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高鵬程的詩
高鵬程
需要積聚多少光芒,才不至迷失于
自身的霧霾
需要吞吃多少暗夜里的黑,才會成為遙遠(yuǎn)海面上
一個人眼中的
一星光亮?
我曾仔細(xì)觀察過它的成分:一種特殊的燃料
混合著熱愛、絕望和漫長的煎熬
終于,在又一個黎明到來之前
燃燒殆盡
之后,是更加漫長的寂寞
它是光燃燒后的灰燼
作為
自身的遺址和廢墟
現(xiàn)在, 它是燈塔。燈塔本身
握在上帝(大海)手中廢棄的
手電筒。
被雨水用舊的信仰
它 曾經(jīng)在遙遠(yuǎn)的郊外。如同一位曾與它邂逅的書生
被帝國的科舉,又一次排除在外。
但那一次,命運
用他黯淡的前途換取了一首唐詩的光明
一千多年之后。我在另一個霜天里趕到。
烏啼消失??痛h(yuǎn)去。
一盞失眠的漁火
已經(jīng)被替換為滿城閃爍的汽車尾燈。
一座曠野里的寺廟,已經(jīng)被一座大城
包裹到了它的腹內(nèi)。
但我知道,每年依舊有人,從它身體的邊疆趕來
敲響古老的鐘聲。
仿佛一個隱喻。
在一個交通堵塞的年代,我們
依 舊需要在體內(nèi),空出一小片曠野。一座寺廟和一口鐘。
以便讓迷途的靈魂,找到回返的道路。
我們在夜色中抵達(dá)。
燈芯沉睡。小鎮(zhèn)安眠。
只有一眼山泉,還在黑暗中大睜著眼。
有多久了?一個老人
坐在泉水邊拉琴。細(xì)小的鋸齒
鋸著街巷里失眠的靈魂。
有多久了?
一個坐在黑暗中的瞎子,
他的心里藏著雙倍的夜色。
音箱沉悶。淚水鋒利。
蛇皮里
包裹著一顆被人世辛涼反復(fù)噬咬過的心
有多久了?琴聲嗚咽
弓弦上的人,
依舊冰凍在某個陡峭的高音區(qū)
我在黑暗中佇立。
感覺身體歷經(jīng)漫長的泉水浸泡
已經(jīng)瀝去了過多的風(fēng)塵而有了月光的質(zhì)地
這是哥窯。這是弟窯。
這是冰裂紋。
這是高級的梅子青或者粉青。
在青瓷小鎮(zhèn),
我們聊到詩。好文字的質(zhì)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涼
但我們很少提到
在 它產(chǎn)生的過程中,我們內(nèi)心經(jīng)歷過的類似窯火
一樣的炙烤和煅燒
燈火昏黑。
我們小聲地說著話。
土坯墻上的灰塵隨著話音掉落。
木質(zhì)茶桌上,陳年普洱暗紅的湯色
映照著同樣暗紅的臉
很顯然,我們都在變舊,變涼。
好像有一陣子,我們都停止了說話
連同架子上的書,書本里
人物的呼吸和走動
似乎是音樂打破了僵局。
每個人都轉(zhuǎn)過了頭
角落里的舊器物忽然發(fā)出了燦燦的光
已是深夜。一些中斷的說話聲還在繼續(xù)
燈還在燒
灰塵,還在持續(xù)掉落
這沒什么。不久以后,說過的話都會消失
黑暗會收走所有的記憶
連同我們陳舊的自身
此刻,船在江心
橫插竹篙的撐船人,腹內(nèi)裝著一截江水中所有的
潛流和暗礁
流水感到了挾持
以及遠(yuǎn)方最低處,某種神秘力量的控制
此刻,渡江者專注于對
遙遠(yuǎn)對岸的凝視。
漂 浮的水葫蘆,依靠水面上浮物和旋渦聚集在了一起
飛鳥的陰影在江心一閃而逝
此刻,沉在水下的石頭,做著川流不息的夢
而沉船進(jìn)入了回憶——
那里,一個人正在水下點燈,打撈著早年的寶藏
只 有高高在上的星辰,看到了流逝,氣若游絲的命運。
鐘聲,住在鐘里面。
一小團(tuán)火,住在一盞青燈里。
一個枯寂的人住在自己身體的寺廟里。
一根黃昏或黎明的光線反復(fù)撞擊著
肉體的殿堂。肋骨的穹頂以及
心臟里的銘文
一個沉默的人。有泥質(zhì),封印的嘴唇
他不會讓鐘聲泄露
他耐心地收集著來自生活的撞擊
那么多的暗傷。那么多
無處傾訴的悲苦
在他的內(nèi)部
回旋、奔突,但它
不會腐爛,時間久了,它會變成固體的光
沉淀下來
偶爾,它滲出體外,在一張臉上
幻化出
異樣的光澤
更多的時候,它像埋在我們腹中的一粒
藥丸。在發(fā)炎的潰瘍面
逐漸緩釋的膠囊
制造煙花,就是制造絢爛和死亡。
……夜空中的臉,一半還在盛開,另一半
已經(jīng)消失在虛無中
在燦爛中死去。成為烈士并由此獲得
另一種意義的誕生?
還是,繼續(xù)用紙
包住那些火,直到它腐爛在另一種夜色中?
……沒有答案。連恒星都是易逝的……
相對宇宙的空無,
那絢爛、易逝的光斑里或許
存在著某種永恒的東西
那么,去吧。找一個借口,在無意義中
找出某種意義。節(jié)日、祭奠,或者
愛。然后點燃那一根引信……
……直到一切重新平靜下來
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也不在灰燼里重生
只剩下一絲,空氣里淡淡的硫磺味
只剩下一排燃盡的紙質(zhì)黑洞,依舊像眾多
質(zhì)疑的眼神,
對應(yīng)著神秘夜空中我們同樣一無所知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