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勇軍
念想人人有,老魯?shù)哪钕胧歉梢黄贝笫隆?/p>
要把武大壯這個狗日的給殺了。這事已經(jīng)想過多少回了。
趁著大晴天,老魯拎著槍在林子里遛彎。一邊遛手使上勁把槍栓拉得嘩嘩響。這槍還是五年前向公安局申請買的,花了不少心思。片警老劉為此喝了他不少酒,大多是陳年的老黃酒。盡管林區(qū)的獵戶配槍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但這么多年提倡和諧社會對槍支管控極嚴(yán),擁槍自然是十分稀罕的玩意。聽說城里的官老爺和有錢人做夢都想有一桿槍,過過開火的癮。
太陽把天染得血一樣紅。老魯總覺得那是一顆飛翔的子彈拖下的血。這血當(dāng)然是武大壯殘缺不全的身軀留下的。老魯望著血就握緊了手中的槍。
村頭的山崗長滿了松樹茅草與刺槐,葉子綠得像貓頭鷹的眼睛。人走在灌木叢中像有千百雙眼睛盯住看。老魯汗津津的幾次差點滾下山坡。武大壯是逼使他爬上山坡的主要原因。每走一步哆哆嗦嗦,槍也握不緊。最終他還是爬上了山。于是試槍。試槍的目的還是想殺死武大壯這個混蛋。
半年前還是村長的老魯跟武大壯結(jié)下梁子??h城建局要在村邊的山下建一個垃圾處理廠,上頭軟硬兼施,還打上親情牌派遠(yuǎn)房親戚做村里人的工作,村里老少爺們分成兩派,有支持的也有誓死反抗的。老魯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也不好表明態(tài)度。哪想城建局霸王硬上弓把廠子建成了,武大壯領(lǐng)著一幫人天天上他家鬧,也去鎮(zhèn)政府鬧,領(lǐng)導(dǎo)動了火怪罪他辦事不力就把他的官給擼了。那幫人以前見他客客氣氣的,現(xiàn)在見了拐著彎兒使勁罵。都說他吃肉不吐骨頭兩頭都落好。
最近武大壯常蹲在村委會門口的磨石上抽煙,逢人便說漏屁股拿了上面十萬塊錢,現(xiàn)在縮在家里快活著哩。
漏屁股是老魯?shù)木b號,小時候愛尿床,只有同齡的小伙伴知道,也只能他們叫。老魯每次聽人津津樂道就咬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沖過去立馬把武大壯給殺了。
武大壯的得瑟跟他的家世截然相反。四十年前武大壯的爹是全村人唾棄的豬狗。每逢抓“黑五類”或“右派分子”做典型,那個叫武有財?shù)难劬Σ[成一條線的矮男人必定會被人揪出來游街示眾。也就二十畝薄地,一間大瓦房外加一棟武氏祠堂,關(guān)鍵其它的鄉(xiāng)親太窮了。大多是土坯房子,躺在土炕上睡覺兩眼能洞穿深邃的夜空。解放前大伙窮得慘不忍睹,到鎮(zhèn)上幫大戶人家扛活,出不了遠(yuǎn)門戀家的懶漢就成為武有財?shù)拈L工加佃戶。也虧了武有財,很多人總算把命捱到解放后。但文革不一樣,非得抓幾個典型來顯示自己有“階級斗爭”的意識。武大壯的爹自然被千夫所指。據(jù)說當(dāng)年游斗武有財?shù)念^頭是老魯?shù)牡敹选?/p>
武有財當(dāng)年死得慘。死時武大壯才兩歲。魯二卵領(lǐng)一幫人將武有財剝得精光,赤身裸體地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一根繩套在脖子上,魯二卵拎著繩子仿若牽牲口。當(dāng)夜武有財投井自殺,死在老魯家前的水井里,死時眼珠子凸出了眼眶。
很長時間那口水井會莫名其妙發(fā)出“嗚嗚嗚”的啼哭。老魯就在這驚悚的嗚咽中長大。武大壯則過著衣不蔽體的日子,1973年那年上山挖草根解饞,被一條花蟒蛇猝不及防咬住手不松。那一年落下殘疾。至今武大壯一走一拐。前兩年中風(fēng)更是失去平衡,走起路來兩只手在空中亂抓猶如群蛇亂舞。
老魯終于找到最佳射擊位置。
這是一片隱秘的洼地。前面是山坡,兩邊是茂密的老樹林。這樣即使槍開歪了子彈也不會溜出去咬人。因為七八米的土坡能擋住子彈的延伸,兩邊老林子有半人高的茅草,也不會有人。
這是老地方了。那一年跟雪娥約會,他手忙腳亂替她除去衣褲。一堆雪白的肉在眼前炸開。他伏上去迅速進(jìn)入那片熟悉的沃土。雪娥起初拼命叫喚后來啞了火。像具木人由他擺弄。眼珠子盯住七八米的地方死死不動。順著眼光看過去五雷轟頂。那里有個人。他趕緊套上衣服去追,那個背影一走一瘸兩只手在空中肆意狂舞。武大壯平時閑得蛋疼扯人聊天,聊到痛快處就如此群魔般的亂舞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得意。
從此不敢看武大壯。
殺人不是抹雞脖子,殺了拔毛有肉吃,可是大罪。老魯萌生殺意也不是開始有,平常殺雞都腳酸手軟。他老婆在閨女十歲那年撒手人寰,也未再娶。有次閨女回娘家,他殺雞燉湯,那是戰(zhàn)斗中的公雞,雙方對峙幾分鐘接下來雞飛狗跳,他一個飛撲總算將雞抱在懷中,拿刀割——嗤兒一聲雞脖子滲出血。他見了血就暈,可雞卻驚了,撲通一聲雞竄上天空,灑下漫天血雨。為此閨女不敢再回娘家,被鄰居老旺頭笑話了好一陣子。殺雞都不敢的他竟然想殺武大壯,是一件件事兒攢起來的。除了修垃圾場和雪娥那些事,最讓他惱火的是武大壯把競選村長的事攪黃了。
今年開春村委會換屆,村長的位子空了好長時間。他信心滿滿。
黑壓壓的人堆在村委會門口。村委會辦公樓有兩層,還是他當(dāng)村長第二年修的。上面撥一筆款子用來修渠挖塘,余下的他拍板建一棟辦公樓。人要衣裳佛要金,沒辦公樓辦公桌這幫泥腿子不把村長當(dāng)干部。哪想這也成了武大壯說事的理由。
換屆選舉搞得很隆重,開始鎮(zhèn)組織干事做動員,接下來是村里的陳支書講話。最后按慣例由老魯做全年總結(jié)。他不是村長,卻享受村長的待遇。村里人見他仍叫他魯村長。再說村長的位子不缺著嗎。沒想到最后武大壯搶了發(fā)言的機會。
武大壯一拐一拐地走到主席臺前,老少爺們看著他說話。他說:“除了漏屁股,誰當(dāng)村長我都同意。”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伙議論紛紛。
陳支書喝道:“別閑得蛋疼,今天不是扯犢子的時候,選舉是個大事。”
武大壯很嚴(yán)肅地回答:“漏屁股當(dāng)村長可以,但必須把垃圾場和建辦公樓的事說清楚,說說他撈了多少錢?!?/p>
這一時半刻哪里說得清白,老魯知道武大壯是成心的。其結(jié)果顯而易見,當(dāng)村長的事算打了水漂。其實也不是非要當(dāng)這個村長,關(guān)鍵在老少爺們面前丟了臉。所以老魯在心中早已把武大壯殺了千百次。
當(dāng)天傍晚磨刀,他坐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磨那把生銹的菜刀,一邊磨一邊生著殺意。刀寒光閃閃,他在心底早已把武大壯捅了個透明窟窿。
院門大敞,老旺頭看見了,村西頭的林胖嬸看見了,武大壯從門口經(jīng)過也看見了。報了警。派出所的老劉跨著摩托車灰撲撲趕來。二話不說把菜刀給收了。老魯?shù)哪X子還沒拐過彎。老劉說:“千萬別干傻事,咱不當(dāng)這個村長,日子照樣過?!?/p>
老魯這才醒悟過來,扯著嗓子喊:“我殺雞咯!”
“別扯淡了,你不敢殺雞,敢殺人!”
原來那事大伙惦記著哩。反正他想殺武大壯的事早傳了個幾十里。
老魯對著天放了一槍。槍沒響。沒有子彈的槍也就?;H?。盡管外面風(fēng)傳他要殺人,沒有子彈的他還是感到一陣快意。殺雞駭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這世上的恩怨沒有開槍來得直接,對武大壯的仇視也沒這種幻想更痛快。
在山洼子磨嘰了半天。他雄糾糾氣昂昂挺回村子。村子炸了窩。
“不好了,不好了,魯村長要殺人了?!?/p>
“魯村長要殺武大壯!”
左鄰右舍男女老少見了他像躲日本鬼子,咋咋呼呼很快傳遍了整個小村。村頭的小賣部兼麻將館放水般的流出一團(tuán)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拎槍驚了一地玻璃眼珠子
其實沒子彈的槍還不如一根燒火棍。自有槍以來老魯只動過兩次火。一次在野地試槍,十發(fā)子彈打了三發(fā)。第一發(fā)不知飛到哪里去了,第二發(fā)震得虎口發(fā)疼,子彈打到三四米遠(yuǎn)的地里濺了他一臉土,第三發(fā)是老劉打的。老劉手把手教他開槍,說:“算了算了,還是我示范吧?”
他不敢。兩人收兵回營,喝了一頓大酒。
剩下七發(fā)子彈怎么消化他已記不得了,好像來了兩撥人。第一撥鎮(zhèn)上的干部下來檢查工作,第二撥是個想過來投資的大老板,兩撥人都有同一個嗜好,想開槍過過癮。這年頭山里的獵戶才有槍,其它甭管多大官多少錢想都別想,平白無事不能提槍,想在山里打打野兔順便捎一頭野豬回去才敢說想試槍。那七發(fā)子彈就這么用完了,反正老魯沒有子彈這是事實。
沒有子彈的老魯提著槍照樣威風(fēng)八面。在村子昂首挺胸走了三個來回。第一回武大壯的家鐵將軍鎖門,敢情出去搓麻將去了,他愛這一口。第二回門半掩著。第三回武大壯探出身子瞄了瞄,遠(yuǎn)遠(yuǎn)見了他慌慌張張把門閉上,哐當(dāng)一聲門上了栓。老魯甭提多愜意,這比殺了武大壯還痛快。
天擦黑坐在院子里喝酒,用青花瓷的大碗,就著花生米青皮黃瓜吃,老魯喝得滿頭大汗。
咕支——嘰。朱紅色的松樹院門發(fā)出痛苦而暢快的轉(zhuǎn)軸聲,片警老劉和魯干事找上門了。
“喝酒喝酒?!崩萧斂粗鴤z人傻笑,指著水泥桌上的白酒瓶說。
魯干事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老劉則徑直闖進(jìn)屋子。臥房堂屋頓時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老魯閉上眼將碗里的酒飲盡,扯著喉嚨喊:“別找了,東西在院里!”
魯干事一驚,原地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搜索院子每一處角落。那桿老紅色木托的雙管獵槍竟找著了,就靜靜地靠在窗檐下。
魯干事奔過去把槍抱在懷中,遞給老劉。老劉仔細(xì)檢查一番,沒有子彈,也沒有動火的痕跡。一塊石頭落了地。
三個男人在院子里坐著說話。
魯干事是組織干事,代表組織說話。他勸老魯:“村長的事你別記在心底,等來年,換屆時再說?!?/p>
魯干事跟老魯是多年的上下級,互相配合得很順暢,也摸透了彼此的脾氣,再加上都姓魯,兩人關(guān)系不一般。老魯沒當(dāng)上村長魯干事也慚愧,但這是嚴(yán)肅的選舉,代表著民意。
老劉也勸老魯。老劉今天特意穿上深藍(lán)色的警服,當(dāng)然代表公安局跟他談話。老魯說:“聽說你今天想殺人……”
話沒說完,老魯大哭?!笆悄膫€龜兒子說我要殺人?我殺了嗎?我殺了武大壯嗎?老劉老劉,你別聽那群人胡咧咧,我殺只雞都不敢,再說這槍證還是你替我辦的,槍也是你叫我買的,我有幾顆子彈幾個膽你還不知道嗎?”
“我日子過得清苦,沒個女人,我無聊拿槍當(dāng)玩具怎么了,把哪個龜兒子嚇壞了是他心里有鬼。”
老魯一哭沒完沒了。魯干事老劉一時沒轍。
老劉這次來本來想收槍的,聽這一頓哭立馬改變主意。槍還是留在這里,沒有子彈的槍只不過是老魯?shù)耐婢?。老魯這么多年也不容易,閨女出嫁后日子過得孤單,有人幫忙張羅一門婚事,可他總說這么大年紀(jì),再討女人還要揣摩對方的心思,不如這么將就過。這一過就過了十多年,他打光棍打了十多年。沒有女人的老魯把全部精力放在村委會。協(xié)調(diào)上下級關(guān)系,重振村基礎(chǔ)工作,拉投資,建農(nóng)家樂,找客源。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村如今過得紅紅火火,老魯當(dāng)村長立了大功。沒想到農(nóng)民的日子過好了,矛盾也越來越大。老魯在外名氣大,可在村里的地位一年不如一年。最近常有人告黑狀,說他當(dāng)村長期間貪了不少錢。一個鳥不拉屎的小村能有多少錢可貪,在心底老劉還是很同情老魯?shù)?。這么多年老魯為了村里的工作嘔心瀝血,他是樣樣看在眼里。
除了同情老魯。不收這桿獵槍還有另外一層含義。這代表著上級對他的信任,代表著兄弟之間的感情。
老魯原來也有一桿槍,據(jù)說是魯二卵當(dāng)年當(dāng)民兵連長留下的。魯二卵十四歲那年,村里過隊伍,窮得叮當(dāng)響的魯二卵跟著隊伍走了二十來里。這事被領(lǐng)頭的軍官發(fā)現(xiàn)了,軍官問他:“小娃子跟著干嘛?”
魯二卵理直氣壯地答:“我想當(dāng)兵!”
軍官頓時樂了,笑著說:“你還沒一支槍高哩。”
部隊派人把魯二卵送回去,交到當(dāng)?shù)匚涔り?。武工隊長感動得熱淚盈眶,當(dāng)即吸納為武工隊員,沒幾年全國解放了。魯二卵理所當(dāng)然成為大隊民兵連長。配上槍帶著十幾個鐵桿民兵,走到哪里都令人生畏。老魯五歲那年民兵連的槍支上交武裝部,魯二卵十分失落,找上區(qū)長也就是原來的武工隊長苦苦訴說,區(qū)長心一軟,便以林區(qū)護(hù)林員的名義發(fā)了一支步槍。這槍一直在魯家的神龕上供著,那是紅色身份的象征,就連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下隊也要忌憚三分。三年前國家有規(guī)定,收繳一切槍支彈藥,魯家的槍也在收繳的范圍內(nèi)。工作也由老劉做,當(dāng)時老魯吹胡子瞪眼,說啥不同意,說這是神物庇護(hù)子孫平安。老魯是多年的好哥們,老劉想出一計,以獵槍換步槍。步槍雖生銹總是違禁物品,但獵槍不一樣,只要合理合法還是可以擁有的。于是老劉幫忙活動,老魯以世代獵戶的名義申報,等了半年持槍證辦下來了,老劉帶著他上省城花了四千元買了一桿嶄新的雙筒獵槍。這也是方圓上百里唯一的一支獵槍。現(xiàn)在收槍老劉面子過不去,聽老魯這一嚎立馬換了主意。就把槍留下,反正沒子彈,出不了事。
老魯干嚎的這陣子武大壯正快活,他繞著老魯?shù)募易吡艘蝗τ忠蝗Γ睦锖让郯愕奶?。下午老魯提槍那會兒,他跟片警老劉打了個電話。魯村長要殺我。老劉不信。他捏著喉嚨喊:“救命!”老劉擱下電話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了。不出意料魯村長正在悔罪。
要說武大壯捉弄老魯誰也不信,武大壯沒那么多心眼。武家三代單傳,性情忠厚。雖文革期間受游斗,平時也受人尊敬,那都是政治風(fēng)波給逼的。武有財念過私塾,愛讀書,讀到興趣盎然則搖頭晃腦,大伙有寫字出主意的需求他來者不拒。到了武大壯這兒不行了,腦子慢,認(rèn)死理。前幾年跟人斗酒喝多了,血沖頂從此腿腳不便,算半個殘疾人。走起路一步一搖,雙手揮舞如探囊取物。這樣的人怎能想出高深的點子坑老魯。
武大壯也是被逼無奈。
他要報殺父之仇那是夸獎他了。他只能記起眼前那點事,芝麻綠豆大,卻植入心里像根刺。
村西邊的宅基地是起因。武大壯養(yǎng)了三個兒子,個個外出打工,剩老幺是光棍兒。去年春節(jié)老幺回來說處了對象想結(jié)婚,把他給樂壞了。但人家閨女提一個條件,必須單過,意思很明朗,要一棟新房。農(nóng)村蓋房是多大回事,地到處都是。武大壯相中了村西邊的一塊空地。那是武家祖屋所在地,六十年代被拆了,改成打谷場?,F(xiàn)在一家一塊。近幾年勞動力減少,年輕人外出奔前程,種地的人越來越少,那片打谷場空著,長滿野草。武大壯要在打谷場建房其它人都同意,畢竟是武家祖屋的原址,只有老魯不同意。跟老魯吵一大架,人家鐵了心要把事攪黃。最后新房沒建成,老幺的婚事也拖下來了。武大壯恨不得除之后快。
其實武大壯在老魯面前發(fā)憷。要是旁人,早明火執(zhí)仗大干一場,他不敢,就算武有財在世也不敢。武家三代人一直活在魯家的陰影中,因為魯家有槍。槍這個玩意代表權(quán)力與地位,不然哪能把武有財綁了,然后像遛牲口。武有財就算投井也沒想過報復(fù),源自對槍的恐懼。到了武大壯也一樣,怕槍怕老魯。
可是三年前遇到一件事,徹底讓他與老魯改變了不對等的關(guān)系。他居然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了老魯和雪蛾通奸。五十多歲的人光天大白日干禽獸不如的勾當(dāng),并且還跟小自己十歲的有夫之婦亂搞,也不忌諱別人,讓他當(dāng)場連吐三口唾沫,大罵晦氣。
后來他想通透,這是把柄可通吃老魯。因為雪蛾的男人三毛有弟兄七個,個個膀大腰圓身材魁梧,老五前幾年大學(xué)畢業(yè)在縣城供職,據(jù)說當(dāng)了個某局科長,他們家在村里算是勢力大的家族,不弱于老魯。要是這事說出去,老魯可慘了。他慶幸當(dāng)初留下背影,讓老魯知道捏住了他的七寸。
老魯?shù)降桩?dāng)過村長,是個明白人,從此不敢正視武大壯。武大壯的膽子也愈發(fā)壯大。直到村換屆他斗膽反對老魯連任,也沒把他們偷雞摸狗說出來,竟讓他得逞了。老魯現(xiàn)在窩火哩。
現(xiàn)在的武大壯如同一面勝利的旗幟,在村子里斗志昂揚地飄揚。
爸,他竟然有今天!武大壯聽著老魯?shù)目蘼暯蛔I流滿面。他在心底向九泉之下的父親訴說:您可以安息了。
老魯最終打消了殺武大壯的念頭,因為魯干事點燃了他生活的希望。殺豬般的干嚎一陣子,也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警察老劉最終感動了,槍留下,也理解他。槍收不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相信他存心殺人。
魯干事到底在官場上混,黑白通吃,江湖規(guī)矩懂不少。他拿槍說事,說槍不收至少代表還有地位,如今有錢算甚,當(dāng)官算甚,他們有槍嗎?見了槍還不是屁滾尿流雙腿篩糠。槍是個稀罕物,只要是個人難免對槍有興趣。你只要槍在手,大把的人脈滾滾而來。有了人脈還愁當(dāng)不了村長,當(dāng)個局長都沒問題。
魯干事所言極是,這么多年有不少拐彎抹角的朋友找上門要玩槍,這槍早已成為他標(biāo)志性的東西。只要提起老魯——魯村長,人們下意識想到的是槍。
老魯眉開眼笑,扯著老劉魯干事喝了不少酒。雙方難分難舍,走時魯干事還拉著手說:“過幾天再來看你,帶人玩槍?!?/p>
魯干事的確一言九鼎。兩天后帶來幾個人,開著三輛越野車,亮瞎了全村人的眼。三輛越野車帶來三個牛逼閃閃的人,穿著沖鋒衣,背著旅行包,戴著大墨鏡,懷里揣著人工打造的黃金表,還有什么指北針食品飲料之類的??催@行頭像是鉆進(jìn)大山再也不出來。這三個人來頭不小,一個是市事業(yè)機關(guān)保險局的楊副局長,一個是縣教育局的王局長,最后是移動公司的陸經(jīng)理。當(dāng)魯干事如數(shù)家珍報他們的名號時,他差點幸福地暈過去。
這些地位顯赫的人是貴客,他們的到來代表老魯?shù)纳韮r不降反漲。當(dāng)不當(dāng)村長不要緊,要緊外面有人脈。
看模樣楊副局長領(lǐng)頭,王局長陸經(jīng)理呼哧呼哧往屋子搬東西,什么煙酒茶面包花生米礦泉水應(yīng)有盡有,甚至吃得大米香油都帶來了。這酒是茅臺,大米透明發(fā)亮,聽說是太子米,一千多年前皇帝吃過的。
我的個乖乖,老魯看著滿屋子的東西舌頭伸得像老旺頭養(yǎng)的小花狗。
客人氣場大,架子不大,一切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唯一要求的是晚上上山打獵。如魯干事所說:還是為了槍。
老魯心底發(fā)虛,說:“沒子彈?!?/p>
楊副局長瞟了他一眼,輕蔑地說:“子彈有,什么都有?!?/p>
看他們胸有成竹的樣子,想必把子彈帶過來了。
趁著他們熟悉雙筒獵槍的功夫老魯溜出去了,他走得昂首挺胸,比當(dāng)村長時走得還要威風(fēng)。原來是快步向前,打背手走?,F(xiàn)在兩條胳膊一甩一甩,步子成八字形不緊不慢,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宛如八條腿的螃蟹。他就是要武大壯瞧瞧,讓全村人瞧瞧,老魯不當(dāng)村長照樣人脈廣,有地位。
特意靠近武大壯的大瓦房,門前有根七八米高的電線桿,上面扯著密密麻麻的高壓線。這高壓線把老魯電醒了,我的個媽,要是把武大壯惹惱了,把他跟雪娥的事說出去可咋辦?
老魯改變主意,往回走。不是冤家不聚頭,居然撞見了武大壯。
倆人心里有鬼,相互避讓,讓了半天還是臉碰臉。老魯畢竟是當(dāng)過村干部的人,有辦法化解當(dāng)前的尷尬。
“我說武大壯啊,今晚狩獵,你過來陪客人喝喝酒?!?/p>
老魯?shù)脑拠樀梦浯髩岩簧砝浜梗@不是想著法子要殺他嗎?
這事正巧被老旺頭看見了,趕緊向魯干事報告。
老旺頭說:“大事不好,魯村長要殺人!”
魯干事叫他慢慢說,老旺頭把經(jīng)過詳細(xì)說一遍。
魯干事大笑:“他這是向武大壯示威,討好,這樣蠻好的,可以調(diào)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這樣吧,今晚你也來,把武大壯叫來一起喝酒狩獵,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
老旺頭不信,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老魯與武大壯的事兒被楊副局長他們知道了,涉及社會和諧的問題他們不避讓,再說也是人民公仆,趁著游玩的功夫調(diào)和社會矛盾,也算善莫大焉。
楊副局長吩咐魯干事把武大壯找來,一起喝酒。只要坐在一起說話,多大的仇不能過去。
魯干事命令老旺頭辦這事。老旺頭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于情于理都該他去做,再說魯干事代表組織,官大一級壓死人。
老旺頭樂得送順?biāo)饲椤R粊砀厦嫣滋捉?,二來顯示治保主任的重要性。武大壯起初不愿意來,但一想到那桿槍就慫了,還有楊副局長的來頭,得罪老魯日子照常過,得罪一群當(dāng)官的這就說不準(zhǔn)了。
一群人在老魯家喝酒,這事就變了。
在蒼涼的月光照射下,楊副局長坐在院子里敬老魯和武大壯一杯酒,打著官腔說道:“屁大的事,有什么過不去?喝喝喝,喝完事就過去了?!?/p>
王局長也說:“父輩之間的恩怨那是時代造成的,不關(guān)我們這代人鳥事?!?/p>
魯干事說:“要搞好群眾團(tuán)結(jié),換屆選舉最能反映群眾基礎(chǔ)工作,只要搞好團(tuán)結(jié),別說當(dāng)村長,當(dāng)什么官都沒問題?!?/p>
不得不說幾個人民公仆出發(fā)點是好的,但這席話根本沒說到老魯和武大壯心坎里去,他們火更大了。
武大壯想起幺兒的婚事就恨不得把老魯給吃了。
老魯看著武大壯就想起雪娥。自從那事被武大壯發(fā)現(xiàn)后,雪娥就失蹤了。聽說去城里打工了,再也不回來,也有人說死了,死在城里鐵軌上無人收尸。如果雪娥在,這活著也有活著的滋味。
晚上九點,外面黑漆漆的,一幫人摸著黑上了山。老旺頭帶路,拿著手電筒左右搖晃,時不時回頭喊:“小心小心,有溝!”
老魯在后面押隊,清點人數(shù),不能把人弄丟了。村子西邊的山雖不高,但是原始森林,這林子一走就沒完。多少野豬野狼毒蛇猛獸藏在里面,咬人的事時有發(fā)生。這些原道而來的人是貴客,必須保證他們的安全。
爬到半山腰,林子愈發(fā)茂密。風(fēng)一吹,遠(yuǎn)處的山谷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把一干人嚇得褲襠差點尿濕了。
楊副局長身體虛,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王局長胖,走得緩慢,落在后面幾十米。
武大壯不知什么時候走丟了。魯干事嘰里咕嚕很不滿,說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老魯則說:“丟了也好,跟著是個累贅,最好被狼吃了!”
魯干事白了他一眼,說:“你還是想殺他是嗎?”
老魯對天發(fā)誓:“哪個龜兒子想殺他?!?/p>
正說著,前面的王局長哼哼唧唧的,說:“不行了不行了,這山太陡要歇歇。”
“歇歇就歇歇吧,把槍拿過來開一火!”
楊副局長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槍,想用槍打野兔,天這么黑哪里又有野兔呢。
老魯把槍遞過去,楊副局長果真有子彈,從口袋里掏出兩顆子彈咔擦一聲上了膛,他也是玩過槍的人,隨即對著夜空瞄準(zhǔn)。邊瞄邊自嘲:“有彈無槍的日子不好過?!?/p>
“槍哪有對著天空的,你對著林子打!”老魯手把手教楊副局長持槍。嘩啦一聲遠(yuǎn)處有動靜,樹葉子一閃一閃。
“有狼!”
幾個人發(fā)出揪心的喊。
砰!楊副局長手發(fā)抖,槍響了。子彈冒著火星飛過去,落在七八米的灌木叢中。噗噗噗。那兒有個黑影飛起來,朝遠(yuǎn)處跑去,一閃不見了。
“有狼!”
“是野豬!”
王局長跟魯干事吼起來打賭,他們是黨校同學(xué),最喜歡抬杠。
楊副局長把槍塞到老魯手中,緊張地說:“槍給你,你打!”
魯干事望著他,示意老魯趕緊去追。
老魯拎著槍朝黑影奔去的方向趕。嚓嚓嚓,真有頭野獸在跑。老魯大喜,這回有著落了。看樣子是野豬,只要打下它,獻(xiàn)給客人當(dāng)禮物,別說當(dāng)村長,說不定可以去鎮(zhèn)里當(dāng)干部。于是持槍直追。那野獸躲進(jìn)三十米遠(yuǎn)的草叢不見蹤影。老魯打開保險,持射擊姿勢靠過去。小心翼翼的,生怕把獵物驚動了。草叢那邊的野獸突然直立站起,他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定睛一看居然是武大壯。武大壯也嚇得夠嗆。他哆哆嗦嗦地說:“你還是想殺我,救命——”
后面的人不知這里的情況,還在喊:“開槍啊,傻了吧唧的?!?/p>
“救命!”武大壯的喊聲像刀子一樣劃破夜空。
老魯?shù)难獓W啦啦涌上頭頂。這回該如何是好?真要落個殺人的罪名。那雪蛾的往事又記起來了,都是這個該死的癱子作下的孽,還有換屆那次,當(dāng)不當(dāng)村長都無所謂,還誣陷他貪了錢……
武大壯不停地喊救命,老魯?shù)哪X子一直轟隆隆響。那桿槍硬硬地頂住武大壯的胸脯。等老魯回過神,赫然發(fā)現(xiàn)楊副局長老旺頭他們站在旁邊張著大嘴觀望。
老魯仰頭長嘆:“也罷!”
接著槍也響了,武大壯的胸口被槍轟了個血窟窿。老魯在扣動扳機的一瞬間看見滿眼星光,那里有雪娥的身子,還有那堆炸人的白肉。
老魯殺死武大壯的案子是老劉辦的,定性為故意殺人。所有人指證老魯殺武大壯是醞釀已久的事。而老劉對此也深信不疑。如今的老魯正呆在監(jiān)獄等著伏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