p>
四、 生辰
轉(zhuǎn)眼就到了中元節(jié),按照祖制,帝王理應攜后宮一起去祭祖。
那一日早上,班恬挽著高高的發(fā)髻,發(fā)間一支銀色流蘇步搖熠熠生輝,她穿著白色的祭祀服飾,跟在一眾妃子身后,上香火、叩先祖、祈平安。
數(shù)月未見到劉驁,班恬站在數(shù)十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這位帝王,忽然想起那日午后發(fā)生的事情。
那日,她疲憊地正倚在廊下午睡,恍惚間,有一只干燥溫熱的手輕輕拂過她的額前。
自從稚子膠東王夭折后,全宮上下都知曉班婕妤喪子以后難以入眠,總是輕易驚醒,恐是患了疾癥。
她從夢中猛地驚醒,睜眼間就看到穿著朝服的劉驁,他站在她睡著的床邊,她的梳妝案子上還擱著他剛剛摘下的冕旒。
她平復呼吸,站起身來拜倒,已然恢復如常神色:“臣妾不知陛下前來,失了禮儀,還望陛下恕罪。”
劉驁隱忍著情緒,背過身去,沉聲問道:“阿恬,你一直睡得這般不安穩(wěn)嗎?”
她輕笑,眉眼間甚至帶了些多年前才有的嬌氣天真:“什么算得上安穩(wěn),什么又算得上不安呢?人活一世,但求問心無愧就好,至于旁的,請陛下恕阿恬愚鈍?!?/p>
劉驁沉默著,拿起她放在床邊的一條墨玉發(fā)帶,忽然轉(zhuǎn)過身將她抱入懷中:“阿恬,你恨朕對不對?恨朕沒有遵守承諾,只寵你一人,恨朕不在你身邊,讓我們的孩子白白失去了性命?!?/p>
她始終都只及到他胸口往上一點兒的位置,沒有珠飾金翠,沒有錦衣玉帶,懷中的女子幾縷長發(fā)落到他的手上,那種微微的刺癢好像一直綿延到了心里。
劉驁慢慢闔上雙眼,語氣中帶了些哀求:“阿恬,不要恨朕,朕封你為妃,我們還如從前一樣可好?”
班恬看著劉驁鉗制自己的雙手,還是之前巧笑嫣然的樣子:“臣妾如何能恨陛下?你是帝王,帝王的江山社稷樣樣都比臣妾,和臣妾的孩子要重要?!?/p>
劉驁抱著她的手猛地收緊,他幾乎是有些暴虐地咬緊牙,捏起她的下顎:“你知不知道,朕恨透了你這副深明天下大義的樣子!班恬,你身為女子,女子理應從夫從德。你知道朕為什么要總是迎娶新人嗎?你知道朕為什么要立許美人為后嗎?因為她們個個都比你珍惜朕的感情,而不是一張嘴就和朕講什么倫理綱常!”
手下的力道已然把女子精巧的下顎掐得通紅,甚至能聽見骨骼輕微的響聲,班恬未施粉黛的臉上因為疼痛變得慘白,一雙動人的眼睛止不住落了眼淚,任是這樣疼痛,她也只倔強地看著高出自己很多的劉驁,不肯低頭。
“陛下今日才知臣妾是這樣一個不懂感情的女子嗎?班恬自幼熟習禮教,爹爹教導我萬不可狐媚惑主,做一個嬌縱無禮之人,如今班恬只想安安靜靜地在宮里善終,我已失去一子,難道陛下還想讓阿恬也死得不明不白嗎?至于陛下的恩寵……臣妾從不敢妄求?!?/p>
劉驁氣得渾身發(fā)抖,從女子眼中流出的淚水像是將他灼傷一般,讓他猛地收回手,他把她甩到一邊,看著她俯在地上狼狽呼吸的樣子,然后冷冷轉(zhuǎn)身,朝著宮殿門外走去。
“殺死稚子的兇手是沈婕妤命宮人做的,現(xiàn)在盍宮上下皆已處死,算是朕給你和孩子一個交代。班恬,今后若非生老病死,朕與你……也不必相見?!?/p>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班恬站在未央宮外,看著燈火通明的大殿,遲遲不肯進去。
宮里的人甚少知道,漢成帝劉驁的生辰,也在中元節(jié)。
因為中元節(jié)是祭祀祖先的日子,劉驁當太子的時候,逢上生辰還有母后和宮人為他偷偷煮上一晚壽面來慶祝,可是做了帝王,他就再沒有過這樣的機會。班恬還記得她封為婕妤的第一年,兩人祭祖之后,回到增成宮里,他拉著她的手說:“阿恬,今日是朕的生辰,母后年歲大了不方便,你為朕煮一碗壽面吧。”而今,又是他的生辰了。
內(nèi)侍官看到外殿跪著的班恬,有些手足無措:“婕妤,陛下他今兒不在,去陽阿公主府散心了,要不……您先回去?等陛下回來,奴才再跟他通報便是。”
班恬看著手中提著的食盒,固執(zhí)地搖頭:“公公,我在這等兒就好。”
已經(jīng)是子時了,漢宮內(nèi)除了上夜的宮人走過,再無他人,夜風寒涼,縱是點了炭爐也要被這夜色冰透了,班恬苦澀地看著食盒,幽幽地想,只怕這面,也是要涼了。
班恬慢慢站起來,雙腿早已發(fā)麻。
她朝著內(nèi)侍官微微行禮:“夜深露重,阿恬獨自在這里不合適,既然陛下這個時辰也沒有回來……煩請公公不必在告知陛下我來過。”
內(nèi)侍官忙回禮:“婕妤折煞老奴了,您請放心,奴才這就命人送您回去?!?/p>
宮燈從未央宮一路朝著東邊增成宮燃著,相反方向,圣駕的馬車剛好吱呀吱呀地行至宮門。
內(nèi)侍官快步下去迎接,只見劉驁懷中擁著一個容貌極為艷麗的年輕女子,舉手投足間顧盼生姿。
看見內(nèi)侍官一愣,劉驁擁著美人下了車:“這是長姐家中的舞姬,朕看著十分歡喜,吩咐下去,她今晚宿在朕的宣室。”
劉驁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宮燈,下意識地斂眉問道:“朕不在的時候,可有誰來過?”
內(nèi)侍官不敢說謊,跪地答話:“是班婕妤,自陛下出宮后一直跪在這兒等您,足有三個時辰了。后來見您遲遲不歸,這才剛走?!?/p>
“她可帶了什么東西沒有?”劉驁帶著美人往寢殿走,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帶了一個食盒。您看……用不用我命人去宣?”
食盒,嗬……
劉驁掐著美人腰,笑得爽朗:“今夜有飛燕陪朕,找班婕妤作甚?”
五、死別
趙氏姐妹飛燕合德寵冠六宮,漢成帝日夜笙歌不理朝政,氣得生母王太后一怒之下在長樂宮當眾教訓了姐妹二人,與嫡子劉驁差點反目,從此以后,漢成帝變本加厲,不惜重金修建宮室,遠條宮與昭陽宮窮盡奢華,好大的排場。
趙飛燕,趙合德,那對私下里與傅太后孫子定陶王交好的姐妹甚至挑唆劉驁立了侄子為太子,整個后宮頓時處于風雨飄搖,動蕩之中。
班恬披著外袍,站在山中的高亭上,聽著腳下的兩座宮室不斷傳來絲竹之聲,笑容苦澀。
劉驁,你當真要為了這兩名女子,葬送掉你大漢的江山嗎?
石亭里擺著的琴還是她剛封婕妤的時候賞的,可現(xiàn)在,送琴的人怕是再也沒有了聽琴的興致。
這日清早,宮門還未來得及開,就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有宮人披了外衣去開門,只看見當今帝王身邊的貼身宦臣匆匆來報,請班婕妤立刻到未央宮,陛下有要案審問。
用了“審問”這樣的字眼,無疑是出了什么要緊的事兒,增成宮的人急得不得了,生怕主子招了什么災禍上身。誰知班恬從榻上起身,沖著侍女輕聲吩咐:“替我梳妝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她早就想到趙氏姐妹會把這后宮攪得天翻地覆,只是沒想到,這把火這么快就燒到了她的身上。
趙氏姐妹揭發(fā)的是許皇后濫用巫蠱殘害皇嗣,詛咒后宮女子一事,證據(jù)確鑿。
大殿上方,坐著兩年未見的天子,一左一右的是趙飛燕和趙合德。大殿下方,卻只跪著許皇后和班恬兩人。大殿內(nèi)站著數(shù)十護衛(wèi),皆手持短劍。
許皇后見這架勢,嚇得赫然失色,證據(jù)確鑿,她無從辯白,只跪在地上嚶嚶哀求。
合德見狀掩唇嬌笑道:“陛下,臣妾聽說班婕妤自喪子以后,日日精神不常,來往與許皇后甚是頻繁,這巫蠱之事她有參與也未可知啊……要不然這后宮,怎么會連飛燕姐姐都滑了胎?”
終究是輪到了自己啊,班恬慢慢抬頭,與那大殿中央的男子對視,眼中一片寂寥。
劉驁定定地看著殿下跪著的纖瘦女子,忽然覺著這幅畫面,與多年前那個冒失撞入自己懷中磕頭認罪的女子有些相像。
“班婕妤,許皇后巫蠱之事你究竟有沒有參與?”
“陛下若信臣妾,臣妾自然是沒有,可陛下若不信臣妾,臣妾就是沒有也是有的?!?/p>
嗬……
劉驁捏著酒杯的手一頓:“幾年不見,似乎班婕妤的嘴越發(fā)厲害了?!?/p>
看著滿宮的戎裝護衛(wèi)和身旁的飛燕、合德,他的手慢慢地揮了揮:“都下去吧,朕要親自審問班婕妤。許皇后有違宮闈,陷害美人子嗣,打入冷宮,不問生死?!?/p>
大殿兩扇木門發(fā)出沉重的聲音,緩慢相合,殿內(nèi)燭火搖曳,氣氛忽然冷清了很多。
班恬依然是挺直了脊背,跪在那里,劉驁慢慢走下臺階,蹲下身來,與她目光齊平,溫柔地喚她。
“阿恬,朕再問你一次,巫蠱之事你究竟參與了沒有?飛燕滑胎,又與你有干系沒有?”
男子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細的紋路,眸中的光芒也不再如以前一樣凌厲清明。班恬沉下嘴角,忽然伸手撫上這張?zhí)梦从|摸過的臉,聲音喃喃。
“人的壽命長短本是命中注定,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改變,班恬日夜在增成宮內(nèi)誦經(jīng)念佛,都未能打消這些業(yè)障,如此生這般邪念,又如何能夠安生?”
“況且……班恬知曉失去子嗣的滋味,是斷不敢再去陷害別人的。若是陛下認為班恬與許皇后同為一氣,那臣妾,甘愿領(lǐng)受陛下任何責罰?!?/p>
“起來罷,朕相信你就是了?!眲Ⅱ埖D(zhuǎn)身,只留給她一個寬厚高大的背影,“其實阿恬,你就是真的做了,朕……也不會罰你?!?/p>
朕撤走全部護衛(wèi),遣走飛燕合德,無非是想和你說說話……其實,我怎會不知我的阿恬,是無論如何做不出這樣的事情的。
班恬看著前方高大的男子,竟有一瞬分不清他是劉驁,還是漢成帝。
這深宮中,承載了她班恬太多的年華與歲月,她不忍,也不想與這風月情愛沉浮下去了。
班恬重重朝著男人磕三個頭,摘下頭上戴了多年的銀色流蘇步搖,墨黑色柔軟的長發(fā)隨著她俯身的動作披散開來。
“陛下,太后年事已高,臣妾請愿自去長樂宮侍奉太后,替陛下行孝,永不踏入后宮半步?!?/p>
“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臣妾不悔?!?/p>
“那就去罷?!?/p>
花信年華的女子帶著淺笑,一步一步走出未央宮,像是與這一切做最后的訣別一樣。
她耳邊還能依稀響起多年前他對她說過的承諾:阿恬……朕會一直待你好的。今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朕都護你周全。
或許,準許她到太后身邊,當真是他護她最后的周全了吧。
班恬想起剛剛在殿內(nèi)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他問:“阿恬,你可知朕為何要立劉欣為太子?并非朕昏庸無道,只是我和你的孩子都沒了,立誰做太子又有什么干系?”
他說:“阿恬,朕冷落了你這些年,與你生疏了這些年,但朕還是每一年的生辰,都會去你的增成宮外看上一看,就好像當年給我煮壽面的女子,還在那個廚房里一樣,而我,也還是那個只愛阿恬一人的劉驁。”
六、 長伴
漢宮的后來,趙飛燕代替許吉陽做了皇后,與妹妹合德受漢成帝專寵九年之久。
班恬相伴太后王政君居于長樂宮,遠離后宮紛擾。
只是每日從未央宮內(nèi)傳來的消息依然不絕于耳。
聽說,趙皇后與琴師私通,劉驁氣急,生了很大的一場病;聽說,趙合德日日服食息肌丸,損傷了肌理。
聽說,綏和二年三月,漢成帝于晨起忽然中風倒地不起,終年五十八歲,猝。
消息傳來的時候,官人、侍女將王太后扶?。骸氨菹氯サ臅r候,手緊緊撫著胸口,像是抓著什么東西,眼睛瞪得老大?!?/p>
王太后老淚縱橫地看著內(nèi)侍官,心痛不已:“可找人檢查了是什么沒有?”
“啟稟太后,是……是一支步搖。”內(nèi)侍官躬身獻上,“已經(jīng)著人問過,不是現(xiàn)居后宮中哪一位嬪妃的。”
那只銀色流蘇步搖,王太后認得,那是她嫁給先帝封后的賞賜,后來被劉驁向她求了去做班恬的冊封禮,那寓意是,他劉驁,只想她班恬一人做皇后。
漢成帝猝死當晚,有人說班婕妤穿著多年前她冊封時的衣服,重新梳妝,向相伴九年的太后拜別,去了漢成帝陵墓守靈。
她走的那一天,空中也是下了密密麻麻的小雨。
班恬坐著馬車,出了宮門。
她想起那一年的秋雨清晨,與漢成帝初遇的樣子,她想,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還沒有對她的夫君說。
她想告訴劉驁,班恬從來都只認他一人為夫君,在她的心里,他從來就不是帝王。
她只是不想讓他因為她,失去了帝王該有的風范與理智,所以這些年她疏遠他,回避他。
其實她心里是感恩的,回首深宮二十年,她班恬哪在他劉驁的宮里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有些話,有些情,既然活著的時候不能說,那就讓班恬用余生來報答他吧。
綏和三年,班婕妤班恬薨于成帝墓陵。
《漢書·卷九十七下·外戚傳第六十七下》:“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園陵,薨,因葬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