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胡樹彬的創(chuàng)作天地里,永遠(yuǎn)都有著編織不竭的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故事。尋寶這篇小說也不例外,作家的少年是在艱苦的鄉(xiāng)間度過的,盡管生活一貧如洗,但理想和幻想的世界永遠(yuǎn)都流淌波涌著豐富奇異的財寶。他們真誠地企盼著,相信著,為了改變自身的貧困,勇敢而又十分虔誠地為之踏上了尋寶之路。他們?yōu)榇瞬幌爸奈kU,承受著各種壓力,去尋找老一輩所津津樂道、不斷向他們講述的寶藏埋藏的地方。一路上可謂歷經(jīng)風(fēng)險,當(dāng)伙伴兒們?yōu)榇烁冻隽松拇鷥r,到頭來明白了,那些早年間講述在老一輩口頭上的寶藏,不過是一場場虛幻的故事的時候,他們的感覺可想而知,不過作家的寓意并沒有停留在這上面,他分明通過更形象的故事告訴我們,他們歷經(jīng)磨煉最終找到了人間最珍貴的寶藏,讀到結(jié)尾,耐人尋味的故事讓我們心潮難平。
一
據(jù)說,油黑大洞有七十二洞天,一百多年前,以熬硝為業(yè)的錦春老祖公和黑牛姑老祖,每人提著一把板斧,背著半桶煙油,舉著火把進(jìn)入過第七洞。
第七洞的洞門口,有條波光粼粼的陰河,無數(shù)條紅尾巴魚在河里游來游去,大的大如棒槌,小的小如手指,魚身五彩斑斕,猶如落英繽紛;一座金光燦燦的彩橋直通對岸。過了彩橋,再走里把路,無比空曠的洞廳盡頭又出現(xiàn)了一個洞口。
那是第八洞的洞口。洞門邊長滿了又粗又壯的釣魚竹。釣魚竹的葉子長長的、寬寬的、厚厚的,青翠欲滴,非常漂亮。因為亮槁不夠,他們不能再深入了,每人摘下十片竹葉,放在荷包里帶回做紀(jì)念。誰知回到家里,把竹葉掏出來一瞧,竟變成了黃燦燦的金子!
老人們說,那些金葉子,每片足足十六兩,十片竹葉就是十斤金子,熬八輩子硝也熬不出那么多錢,寨上最大的那棟走馬轉(zhuǎn)角樓,就是錦春老祖公用那十片金葉子換錢修建的,盡管經(jīng)歷了上百年風(fēng)雨,至今依然屹立不倒。
錦春老祖公還用賣金子的錢置下不少田園地產(chǎn),鄉(xiāng)政府和大隊房(村委會)的地基,也曾是我們喬家的根業(yè)。遺憾的是,當(dāng)他倆再次進(jìn)入油黑大洞,第七洞洞口的那條陰河不但變得波濤洶涌,而且紅魚和彩橋全不見了,甚至連痕跡都沒留下。
他們斷定,那根本就不是橋,而是龍。他們是踩著龍背進(jìn)出第七洞的,他們發(fā)的那點財,是上天賜予的禮物。
他們雙雙跪下,對著陰河磕了三個響頭,低聲禱告一番就退回來了,從此不再進(jìn)洞。
許多后生聽說后,紛紛進(jìn)洞尋寶,但從未有人能夠進(jìn)入第七洞。因為從第三洞進(jìn)入第四洞,必須要攀爬一道幾十丈高的峭壁;從第四洞到第六洞,不但要穿越一個由上千條毒蛇組成的蛇陣,還要通過一條里把路長的布滿毒蝎的洞道,沒有充分準(zhǔn)備和超人膽量,誰也無法抵達(dá)第七洞,更無法見到第八洞洞門口的金竹林。
再說油黑大洞有七十二洞天呢,里邊不知還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曠世珍品!于是,我們做夢都想去油黑大洞尋寶,別的實在拿不到,能得到第八洞洞門口的金竹葉也行。
二
為了去油黑大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在白家土進(jìn)行了一場非常周密的策劃。
白家土方圓五公里,是全鄉(xiāng)最大的天然牧場,不但空曠平坦,而且野草豐茂。很早很早以前,有幾戶姓白的人家搬來此地,鏟草開荒,刀耕火種。由于地處烏蒙之巔,凄風(fēng)冷雨,高寒貧瘠,只長野草,不長糧食,很快那幾戶人家就搬走了,只留下一壩壩平整的荒地,供我們玩追死救活、牽羊咩咩、躲貓貓、賣子拷等游戲。
有時,我們還會把匍匐生長的豆芽草曬干做成圓團(tuán),在荒地上踢足球。不過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玩這種游戲了,自從喬慧的老媽瘋了后,老輩人們就禁止我們?nèi)ゲ筛疃寡坎荩f豆芽草是山神的頭發(fā),隨便采割就會發(fā)瘋,喬慧的老媽就是割豆芽草割多了,才得這種病。
那天午后,吃完火燒洋芋的我正坐在草地上望著天邊瞬息萬變的蒼狗白云想心事,桂發(fā)挎著一個用華竹條編織的洋芋籮,提著一把砍柴用的小彎刀,花屁打股地來到我身旁,神秘兮兮地問:“伙計,想不想去油黑大洞找金子?”
我愣了一下,隨即跳了起來,看著他那雙黑漆漆眼睛說:“想啊,怎么不想?我老早就想去了。”
桂發(fā)不光放牛,還得砍柴,因為他爺爺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早就不能下井挖煤了。他家是全村唯一一家燒柴的,他家的那間土墻房,從我懂事起就成了村里的標(biāo)志性建筑,十里之外朝米落仲方向一望,只要有炊煙升起,就必定是桂發(fā)家無疑。
桂發(fā)有些憂慮地說:“只是不曉得,那洞里頭是不是真的有金子?!?/p>
我說:“有的,一定是有的,你沒看見興程老者家的那棟老木樓,每根柱頭都有一抱多粗?沒有金子誰修得起?”
興程老者有弟兄三人,他排行最小,錦春老祖公的房產(chǎn)全部由他繼承。這叫皇帝想長子,百姓想幺兒。每次看見他,就像看見一道鬼魂。
因為他實在太老了,老得就像一根干藤子,顫顫巍巍連路都走不穩(wěn),說起話來就像一只要死不活的蚊子半聲半氣地瞎哼哼。
興程老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年輕人呀,眼睛要看,耳朵要聽,肚皮要想?!彼空f一次,我們就笑一次。我們笑的不是他要死不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的腐朽模樣,而是“肚皮要想”。
“哈哈,小喬俊,你是不是也跟興程老者一樣,用肚皮想事?”見我提起興程老者,桂發(fā)也忍不住嘲笑起來。
我莞爾一笑,看著桂發(fā)那件早已分不出顏色的破背心和那條用尿素口袋做成的大搖褲,突然想起前幾年傳遍全鄉(xiāng)的那則順口溜:
米落喬明富(桂發(fā)的爺爺),口袋做短褲;
前邊是“日本”,后邊是“尿素”。
桂發(fā)家做短褲(也叫搖褲)的尿素口袋都是日本進(jìn)口的,質(zhì)量很好。那家伙見我笑得比較曖昧,便將笑容一收,一本正經(jīng)地問:“村里就喬慧和我們倆玩得最好,你說要不要連他也約上?”
我說:“好,連他也約上,他肯定也很想去尋寶?!?/p>
喬慧家不光養(yǎng)的有三頭牛,還有十多只黑山羊,此時不知他正搖著裝鹽巴的小瓶子“哇兒哇兒”地在哪里鬼喊。桂發(fā)擦也不擦,就把臟兮兮的食指放進(jìn)嘴里,打起哨子來:“嘟喂嘟喂,小喬慧,你在哪點?”
哨音尖銳,遼遠(yuǎn),穿透力強(qiáng)。連續(xù)打了四個,才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喬慧的回音:“我在小梁子?!?/p>
小梁子是一座小山包,還在一里外,已經(jīng)不屬于白家土了。
桂發(fā)說:“走,我們?nèi)フ宜?,順便去窩棚里睡會兒覺。”
我抬頭望了我家那三頭黃牛一眼,見它們正懶懶地啃著青草,于是說:“好吧,來賽跑。”
我們把草鞋脫下掛在褲帶上,撒開腳丫朝小梁子方向跑去。
到了小梁子的歇?dú)馄?,還是不見喬慧的影子,我叫桂發(fā):“再打一個哨子?!?/p>
“嘟喂嘟喂,小喬慧,你在哪點?”
喬慧回答:“我在吊洞邊?!?/p>
小梁子上面叫大坡老頂,山草非常茂盛,可惜坡度太大,山道逼仄,我們一般是不敢把牛放上來的。黃牛不敢放來,山羊卻把它當(dāng)成了樂園,每到暑假,這里就成了喬慧放牧的主陣地。
大坡老頂有一大一小兩個吊洞,大吊洞寬約三丈,常年白霧蒸騰,不但陰森恐怖,而且寒氣逼人,不要說人,就是飛禽走獸也不敢靠近。
我們穿上草鞋,穿過紅椆樹、狗肋巴和映山紅組合而成的灌木叢,沿著羊腸小道朝小吊洞方向爬去。爬了一兩百米,再穿過一道青林子,就看到喬慧了。
山勢突然變得平緩起來,形成一個十多米寬的“臺子”,小吊洞剛好位于“臺子”中央。喬慧正伏在草地上,雙手抓著一尺來長的山草,撅著屁股,探著腦袋往洞里觀看。
吊洞里傳來“咩咩咩”的叫聲。那聲音又細(xì)又弱,就像隔了數(shù)道墻壁。不用說我們也知道,他家有只山羊掉下去了。
小吊洞只有一丈多深,洞口直徑不到一米,但據(jù)說里邊卻很寬,可以一直延伸到白家土下面,錦春老祖公和黑牛姑老祖曾經(jīng)下去挖過硝土。我們輪流觀察了半天,下面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見山羊,只是根據(jù)叫聲判斷,它應(yīng)該就在洞口下面,并且不停地來回走動。
我們問喬慧:“怎么辦?下去找還是回家叫大人?”
喬慧大我一歲,馬上就要升四年級(我和桂發(fā)剛讀完二年級)。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說:“不用,我自有辦法。”
喬慧說完,從書包里掏出一根長長的繩子,打個活套,折兩根尺把長的樹枝繃著,瞇著眼睛放下洞去東搖西晃,幾分鐘后突然大喊:“撈著了,快來幫忙?!?/p>
我和桂發(fā)連忙抓住繩子往上拽,三人齊心協(xié)力,很快就把羊拽了上來,原來活套正好套在羊角上,使勁一拽,就套緊了。
那只獲救的公羊比一般山羊高大,毛色灰灰的,四肢又粗又壯。我問喬慧:“那是你家的羊嗎?”
喬慧仔細(xì)一瞧,驚奇地睜大眼睛,說:“嘿,剛才沒注意,還真不是我家的呢?!?/p>
看著獲救的公羊一瘸一拐地走過草坡,蹭蹭蹭地爬上對面的懸崖,很快就翻過山那邊去了,我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山羊,而是巖羊。
這年頭巖羊基本已經(jīng)絕跡了。老輩人們說,巖羊是通靈的動物,人救巖羊一命,巖羊就會救人兩命。不過我們都不太相信,我們只為做了一件好事而開心。
目送那只巖羊消失后,我們就坐在小吊洞旁邊的草坡上談?wù)搶毜氖虑椤?/p>
三
還沒談出個頭緒,兩只山鷹從云端俯沖下來,在我們頭頂上盤旋。喬慧連忙站起身,從隨身攜帶的洋芋籮(同樣是華竹編織的)里摸出彈弓和石子,半跪著朝山鷹射去,邊射邊說:“這些老鷹太厲害了,去年我家就被抬去了三只小羊兒,害我老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p>
那天的場景只能用殘忍來形容。喬慧的老爹聽說丟了三只羊崽后,就把喬慧扒光衣服,五花大綁地吊在院門口的樹子上,掄起鞭子就抽,抽得喬慧呼天號地,遍體鱗傷,直到我父親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強(qiáng)行奪走皮鞭,喬慧才脫離苦難。
我們也趕緊站起身來,一邊朝天上扔石頭一邊敞開嗓子拼命地喊:“喂喔喂,喂喔喂,老天收你去!”
忙活了半天才把山鷹趕走,我們又坐下繼續(xù)商量。
桂發(fā)說:“只要找到那林金竹,我們以后就不用上山放牧了,天晴就在大樹下打雙升,下雨就關(guān)起門來下象棋?!?/p>
喬慧偏著腦袋想了半天,問我:“有了金子,你先買啥?”
我說:“買小畫書唄,把陽長百貨大樓里的小畫書全部買完,把我家圈樓上的破砂鍋全部裝滿。”
怕影響學(xué)習(xí)成績,父親非常反對我看小畫書,我只能把悄悄買回來的小畫書藏在圈樓上的砂鍋里,再用稻草做好偽裝,想看的時候就躲到山上去偷偷摸摸過把癮。
喬慧瞥了我一眼,沉默了半天,說:“如果找到金子,我要先把我老媽的病治好?!?/p>
三年前,也就是喬慧八歲那年,他老媽突然得病了,整天坐在家里淌冷汗,還不停地發(fā)抖。
幾天后病情加重,一邊發(fā)著高燒,一邊哼哼唱唱起來。喬慧的老爹著急了,連忙把劉陰陽請來,又是打干針(扎銀針),又是吃草藥,又是背仙神送鬼,整整治了一個月還是不見好。
劉陰陽斷定,喬慧的老媽一定是被二道巖的野狗精纏上了,需要打粉火。
打粉火那天,劉陰陽穿著一襲火紅的法袍,戴著花花綠綠的案子(神像),叫人把喬慧的老媽押到堂屋中間。擺好壇后,劉陰陽舉著火把唱唱舞舞,突然抓起苦蕎火粉,隔著火把朝喬慧的老媽猛撒過去。喬慧的老媽尖聲怪叫著,被紅色的火焰徹底淹沒,眉毛頭發(fā)差點全被燒光。
打過粉火后,喬慧的老媽不但不見好,病情反而加重了。劉陰陽又叫他家打來十斤菜油,倒在鍋里燒開,將她脫光身子洗油火。
洗過油火后,喬慧的老媽還是不見好。劉陰陽才再斷定:她不是精怪纏身,而是有神要來附體。
劉陰陽決定給喬慧的老媽煉神。煉神分三個步驟:第一步是考神,甄別是正神還是邪神;第二步是打神,邪神打走,正神打強(qiáng);第三步是接神,即把正神接來供奉,保佑全家老幼安康。
開始煉神了。劉陰陽先讓徒弟把兩口犁鏵燒得通紅,放在堂屋中間,然后揮著令牌,命令兩個年輕力壯的弟子,扭著喬慧老媽的胳膊,朝那對冒著藍(lán)色火焰的犁鏵拖去。
這叫“穿紅鞋”。穿過“紅鞋”后還要“戴紅帽”(將燒紅的鐵鍋給病人戴上)。
“嗤——”一股濃煙冒出,肉皮燒焦的氣味隨即彌漫開來。隨著那一聲“嗤”,喬慧的老媽也發(fā)出了攝人心魄的慘叫。
“不要烙媽媽!不要烙我媽媽!”喬慧哭喊著,猛撲過去死死拽住劉陰陽的弟子。
喬慧的老爹也撲通一聲跪在劉陰陽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央告:“菩薩,她一定是有神的,您就幫她接來算了,不要再考她了。我求求您了,菩薩!”
劉陰陽狠狠地鼓了他一眼,說:“你家這個神我接不起,你們另請高師吧?!?/p>
劉陰陽說完就氣聳聳地走了。喬慧的老爹絕望地跪在門坎腳,淚眼婆娑地望著劉陰陽帶著徒弟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濛濛夜雨中。
火紅的犁鏵漸漸暗淡下去,喬慧的老媽被鄰居們扶回椅子上坐下,先是大聲哀嚎,然后哈哈大笑,突然撕破衣褲,一絲不掛地跑出門去,邊跑邊喊:“劉陰陽,快來帶我回家,你答應(yīng)離婚娶我的!劉陰陽,你這個寡私兒,白睡老娘就算了?!”
夜越來越深,無邊秋雨將烏蒙深處的這個小山村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喬慧的老媽依舊在曠野里狂奔亂叫。喬慧的老爹氣得軟軟地坐在地上,前來幫忙的人們一邊無可奈何地?fù)u頭嘆息,一邊抬腳朝自家走去,只有喬慧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媽媽——媽媽——”
喬慧一邊呼叫,一邊哭喊,跟著媽媽在曠野里不停地奔跑。
從那天開始,喬慧的老媽就成天光著身子,赤著被燒爛的雙腳,在村子里哼哼唱唱地游蕩。劉陰陽說:“這個女人瘋了,神仙也治不好了!”
劉陰陽是方圓數(shù)十里最厲害的道士先生,算卦治病,神藥兩解,人稱半仙,對他下的“判決”,村里無人敢提異議。時間一長,喬慧的老媽就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瘋婆。
喬慧一提起他老媽,總是眼淚兮兮的,搞得我們的心情也跟著黯然起來,最后決定:還是去油黑大洞尋寶吧,越快越好!
四
窩棚里,我們在作業(yè)本畫了五張草圖,根據(jù)各種傳說估算每個洞廳的大小和各洞之間的距離,標(biāo)識途中的陰河、峭壁、蛇陣、蝎道等,然后開始做尋寶的準(zhǔn)備工作。
第一項工作是打繩子。桂發(fā)的爺爺年輕時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獵手,禁獵后卻成了個打繩匠。自小耳濡目染,桂發(fā)對打繩子的技術(shù)也掌握了不少。
當(dāng)天晚上放?;丶遥覀兙吞嶂牭?,背著背籮,趁著夜色去偷棕毛。村里八個寨子,凡是長棕樹的地方,都出現(xiàn)過我們的身影。一棵棕樹我們也不偷多,只剮一兩匹而已,很難看出被偷過。
忙碌了五個晚上,我們才把棕毛偷夠。整整三背籮,花了很大力氣才背到窩棚里放起來。從第六天開始,我們把牛羊趕到白家土后,便坐在窩棚里打繩子。
我和喬慧割棕毛,桂發(fā)負(fù)責(zé)搓繩子。先搓出五根細(xì)繩,再把細(xì)繩套在自制的簡易架子上,打成拇指粗的粗繩。一百二十米,曬干后也有十幾斤,團(tuán)起來有籃球那么大。
打好繩子后,我們就開始收集煙骨頭了。為了安全通過蛇陣和蝎道,必須要熬煙油。
把牛羊放上山后,我們就背著小背籮,來到各個寨子里,看到有人曬老皮煙,就跑過去討要煙骨頭。有的老頭很好說話,一開口就給我們了,反正臭烘烘的留著也沒用。有的老頭不好通融,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揮著煙桿,態(tài)度橫蠻地把我們攆走。
煙骨頭收集得差不多了,我們弄來一口大砂鍋,開始熬煙油。燒著柴火熬了三天,才熬出五六斤左右,想想已經(jīng)夠了,于是裝進(jìn)膠桶,找來三個噴霧器,用清水進(jìn)行演練。
為了驗證煙油是否管用,我們還去了趟火燒山。那原本是座無名小山,因十多年前被劉陰陽放火燒得精光(據(jù)說是為了幫鄰村一女子收拾蛇精),才有了這個名號。
火燒山離白家土還有三里多路,山上多有巖縫石窩,并重新長滿了樹林和草叢。更為獨(dú)特的是,這座山上棲居著各種各樣的蛇,有毒的無毒的,都跑到那些巖縫石窩里安家落戶,別的飛禽走獸誰也不敢靠近。
那天的太陽非常寡毒,烤得大巖直冒青煙,映山紅、水青、紅椆樹、狗肋巴、黃荊條、榛子樹等也被烤得卷耳卷耳的,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牛們也躲進(jìn)林子里不敢出來,一個個伏在地上呆頭呆腦地反芻,每堆亂石都像一個石灰窯子,嘩嘩地跳動著白色的火焰。
曠野上靜悄悄的,往日喧鬧的蟬聲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們穿上草鞋,握著裝滿煙油的噴霧器,像三根破響篙一樣,花眉日眼、汗流浹背地朝火燒山走去。剛剛走到山腳下,就聽到了“咕?!緡!钡穆曇?。憑著多年放牛的經(jīng)驗,我們知道,蛇們熬不住天氣的酷熱,全都跑出巖縫石窩納涼午睡,并發(fā)出陣陣鼾聲。
迫切的心情使我們忘記了所有危險,義無反顧地朝蛇山走去。走到山腳下,桂發(fā)用彎刀修了根黃荊條,使勁地抽打樹葉和草叢。突然,上百條各式各樣的老蛇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憤怒地扭動著身子,昂著三角形的頭顱,吐著分叉的信子,散發(fā)著惡臭腥風(fēng),一邊嘶嘶嘶地叫著,一邊朝我們包抄過來。
我們先是呆了呆,反應(yīng)過來后一邊扯起嗓子嚎叫,一邊拔腿轉(zhuǎn)身就跑。跑出百把米,回頭一看,我的媽呀,黑乎乎的一大片老蛇,鋪天蓋地地從后面追來。
完了,看來今天完了。我學(xué)著小畫書里那些窮途末路的英雄,長嘆一聲“我命休矣”,然后雙腿一軟,頹然地坐在地上。
“小喬??!你要死了?趕緊逃!”已經(jīng)跑在前去五六米的桂發(fā)倒了回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拖起,拉著繼續(xù)拼命朝前跑。
擅自闖入蛇群禁地,還拍林打草的挑釁,蛇們被徹底激怒了。跑出三四百米后,回頭再看,大批的老蛇被甩掉了,但還有十幾條緊追不舍。
我們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得全身汗如雨下,肚腹扯著腿桿生啦啦地疼,胸部就像壓著巨石,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我真的跑不動了。桂發(fā)突然發(fā)話:“停,用——用煙油噴——死它們!”
我和喬慧這才想起,我們每人手里還握著一支裝滿煙油的噴霧器。
我們一齊停住腳步,艱難地轉(zhuǎn)過轉(zhuǎn)過身來。那十幾條老蛇,粗的有二碗粗,小的也有鋤頭把大,白的、烏的、青的、黑的、花的、黃的,一條條兇悍異常,并且全是毒蛇,五步蛇、青竹標(biāo)、草上飛,凡是我們認(rèn)得出的,幾乎一應(yīng)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