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田 耳
⊙ 文/田 耳
氮肥廠
⊙ 文/田 耳
田 耳:一九七六年出生,湖南鳳凰縣人。迄今已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六十余篇,文章多次被各種選刊、年選轉(zhuǎn)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
【作品】
現(xiàn)在,但凡小丁回憶起住在氮肥廠的日子,首先腦袋里會蹦出那個姓蘇的守門人,以及他在空曠、灰暗并且嘈雜的廠區(qū)內(nèi)來回走動的樣子。大家說老蘇是個倒霉鬼,但老蘇臉上一天到晚都掛著笑,比別的所有職工的笑臉堆起來還要多,還要欣欣向榮。倒霉的老蘇以前在縣政府當守門人,難得有笑的時候,一到氮肥廠,他就開心起來,仿佛這氮肥廠是他一個人的天堂。
老蘇的左腿雖然比右腿短了十幾公分,但能夠湊合著用;右腿看上去顯得完整,其實是條累贅。于是,他走路的姿勢就成了這樣:左腿永遠擺在前頭,右腿作為一個支撐點,只在左腿騰空時勉為其難地撐幾秒鐘;左腿往前挪了幾公分遠,我們的老蘇身體借勢往前傾,就把右腿順帶著拖動幾公分。其實還可以講得形象一些:就好比男人單膝跪地向女人求婚,女人卻掉頭走了,男人則保持著這一跪姿向前追趕。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當老蘇行經(jīng)眼前,小丁好幾次聽見岳父老陳說,我看著眼睛都蠻累。小丁揣摩到,老陳往下還有一句沒說出來的話:他老蘇緣何能活得這么快樂,這般滋潤?
這也是氮肥廠幾十號職工共同的疑問。一九七七年的氮肥廠廠區(qū),觸目是一片暗灰的顏色,圍墻、廠房、煙囪、蓄水池……造氣車間開工時,蓄水池里那圓柱狀的氣柜就會上下夯動,收集氣體并將氣體泵入壓縮車間。建廠那年,圓柱體的氣柜分明是涂著赭石色,這才兩三年時間,就灰得和蓄水池池壁毫無差別,在氮肥廠,這種死灰仿佛可以傳染、滲透、蔓延……小丁記得,住在氮肥廠的日子里,頂頭上那片天穹大多數(shù)時候也成了這種顏色。但天色畢竟灰得輕淡一些,猶如氮肥廠在一方水面上的鏡像。
在這號環(huán)境中,老蘇臉上的笑容就尤其顯得突兀了。他獨特的走姿進一步加重了這種突兀之感。職工們歇氣的時候會走到廠坪里,抽一支沒裝過濾嘴的紙煙,看看老蘇一臉喜色,不曉得應(yīng)不應(yīng)該羨慕這個人。老蘇時不時會哼哼曲調(diào),用心去聽能聽出來,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小丁有次就說,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哪,毛主席寫頭稿時有一條“大便下茅坑”,這老蘇可從來沒把大便對準了茅坑里拉。
小丁這么說,就有些強人所難了。老蘇大便的時候,屁股免不了是要往左邊傾斜。小丁這么說,是因為他看不慣老蘇怎么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一九七七年的時候,在氮肥廠,似乎誰都沒有理由成天到晚地傻樂。
老陳剛調(diào)到氮肥廠當廠長不久,通過調(diào)研認識,氮肥廠作為臨時政策的產(chǎn)物,投產(chǎn)以來一直都在虧損。——用不著什么調(diào)研也能曉得這廠在虧損,其生產(chǎn)成本高于生資公司的牌價。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就猶如老蘇兩腿都瘸一樣,是明擺著的事實。
老陳把小女兒和女婿小丁安插進氮肥廠以后,就著手寫文章打報告,擺事實講道理,請求上級部門酌情關(guān)閉氮肥廠,并轉(zhuǎn)產(chǎn)上其他的項目。
如果老陳不是那么急于搞垮氮肥廠,就不會把老蘇這個廢人弄到廠里來。
老蘇原本不是個廢人,自從他落成現(xiàn)在這個樣,謀生就全搭幫向副縣長照應(yīng)了。向副縣長從前娶了老蘇的姐姐,作為姐夫,他有義務(wù)給老蘇弄碗飯吃。老蘇被安排在縣政府大院看門??撮T就只能看門,掃地的人還得另請。他有一只胳膊也殘了,像煮熟的掛面一樣成天耷拉在肩膀上,只有一只手能用。其實他看門也看不好,他以半跪的姿勢走過去,要拖沓幾分鐘才能移到門邊,用僅有的一只手拉開一扇門,然后再移動著拉開另一扇門。幸好那時車不多,只有上面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時才會坐吉普車來到政府大院。佴城的幾位正副縣長出入大院,一色的二八錳鋼單車。
有幾次,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來到門邊,左等右等等不及了,煩躁了,就跳下車來幫著老蘇打開那兩扇門。
老蘇很內(nèi)疚。雖然那些領(lǐng)導(dǎo)回頭就被隨從們寫了一篇親民啊隨和啊關(guān)愛殘疾人啊之類的文章發(fā)在地市黨報上,老蘇還是很內(nèi)疚。他是個蠻有上進心的人,遇到困難,就會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去排除困難。他腦袋挺靈便。那兩天,他始終在紙上畫來畫去,鬼畫桃符,別的人看不出個所以。兩天后,他買了幾股麻繩、幾只定滑輪和一個絞繩的軸把子,用時兩個多小時,就把縣政府兩扇沉重的木門改造成了自動門。搖那軸把子的時候,人感覺不是很費勁,老蘇可以一邊抽著煙一邊把門搖開。當他要關(guān)門的時候,就反向搖動那軸把子。
門一旦弄好,各個機關(guān)的守門人都跑來睨幾眼。不看不曉得,一看都恍然明白過來,嘿,原來是這樣的啊。他們回去折騰一番,把門都折騰得自動起來。
但向副縣長一直盤算著要把老蘇調(diào)走。老陳拿著一沓關(guān)于請求關(guān)閉氮肥廠的報告去找向副縣長時,向副縣長就把這層意思講給老陳。辦公室里當然不便說,向副縣長拉著老陳去招待所吃飯,碰了兩杯,向副縣長就說想拿老蘇和氮肥長的門衛(wèi)對調(diào)一下。
……其實,老蘇是個蠻好用的人,腦袋里拽得出一把一把鬼主意,人又蠻聽話,像給你當崽當孫一樣聽話。向副縣長一派推銷員的口氣,然后又說,他的情況你曉得,擺開了說,雖然我一個黨員不好講鬼信神,但我這妻弟確實有點霉,有點衰。老陳你曉得的,早幾年一幫副縣長里頭,仿佛我是勢頭最好的,眼看著……自從把老蘇帶到身邊以后……
我曉得我曉得。老陳看著向副縣長有些傷心了,趕緊舉杯過去和他再碰兩碰,然后知冷知暖地說,我都曉得。
向副縣長追著老陳問,幫不幫我這個忙?要是我能扶正,我肯定投桃報李,幫你關(guān)掉那個衰廠。他敲了敲桌子上老陳寫的那沓報告。
換就換好了,卵大個事。老陳往自己口里抹一杯酒,有些解嘲地說,老向你是要運氣,我啊,倒正需要點衰氣咧。就不曉得老蘇這個人到底有多衰。
向副縣長說,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呵呵哈哈。兩人干掉了剩下的酒。
就這樣,老蘇從縣政府來到氮肥廠。
到氮肥廠沒兩個月,老蘇就徹底變成了一個快活的人。當?shù)蕪S的職工們頭一次看見老蘇一張苦瓜臉擠出笑來的時候,都覺得很稀罕,就像看見了曇花一樣。老蘇的笑容是很打動人的,試想,老蘇這樣的人都能對他慘淡的人生報以一笑,那別的人,再垂頭喪氣的話是不是奢侈了些呢?氮肥廠的職工都從老蘇的笑容里得來些感悟。那年頭,人們還是蠻愿意在生活里有所感、有所悟的,先進人物報告會時常有的開。但從老蘇那里,得來的感悟還更多一些。
再過去幾個月,大家看見老蘇每天都沒完沒了地面帶微笑,感覺又不一樣了。他們想,老蘇憑什么笑得這樣起勁?老蘇的笑,把整個氮肥廠的氛圍都改變了。這似乎不太正常。運動時期雖然結(jié)束了,人們的警惕性還是蠻高的,覺察到不正常的氣味,就免不了去追本溯源。
小丁有時候也會琢磨著老蘇的笑容。他對老蘇的笑容沒有太大熱情,也不是漠不關(guān)心。有時閑著無聊,比如說騎單車行在一條空曠路上的時候,他偶爾地想,老蘇何事這樣開心呢,而我何事總也快活不起來?
有時候陽光照在眼前黑油油的瀝青路面上,路面泛著幽微的光,映在小丁的眼底。小丁時快時慢地踩著單車,把老蘇的笑容回憶得多了,就會得來一陣煩躁。他在心里嘀咕說,先人哎,我四肢健全,老婆蠻漂亮算得上氮肥廠的廠花,孩子長得蓬松白凈跟洋娃娃似的,何事還快活不起來?
有一天一個朋友騎在另一輛單車上從后面追來,和小丁打招呼。他們以前是同學。他的同學問,小丁想什么呢,騎車還走神。小丁一想那同學是在政府工作,就問,老蘇你記得不?就是以前在你們政府守門的那個。同學就說,當然認得。怎么啦?小丁說,這個人真是心態(tài)奇好,都那個樣了,每天有說有笑,開心得不得了。那同學也奇怪了,他說,你說老蘇現(xiàn)在有說有笑是吧?他以前在我們那里,可從不這樣。我都不曉得他笑起來會是什么樣子。
小丁說,那就更奇怪了。他一轉(zhuǎn)到我們氮肥廠,就像是跨進了共產(chǎn)主義一樣,有享不盡的福一樣。
那真是怪事。那同學說,改天我去你那里串串,看看老蘇笑起來是個什么樣子。他說些什么呢?
小丁說,他什么都說,你問他怎么弄瘸的,怎么成了個殘廢,他也臉上掛笑,一五一十地擺給你聽。他講得蠻生動,像英模做報告一樣。
那同學翻翻白眼,說,是嗎?以前他可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呀。你說說,他怎么搞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樣子?
老蘇確實是面帶微笑地告訴每一個前來關(guān)心他的人,他怎么搞成了現(xiàn)在這樣。早幾年他還是個健全的人,身體板實,做起活來樣樣拿手。一九七三年的時候他談了一個女朋友。那女的是城郊筌灣村的人……
筌灣村?是不是現(xiàn)在被叫作寡婦村了?老蘇剛說起這個名字,別的職工就大概明白了,會是怎么一件事情。前幾年發(fā)生在筌灣村的事,還是盡人皆知的。沒想到老蘇也摻和進去了。
……對,就是那年秋后的事。老蘇舔了舔嘴皮,抽起別人遞上來的煙,還用嘴唇把煙桿子濡濕一些。
那年秋后,老蘇去找他的未婚妻,正碰上筌灣村的男人們慶豐收,一起去河灣里炸魚,鬧一鬧氣氛。
筌灣是個特別小的村落,十幾戶人家,男人加起來二十幾個。那天,幾乎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去了河灣。他們從鄉(xiāng)供銷社拉關(guān)系搞得兩壇炸藥,拿去炸魚。第一壇炸藥被點燃導(dǎo)火索后放進河灣,等得一刻鐘,沒有響動。于是他們把第二壇炸藥扔進河灣。很快,這一壇炸藥在水底下開花了,水汩汩地翻涌上來,很多魚漂在了河面上。筌灣村的男人們樂開了花,他們一個個脫得精赤,像一條條大白魚一樣鉆進水里,撈起炸死或炸昏的魚,用柳條穿著。
當他們?nèi)紳撨M水里的時候,剛才啞巴了的那壇炸藥,這時突然也開了花。
老蘇噴著特別地道的煙圈,說,那天我去晚了些,剛走到她屋里,她就把我推出來,要我去河灣撿魚。她說她家里就她一個老爹,水性又不蠻好,撿起魚來肯定要吃虧的。我到地方的時候,別人已經(jīng)撿了不少。我脫光衣服,剛一入水,那壇炸藥就炸了。算好,我還沒潛進水底。要是早入水十秒鐘,我肯定也死在那里了。
別的職工就說,嘖嘖,不幸中的大幸,老蘇,你還是一個蠻有運氣的人。
老蘇苦著臉說,這還叫有運氣?我入水的地方正好是爆炸的正上方,一股水柱把我掀起來老高,可能有丈把高,搞得我整個人像是飛起來一樣,騰云駕霧……
那蠻爽的嘛。有人說,老蘇那么大的一堆,竟然能夠飛起來。啊哈,老蘇兩只腳一長一短地飛了起來。
老蘇辯解說,不是的。那時候,我的兩條腿還一樣長。掉下去以后就昏死了,醒來的時候,人躺在醫(yī)院里頭,手腳都不能動彈了。喏,出院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
別的職工拍拍老蘇的肩頭,安慰地說,老蘇呵,往好處想,能撿得一條命在,就不錯了。
我曉得我曉得。老蘇說,我這人,經(jīng)過這事情特別想得開。李小蓮一腳把我蹬了,我眼都不眨一下。老蘇吧唧了一大口煙,那煙沒有濾嘴,一下子燃到了手指捏著的地方。老蘇把手指拿開,還爭分奪秒地吸進去兩口煙子。
別的職工說,老蘇你是個角色。我們是不是叫廠長老陳開個英模報告會,抓老蘇上去把這些事擺一擺?老蘇可是保爾·柯察金式的人物呵。
老蘇就憨厚地說,哪里哪里,別灌我米湯了,我這人哪蠻有自知之明,哪敢跟那個保爾比呢?我比他一根卵毛都比不上。
小丁記得那一年老是停電。前幾年停電不是這樣頻繁,一九七三年氮肥廠建成以后,停電才變成了隔三岔五的事。佴城的人都把停電怪罪到氮肥廠頭上,說是氮肥廠設(shè)備起動時耗電量太大,常常把變壓器燒壞。
有一次,剛一停電,一幫子人洶涌著往小丁家走來,說是要抓老陳去坐班房。他們有個家屬正在做手術(shù),突然停電,導(dǎo)致了病人死亡。
老陳走出來攔在門口,說,你們放屁,醫(yī)院是一號線的電,跟氮肥廠沒關(guān)系。
這樣,老陳就挨了一頓飽揍,那些人不由分說沖上前來揍了老陳。公安局人員來了以后,老陳也指認不出是誰。他說,同志,不是一個,是他們一堆。
結(jié)果那一堆人都被放走了。
老陳很窩火,他更加堅定了決心要讓氮肥廠關(guān)張。氮肥廠是當年的政策產(chǎn)物,全憑某個領(lǐng)導(dǎo)一句話。那領(lǐng)導(dǎo)在某個會上學著毛主席的范兒,大手一揮,跟臺底下的人說,每個縣都得有小氮肥!這句話一直刷在氮肥廠廠房的一面墻上,用鮮紅的油漆寫上去,還用黃油漆勾邊。但佴城是個缺煤少電的縣份,根本不適合搞氮肥。
老陳甚至把轉(zhuǎn)產(chǎn)項目都找好了,他覺得把氮肥廠關(guān)閉了以后,可以在原址上辦一家煙廠。佴城特產(chǎn)的白肋煙在全國都有名,這就是優(yōu)勢。要搞氮肥,佴城就只有一把把的劣勢可言。
但上面管工業(yè)的副縣長很不同意。這個副縣長認為,要是搞氮肥,大家不會偷這東西放屋里去。要是搞卷煙,氮肥廠這幫子煙鬼一邊搞生產(chǎn)一邊抽不要錢的紙煙,一天抽到晚,那還得了?
氮肥廠的職工幾乎都同意老陳的意見,倒并非想抽不要錢的紙煙。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都看得出來,老陳的意見是符合現(xiàn)實情況的,也肯定能扭虧為盈。反對老陳的人,可能只有老蘇一個。但他不會表露出來。
老蘇知道,如果氮肥廠關(guān)閉,煙廠辦起來的話,他肯定得卷鋪蓋走人。老陳把他弄來的用意,他已經(jīng)聽別人說了,是要借他身上的一股衰氣盡早地搞垮氮肥廠。一旦煙廠建起來,老陳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比如說,加強保衛(wèi)工作嚴防偷盜啊之類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他踢出去。
老蘇現(xiàn)在很留戀氮肥廠,他甚至想如果能老死在這個地方,也蠻不錯。
別的職工從老蘇臉上永恒的笑容里,逐漸看出些明堂。因為氮肥廠里,近期還有一個人也容光煥發(fā)了起來。人們免不了把另一個容光煥發(fā)的人和老蘇聯(lián)系起來,順著思路理一理,把兩人擺在一起做些比對,仿佛就有一些端倪顯露了出來。
另一個人是個女人。當然,要是也是個男人,那和老蘇擺在一起就沒什么戲了。必須是個女人,她就恰好是個女人。小丁記得那女人滾圓滾圓,像是墻上掛畫里的蘇聯(lián)女康拜因手那樣壯碩。那年以后,氮肥廠的人們給女人取了個名字,就叫“容光煥發(fā)”。這聽上去實在不像一個人的綽號。但要知道,當時老蘇已經(jīng)獲得了一個綽號叫“防風涂的蠟”。這聽上去也不像綽號,兩個不像綽號的綽號擺在一起,就全明白了。
容光煥發(fā)的臉確實很紅,像是永遠處在經(jīng)期一樣。老蘇的那張臉也是整個氮肥廠里最最黃的,蠟黃蠟黃。
容光煥發(fā)本名洪照玉,是管蓄水池和氣柜的工人。她那工作在氮肥廠里是最輕松不過的,就是每一個鐘頭看一眼氣壓表,時不時擰一擰氣壓閥。她作為一個因公死亡的職工家屬招進廠里,找來找去,除了當守門人,也就只能做一做這最簡單的活計了。說白了,看在她那個死鬼男人的面上,國家供養(yǎng)著她。她這人有點“抗美援”——這又是佴城獨有的說法了。佴城方言里面把癡、呆、傻一律不加分辨地叫作“朝”,但直截了當說出個朝字似乎有些傷人,于是大家就說,這人有點“抗美援”。
她在男人死后沒幾個月,生下一個遺腹子。據(jù)說這個遺腹子蔥頭蒜腦白白胖胖蓬松得很,看上去沒有一點“抗美援”的跡象。但是孩子長到三個月的時候,洪照玉一天晚上翻個身,把孩子壓死了都不知道。所以,她不但“抗美援”,還很衰。
佴城人的觀念里頭,“抗美援”不是你的錯,爹媽得負主要責任。但你要是很衰,給別的人招來災(zāi)殃,那就很不是個東西了。
洪照玉就是在孩子死后發(fā)胖的,不可扼抑,每天都會胖上一圈。她的食量也不大,但人硬是胖了起來,像是一團老面遭遇適宜的濕度溫度,最大限度地發(fā)酵了。那時候難得有幾個人胖起來,都認為胖是福相。但擱在洪照玉身上,就顯得矛盾。
她能算是有福相的嗎?
現(xiàn)在,洪照玉不曉得為何事,容光煥發(fā)了。氮肥廠的職工這才發(fā)現(xiàn)洪照玉其實長得還不錯,笑起來,兩個酒窩幽深得就像是被誰剜了兩刀。她的笑容提醒別人想到,這個女人,已經(jīng)守寡好幾年了。這幾年里她總是很陰郁,想找個人說話,別人總是拿她當祥林嫂看,勉強地聽一聽,一臉厭棄。現(xiàn)在,她這個人的精神面貌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觀,背后肯定藏著什么事。
氮肥廠的職工很快把老蘇聯(lián)系上了。于是,這兩人,一個是防風涂的蠟,一個是容光煥發(fā)。職工們都能很熟悉地模仿《智取威虎山》里的腔調(diào),“防風”兩個字一字一咬很是清晰,而“涂的蠟”三字像冰糖葫蘆一樣串起來念,又快又含糊,聽著像只有一個“踏”的音。
老蘇再往廠坪里走過的時候,站在廠房陰影里的男人們就會跟他嘬口哨,打招呼。老蘇不敢逆了他們的意思,要不然他們會提起他的雙手雙腿玩打油棰的游戲。他攏過去,那些人就拍拍他的肩,曖昧地說,防風踏,臉色越來越好了呀,采陰補陽吧?
老蘇一臉無辜地說,你們說誰?
別跟我們裝一臉“抗美援”的樣,你其實蠻狡猾。那些人說,躺在容光煥發(fā)身上,是不是像躺在正宗的美國沙發(fā)上面?
老蘇從人家兜里掏煙,嘴上仍說,你們說什么,一點都聽不懂。
別人就在他后腦殼上敲一下,說,得了便宜還裝乖。老蘇一臉傻笑,吸著煙,移動著步子離開那伙子人。
這些都是大家口頭上講起來的,就算講瘋了,湊在一起全講的是這回事,也查無實據(jù)。但說得多了,大家就越來越相信有這回事,仿佛既成事實了一樣。于是,氮肥廠里的一幫子老光棍還有些艷羨老蘇。容光煥發(fā)在容光煥發(fā)以后,打扮上了,涂脂抹粉。本來廠長老陳最看不得這個,一個職工,上班時間,擦什么脂抹什么粉哪?把氮肥廠當成文工團了是不?老陳是個很嚴肅的人,嚴肅得都有些擰巴了。
一幫子老光棍不眼饞洪照玉整個人,只眼饞她胸前那幾斤幾兩油水。七幾年的時候,所有的書里面但凡畫到女人,胸前都是一馬平川的;除了《婦女保健手冊》等僅有的幾本書,畫女人的胸部多少還有些起伏。而佴城的女人們,也印證著書上的插圖,一個兩個干癟平板,一枚像章是她們胸前唯一的亮點。
洪照玉是個例外,也可能正因為她這個人比較“抗美援”,所以發(fā)育起來才不受革命形勢的干擾,不和別的婦女整齊劃一。氮肥廠的光棍都認為,誰弄了她,就像是躺在正宗的美國沙發(fā)上,就是享受蘇聯(lián)老大哥的待遇。
但光棍們只是說說,沒有誰就真的打起她的主意來。
這種傳言早晚落到了老陳的耳朵里。有一天,他趁女兒不在,把女婿小丁叫了來,問他,最近,都聽見別人說什么沒有?我是說,關(guān)于老蘇,都聽見什么說法?
呃。小丁舔舔嘴唇,欲言又止。他其實蠻喜歡過嘴巴子癮,成天拿老蘇和洪照玉打哈哈,見到洪照玉,也免不了往她胸前狠狠地杵兩眼。但現(xiàn)在面對的是岳老子,他得把這些話憋著。他說,好像是有些說法,我也不很清楚。
老陳就循循善誘地說,現(xiàn)在小蓮不在,沒關(guān)系,聽到什么就跟我說說。
既然老陳這樣坦誠相待,小丁也就沒什么不能說的了。而且,他發(fā)現(xiàn)跟岳老頭擺這些茍且之事,格外得來一種愜意,大是過了回嘴癮。
哦,原來是這樣。我把他照顧進來守一下門,借他身上的衰氣。搞來搞去,整個廠就數(shù)他一個人活得滋潤。這真是咄咄怪事。老陳聽完之后,身體往后一仰,依然是一派深思熟慮狀。在他面前,桌子上,擺著一摞摞的材料,都是請求關(guān)閉氮肥廠的。老陳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這事我看純屬造謠。你想哪……
老陳看見外孫站在門邊,眨著好奇的大眼睛。小丁就說,爸,沒事,這崽子什么也聽不懂。小丁拿手在兒子背后掀了一把,要兒子站遠一點。
于是,老陳就講,你想哪,這兩個人,老蘇和洪照玉,他倆即使要搞事,怎么個搞法嘛?
小丁照岳父的思路一想,就呵呵哈哈地笑起來。還真是那么回事。老蘇要跟洪照玉搞那種事的話,他們應(yīng)該采用哪種姿勢以及哪種體位呢?要知道,老蘇只有一只手一只腳能夠勉強用用,這一手一腳都位于身體同一側(cè),還不能很用力。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第三個支撐點。這樣,當他伏在上面,想干壞事都干不出來。小丁拿出自己的兩只手,左手看成是老蘇,而右手就成了洪照玉。小丁把兩只手掌挨在一起擺來擺去,擺出各種各樣的形狀。
要是,洪照玉在上面呢?小丁只消這么一想,渾身就激靈打戰(zhàn)。洪照玉起碼也有一百大幾十斤了吧,而老蘇因為前幾年大失血,一直都干瘦枯萎,一張面皮好幾年都抻不開,皺巴巴的樣子。要是洪照玉壓著他,一不留神,還不得,把老蘇像捂她兒子一樣捂死了呀?
小丁想,這可太危險了。他跟老陳說,爹哎,你講得在理。他們兩個即使要搞事,有挺大的技術(shù)難度,可不比你要弄垮這氮肥廠更容易。
老陳點了點頭說,是這樣的。
蓄水池和氣柜這兩樣東西,在氮肥廠的職工嘴里,也衍生出了性的意味。氣柜是圓柱體的,頂部有二三十平方米;蓄水池套著氣柜,也是圓形的。蓄水池池壁和氣柜之間,只有半米的距離。造氣車間開工的時候,氣柜就不停地在蓄水池里上下夯動。這樣的情形,哪能不在氮肥廠一幫光棍嘴里繁衍出性的意味?這著實太形象了。
氮肥廠的職工們,有時候喜歡把男人叫作氣柜,把女人叫蓄水池。某些早上一上班,彼此看著對方憔悴的臉色,就會問,你這氣柜,昨晚在你家蓄水池里夯了多久?
有好多詞匯往往都在小范圍內(nèi)流行,就像菜票一樣,在一個單位里能當錢使,出了這家單位,用去擦屁股都嫌小。氣柜和蓄水池只在氮肥廠的職工嘴巴里才活絡(luò)起來。他們每天都看著這兩樣東西。蓄水池高達五米,氣柜升起來,最多可以升到九米高,再上去,就會脫離蓄水池。
每當看見氣柜在蓄水池里有節(jié)律地、底氣十足地夯動的樣子,氮肥廠的那一堆光棍難免會心生一些煩躁情緒。
守蓄水池和氣柜是整個廠最輕松的活,全由上些年紀的婦女干,洪照玉算是最年輕的一個。她們分成三班倒,每班八個小時。而檢查、維護、保修是由小丁去干?;旧鲜俏逄煲粰z,檢查之前,要先抽干蓄水池里的水,再放個繩梯下到底部,這里敲敲那里敲敲。氣柜是笨重耐磨的物件,從來都沒出過問題。
那天有人跟小丁說,聽見氣柜夯動時的聲音不對勁。小丁說,怎么個不對勁?那人說,響聲沒有以往那樣勻稱,結(jié)結(jié)巴巴的,隔一兩秒鐘,就會咔地響一聲。你曉得的,以前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小丁回憶了一下,覺得以前似乎沒有這樣的情況。
造氣車間生產(chǎn)的時候,小丁順著蓄水池池壁梯級爬到池頂,看到氣柜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鏗鏗鏘鏘地起伏著。當天,氣柜最高可以升到三米多,造氣還是蠻足的。升到最高點,氣柜又會回落下來,每個回合大概有半分多鐘的時間。他聽到了那人所說的那種聲響,但用眼睛看不出什么異常。當氣柜落到最低點,和蓄水池池壁頂端在一個平面的時候,小丁就跳到了氣柜上去。然后,氣柜頂端那二十多平方米的平臺,升了起來,把小丁托了起來。他覺得他像一個領(lǐng)導(dǎo),環(huán)顧了整個廠區(qū)。那是造氣車間。更遠一點,是壓縮車間,最遠的那間,是合成車間。合成車間的墻上寫著:每個縣都得有小氮肥!那個驚嘆號,被廠里某個繪畫愛好者添了寥寥幾筆,就呈現(xiàn)出男性陽具的模樣,雄赳赳氣昂昂,仿佛也想跨過鴨綠江去。
沒有辦法,誰叫氮肥廠有這么多的光棍呢?工會又不能一一解決掉他們。
在氣柜上稍稍站著看一會兒,小丁就發(fā)現(xiàn)確實出了狀況。氣柜升降得并不平穩(wěn),西側(cè)總是升得快些,使整個氣柜發(fā)生傾斜。傾斜到一定程度,就卡住了,迫使東側(cè)有個跳躍性的上升。兩側(cè)升到一個平面之后,西側(cè)又開始搶跑似的上升。而下降的時候,也是西側(cè)降得快一些,東側(cè)老處在一種被動的局面。氣柜過于巨大,若不是站在頂端,不可能發(fā)現(xiàn)這種微小的狀況。
小丁叫造氣車間在換班時停工一個小時。他放干了蓄水池的水,下到底端,很快查出故障的原因。
東西各有兩根定軸,軸套子焊在氣柜上。當氣柜上下夯動時,軸套子也就沿著定軸上下滑動。小丁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軸套上。西側(cè)軸套和定軸之間的墊膠調(diào)得挺松弛,而東側(cè)的墊膠則和定軸挨得很緊。小丁三下五除二地排除了這一故障。
但過不了一個星期,又有一個職工找到他反映,那種咔咔的異響又出現(xiàn)了。小丁再次下到蓄水池頂部檢查,發(fā)現(xiàn)故障和上回一樣,只不過上回是左松右緊,這回反了過來,像是要找回平衡一樣。小丁看得出來,這是人為制造的故障。
小丁爬出來以后,那個職工問他怎么樣了。
沒事,一點點異常的響動,沒事。小丁說,我說沒事就沒事。
其實,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故障,什么也沒做。當時,他腦子里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接著想到了另一個人。他恍惚間把這些事串起來,又聯(lián)想到了別的什么事。
當天晚上,小丁有些不安神。他爬到離蓄水池幾十米遠的一只煙囪上去,潛伏在月光照不見的一側(cè),看向氣柜頂端。小丁曉得,他的等待不會落空。他忍受了兩個多小時的蚊叮蟲咬,還按捺著不去抽煙,怕暴露自己的所在。終于,有兩個人爬上了氣柜的頂端。他們把一張席子攤開,然后就在月光下脫去了衣服,露出兩副極不和諧的身軀。然后他們做愛,夯來夯去。
小丁一點也不奇怪。當那兩人做起來,他也就抽起了煙。他曉得,那兩人現(xiàn)在心無旁騖,不可能看向自己這個方位。
當小丁徹底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就不得不佩服老蘇這家伙真是有頭腦?,F(xiàn)在,困擾過小丁的那個問題很輕易地解決了。老蘇和洪照玉即使要搞事,又怎么個搞法嘛?
回答很簡單:讓氣柜的軸套松緊不協(xié)調(diào),使整個氣柜顛簸起來。借助這顛簸的力量,老蘇自己不要花費力氣,就能把偌大的一個洪照玉夯得死去活來。
嘖嘖,真聰明。小丁仍然待在煙囪上面,贊嘆不已。他看了看天色,月亮亮得一塌糊涂。整個廠區(qū),都是平房。除了小丁,沒人能看得見,沒人能想得到,氣柜上面有這樣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然后,小丁又為自己的聰明而暗自得意起來。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他就洞穿了那兩個人的秘密。但他一個人待在煙囪上,很寂寞,還有些無聊。他想,我得把這事情告訴誰,讓他和我一起爬上來看這西洋鏡。隨即,小丁又想,我可不能輕易就便宜了誰,他起碼要請我吃一頓飯,或者請我去看兩場外國電影,才能把這事告訴他。
但小丁沒把這事告訴別人,他獨自守著這一秘密,一有空,就爬到煙囪上,看著那兩人如癡如醉地夯動。過得不久,小丁聽得出來,那咔咔的聲響愈來愈大,氣柜也顛簸得愈來愈厲害了。他曉得,一定是老蘇把軸套上的墊膠又做了一定的調(diào)整??礃幼?,兩人就像吸鴉片煙一樣,癮頭在不斷地增大,而劑量,也不得不隨之加大。
小丁發(fā)現(xiàn)了問題,只是會心地一笑。那時候廠里的職工都還殘留了一點主人翁精神,聽見響聲不對,會反映給小丁。小丁不斷地跟那些人解釋,我曉得,這沒關(guān)系,我心里有數(shù)。
那一晚下著暴雨,小丁又看見老蘇和洪照玉相約著往蓄水池上爬去。老蘇穿著一身黑衣走在雨中,當時小丁已經(jīng)下了班,在自家外面的走廊上。他抽著煙,眼睛并沒有看見什么,但分明感覺到夜色中有老蘇的跡象。小丁折轉(zhuǎn)回房里,問老陳借了身雨衣,往蓄水池的方向走去。他跟老陳說,爹,我還得去查查蓄水池,最近那里老有些響動。
你去吧。老陳對女婿以廠為家,一心撲在工作上的態(tài)度蠻贊賞。
這次,小丁沒有去爬煙囪,而是直接爬上蓄水池,爬到頭平行于池頂?shù)奈恢?。那兩人果然又開工了。兩人在大雨里喘著大氣,互相調(diào)動著情緒。黑色的雨衣很好地隱藏了小丁,當氣柜落到最低位,他可以看見兩人。但轉(zhuǎn)眼間,氣柜又升起來了,把兩人隱沒掉。
小丁還聽見那兩人說話。他們開始動起來的時候,洪照玉就說,蘇哥,我想叫幾聲,我很憋啊。
老蘇就說,玉妹子哎,想叫就叫吧,趁著下雨,想叫就叫出聲來。我喜歡聽你的聲音,比廣播里的聲音還要好。
是嗎?洪照玉肯定是甜美地笑了一下,小丁無法看見。然后,洪照玉像一只鳥一樣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起來,無比快活。聽到這樣的聲音,氣柜仿佛都顫動得更為有力了。小丁聽見那種咔咔咔的聲音,在耳朵里面串聯(lián)起來,余味悠長。
大雨把洪照玉的聲音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或者說,像一塊海綿一樣,把洪照玉的聲音全部吸收了。
小丁趴在那里又聽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很多余,就爬了下去。這時候,他忽然很想念自己的老婆。
有一天,小丁莫名其妙地夢見了老蘇和洪照玉。這兩人,在小丁的夢境里交臂疊頸合抱太極圖,還講起了情話。
前一天小丁上的是晚班,早八點下了班,就在家里補瞌睡。夢見兩個人講話的情況,還不多見,奇怪的是,他夢得很清晰,兩人說出來的字字句句,都那樣清晰。
他夢見老蘇說,玉妹子哎,他們都說你“抗美援”,其實,在我看來,你是最聰明的人。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其實一個兩個都很“抗美援”……
老蘇又說,玉妹子哎,我曉得,他們表面上對我好,經(jīng)常發(fā)我煙抽,其實骨子里是喜歡看我笑話。我跟你說,他們越是想看我的笑話,越是想看我們的笑話,我們就越要過得很快活,比誰都更快活……
老蘇還說,你其實比誰都漂亮。我不騙你,你確實很漂亮。每個人看法都不一樣,在我的眼里,沒有誰比你更漂亮……
洪照玉什么也不說,她像一張美國沙發(fā)一樣躺在老蘇的身子底下,一長一短,一短一長地呻吟著。
再次夢見老蘇張開口的時候,小丁聽見一聲巨響。小丁就醒了,醒來以后小丁萬分的奇怪,他想,老蘇的嗓門有這么大嗎?
外面很熱鬧。他聽見很吵鬧的聲音,所有的職工都聚在廠坪上。小丁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爬起來往外面去。怎么啦?他逢人就問。走幾步,小丁看見了岳父一臉的喜色。小丁問,怎么啦?
這兩個衰人,給我?guī)淼膮s是福氣。老陳把手中的筆狠狠一扔,興奮地說,我不要再去寫什么狗屁報告了,氮肥廠這下是徹底完了。
小丁又問,怎么啦?
很多職工都圍過來,爭先恐后地告訴他怎么回事。他們說,小丁,你這個豬真劃不來,錯過了一場好戲……
接下來他們就說起了這場好戲。
氣柜突然爆炸了,往天上筆直地沖去。他們初步估計,是氣柜卡住了,但造氣車間還把氣源源不斷地送進來,下面的調(diào)壓閥,沒有得到及時的調(diào)整。氣浪把氣柜整個掀了起來,一掀十幾丈高,像火箭一樣被發(fā)射了出去。
當氣柜被掀到最高的點,往下回落時,底下的人們就得以看到,氣柜頂上還有人。
——按照自由落體的原理,要是空氣阻力忽略不計的話,人應(yīng)該和氣柜同步往下掉才對啊。但事實上,氣柜頂上的人像是被空氣托了起來,浮在半空中,以很慢的速度往下墜落。
廠坪上的人們都看見了這一幕。那是個很胖的人,胖得像一只氫氣球,所以才飄得起。
有人眼神好,看清楚了,就尖叫起來,哎喲,是容光煥發(fā)。
接著,洪照玉旋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人們又看見了另一個人原來和洪照玉粘在一塊兒。現(xiàn)在,那個人翻到了下面,洪照玉在上面。那個人可能比重大一點,兩人抱在一起,在飄浮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翻轉(zhuǎn)。
哎喲,那蘇什么……眼神好的人一口叫不出老蘇的名字,沒幾個人曉得老蘇的名字,只能說,防風踏喲。
兩人都光溜溜的。他們的衣褲,就像一面面風箏一樣在半空抻開了,被風吹到了廠坪以外的地界。兩人的腿大幅度踢蹬著,以游泳的姿勢浮在氣流當中,減緩了下墜的速度。再往下落一點,人們得以看清那兩人的表情。洪照玉的眼神是驚惶的、無助的。老蘇則很鎮(zhèn)定,半空中,他把嘴巴嗅到洪照玉的耳根,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話。
他們告訴小丁,當時半空中的老蘇臉上堆滿了微笑,像是在吹枕頭風,親昵得都有些淫穢了。他無疑在安慰那個女人。
兩人各自的重力加速度不一樣,再往下落,就無可奈何地分離了。老蘇墜落得快一些,洪照玉落得慢些。人們非常驚奇,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會相信這樣的事呢?
人們齊刷刷地仰頭望天,并驚叫著,哎喲,扯脫了,扯脫了……
現(xiàn)在,人們都走向那兩人的殘骸,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應(yīng)該怎么處理這件事。
小丁走在所有人的后面,燃起了一支煙。他想,剛才的夢,說不定是真的。他又猜測,在半空中,老蘇定然是說,玉妹子哎,已經(jīng)這樣了就不要害怕,他們越是想看我們的笑話,我們就越是顯得無所謂,顯得快活,非常非??旎睢?/p>
小丁這么想的時候,耳邊真真切切地響起了老蘇說話的嗓音,伴之以洪照玉汗涔涔的喘息、呻吟。
隨著這樣的聲音,小丁忍不住抬起頭往天上看去。天上是一團團的云。不需細看,小丁就知道,在所有的云里頭,肯定有一團云像洪照玉,在離那團云不遠的地方肯定還有另一團云,活脫脫就是老蘇。
作家自述
循著記憶長出故事
⊙ 文/田 耳
選擇《氮肥廠》再次刊出,是它比較準確地體現(xiàn)出我對短篇小說的追求:質(zhì)地輕盈,向虛而實,幽默中有冷風襲人,喜與悲笑與淚纏雜不清……以及一個只屬于我的結(jié)尾。
起初篇名《飛翔》。那一年我沒寫出什么東西,在筆記本上記錄短篇小說構(gòu)思,每一頁記錄一個,短則一兩句話,長則兩三百字,大都并未成型,只有十幾個已經(jīng)首尾俱全。如此記錄完一本,計有七十多個,反復(fù)地比較,仍是一個都下不了筆。正好幾個作家班同學來家里小住,讓他們看我的記錄,一個個地聊。他們似乎覺得大都有味,不妨寫出來再看。我腦袋熱了幾天,提起筆,依然是沒寫。這是我的一個態(tài)度,其實,看了雜志上很多短篇我都有一個感覺:這個構(gòu)思根本不值得寫,一寫就完蛋。不斷地閱讀,也就不斷加強這種意識。一揮而就筆頭一瀉數(shù)千字的那種暢快固然美好,但我也認為,好多天寫不出一字的經(jīng)歷,往往是最深刻。我害怕這種空白,但一旦緩過神來,寫的勁頭更足。
這個小說源頭來自于小時候的經(jīng)歷。我外公原是縣氮肥廠的廠長,該廠在他手里倒閉,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氣柜爆炸,一間房子大的東西沖上幾十米的空中又落下來,搞得整個縣城像經(jīng)歷一場地震。我沒在現(xiàn)場,但外公反復(fù)講起這件事,講得多了,我仿佛親眼看到。
氣柜爆炸,在我腦袋里的確是有畫面感,放在美國電影里只是常規(guī)的一個鏡頭,但放在我腦袋里是揮之不去的一個陰影,有時候會變成某種情緒低回。我感到心情不對,不知何故,順藤摸瓜地捋一捋,頭腦中再次出現(xiàn)氣柜爆炸的場景。我相信這東西會是個小說的題材,但不完整,只是個契機。光爆炸還不行,這爆炸和什么有關(guān),又導(dǎo)致什么后果?寫不出東西的那一年,接近年尾,我反復(fù)地玩味氣柜爆炸這個回憶,覺得能寫,但就差那么一點,直到想起我的復(fù)讀班同學老牛。
這個老?,F(xiàn)在不知去向,但我對他印象深刻。一九九五年時三級片大行其道,我們看得很猖獗。這東西,上課時老想著看,多看兩個也淡味。這老牛經(jīng)常曠課去看,看完回來就給我們講。他的講述經(jīng)常讓人如臨其境,大伙拾起興趣又去包場看毛片,但是有一次總結(jié)出個道理:毛片這東西,自己看還不如聽老牛說起來有意思。老牛說起過一個情節(jié),哪部片子已經(jīng)記不得名字,說是老嫖客上妓院,自己動彈不行了,就再花一份錢雇個伙計搖床板。那床板是活動的,伙計一轉(zhuǎn)搖把子,床就有如蹺蹺板,兩頭上下起伏,老頭自己不必費力就能弄得妓女鬼喊鬼叫。老牛講得繪聲繪色,手舞足蹈,一會兒是老頭一會兒是伙計,一會兒又能變成妓女,讓我們聽得大飽耳福。以后自己有了經(jīng)驗,才覺得老牛說的那個情節(jié)完全是編劇杜撰,床再怎么搖晃,老頭不行了就是不行。復(fù)讀班散了以后,再無老牛消息,我一直懷疑他是去了某個妓院(發(fā)廊、酒店、夜總會、洗浴中心)當了小伙計。
氣柜爆炸和搖床板子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在我頭腦中拼接起來,成為這個小說。我想,氣柜爆炸跟人做愛有關(guān),這不就生動了?兩個健康的人去氣柜上做愛當然就是淫穢,但若是兩個殘障,正常情況下做不了愛的人呢?順著這思路,我知道寫出來肯定有它不一樣的意味,我不必明確,只需下筆。寫小說和做理論的不同也在這里,它既是無中生有,就可以任性而為。
小說寫出來,寄給一些曾給我發(fā)過稿的編輯,大都認為這小說除了性事描寫,看不到更多的東西。后來發(fā)在省內(nèi)一個雜志上,幾乎排在末條,估計除了責編和我,不會有人看。二○○七年省作協(xié)給我們一票年輕作家開作品討論會的時候,每個人自己推薦篇目供請來的評論家閱讀。我挑了幾個短篇,因堅信《氮肥廠》是自己拿得出手的作品,我把這個也打印出來。李敬澤先生很喜歡這篇,后面也將它編入幾個選本,更多的文友得以看到這篇小說,表示喜歡。后來他在評論里寫到“同時他大概從‘低級小說’和庸俗電影中獲益良多”,我隱隱覺得這一評價大概和《氮肥廠》關(guān)系甚微。
短篇小說難為,這是寫小說的朋友一個共識。以前寫短篇其實挺煎熬,每一篇的開頭都大費周折,甚至寫了十來個開頭才找到感覺。我總認為中篇可以無限地寫下去,但短篇,在腦袋里就那幾個貯量,寫完了就完了。寫《衣缽》時,我以為這樣的東西我可以寫一百個,過幾年寫《氮肥廠》時,心里想,這樣的東西再寫十個,就可以不寫短篇了?,F(xiàn)在又過了若干年,我對再寫十個這樣的小說已經(jīng)沒了信心。畢竟,我的人生經(jīng)歷太過蒼白,大專畢業(yè)后進入社會僅僅四年,就退回書房以寫小說為生。但在這蒼白中,我也找得出幾段回憶,寫成《衣缽》,寫出《氮肥廠》,對我來說,這樣的構(gòu)思是不會輕易獲取的。自己的經(jīng)歷不夠,我就覺得每個人的腦袋,每個人的回憶都是寶藏。我真想把每個人的記憶都捋一捋,每個成年人的記憶里或多或少都會有適合寫成短篇的成分,像金子一樣閃閃發(fā)光,對我充滿誘惑。但我找不到任何一種方法去篩選這巨大的“金礦”。寫小說后,我很想開個酒吧,請人給我講故事,要有適合的題材——也許就是一個情節(jié),甚或一句話,給了我靈感,我愿意付錢。但現(xiàn)實的經(jīng)歷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有幾個熟人曾找到我聊天,一坐下來就跟我說“我的經(jīng)歷就是一本長篇小說”,但說上幾個小時,往往連一個能寫短篇的思路也找不出來。守著巨大的“金礦”而無處下手,這是我作為小說寫作者的巨大悲哀。當然,如果這“金礦”有了“開采”的方法,說不定,人人都可以成為短篇小說家,從自己所有的記憶里捋出一兩個最“短篇”的構(gòu)思,細斟慢酌寫成一兩萬字……或者,到那時我不再是個作家,而成了一名匠人,甚至開有門店,幫每位顧客找出、寫出這樣的短篇,賺取微薄的酬勞……版權(quán)歸誰呢?
賞析:弋 舟
這個欄目在去年收尾的時候,屈指數(shù)算,默默清點自己喜歡的青年小說家,我發(fā)現(xiàn)果然遺漏頗多。這本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便抽出些時間重新梳理自己的少作,看起來并不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但是大家都忙,并且“年輕”,此時的精力似乎更應(yīng)該用在展望而不是回顧上。所以,在原定為期一年的欄目容量里,我便沒有過多地去叨擾同輩。我想,計劃總歸都是有限的,有所遺漏,在所難免。但是,此番清點,卻讓我又有了遺珠之憾。當我的盤點一旦在心里具有了總結(jié)的意味時,我才意識到,原來還有一支別動隊,像奇兵一樣潛伏在我偏頗的審美里。不讓這支奇兵亮相,于我,則是堪稱巨大的遺憾。
田耳,就是我心目中這支奇兵中的一員。甚至,我還愿意這樣來表述:因為田耳,我才勉為其難,決定將“少作·自珍”這個欄目再主持一段時間。
和田耳落實了交稿的日期,他在電話里如是承諾:放心,我是靠譜的。
田耳果然靠譜。稿子交到我眼前,我由衷地感到,即便是為了田耳,“少作·自珍”也值得再延續(xù)一年。
在這個短篇里,田耳充分證明了他作為一個小說家的“靠譜”,而這篇“自述”,也非常到位地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個小說家的生產(chǎn)流程——它幾乎說盡了短篇小說應(yīng)當葆有的美學方向,同時,也幾乎畫出了如何實現(xiàn)這種美學方向的操作藍圖。
“質(zhì)地輕盈,向虛而實,幽默中有冷風襲人,喜與悲笑與淚纏雜不清……”在這樣的定義之下,我的賞析都不免難以下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對于短篇小說,該說的,田耳大致都說了。那么,認真讀讀這個短篇吧,在這里,你會看到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該有多么“靈光”。
在寫作中,他幾乎有著一種近似“奇技淫巧”的能力,當“老蘇”用幾股麻繩、幾只滑輪和一個絞繩的軸把子,實現(xiàn)了縣政府兩扇沉重木門的改造時,田耳已經(jīng)暴露了如何搖動短篇小說軸把子的奧秘。于是,沉重的木門成了自動門,沉重的現(xiàn)實質(zhì)地輕盈,向虛而實,成了“小說中的現(xiàn)實”;于是,田耳也可以像“老蘇”一樣,一邊抽著煙,一邊把小說的門搖開。
我甚至想,這個田耳,在生活中,也該是個心靈手巧的“靈光”人。他有辦法啟動堅硬的一切,以一種近乎“頑皮”和“惡作劇”的態(tài)度,給世界裝上整套的絞繩和滑輪。這種能力,對于一個有志于小說寫作的人,該是何等重要。由此,世界于他,就像一臺永動的、充滿了關(guān)系與隱喻的玩具。而我要喟嘆的則是,又有多少的小說寫作者,實在是,嗯,太不“靈光”了。
最后,我想說的是,從這個短篇里,我還讀出了王小波與朱文。小丁啊小丁,就像王二一般,真的是太適合成為短篇小說中那個符號化了的、趣味盎然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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