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

呂新小說《米黃色的朱紅》的故事如果換成別的作者來寫，會是什么樣子？

他的山西同鄉(xiāng)、“山藥蛋派”開山始祖趙樹理大概會這樣寫：“冀北有個村子，村子里有個木匠，木匠的名字叫輔仁。輔仁每次路過村里的榆樹林都會習慣性地停下來打量一陣。這天，他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一些簇新的樹樁露了出來。村里的樹被人砍了！這可得趕緊向上級匯報！正在這時，黨支部書記賀林炸走了過來。聽到輔仁的叫喚時，他剛把大半個村子都巡視完了，連南邊洼地里的幾戶人家都轉(zhuǎn)了一趟?？硺涞氖聦嵕蛿[在面前，給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黨支部書記出了一個難題……”

偵探小說大師阿加莎·克里斯蒂或奎因可能會這樣寫：“村里的木匠、大個子輔仁最先發(fā)現(xiàn)了榆木林里新出現(xiàn)的樹樁。他無比地確信，如果不是他這個勤勤懇懇的木匠，而是一位睡眼眬的獸醫(yī)，絕不會注意到樹林里林木失蹤的痕跡。但是，隨之而來的事實更讓他大吃一驚，黨支部書記賀林炸的后墻連續(xù)兩天被人炸開了窟窿，犯罪者還揚言，要用更厲害的TNT爆炸物繼續(xù)施加報復。一些蹤跡可疑的人還向木匠預定了一副七寸厚的、六個人都抬不動的特殊棺材。差不多就在同時，派出所的偵探老趙和小孫悄悄潛入了書記家，然而詭異的是，他們都穿著普通的便衣，老趙身上還散發(fā)著一種混合著煙草、果樹和藥粉的氣息?！?/p>

一位迷戀拉美文學的尋根派作家則或許會這樣寫：“不久以后，當村子里的木匠輔仁面對著那具缺少了陽具的年輕尸體，他會想起那個村里的榆木被偷伐的早晨。那時，村子只是一個人口不多的小村莊，南邊洼地的幾家人是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附近山上遷來的，樹木雜亂無章地分布在河邊的低緩的山岡上，組成灌木叢的小榆樹是棕褐色的，表皮非常細膩。嶄新的樹茬像白森森的骨頭一樣顯眼，讓木匠的心頓時變得沉重起來。‘看樣子，恐怕還有被砍的樹木。他憂心忡忡地對黨支部書記說?！皇强峙?，是一定有。書記的回答讓人更加難過?！?/p>

當然，呂新并不是“山藥蛋派”的衣缽傳人，也不是尋根派的得力干將，更不是偵探大師們的忠實繼承者。以上假設(shè)也絕不等同于網(wǎng)絡上那種給經(jīng)典文學編造不同版本的仿寫游戲，僅僅只是為了讓讀者能夠通過不同的眼光，對這篇令人費解的小說產(chǎn)生一些新鮮的理解。

發(fā)表于2000年的《米黃色的朱紅》描寫了一樁發(fā)生在冀北山區(qū)的殺人事件，但如果把它當作普通的偵破或兇殺小說來看，可能會令死忠的偵探小說迷們發(fā)瘋和崩潰。和經(jīng)典樣式的偵探、兇殺小說完全不同，它的敘述隱晦而朦朧，虛幻而神秘，語焉不詳?shù)搅肆钊税l(fā)指的程度。讀者硬要將那些跳躍而缺乏關(guān)聯(lián)性的情節(jié)組織起來的話，勉強能夠得到如下的故事：村里的林木被盜伐，有人懷疑是黨支部書記賀林炸所為。有人委托木匠輔仁打造一口棺材，卻絕口不提死的人是誰。賀林炸家兩次被炸藥炸出了窟窿，爆破者放出話來，如果他不投降就繼續(xù)實施爆炸。賀林炸組織了巡邏隊，卻找不到可疑分子。他讓木匠制作一種“二鬼摔跤”游戲道具。悲劇后來還是發(fā)生了，賀林炸的兒子被人殺害，而且“下面”被連根割掉。木匠受賀林炸之托給他兒子補上缺少的東西。他看到他的女人和另一個人糾纏，卻被女人敷衍過去。賀林炸付錢給和兒子有關(guān)系的女人，他相信所有的事情可以全部結(jié)束。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在對這樁兇殺案的敘述中，作者顯得那么“不負責任”：犯罪現(xiàn)場、犯罪過程、犯罪結(jié)果這些必須的元素都缺失，線索是破碎的，邏輯是中斷的，動機是不明的;被害者面目不清，他的出場和他的死亡一樣突兀和古怪，嫌疑人也從不露面，他是一個人或一個龐大的群體都無從知曉，偵探是假冒的，他們早就與派出所脫離了關(guān)系;破碎的片段情節(jié)讓案件如斷裂的鏈條，永遠也組織不起一場有效的推理，也讓任何一名殿堂級的偵探對它望而卻步。這篇披著兇殺案外衣的小說，可能唯獨不缺少的就是謎團、懸念和緊張的氣氛了。和傳統(tǒng)偵探小說一樣，作者確實寫到了血腥的暴行，寫到了別出心裁的謀殺和對尸體的破壞，但僅僅是作為一種現(xiàn)象的描述，即使是那些，作者也一定是安排在朦朧夜色的掩蓋之下，在制造棺木的斧鋸聲中，在男人和女人的喁喁私語中悄悄地上演的。在它們背后的所有陰險的詭計、尖銳的對抗、兇狠的較量都被作者巧妙地包裹起來，投放在情節(jié)空白的想象里，隱含著文字的縫隙和褶皺之中。

殺人事件一向是先鋒小說家鐘愛的題材，謀殺和偵破是他們樂于借用的結(jié)構(gòu)形式，死亡、血腥、暴力是他們頻繁采用的情節(jié)元素。作為先鋒小說家的代表之一呂新顯然對此也有著濃厚的興趣，《米黃色的朱紅》也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典型的范本。如果說經(jīng)典偵探小說大師們把兇殺和死亡當做敘事懸念所在和故事本身，趙樹理等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作家把兇殺和死亡當作是人物性格、命運的呈現(xiàn)，尋根派作家把兇殺和死亡當作探究文化成因、人性因素的資源，那么在先鋒作家那里，“死亡主要是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巧妙地維系著故事的持續(xù)過程。在這里，人們將看到‘死亡這個概念如何脫離基本的社會學涵義而成為一種編碼程序”（南帆《再敘事：先鋒小說的境地》）。就《米黃色的朱紅》來說，作者在一個彌漫著不安和騷動情緒的村落，在一個干群矛盾暗流涌動、村民關(guān)系曖昧復雜的獨立鄉(xiāng)土世界，講述一個荒唐離奇的謀殺事件，他并不準備給出確定的答案，設(shè)置了謎團卻不解開謎團。他只是利用死亡本身所具有的驚悚和恐懼激活讀者對真相的認知欲望，接著故意切斷通向答案的條條路徑，讓讀者的理性、智力和邏輯判斷都無用武之地。他有意讓讀者就像小說中描寫的村民一樣，長久地停留在疑竇叢生、不得其解的心理矛盾之中，又深深地滯留在對某個可能到來的結(jié)局的隱隱期待里。他依靠這種方式，或許誘發(fā)他們對生活真實性的懷疑，或許是加強他們對世界的悲觀性的體察，或許是催逼他們對生存意義和價值的叩問，而這早已跳出了案件本身——兇殺和死亡，不過成了他筆下靈活自如的一件道具。

偵探小說大師柯南道爾借助福爾摩斯之口說：一旦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那么剩下的，不管多么不可思議，那就是事實的真相。但是呂新以及其他的先鋒小說家們可能會說：這個世界存在著無限多的可能，真相不一定存在，也并不重要，就連兇殺和死亡本身也是可疑的?！睹S色的朱紅》無疑就是對這樣觀念的最好傳達。小說中描寫冀北的那樁奇異的兇殺案件，它不事張揚，低調(diào)而隱秘，也永無答案，就像小說中描寫的那些迷蒙的風景一樣，始終帶著一種撲朔迷離的味道，籠罩在神秘的氣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