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錫剛
1980年代編輯出版的《郭沫若全集》文學編詩歌卷,刻意摒棄作者創(chuàng)作于“文革”期間而在前已結集出版的一部分作品,甚至連“文革”前的一些作品亦未能幸免,其中引人注目的是《重到晉祠》,其首句為“康公左手書奇字”。時隔三十余年,有研究者輯錄《郭沫若全集》集外佚詩,結集出版。內中收有此詩,卻未能探究當年摒棄的緣由,竟解“康公”為康有為,實則“康公”乃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書記處書記,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康生——這就是當年摒棄此詩的原因所在。
郭沫若于1965年12月寫作此詩以“奇字”稱道,雖不無夸張的成分,但也并不太過離譜??瞪诮鹗瘯ㄔ煸勆跎睿愂逋ㄍ圃S其為當代書法四大家之一(其余三人為沈尹默、郭沫若、齊燕銘),其來有自。借著“康公左手書奇字”的詩句,來說道郭沫若與康生的交往(檔案未能解密,自然只能是浮光掠影),多少可以折射出那個革命時代的風貌。
【毛、郭詩詞唱和的高級信使】
作為執(zhí)掌意識形態(tài)領域大權的政要,康生在與文化人的通信中頗具雅人深致。1962年7月,康生致信紅學家周汝昌,內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最近郭沫若、陳叔通、張奚若、李富春、李先念、楊尚昆諸公及陳毅元帥都去看了恭王府,大家都很有興趣。據(jù)張奚老說,過去梁思成教授及林徽音(應為林徽因——引者注)女士(已故)對恭王府之建筑曾作過研究。游園時粵劇名演員紅線女持一團扇(上畫錢塘江大橋)請郭老題,郭老題詩一首曰:一日清閑結雅游,百年余夢覓紅樓。樓前尚有湘妃竹,扇上錢塘天外流?!?962年春,正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論戰(zhàn)漸趨激烈之時,也正是在中共欲“挽狂瀾于既倒”地反對“現(xiàn)代修正主義”的斗爭中,康生重獲毛澤東的信用,成為“中共中央反修文件起草小組”的實際主持人,乃至漸次成為掌控意識形態(tài)領域權傾一時的政要。郭沫若與康生的帶有鮮明時代印記的交往,就從“反修”說起吧。
1961年10月,郭沫若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觀看浙江紹劇團演出的《孫悟空三打白精》。正為“反修”而殫精竭慮的毛澤東,在11月中旬寫出唱和之作:“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毛澤東后來說過這樣的話:“和詩是駁郭老的。”環(huán)顧高層,既能在“反修”的大政方針上足以信賴,又因通曉詩賦而有共同語言的,大概非康生莫屬。于是康生就成為了毛澤東的高級信使。這首和作于1962年初由康生抄示正在廣州的郭沫若。拜讀了毛的和作之后,郭沫若即通過康生轉呈“再唱和”,改變了“千刀當剮唐僧肉”的激憤,代之以“僧受折磨知悔恨”。毛澤東讀到康生轉呈的“再唱和”之后,于1月12日復信康生,稱道“和詩好,對中間派實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對了”。在高層的推許之下,這出紹劇迅即拍攝成彩色舞臺藝術片,在全國公映。就這樣,借助一出戲,弄出了一篇“反修”的大文章。
以現(xiàn)已披露的材料,康生對毛、郭首度唱和僅起傳達信件的作用,而一年后毛、郭再度唱和,康生的作用就不僅于此了。1963年元旦,《光明日報》發(fā)表郭沫若的《滿江紅·元旦書懷》??瞪H為欣賞,書錄全詞并向遠在杭州的毛澤東推薦。毛澤東接讀之后,即于元月9日寫出和作,并函復康生:“一月三日信收到,大謝。郭詞很好,即和一首,請郭老和你為之斧正?!陛p易不向黨內同志言謝的毛澤東,一破慣例。遺憾的是,世人至今無從知曉康信的內容??傮w而言,郭詞格調高昂,這對剛剛走出三年困難境地的國人多少是一種鼓舞。毛澤東把握時機,在此時下達了向“蘇修”反攻的進軍令——在此前后連續(xù)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發(fā)表了七篇“反修”檄文。細讀郭詞,令康生書錄并向毛澤東推薦的,更為緊要的可能是這樣幾句:“有雄文四卷,為民立極。桀犬吠堯堪笑止,泥牛入海無消息?!睔v史的真實是,“反修”為個人崇拜推波助瀾,為發(fā)動“文革”作輿論準備。郭沫若后來意識到《元旦書懷》的價值所在,遂改題為《領袖頌》。這真是點睛妙筆。
這年7月,康生作為中共代表團成員,參加了中蘇兩黨莫斯科會談,無果而返。毛澤東親往機場迎接代表團。郭沫若目睹機場歡迎盛況,賦《滿江紅》一闋,以“天外人歸”開篇,內有“半月長談爭正誼,四方公論明真相”之詠。這年9月上旬開始,中共中央陸續(xù)發(fā)表《九評》,“反修”進入高潮。作為起草這些大塊文章的實際主持人,康生“功不可沒”。12年之后,其訃告中有“光榮的反修戰(zhàn)士”之譽,蓋源于此。郭沫若在“反修”高潮期間,寫了一組《滿江紅》諷詠其事?!度冯m不予收錄,但世人仍可在此前出版的《沫若詩詞選》中讀到。
【康、郭合作詮釋毛詩】
在“反修”高潮中,迎來了毛澤東的七十壽辰。1963年夏季,程潛、章士釗等民主人士發(fā)起詩會雅集,并邀陳毅、郭沫若等中共要員加入,以為毛澤東祝壽。陳毅等中共高層人士以“黨內不祝壽”為由婉辭。然而此事似乎成為編輯出版毛澤東詩詞集以為慶祝的契機。作為個人行為,朱德、董必武等中共元老均寫詩“敬?!薄肮зR”。
出版《毛主席詩詞》,康生自然是主持其事的最合適人選。1963年12月6日,毛澤東致信田家英:“今天或明天開會討論詩詞問題,我現(xiàn)在有所刪節(jié)改正,請康生同志主持,提出意見,交我酌定為盼!”為著體現(xiàn)隆重,同時出了兩種版本,一是人民文學版,由郭沫若題簽《毛主席詩詞》,是為普及版;二是文物版,由康生題簽《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以集古宋版書字體排成線裝本的版式(雖非珍藏版,然確能顯出古色古香的氣息)。文物版的“出版說明”以郭沫若手書刊印,這可以說是兩人的聯(lián)袂合作。
1964年元旦,《毛主席詩詞》在全國各地開始發(fā)行,與此同時,將“其中十首是沒有發(fā)表過的”另以《詩詞十首》為題,在全國各大報刊頭版頭條刊登,并同時配發(fā)作者的近照。郭沫若詮釋《詩詞十首》的第一篇文章《“百萬雄師過大江”》在《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和《光明日報》刊出。從此時直至當年5月末,《人民日報》等報刊雜志連續(xù)發(fā)表郭沫若的10篇詮釋文字。這些文字多處涉及康生,在某種意義上也可稱之為兩人的再度聯(lián)袂合作。
在詮釋《三打白骨精》唱和之作的篇章里,郭沫若披露由康生抄示得讀毛詩的感受,并以自己的“再唱和”表達“看法是深入一層”的感受,披露毛澤東對“再唱和”的評論,為人們解讀這篇“反修”文章提供了當事者的重要的第一手材料。
在詮釋《卜算子·詠梅》的篇章里,郭沫若又一次透露康生抄示而引發(fā)自己創(chuàng)作詠梅詞及《東風吟》的緣起。這首詠梅詞,作者頗為自賞,書贈包括華羅庚、丁景唐、朱琳等在內的各界知名人士,筆者所見即不下四五種條幅:“曩見梅花愁,今見梅花笑。本有東風孕滿懷,春伴梅花到。 風雨任瘋狂,冰雪隨驕傲。萬紫千紅結隊來,遍地吹軍號?!?/p>
最能見出兩人聯(lián)袂合作的,要數(shù)詮釋《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的篇章——
我請教了康生同志,他為我畫了一個簡明的示意圖,并作了詳細的說明。原來仙人洞在佛手巖下,在牯嶺的西邊。洞是天然生成的,高約兩丈,深廣各四五丈,洞中有石建的呂祖龕,龕后有一滴泉。泉水自巖上滴下,終年不斷,環(huán)以石欄,形成一小池,即名為一滴泉??瞪居小吨炻那芬皇滓约o游。有序云:“一九五九年七月五日與主席、定一、伯達、喬木、田家英等同志同游仙人洞。相傳此處為周顛所居,朱元璋訪仙不遇之地。游罷歸來,因作小令一支。”其曲文如下:
仙人洞——天開石竇,
一滴泉——地辟清湫,
綠蔭深處隱紅樓。
踏白云,天外走,
望長江,天際流,
這神仙到處有。
得到了康生同志的詳細說明和他的繪形繪聲的妙曲,我對于仙人洞本身算有了一些領會。
其實在毛澤東詩詞中,這首《題仙人洞照》的絕句并沒有太多的本事,詞句亦較顯豁。郭沫若這樣寫自由其心態(tài)所致。文無定法。讀者多半還是喜歡有趣味性和知識性的文字。這篇詮釋文字有四千多字,也還是關于仙人洞和仙人的文字更能吸引讀者。至于康生和郭沫若在詮釋毛詩時的合作,這倒也不失為生動的佐證。
【欲使發(fā)表毛詞墨跡成為“文壇一大勝事”】
這新發(fā)表的十首詩詞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反修”詩詞,郭沫若的詮釋自然也不脫這個時代主旋律。例如,解“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郭沫若匪夷所思地將“帝子”坐實為“現(xiàn)實的一體”——
我認為:這所指的就是:根據(jù)高瞻遠矚,脫離高蹈,采取高屋建瓴之勢,到人群中去,投身于火熱的現(xiàn)實斗爭中的時代精神。說的更鞭辟近里一點,也就是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和中國的革命實際結合了起來的毛主席的思想。
康生早在1958年即提出“頂峰”論,在鼓吹個人崇拜上,大概怎么說都不為過吧。1964年10月中旬,蘇共領導人赫魯曉夫下臺。11月上旬,藉十月革命47周年之機,中共中央倡議并派出黨政代表團赴莫斯科,與勃列日涅夫、柯西金等蘇聯(lián)新領導會談。經(jīng)接觸,認定蘇共要推行“沒有赫魯曉夫的赫魯曉夫主義”。作為代表團成員,康生自詡“十下莫斯科”,并以改劉禹錫《再游玄都觀》志感:
百畝宮中半是苔,曇花凈盡鐃花開。
光頭和尚歸何處,前度張郎今又來。
“光頭和尚”自然是指赫氏,改“劉郎”為“張郎”,蓋康生本名張宗可也。康生所謂“十下”,是指自1959年1月參加蘇共二十一大,至1964年11月之行,為“反修”而十次抵達莫斯科。這與“前度劉郎”藐視“種桃道士”作比,其實是擬于不倫??瞪倪@種做派,與其說是羞辱赫氏,莫如說是自我吹噓。郭沫若才思敏捷,以“十下莫斯科”為上聯(lián),對出“穩(wěn)坐釣魚臺”,湊成一副聯(lián)語。由康生實際主持的中共中央反修文件起草小組,常駐釣魚臺,故時人稱之為“釣魚臺寫作班子”。郭沫若亦不止一次在釣魚臺潑墨揮毫。郭沫若才華橫溢,“穩(wěn)坐釣魚臺”雖系熟語,但集為下聯(lián),用郭沫若的話說,確是“巧合無間,妙不可言”??瞪娭?,當有“甚愜吾意”之嘆??磥磉@是郭沫若頗為自賞的神來之筆,不數(shù)日之后,又在一首題康生所作蘭竹圖的五言中再用此句。1965年元月,釣魚臺寫作班子工作人員賈一血持康生所畫蘭竹圖,向郭沫若夫婦求題。在所繪蘭花圖上,康生并書有“一血一笑”四字,落款為“三洗老人”(康為自己的書齋取名“三洗堂”,自謂洗筆、洗硯、洗思想);在所繪竹葉圖上,康生并書有“一雪一粲”四字,落款為“釣魚臺人”。郭沫若的題詩書于畫卷之后:
一血即一雪,愛蘭兼愛竹。
寒流滾滾來,香清而節(jié)直。
一笑復一粲,好畫真耐看。
穩(wěn)坐釣魚臺,永為人民戰(zhàn)。
這首題寫于“春節(jié)前十一日”的五言,充分表達了作者對“釣魚臺人”的推崇。在此期間,兩人還有過一次合作。依慣例,《光明日報》在春節(jié)這天的頭版頭條,刊登由康生提供的毛澤東《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的墨跡。1964年刊登的是《采桑子·重陽》。這兩首詞的墨跡均得之于康生??瞪斈晁鶎懙囊粍t題記交代了緣由(原文無標點,為引者所加):
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晨八時至澤東同志寢室開會,見案頭有宣紙三疊,墨跡猶新。展視之,乃澤東同志近書詞稿三首。此三詞所用牌調為清平樂、減字木蘭花、采桑子,皆二次國內戰(zhàn)爭時所作,向未發(fā)表。今經(jīng)手書,尤為珍貴,真可謂光騰萬丈,筆掃千軍矣。自思如能請而得之,加以裝潢,傳之后世,誠社會主義文壇一大勝事也。會議十二時畢,我乃持此三稿,向澤東同志請曰:“我甚愛此,可否惠我?”澤東接稿。熟視后說:“三詞尚未定稿,先拿去看看吧?!蔽壹全@許,快甚,持之急出,頓覺中南海之晚秋景色,真“勝似春光”矣。
康生欲使毛詞墨跡“傳之后世,誠社會主義文壇一大勝事”,然而當年畢竟氣候未臻,經(jīng)由此后幾年的大力“反修”,狠批赫魯曉夫反對個人崇拜的“別有用心”,審時度勢,已是水到渠成。由此而有1964年初在全國各大報刊頭版頭條刊登《詩詞十首》的超規(guī)格版面安排。正是在這年春節(jié),在康生指令下,《光明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登《采桑子·重陽》墨跡。郭沫若配合這兩首毛詞墨跡的發(fā)表,寫了兩篇詮釋文字。比較起來,詮釋《采桑子》雖也有以貶抑宋玉、杜甫、歐陽修為陪襯,顯揚《重陽》的時代印記,但大體持論公允;詮釋《清平樂》則除卻考證史跡,更以書法家的眼光評論毛詞墨跡,于是就有了這樣一段別出心裁的文字:
主席更無心成為書家,但他的墨跡卻成為了書法的頂峰。例如以這首《清平樂》的墨跡而論,黃粱寫作“黃梁”,無心中把粱字簡化了。龍巖多寫了一個龍字?!胺痔锓值卣婷Α毕聸]有了句點。這就是隨意揮灑的證據(jù)。然而這幅字寫得多么生動,多么瀟灑,多么磊落,每一個字和整個篇幅都充滿豪放不羈的革命氣韻。
這確實是將毛詞墨跡的發(fā)表弄成了“社會主義文壇的一大勝事”,待到1966年春節(jié)發(fā)表《沁園春·長沙》墨跡時,不但照例配有郭沫若的長達六七千字的詮釋文章,而且已不限于《光明日報》,全國各大報刊均在頭版刊登,且配有毛澤東1965年重上井岡山時的大幅照片。郭沫若關于毛詞墨跡的評論,似可視為浪漫主義詩人的浪漫筆致,其實卻是社會活動家敏感于時勢的得風氣之先。
【聯(lián)手發(fā)起“蘭亭論辯”】
以書法行家的身份,稱頌毛澤東詩詞墨跡是“書法的頂峰”,真是石破天驚。有意味的是,與此同時,郭沫若和康生合作發(fā)起關于《蘭亭序》真?zhèn)蔚恼撧q,似乎不單純是有關書法史的學術之爭。
1965年6月號《文物》雜志,發(fā)表郭作于同年3月的《從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光明日報?月10日、11日全文予以轉載。文章發(fā)表之前,康生、郭沫若分別致函南京文物管理委員會負責人宮維楨,可為兩人合作提供佐證。
郭沫若文章的基本觀點是:傳世《蘭亭序》文的作者并非王羲之,則《蘭亭序》帖的書者更不可能是王羲之;他是《臨河序》的作者,傳世《蘭亭序》乃后人在《臨河序》的基礎上竄入140余字而成,與王羲之思想不合;《蘭亭序》帖書者為隋代智永。王羲之是公認的“書圣”,《蘭亭序》又是其公認的代表作品,否定了《蘭亭序》的作者,也就在相當程度上動搖了這位“書圣”的地位。盡管郭沫若在文章中表示并不否定王羲之在書法史上的地位,承認《蘭亭序》帖自有其價值,并稱自己至今仍能不依帖而臨出全文,但是真如他后來所形容的,“文章一出,四面八方都騷動”。那么王羲之的字體究竟是怎樣的呢?郭沫若稱:“關于這個問題,康生同志就文獻中作了仔細的探索。他認為‘王羲之在唐以前和唐初是以善草隸、隸書、章草著名的。他收集了資料五條如下?!苯又舨粎捚湓?shù)亻_列康生提供的五則史料。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四則史料出于《晉書·王羲之傳》。郭沫若對《晉書》可以說是耳熟能詳了,加之要寫這樣的翻案文章,這些史料在他而言斷不是什么新鮮貨色。然而郭沫若似乎依然不愿掠人之美,指名道姓地告訴世人,這是出于一位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政要的提示。開列五則史料之后,郭沫若直接引用“康生同志的結論”:“王羲之的字跡,具體地說來,應當是沒有脫盡隸書的筆意(原文著重號為郭所加,郭在文中最為看重而反復涉及的就是這個結論——作者注)。這和傳世《蘭亭序》和羲之的某些字帖是大有徑庭的?!惫魪娬{:“這見解非常犀利?!边@等于是以康生提供的史料來論證康生的觀點。這位學術大家竟如此無所顧忌地等于為當今政要“作注”。
事情還不止于此。8月17日,康生致函郭沫若:
今天在接見部隊干部時,主席問我:“郭老的《蘭亭序》官司怎樣了,能不能打贏?”看來主席對此問題頗有興趣。我回答說,可以打贏。當然這些頭腦頑固的人要改變他們的宗教迷信是難的。然后我又將您的兩篇文章的大意簡要地告訴了他,又將找到的孫星衍的材料也告訴了他。他說如果確實,倒是有用的。最后我說等郭老文章改好,可以送給主席看看。看樣子他是愿意看的。
郭沫若即于當天致函毛并寄上8月7日所作《〈蘭亭序〉和老莊思想》及12日所作《〈駁議〉的商討》兩文的清樣。8月20日,毛在退回清樣時致函郭:
8月17日信及大作兩篇清樣,均已收讀。文章極好。特別是找出趙之謙罵皇帝一段有力??磥?,過分崇拜帝王將相者在現(xiàn)在還不乏其人,有所批評,即成為“非圣無法”,是要準備對付的。
這最鮮明不過地表達了毛對“蘭亭論辯”的觀點。后來章士釗這位以毛的老朋友自居而敢于上書的中央文史館館長,亦改變了視“蘭亭論辯”只是百家爭鳴的“論學”,純粹是學術問題的觀點,深悔上書之舉,“一下子又卷進了政治漩渦”。章氏的這種遽變頗有意味,也正從一個側面昭示學術背后的政治。以毛澤東在《沁園春·雪》中所表露的雄視古今、睥睨包括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內的封建帝王的心胸,以其對書法藝術尤其是草書的酷愛,對在《蘭亭序》帖上“迷信”唐太宗的陳見,是完全可能不以為然的。以康生的一貫作派,也不大可能無所依傍地標新立異,進而將這種新異通過郭沫若公之于世。這年11月7日,“蘭亭論辯”已近尾聲,康生在致古文字學家唐蘭的信中說出真意:“以現(xiàn)有各種蘭亭本子而論,我說本世紀以來對之評價甚低,即使能證明臨本尚存王書輪廓,這也只能反映蘭亭書法之姿媚而已?!薄敖駳q已發(fā)表之蘭亭文章,我讀得不多,就我所見,除郭老外,大都只論蘭亭之真?zhèn)?,不談書法之?yōu)劣。也許論者以為蘭亭書法已有千古定論,毋庸涉及,其實真?zhèn)螁栴},歸根到底是從評價高低而來的。避談書法高低,只論蘭亭真?zhèn)?,即使引盡古籍,亦不能令人心服。蘭亭書法評價,據(jù)我看并不復雜,其所以弄得神妙莫測,這恐與歷代皇帝的提倡與長期的迷信宣揚大有關系”。其實,郭沫若“破除迷信”還沒有大膽到否定《蘭亭序》帖自身藝術價值的地步。
康生與郭沫若聯(lián)手發(fā)起的“蘭亭論辯”,在當時似乎不了了之(這年11月10日,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上?!段膮R報》發(fā)表,學界視線為之轉移)。但在1973年出版的《蘭亭論辯》一書的出版說明中,肯定郭文“以辯證唯物主義的批判態(tài)度推翻歷代帝王重臣的評定”,并進而將這場學術爭鳴定位為“唯物史觀與唯心史觀的斗爭”。這正是毛澤東當年對章士釗《柳文指要》的批評。而郭沫若駁高二適崇拜唐太宗更使毛澤東有“文章極好,特別是找出趙子謙罵皇帝一段有力”的激賞。至于說否定《蘭亭序》也就在相當程度上否定王羲之這位中國書法史上公認的“書圣”,是否與稱頌毛詩墨跡乃書法之“頂峰”為一時之巧合,只能是見仁見智了。
【郭沫若為康生寫挽詩】
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為的就是要戴上學術論爭的面具。然而在洞明世事的郭沫若看來,這文壇泰斗和學界班頭的雙重桂冠招來的正是文藝界和史學界批判鋒芒的雙重逼拶。他除了準備檢討就是以實際行動表示對現(xiàn)實政治的認同和擁戴。1965年12月初,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不畏北國嚴寒,千里迢迢前往中國科學院工作隊所在的晉東南各地參觀“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又稱“四清”運動)?!洞笳小方M詩18首便是此行的文字記錄。1966年元旦,組詩以標題套紅并手跡刊登在《光明日報》“東風”文藝副刊。頗堪玩味的是,組詩的編次以“康公左手書奇字”起句的七律《重到晉祠》排在開卷的位置,以五古《大寨行》壓軸??紤]到組詩的冠名,以這首五古壓軸算是帶有畫龍點睛的意味,那么《重到晉祠》并非以時間為序而置于卷首,無非是為了突出“康公”。
“文革”前夜,郭沫若一度如芒在背,向有關方面寫信表示要辭職。毛澤東在聽取有關方面匯報之后,表示仍應“保護郭老”,只是應當作點自我批評以便繼續(xù)工作。1966年4月14日,在全國人大舉行的一次常委會議上,副委員長郭沫若不失時機即席發(fā)表講話,以痛切的言辭檢討:
我是一個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說我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詩人,又是一個什么歷史家。幾十年來,一直拿著筆桿子在寫東西,也翻譯了一些東西。按字數(shù)來講,恐怕有幾百萬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沒有學好毛主席思想,沒有用好毛主席思想來武裝自己,所以,階級觀點有的時候很模糊。
……
我今天的話好像是表態(tài),確實是表我的心態(tài),說出了我心里想說的話。我現(xiàn)在是,要好好向工農(nóng)兵學習,還不能談怎么樣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問題?,F(xiàn)在應該好好地向工農(nóng)兵學習,拜工農(nóng)兵為老師。我雖然已經(jīng)七十幾歲了,雄心壯志還有一點。就是說要滾一身泥巴,我愿意;要沾一身油污,我愿意;甚至于要染一身血跡,假使美帝國主義要來打我們的話,向美帝國主義分子投幾個手榴彈,我也愿意。我的意思就是這樣的,現(xiàn)在應該向工農(nóng)兵好好學習,假使有可能的話,再好好地為工農(nóng)兵服務。
與會的副委員長康生在會后指示秘書長迅即將郭沫若的發(fā)言記錄送本人核定,然后報送遠在杭州的毛澤東。4月28日,《光明日報》以《向工農(nóng)兵群眾學習 為工農(nóng)兵群眾服務》為題,全文刊登郭沫若的這篇檢討發(fā)言。5月5日,《人民日報》及全國各報均以全文轉載。如此精細周到的安排,顯然表示出最高層既對這位文壇泰斗予以保護的意向,又借助其在國內外的影響進一步張大“文革”的聲勢。
“文革”結束后,有人斥責康生報送郭沫若的檢討發(fā)言系落井下石。這其實是因人廢言(事)。以康生與郭沫若的交誼,當然更要緊的是康生對領袖意圖的揣摩,則不失時機的報送也還是在幫助郭沫若過關。須知,在當年嚴峻的關頭,并非人人得有作自我批評的機會。
在漫長的動亂歲月中,康生飛黃騰達,一直為毛澤東所信用,赫然成為第四號人物;郭沫若則迭遭喪子巨痛,以不斷謳歌“文革”而力求自保。
1975年12月中旬,康生在患病多年后去世,訃告中有“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蓋棺之辭。郭沫若對此前相繼病故的陳毅、李富春、董必武等熟識的革命家未有吊挽之作,而為這位“光榮的反修戰(zhàn)士”則寫下了“文革”以來的第一首挽詩:
第五衛(wèi)星同上天,光昭九有和大千。
多才多藝多能事,反帝反修反霸權。
生為人民謀福利,永揚赤幟壯山川。
神州八億遵遺范,革命忠貞萬代傳。
這首挽詩當年并未公開發(fā)表,亦未見傳抄。1977年9月出版的經(jīng)由作者“親自校閱”的《沫若詩詞選》亦未收錄,這多半是時勢所致。這本詩集收錄大量當年并未發(fā)表的歌頌“文革”的作品,何以對這首頌揚“光榮的反修戰(zhàn)士”的吊挽之作付之闕如?1977年8月召開的中共十一大仍向康生致敬,這年出版的《毛主席詩詞墨跡》依舊沿用康生當年的題簽。然而就在這年秋冬,康生在“文革”中的劣跡開始遭受清算。稍后于《沫若詩詞選》出版的趙樸初的《片石集》亦收有大量吊挽之作,唯挽康生之作亦未收入。
1977年春,收藏者以康生當年所寫“為人民”三字的隸書條幅求題,病疴在體的郭沫若勉力書跋,內有“余挽康老詩中偶有‘為人民三字,今綴錄于后”等語。這才使人們得能讀到這首必為《郭沫若全集》摒棄的挽詩。
“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人總難免局限性,郭沫若為康生寫挽詩,置于當年的歷史情境之中,毫不為怪。為著介紹郭沫若與康生的交往,筆者征引此詩,說不上是對前人的不恭。應當正視歷史,愈能以平和的心態(tài)看待歷史,便愈能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