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卓星 編輯|張妍 攝影|劉寬(部分圖片由白夜酒吧合伙人戴紅提供)
白夜漫長
文|卓星 編輯|張妍 攝影|劉寬(部分圖片由白夜酒吧合伙人戴紅提供)
“以前是白夜的家屬,在這里坐著;后來他不是白夜的家屬了,他還在這里坐著。”
2015年2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和往常一樣,穿皮夾克、破洞牛仔褲,頂著一頭卷發(fā)的何多苓先生走進了位于成都窄巷子32號的白夜酒吧。院內一堵清代老墻,東西兩廂房一側為書房,另一側是畫廳,通道兩旁的櫥窗里陳列著多位詩人和作家的手稿。透過兩棵枇杷樹看過去,透明的玻璃墻后面正上演著酒吧里應有的聲色犬馬。
何多苓和這里的老板及服務員“都熟得很”。幾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正等著他,她們打趣地自稱“何粉”。龍門陣擺了起來,坐定,倒酒,何多苓笑著舉杯。
夜深之后,不斷有人來敬酒,學生、私人畫廊的老板、某省級美術學院的領導、畫家朋友……他們另外占據了一張長條桌,好幾個人腦袋锃亮,何多苓說最近畫家們流行剃光頭,而他仍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卷發(fā)?!白匀坏?!”有人適時接話,于是在哄笑和吉他小哥的歌聲交錯之間,又一杯下肚。
1998年5月8日,白夜酒吧在玉林西路開張,10年后又添了這處院子,熟悉它的人用“老白夜”、“新白夜”加以區(qū)分。酒吧主人、女詩人翟永明喜歡芭蕾舞演員巴希利科夫主演的電影《白夜逃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夜》,于是她的朋友、成都攝影師張駿建議酒吧起名為“白夜”。門口掛著何多苓設計的店招:巴希利科夫赤裸上身,胸前一支燃燒著的蠟燭。巴希利科夫是誰?跟著電影主題曲輕輕哼唱:“say you, say me, say it together……”17年中的很多個夜晚,老白夜或者新白夜,何多苓泡在里面,朋友和啤酒陪著,打發(fā)時間。
他并非酒客。一個只喝瓶裝啤酒的人怎么能稱為“酒客”呢?洋酒喝不了,“那個太兇了”,而啤酒的好處顯而易見:不會喝醉,可以喝很久。最重要的,喝了酒比較興奮,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就胡亂說些,“好耍,放松”。幾瓶酒下去,又一個漫長的夜過去了。
故事?對67歲的何多苓來說,白夜沒有故事,“就是每天在這兒坐著喝酒,說一些莫名堂的事情就回去了”。他的朋友們都在這兒,作家潔塵、畫家郭偉、詩人歐陽江河、建筑師劉家琨、攝影師張駿……成都的文藝圈也在這兒了。酒吧不是一個聊工作、談藝術的地方。當然詩人們除外,“一幫爺們兒高談闊論”,朗誦詩歌,一夜一夜。大多時候,何多苓和老友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搖骰子,葷段子一個接一個。何多苓說他喝多了也不會發(fā)瘋,“我有點怪,我喝到某一個程度就睡著了”。
何多苓筆下的女性形象
故事都在畫里。他畫過各種各樣的女性,學生、朋友、朋友的朋友……因為“女性是這個世界里面最復雜而豐富的對象”?!拔蚁矚g陰性的東西,從作品來講,我偏憂郁一點”,何多苓說。他的畫底色總是灰蒙蒙的,或許和成都的天色有關。何多苓曾為自己最初的畫作《春風已經蘇醒》做過這樣的辯解,“梵高的追隨者們寄情思于灼熱的陽光;而奔放不羈的色彩卻使我惶惑,我需要盡可能把感情隱藏起來?!睗崏m干脆用“成都灰”來概括,因為他的畫里滿是那種“透明的輕盈的灰”。
1987年,翟永明出現(xiàn)在何多苓的肖像畫《小翟》中,漆黑的瞳仁就那么逼視著,目光是“憂郁的、驚恐的、尖銳的”,20年后她在《小翟與龍舌蘭—向弗里達·卡洛致敬》里再次出現(xiàn),柔和了許多。
白夜之所以成為成都的文化地標,主要是因為翟永明,上世紀80年代,她以《女人》組詩聲動文壇。1989年,翟永明與何多苓結婚,大約15年之后,他們分手。朋友說何多苓是白夜的吉祥物,因為他“以前是白夜的家屬,在這里坐著;后來不是白夜的家屬了,他還在這里坐著”。他則一臉開心地自嘲,說自己更像“坐臺的”。
老白夜的年代,常來的都是老朋友,與其稱之為酒吧,不如說更像潔塵所描述,是“一個朋友家的客廳一樣,翟姐就是這個客廳的女主人”,他們在那里喝酒、暢聊,夜深人靜的時候翩翩起舞。2008年,新白夜開張,地方大了,在游人如織的寬窄巷子里也顯得更像一個酒吧了。新白夜很溫和,從來沒有人打架,用何多苓的話說“缺乏你們媒體所需要的亮點”。
2013年12月31日,老白夜正式關張。那個夜晚,投影打在墻上,常年泡在這里的老朋友次第閃過,那是他們15年的時光。翟永明熱衷于在白夜舉辦各種活動,詩歌朗誦、新書發(fā)布、攝影展、畫展……成都與北京、上海不同,這里似乎不會滋生太強烈的欲望,藝術家們有事各忙各的,沒事聚在一起,在純粹的彼此欣賞中獲得巨大滋養(yǎng),親如兄弟姐妹。翟永明將過往十余年為白夜長久駐足的人和里面發(fā)生的事雜糅在一本名叫《白夜譚》的書里,她為朋友們一一作傳,潔塵、劉家琨、歐陽江河……沒有何多苓。
“這么親近的一個人怎么寫?”潔塵反問《人物》記者。何多苓的油畫和素描掛在墻上,他設計的店招掛在門口,他和學生的聯(lián)合畫展在這里舉行。尷尬,怎么會尷尬呢?“畢竟兩個人在各方面的視野、格局、人生觀、價值觀都非常的貼切,”潔塵說,“他們能夠消化和自我消化一些一般的常人無法克服的情緒,然后很快地調整到一個他們覺得應該有的狀態(tài),這是他們的智慧?!?/p>
1998年到2015年,老白夜開張又關張,新白夜院子里的枇杷樹結了果又凋落,喝的啤酒從喜力變成福佳白,何多苓從未離開過白夜。最初,他和年齡相仿的人喝酒,慢慢地,朋友們的年紀比他小了,到如今,潔塵這批人也玩不動了,喝酒聊天的對象又變成了他的學生,80后。潔塵說,“沒見過何多苓這么玩的”,“永遠老當益壯”。何多苓回應,“喝酒的時候喜歡男女在一起”,嘻嘻哈哈,開玩笑,葷,特別的葷。
“那如果小翟在場呢?”
“……可能收斂點,因為像小翟那些,稍微要嚴肅點?!焙味嘬咝Φ锰貏e靦腆。
“成都人還是有點怪,也不能說是戀土,成都人從來不為這個城市感到自豪,根本無所謂?!焙味嘬唛_始給自己的生活方式歸因,“成都人的天性比較退隱,退隱到自己的世界里,跟周圍的世界關系不大?!薄澳憧次掖诔啥?,純粹因為我是一個成都人,很習慣。我的生活方式,幾十年如一日這樣,我就很滿意,并不打算去改變。”
“生活就是,今天是昨天的重復”,家里睡覺,畫室畫畫,白夜泡吧。何多苓覺得“生活本身很平庸;如果生活不平庸,那么證明你活得太累了”。他每天算好畫畫的時間,畫到一個自己比較滿意的程度“趕緊把畫筆一放就跑了”。
不能多看,多看就又要開始了,但白夜已經在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