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張俊杰到了搖擺不定的十八歲,那是一九九五年,考上了信泰礦務(wù)局技校。
當(dāng)時信泰技校正處在人滿為患的時期。學(xué)生從來沒有這么多,老師也是八九十人,就連周圍的店鋪也從來沒吃過這些學(xué)生的這么多苦頭——這些學(xué)生血氣方剛、飛揚跋扈、傲慢無禮。他們充斥全縣,或者說統(tǒng)治全縣的學(xué)生。當(dāng)時張俊杰因扭傷腳遲到了一個星期,按照他父親的意思,他把兩條石林煙交給了父親的熟人——一位副校長的手里。
那天他從副校長和班主任的辦公室回來,走進教室后,看見第二排中間的一個位子空著,坐了下來。他右側(cè)是一個滿臉粉刺的男學(xué)生。那學(xué)生左看右瞧,帶著笨拙的驚愕神氣看著張俊杰,而后用幾乎是哆哆嗦嗦的語調(diào)告訴他:“新來的,你不知道這是咱們學(xué)校老大坐的位置嗎?”
張俊杰告訴他,自己只是看見這里有個空座位,認為可以坐下來。
那名學(xué)生囔囔著鼻子說:“新來的,這是咱們老大杜金龍的位置。”說到這里,那名學(xué)生壓低聲音,“你還是離這遠點好。老大知道了會很生氣,你小子就得天天挨揍!”
張俊杰覺得非常奇怪,這個杜金龍給自己留了這么好的位置,卻又上課遲到;他同時也看見有好多學(xué)生都直直地盯著自己,并竊竊私語。如果自己害怕走開了,這將大大損壞自己的自尊心。他正猶猶豫豫時,門口傳來了一陣躁動聲,一名學(xué)生大搖大擺走了進來,一直朝他走去,教室內(nèi)立刻鴉雀無聲。
“快走呀,杜老大來了?!彼泥徸吭谧雷由险f。
杜金龍看張俊杰坐那里,突然一反常態(tài),沒有立即發(fā)火,而是沖張俊杰微笑著點點頭,說:“小子,就你他媽的敢挑這個位置坐,說明咱倆有緣呢。這樣吧,我愿意交下你這個朋友,讓你跟著我混。”
張俊杰從周圍同學(xué)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眼神中也沒料到杜金龍會這樣對自己,受寵若驚,趕緊起身說:“謝謝大哥,謝謝。”
杜金龍側(cè)了一下身,對著那個粉刺男吼道:“王才,你他媽的還不滾開?讓他坐你的位置,我倆現(xiàn)在是同座了?!?/p>
放了學(xué),杜金龍拉著張俊杰的胳膊下了樓。兩人出了技校,一會兒杜金龍的小兄弟狗子、大軍、三胖跟了過來,五個人沒在學(xué)校附近停留。杜金龍領(lǐng)著他們四個朝南過了三條街,在衛(wèi)校門口的一個小吃鋪坐下。店里不少微笑女學(xué)生——衛(wèi)校大多是學(xué)護理專業(yè),女孩子占了八成。她們一邊吃面條,一邊嘰嘰喳喳,像群出籠的小喜鵲似的。
這時,小店進來兩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女學(xué)生。其中一個長發(fā)女孩朝老板娘伸出了兩個手指頭,老板娘會意笑笑。兩個人都是瘦高挑,眼睛又亮又美,小嘴唇,穿著潔白的短袖衫,襯得她倆就像兩只驕傲的白天鵝落在了一群黑烏鴉之中。張俊杰看著那個披肩發(fā)的女孩入了神,恨不得眼睛都不想眨一下,見杜金龍還在專心致志喝啤酒,就拍了拍他的胳膊問他:“認識那個披肩發(fā)的女孩嗎?”
老大杜金龍對張俊杰的這種莽撞舉動并沒生氣,他哈哈的笑著說:“她倆是衛(wèi)校的兩朵金花呢。長發(fā)的叫周琴,短發(fā)的叫章曉茵。說實話小子,我喜歡那個短頭發(fā)的,感覺著野,長發(fā)的就留給你吧。你們仨……”他又補充一句,“記住嘍,長發(fā)的就給俊杰了。狗子,你沒意見吧?”
“我沒意見,大哥,我有了呢。”狗子嘿嘿笑著答道。
張俊杰被周琴的身材和美貌完全震住了。他大口灌著啤酒,感覺清爽的啤酒到了嘴里無滋無味的。兩個如小鳥般的女生提著涼面往外走,張俊杰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杜金龍突然大叫了一聲:“真他媽的俊呀!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要不然我就不姓杜,姓他媽的狗屎!還有你小子,快點把你的女孩追到手吧?!?/p>
“哪這么快,”張俊杰天真地說,“我才第一次見她呢?!?/p>
“這算什么理由!你以為我認識她倆很久了嗎?不過才三天的事。我打算給她寫情書,一會兒就寫,越肉麻越直接越好,讓她看完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他倆感慨完,回來繼續(xù)吃飯。不到一會,啤酒就使在座的五個人滿臉通紅、心情舒暢,談話開始變得咋咋呼呼、熱熱鬧鬧。
回到學(xué)校,張俊杰沒有去自己宿舍,在老大杜金龍的宿舍睡的。他做了很長時間的夢,夢見自己和衛(wèi)校的周琴親起嘴來,并摸了她的乳房,那種白皙的、香甜的、綿軟的,這可是他第一次摸女孩的乳房——是一種火辣辣的,急不可耐的,但又覺得渾身顫抖、手指僵硬、大腿膨脹——突然,下身奇怪地從體內(nèi)噴出了令他眩暈的、麻酥酥的、極度興奮的白色液體。他猛地醒了。
杜金龍正在黑暗中抽煙,一閃一閃的火光照亮了他心事重重的臉。
“醒了小子?出去玩玩吧?去看看咱們的姑娘?!?/p>
“這么晚怎么出校?”
“你跟著我就行。”
兩個人下了樓,翻過墻,朝著衛(wèi)校而去。到了那兒,兩個人又是翻墻進去。校園內(nèi)還有來來往往散步的女學(xué)生。在一個拐彎處,杜金龍攔住了一個獨自散步的女學(xué)生,給了她一張紙條,讓她轉(zhuǎn)交給章曉茵。
兩個人在女生宿舍樓下停住,杜金龍故作鎮(zhèn)定小聲吹著口哨,張俊杰則很納悶,問杜金龍:“你怎么知道章曉茵認識你?”
“我已經(jīng)注意她三天了,”杜金龍大大咧咧地說,“想必她也知道我,心心相印嘛。記住,周琴要是來,你就主動和她說話,因為我得對付我的姑娘了?!?/p>
張俊杰抬起頭,朝樓上瞅著,看見走廊的窗戶伸出兩個秀美的腦袋,一個短發(fā),一個秀發(fā)飄逸,他毫不懷疑那個長發(fā)的就是他的周琴??墒撬芎π?,又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從哪張口才好。突然一個聲音從上面?zhèn)飨聛恚骸澳膫€是杜金龍?”
杜金龍瀟灑地揮了揮手。
“你上來?!倍填^發(fā)的說。
杜金龍開始行動了。張俊杰則僵在原地,和自己心儀的女孩隔著兩層樓含情脈脈地對視著。杜金龍上去后滔滔不絕、甜言蜜語,談話持續(xù)了大約十五分鐘。后來兩人從衛(wèi)校出來,杜金龍拉他又到小吃鋪喝了兩瓶啤酒,并給他說,章曉茵會幫他給周琴說的。
第二天晚上,兩人又翻墻去了衛(wèi)校。這次四個人好像熟悉很久似的,甜言蜜語說起話。張俊杰由忐忑和激動,到手腳能自如地擺放,用了足足半個小時。這以后,兩個人在女孩的樓下連著嘰咕了三天——收效很大,杜金龍開始和章曉茵拉著手散步,而張俊杰也和周琴圍著校園遛圈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愛情給了張俊杰很大的安慰。還有,和杜金龍在一起,在同學(xué)們跟前耀武揚威的樣,也讓他滿足了虛榮心。加上他家里有錢,經(jīng)常在杜金龍手頭拮據(jù)的時候掏錢付賬,所以他很快就在這些痞子當(dāng)中得到尊敬。他們開始喊他二哥。
而此時的張俊杰也逐漸把自己身上的那些好學(xué)、謙虛、內(nèi)秀的好品質(zhì)一件一件扔掉了。在杜金龍的影響和指導(dǎo)下,他已把周琴追到手,章曉茵則是杜金龍的又一個女孩而已。
開始,張俊杰很喜歡他的周琴,他像一個在他這個年齡段初次得到愛情似的喜歡她??僧?dāng)他看杜金龍一邊和章曉茵來往一邊又和別的女孩鬼混時,他的心就止不住上下翻騰,那種想占有多個女孩的欲望老充斥在他腦海里。弄得他白天無精打采,上課昏昏欲睡,晚上卻和好斗的野貓似的精神抖擻。尤其這段時間,他和杜金龍偶爾還把她倆弄到自己的宿舍過夜,這樣他白天就更沒精神了。兩周下來,張俊杰反而習(xí)慣了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肉體交合,當(dāng)然杜金龍也沒閑著,更過份的事,他偶爾還跑到衛(wèi)校的女生宿舍過夜。
讓張俊杰意想不到的是:在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杜金龍突然給他說,他煩透了章曉茵,感到膩歪了,想換個姑娘。
“怎么了?”張俊杰問他,“章曉茵不是挺好嘛?!?/p>
“好是好,就是喜歡問三道四,瞎打聽事。我想換個溫柔的?!?/p>
“你怎么辦?”張俊杰攤開了手,做了個無奈狀,“就這么把她甩了?”
“甩了她太可惜了。要不送給三胖咋樣?那小子沒女友?!?/p>
等黃昏來臨時,杜金龍又領(lǐng)著這五個人出了校門。喝完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杜金龍就把三胖留下,給他說了要把自己的女孩送給他的意思。三胖微微瞇起來的小眼睛頓時大如巨棗,胸前也像揣只兔子似的突突亂跳,他不停彈著耳垂,凝望杜金龍,好像不相信似的。
“跟我走吧,小子,”杜金龍厭倦地打著哈欠說,“我們把你送到那,你把她上了就行?!?/p>
“大哥,她要認出我咋辦?”三胖憂心忡忡地問。
“他媽的,現(xiàn)在熄燈了,他看不清楚你的?!?/p>
張俊杰對杜金龍的荒唐做法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尤其看著三胖瑟瑟發(fā)抖的身子和圓如西瓜的肚子,他覺得這更是一場鬧劇。他能想象到,當(dāng)倔強的章曉茵看到三胖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想必她連碰都不讓三胖碰一下。
杜金龍把三胖領(lǐng)到衛(wèi)校女生宿舍樓下,指了指那扇窗戶給他說,自己和章曉茵約好了,宿舍就她一個人,你到那連敲兩下窗戶即可。
三胖點點頭,臉上的汗珠子跟著滾下來。他開始行動了,提心吊膽地往二樓的陽臺上爬。到了那兒,他敲了兩下,窗戶很快打開。
章曉茵像抱杜金龍似的抱住了三胖,突然她愣住了。摸摸他的肚子,又托起他的臉,借著銀灰色的月光看了兩眼,接著啊了一聲大叫:“你是誰?”
“別叫別叫。大哥讓我來的。”
“你大哥?”
“是的,是杜金龍……大哥把你送給我了,”三胖哆哆嗦嗦地說,“讓你當(dāng)……我的女友。”
“放狗屁!”章曉茵點亮了蠟燭,接著向他投來一道極度兇悍的目光,“他是不是瘋了?怎么能這樣對我!”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三胖漲紅的圓臉,眼淚突然奪眶而出,順著她的面頰往下砸,落在她的拖鞋上啪啪地響。猛然間,她又像個瘋子似的哈哈笑起來,接著手舞足蹈地在房間里轉(zhuǎn)起圈,突然站住,小聲問他:“你叫什么?回去告訴杜金龍,我他媽的恨他!”
三胖以為這是章曉茵默認了他的意圖,上前又抱住她,把她往床上摁。誰知章曉茵像只刺猬似的,也不叫喚,一抬手就賞了三胖一個響亮的耳光。三胖被這個看上去纖瘦、弱不禁風(fēng)的章曉茵打懵了,接著痞子的憤怒給了他力量,他又撲到她身上,胡亂親她、摸她。章曉茵繼續(xù)惱怒著,左右開弓,把他的臉打成醬紅色的臉譜。這下三胖徹底急了,猛的扯下她的裙子。章曉茵趁機咬住三胖的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個巴掌過去,手才掙脫章曉茵的嘴。隨即他打開窗戶,慌慌張張地往下跳,一瘸一拐消失在了夜色中。
這會兒杜金龍和張俊杰正在衛(wèi)校門口的路燈下抽煙,看見三胖臉色蒼白,短袖扯爛,氣喘吁吁的,杜金龍以為是衛(wèi)校的痞子攆他,立即就把彈簧刀掏出來。三胖艱難地喘幾口氣后,擺了擺手,才把情況給他細說了。杜金龍聽完卻笑嘻嘻扔給他一支煙,安慰他:“別灰心兄弟,姑娘多的是。有機會我和俊杰再給你找一個。要不這樣,老二,”杜金龍又把臉轉(zhuǎn)向張俊杰,“你不是也想換女孩嗎?就把周琴給三胖吧。”
張俊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會圈,仿佛在想著什么心事。
到了這個周六,張俊杰把周琴領(lǐng)到自己宿舍。杜金龍、狗子、三胖都在,四個人玩了一會牌。到晚飯點時,杜金龍打發(fā)狗子去買了涼皮和啤酒,五個人在宿舍喝起來。酒足飯飽之后,四個人又玩起牌。沒出一個小時,張俊杰輸了十塊錢,他不想玩了,把牌給了他們仨,攬著周琴上了床。剩下的三個人意猶未盡,臉色紅撲撲地接著賭錢。張俊杰則粗魯?shù)匕阎芮俚哪樎裨谧约旱膽牙铮度ニ亩躺?,漫不?jīng)心地撫摸起她的乳房。開始,周琴守著他們仨放不開,半推半就,臉色紅暈著撅著嘴。張俊杰小聲耳語著說,他們不是外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兩人加上酒勁的沖擊和對肉體的欲望,周琴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了,隨后,他就把周琴的短褲脫下來。杜金龍嘿嘿笑著撇了他倆一眼,裝作沒看見繼續(xù)招呼狗子、三胖亮牌。張俊杰明白了,也更大膽了,隨即床就吱吱扭扭了。
可能是狗子耍賴皮,杜金龍突然罵罵咧咧拍了下桌子,把張俊杰的心情一下子拍到無滋無味的感覺上。他從周琴的身上下來,又回到桌旁,沖三胖點點頭,接過了他的牌。周琴還沉浸在歡快的愉悅之中,繼續(xù)閉著眼喘氣,卻讓張俊杰的突然停下,弄得很不滿。睜開眼,她看見三胖過來了,大叫著把被單拉到了身上。張俊杰則惱怒地掃她一眼,罵道:“他媽的叫什么?讓我的兄弟上又不是讓外人上。躺好了!”
“俊杰!俊杰!”
“你他媽的別叫了!”張俊杰更加惱怒了,把牌甩得啪啪地響,“就是讓我兄弟上你一次,又不是要你的命。胖子,你他媽的就不能快點!”
杜金龍咯咯笑了。隨即,床又吱吱扭扭地響了。可能旁邊有人的原因,胖子很快就從周琴的身上下來了。張俊杰撇了他一眼,滿臉的不屑。床上的周琴像是昏迷了,床單也沒拉身上,明晃晃的胴體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琥珀色的黃光。她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里面也像含了水,卻是那種很渾濁的水;她的身體也是僵硬的,很像一個冰冷的、晶瑩剔透的瓷娃娃。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四個人還在嘻嘻哈哈玩牌。這會的時間仿佛停止了,屋外的晚風(fēng)輕柔地吹著紗窗,發(fā)著嘲笑般的聲音鉆進屋里。
第二天一早,老大杜金龍的女孩,章曉茵沒頭沒腦地闖進了張俊杰的宿舍。她的肩膀顫抖著,目光呆滯著,嘴角咧了咧后,突然哆嗦著大哭起來,把張俊杰哭得一頭霧水。
“大哥不喜歡你了,我也沒辦法……”
“不是這事。你混蛋,張俊杰!”章曉茵抬起頭,杏眼圓睜,咬牙切齒地喊起來,“你倆都是混蛋!都不得好死,會下地獄,下到十八層!周琴說了,你傷透了她的心,她會咒你一輩子的!”
事情過去沒兩天,周琴就突然割腕了。同室的人把她抬到醫(yī)務(wù)室,又從醫(yī)務(wù)室送進醫(yī)院。章曉茵回來后就把消息從衛(wèi)校傳到張俊杰的耳朵里,嚇得他趕緊找了杜金龍。
“兄弟,你先出去躲兩天吧,”杜金龍仿佛集中了思想在說,“看看事情到了啥地步,到時我通知你。要是你還留在這里,不是發(fā)瘋了就是他媽的腦子進水了。聽我說,兄弟,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去棗成礦找我的堂哥,人稱杜騾子的,他在礦西開了家大煤場。對,我給他打電話,你去他那躲兩天。放心小子,他會罩著你?!?/p>
張俊杰憂心忡忡地問:“學(xué)校怎么辦?我家里知道了怎么辦?”
“我找人給你開假證明,就說你得了闌尾炎,請幾天假,你家人不會知道。試想一下,周琴要是真他媽的死了,公安局馬上就會找到你的頭上,你起碼得蹲個十年八年?,F(xiàn)在你躲出去,她那邊要真出事,我立馬就給你打電話,讓你跑得遠遠的。我他媽的再去找你,和你一塊浪跡天涯?!?/p>
張俊杰被杜金龍徹底說服之后,就去給杜騾子打電話,又找人給他開假證明。到晚上,張俊杰就騎上自行車去棗成礦了。
接待他的杜騾子是個地地道道的煤販子。因為杜金龍是他的堂弟,自然對張俊杰親近一些,見面就稱兄道弟。杜騾子給他打包票,說沒他擺不平的事,公安局也奈何不了他,最后還給他臨時安排了一個押車、搶煤的活。
三天后杜金龍也跑來了,告訴張俊杰一個好消息:說周琴沒死,就是淌了不少血,現(xiàn)在回家養(yǎng)傷了。杜騾子自然是喜,對他倆也很熱情,根據(jù)他倆的喜好,也是給張俊杰壓驚款待了他們,換句話說,只要男人喜歡的,都會領(lǐng)他倆去。兩天下來,張俊杰已經(jīng)把那種膽戰(zhàn)心驚的恐懼感丟得一干二凈。他倆白天坐在顛簸的車?yán)镅很?,晚上賭錢和喝酒,贏錢的一方會請客找漂亮的姑娘陪他們唱歌、吃飯,一直狂歡到午夜,第二天清晨他倆又醉暈暈地坐在駕駛室里押車。
最后,兩個人待了十來天才回的學(xué)校。
可他倆的心怎么也收不回來了,等到放暑假的時候,他倆又一頭鉆進了這些成年人的懷抱。
就在這個時候,杜騾子卻在煤場遭遇了不幸——在棗成礦,有三個大煤販子,杜騾子是一個,另兩個是宋禿子和王勝利。三個人互不服氣,經(jīng)常為爭礦里的煤堆鬧得不可開交。就在兩個人來到煤場的第三天,宋禿子的小舅子和杜騾子為搶煤吵吵起來,接著動起手,隨后兩邊的人都摻進來。在混亂的斗毆中,杜騾子被宋禿子的小舅子捅倒了,血從他的肚子里潺潺涌出,兩邊的人都驚呆了。張俊杰和杜金龍扶起杜騾子,這個叱咤十五年的煤販子仿佛集中了渾身的力氣給杜金龍說:“小子,把煤場給我撐下去。將來交給,交給金山……你侄子吧……”
“堂哥,我他媽的會替你報仇的!”
“俊杰,”奄奄一息的杜騾子又說,“記住我的話,幫好金龍,把煤場……也要把宋禿子的人全弄死……”
兩個人緊盯著他痛苦的眼神,點了點頭。
三個小時之后,杜騾子因流血過多死在醫(yī)院的搶救室里。
當(dāng)晚杜騾子的伙計就跑了兩個。杜金龍和張俊杰坐在煤場的辦公室討論下一步怎么辦。
過了一會,杜金龍說:“我得承認,你小子的腦子比我好使。既然堂哥把煤場交給我了,咱倆就放手大干一回,我就不信弄不死宋禿子。等咱倆手里有了錢,我多招幾個人,到時就把宋禿子的煤場變成咱們的?!?/p>
張俊杰也贊成這么弄。
一周后,兩個人開車把另一個煤販子王勝利帶到城里,也是思念杜騾子,也是借酒澆愁,陪著他喝了整整一夜的酒。第二天兩人照搬重來,又叫上王勝利喝了一夜。幾天下來,三個人就稱兄道弟了。最后,王勝利給他倆出了一招:說宋禿子平時最依賴他的會計老余頭,算賬出謀劃策的全靠他,先想法把他弄走才行。兩人思來想去,想到了一招:找人開車把老余頭撞死或者撞殘。張俊杰給杜金龍說,就讓技校的兄弟狗子去,說他辦事心狠手辣,再給他錢保準(zhǔn)行。狗子辦事又果斷,又膽大,接了電話就跑來了。
他們跑的這條煤道以棗成礦——淮陰鎮(zhèn)——微山湖碼頭為一條線,五十公里。三個人商量之后,決定在微山湖附近把老余頭撞到湖里去,因為他每天都會開車跑在這條線上。狗子騎摩托車跟蹤他兩天后,定好日子。正好那晚出奇的熱,夜空陰著臉,老余頭到了碼頭想到湖邊洗洗臉,狗子靈機一動,沒開車撞他,而是趁著昏暗的夜色一棍子把他砸進水里,而后消失在蘆葦叢中。等到有人把老余救上來,老家伙已經(jīng)嚴(yán)重的腦損傷,在醫(yī)院躺了半個多月,出院后就是目光呆滯、行動遲緩。
狗子“立了功”,想留在煤場,杜金龍答應(yīng)了,可張俊杰沒點頭。他給杜金龍說,現(xiàn)在要讓狗子出去避避風(fēng)頭才是上策,就給他兩千塊錢回家。以后他要真想跟著咱們,等半年后再來。杜金龍一聽也是,就給狗子說了。
沒過多久,技校的小兄弟大軍領(lǐng)著一個社會青年來了,也想死心塌地跟著干,張俊杰和杜金龍二話沒說就收下他倆。實際上,煤販子宋禿子每天都會站在自己煤場的二樓瞭望杜家的煤場,看著杜金龍這邊熱熱鬧鬧,勢力越發(fā)強大——特別他的小舅子被抓,老余成了殘廢,他更覺得杜金龍是他的心腹大患。同時他苦于找不到致殘老余的兇手,也讓他更加心急如焚,戰(zhàn)戰(zhàn)兢兢。
兩個月后,暑假結(jié)束,張俊杰和大軍返回技校,杜金龍退了學(xué),在煤場專心做了煤老板。張俊杰自然成了技校的老大,他又開始飛揚跋扈地統(tǒng)治著整個校園。期間杜金龍回來過兩次,帶了啤酒和錢,也帶了幾個女孩陪了他們兩夜,之后就回到煤場。張俊杰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了,那種沒有錢和很多女孩的生活他覺得無滋無味,就動了想退學(xué)的念頭。加上杜金龍三番五次催他回去,也給他描繪了美好的藍圖,他更覺得技校的生活單調(diào)乏味。張俊杰的內(nèi)心就這樣在糾結(jié)、左右搖擺的時候,杜金龍突然給他捎來信:說他兩天前和車隊的小伍子被四個人砍了,就在去碼頭的路上,讓他趕緊回來幫忙。
張俊杰二話沒說,編了謊話請假去了。
短短半個月不見,杜金龍的容貌差不多完全變了樣:可怕的傷口從鼻梁扯到嘴唇,使他的口鼻歪曲變形,胸口還纏著紗布,似乎有個巨大的痛苦包圍著他,看得張俊杰禁不住哆嗦了兩下。
“老天爺,你他媽的可來了,”杜金龍的聲音嘶啞著,“我相信,你就是給我?guī)б粋€最俊的姑娘來,也能把我搞死的。哈哈哈……說真的,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這點小傷,竟疼得我呲牙咧嘴的……實際上,我也納悶,就連車隊的伍子,也沒認出那四個人是誰,你覺得呢,俊杰?”
在場的人,尤其張俊杰,聽見他還能這樣談?wù)撆⒍几械胶荏@奇,報以微笑回應(yīng)了他,這也使杜金龍更加驕傲和自豪。他接著又說:“俊杰,你還是別回學(xué)校了,留在這,幫我查出那幾個人是誰。逮住了我會把他們的心挖出來,咱們兄弟就當(dāng)酒肴吃……哎呦呦,他媽的疼死我了……”
“會不會是宋禿子找人干的?”
“八成……哎呀呀,是他……曹大牙,扶我坐起來?!?/p>
杜金龍受的傷似乎很嚴(yán)重,他一動,胸口紗布的血印更濃些,可是這個頑固的痞子十分堅強,沒再呲牙咧嘴,一擺手讓曹大牙松手。
“我給你說,兄弟,”他顫抖著握住張俊杰的手,“留下來吧,咱倆聯(lián)手一定能把宋禿子整倒,整死……不報此仇……我他媽的就誓不為人!”
下午,張俊杰和曹大牙去城里買了一些砍刀、鋼管?;貋砗笏肿屝值軅兊教幏棚L(fēng),就說杜家煤場的人準(zhǔn)備好了,逮住砍杜金龍的兇手或者幕后指使的人直接砍死,出了事由他張俊杰擔(dān)著。這個兇狠的痞子散發(fā)著這種流言,一時弄得各個煤場緊張兮兮,無形中也把張俊杰的名號傳了個遍。實際上,這幾天張俊杰并沒采取任何報復(fù)行動,他只是每天告誡煤場的兄弟,不管是出車還是去搶煤都要帶上家伙。
張俊杰的這種舉措把宋禿子嚇得不輕,他不敢輕易出煤場了,就是有伴了他也不停朝四周張望,仿佛時刻都有一把砍刀向他襲來。他深知這些年輕人什么事都干出來,這也讓他經(jīng)常做夢夢見老余頭凄慘的樣子。兩周下來,盡管沒出什么情況,可他的心還是一個勁懸著,他老是疑神疑鬼哪一天砍刀就會光臨到他頭上。有人給他出了主意,說應(yīng)該找人壓壓這幫愣頭青才行。這時宋禿子就想到了鎮(zhèn)派出所所長李公明??勺詈蟮慕Y(jié)果卻是,李公明去問了,張俊杰說為了自衛(wèi);又說杜金龍就是被人砍傷的,兇手到現(xiàn)在還逍遙法外,所以他們才自衛(wèi)的。李公明聽完也沒辦法,就勸了張俊杰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向宋禿子交了差。與此同時,張俊杰也明白李公明什么意思,當(dāng)晚他和杜金龍商量對策,就把李公明叫到城里,去了酒店,好好消費一番。第二天第三天又是如此,幾番交手下來,張俊杰開始稱呼他李哥,而不叫他李所長。宋禿子則氣得咬牙切齒,也沒辦法,除了小心就是小心,也不輕易去礦里轉(zhuǎn)悠了,相應(yīng)他手下?lián)尩拿壕筒蝗缍偶颐簣鰮尩枚唷?/p>
正當(dāng)張俊杰帶著這些痞子熱火朝天運煤時,學(xué)校那邊著了急,找不到他的人影,就給他父親打電話。他父親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四處打聽。學(xué)校的小兄弟大軍跑來給張俊杰說了他父親正在找他的事。張俊杰想了想,決定回家一趟。
杜金龍鄭重其事地說:“給老爺子說清楚也好!伍子,你開車把俊杰送回去。”
到了家,張俊杰就對父親說他想退學(xué),正和別人合伙做生意的事。老爺子一百個不同意,也不相信,張俊杰卻一甩胳膊跑回來了,他父親不放心跟到煤場。當(dāng)老爺子看到杜家煤場這么大的規(guī)模和這么多的卡車,而自己的兒子又是這里的二當(dāng)家時,震驚得半天沒說出話。最后,他是在驚訝和無奈之下賞給了張俊杰一個默許的耳光,而后氣哼哼回來了。
張俊杰現(xiàn)在徹底放開手,除了指揮搶煤、運煤之外,他的那些舊習(xí)慣又慢慢恢復(fù)了。他帶領(lǐng)這些痞子們開始賭博、喝酒,勾引女孩,每一天都過得異常充實和刺激。在這樣的放蕩生活中,他卻變得越發(fā)冷酷和沉穩(wěn)了,也越來越有錢,換得女孩越來越勤;他也成了這些煤場的紅人,一群押車痞子的大哥都把他作為模仿的對象。加上杜金龍傷勢未愈,不能陪他們大吃大喝,痞子們更把張俊杰當(dāng)成了心中的大哥。毫無疑問,張俊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取代了杜金龍在煤場的地位,可他聰明的地方就是:依然對杜金龍尊敬如初,有事總是先找他商量再做,也經(jīng)常陪杜金龍去縣城的醫(yī)院復(fù)查,換藥。
那天他陪著杜金龍去醫(yī)院檢查,上到二樓,突然看見一個柔美動人的護士正邁著輕柔的、憂傷的步子從他倆身旁經(jīng)過。女孩半低著頭,也不左顧右盼,面如玉石般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哀傷的神情。女孩的這種神秘的,輕柔秀美的氣質(zhì)深深吸引住了他——讓他感覺到了酒場的女孩和她有多么大的差別。猛然間,他想到自己還從來沒擁有過一個護士或者醫(yī)生做自己的女友——被稱為白衣天使的人——那種楚楚動人的感覺——那種火燒火燎的欲望又侵占了他的全身。
兩天以后,張俊杰就發(fā)動進攻了:就在那個護士出現(xiàn)的樓層,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用眼神瞭望著這個羞怯的小護士,把她動人的容貌默畫在自己的腦海里——盡管她帶著口罩。可他越看她,越覺得在哪里見過這個女孩——他經(jīng)歷的女孩太多,有幾個能在他的腦海里留下記憶的?
女孩注意到他看她了,起先她臉上顯出無限的驚異,接著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瑟瑟發(fā)抖,就把護士帽戴得更低,口罩戴得更正,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女孩的這種反應(yīng)更加刺激了張俊杰的欲望。他想著,一定要把這個白衣天使弄到手。這時女孩開始躲他了,下了班也是戴口罩,同時還叫上同伴一塊走。到了醫(yī)院門口她就慌慌張張擠上公交車。張俊杰滿心歡喜地想:這個小護士真他媽的可愛,像一只受驚嚇的金絲雀似的。
一天,張俊杰果斷地把她堵在公交站牌下,女孩嚇得嘴唇哆嗦,身子顫抖,仿佛時刻都要倒下的樣子。突然,女孩的手指動了動,從包里掏出一封信,旋風(fēng)似的塞到張俊杰的懷里,就慌不擇路跑開了。
張俊杰想不到這么快就獲得了成功,不禁大為驚訝,想著怎么就沒遇到什么困難她就有反應(yīng)了呢?這種心情就像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拳手突然碰到一個臨時棄權(quán)的選手一樣,有了種失落和無趣。他回到車上,慢悠悠地打開紙條:
你好,張俊杰,我是周琴。請你以后別再來醫(yī)院看我了,我已經(jīng)把你忘了,請你也把我忘了吧?,F(xiàn)在,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現(xiàn)在生活,只想好好工作,對的起父母,我以前做的事太讓父母傷心和失望了,我想重新開始。我也不想說恨你的話,那都是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再見,請不要再來了。
張俊杰不禁倒吸口涼氣,他沒想到這個楚楚動人的白衣天使竟是自己以前的女友,難怪看她的額頭有些面熟??勺詮闹芮俪隽四谴胃钔蟮氖录螅瑥埧〗茉僖矝]見過她。他萬萬沒想到,過了這么久又和她相遇了。張俊杰感到巧合的同時,內(nèi)心不禁亂跳起來,難道自己真的愛她?他又把信看了一遍,而后開車回來。他把這件事給杜金龍講了講,沒想到杜金龍竟是一臉得不屑,笑著說:“老二,女孩多的是,何必再吃回頭草呢?!?/p>
杜金龍的話說得張俊杰沉默不語。
就在這個時候,下午三點,煤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小伍子開車把交警四隊李隊長的弟弟刮倒了,人家向煤場要兩萬塊錢。按平常杜金龍是不會理這種事??蓮埧〗芟氲枚?,就勸杜金龍,不光要給他兩萬塊錢,還要送他一車煤才行。杜金龍氣呼呼搧了小伍子一個巴掌就表示不同意??蓮埧〗苓€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給。
杜金龍說:“你有錢你給,我他媽的沒那么多錢給他!不就是個破隊長嘛?!?/p>
張俊杰就按自己的路子去處理了。等他忙完已是兩天后,他再去找周琴時,周琴休了年假。他想著種種的可能:難道她不想見我?或者還在恨我?還是她還愛著我?張俊杰想著想著,來到護士辦公室,把護士們弄得一頭霧水,可他卻彬彬有禮地和她們說起話,并用輕松愉悅的口氣和這些護士說起自己曾是周琴的同學(xué)兼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些女孩看他一身光鮮的派頭,瀟灑的談吐,就連說帶笑把周琴的手機號告訴了他。
等她再上班時,張俊杰已經(jīng)等在醫(yī)院門口。這個柔美的姑娘頓時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一句話說不出來。她蒼白的臉頰慢慢變紅,一直染到了耳朵根,讓她處在難于形容的激動和絕望之中,張俊杰卻興趣迥然地欣賞著自己給她造成的局促不安。他很快恢復(fù)常態(tài),小聲說:“寶貝,我忘不了你,我一定會把你追到手的,即使他媽的放火燒了醫(yī)院,我也在所不惜。因為你是屬于我的,屬于我張俊杰的?!?/p>
這個可憐的姑娘又渾身哆嗦起來,像寒風(fēng)中的枯枝一樣。她突然哭了,捂著臉,可滿腦子都是張俊杰信誓旦旦且又殺氣騰騰的樣子。張俊杰順勢抱住她,兩個人的擁抱就這樣暴露在她的同事面前。她猛地推開他,慌慌張張跑進辦公室,他卻沖著她的背影打了一個得意的響指。
之后的兩星期里,張俊杰連哄騙帶恐嚇,糾纏著周琴,讓這個纖秀俊美的女孩無所適從,她除了偷偷哭泣就是面無表情地發(fā)呆,什么事也沒有心情去做。周圍的同事卻和她背道而馳,嘻嘻哈哈開她和張俊杰的玩笑,還有帶著醋意的尖酸話安慰她,說她找了一個這么有錢的男朋友,真有福氣呢!
周琴就這樣受著雙重的壓力,身子越發(fā)纖秀、單薄,也感到自己再也沒有能力抵抗了。她決定接受這一切,她想著,反正這輩子自己是完了,不能連累了家人——她知道這個痞子什么出格的都能干出來——他現(xiàn)在也恐嚇?biāo)?,要得不到她,就把她的弟弟砍死。她又想著,人總是要死的,既然會走這一步,就走到哪算哪吧。
張俊杰快活到了極點,沒兩天,他又把周琴帶到煤場。可杜金龍臉上的傷疤如手指粗,直直貫穿他的整個臉,還是把她嚇一跳。
這時張俊杰卻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對了寶貝,那個章曉茵現(xiàn)在去哪了?”
他的話就像冷冰冰的箭,一下又穿透周琴的心——自己和章曉茵在衛(wèi)校被他倆玩弄后又被拋棄的事歷歷在目。
她冷冷地說:“章曉茵不是被你大哥送給三胖了嗎?他倆現(xiàn)在好著呢?!?/p>
杜金龍的臉掛不住了,涌成鐵青色。他瞪了張俊杰一眼,就甩門進了自己房間。杜金龍這張動怒、變形的臉讓周琴感到不寒而栗??墒撬淖阌職庥纸o張俊杰說:“章曉茵現(xiàn)在變得可漂亮了,改天我把她叫來玩玩吧?”
杜金龍突然又把門打開,死死盯著張俊杰,突然說:“你叫人把三胖砍了,快點!”
張俊杰違背了杜金龍的意愿,沒去砍三胖,他想得多:覺得三胖是以前的兄弟,杜金龍可能說的是氣話,再則他從來不把自己的女人當(dāng)回事,哪能為了這事劈了三胖?同時張俊杰也覺得,自從杜金龍受傷后,變得愈加暴躁和焦慮不安了。最后他為了給杜金龍一個臺階下,就給三胖打電話,讓他把章曉茵甩了,換個女孩。
三胖支支吾吾地說:“大哥不是……不喜歡她了嗎?”
張俊杰急了,氣急敗壞地說:“聽我的三胖,你他媽的要命重要還是要她重要?”
結(jié)果沒過兩天,這個倔強、美麗的章曉茵就被三胖甩了。
周琴給張俊杰說,章曉茵哭得不光傷心,還咬牙切齒的,發(fā)誓要報仇,要讓杜金龍死得很難看。張俊杰嚇一跳,趕緊噓了一聲,讓周琴說話小點聲。
周琴瞪著迷人似水的大眼睛,流露出驚恐不安的神情。張俊杰愛憐地把她擁進了懷,兩人一會就渾身燥熱,跌倒在床上——張俊杰巨大的野性美和渾金如土的作派又徹底征服了周琴;他給她買高檔服裝,高檔化妝品,經(jīng)常出入酒店、歌廳,把縣城一切豪華奢侈的項目都玩一遍。相應(yīng)她也為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三個月后她就流產(chǎn)了,身子也顯得愈發(fā)纖秀、單薄,眼眶下陷,臉色蒼白。
看著他倆如漆似膠的樣,杜金龍更加郁悶了。張俊杰連著給他找了三四個女孩,可沒一個合他的心,大多過了一周就被杜金龍趕出煤場。最后張俊杰想讓周琴把章曉茵帶來,看她還能勾起老大的回憶嘛。令張俊杰沒想到的是,章曉茵真來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面迎風(fēng)招展的彩旗。杜金龍也是一反常態(tài),咧開了那張令人恐懼的豁嘴呵呵笑了,像條大鯰魚,把章曉茵嚇一跳(盡管之前她聽周琴說了)。
沒一會,兩個人就像多年未見的老情人似的,吃完飯就爬到床上翻云覆雨??蓻]承想,到了夜里,章曉茵卻帶著及其仇恨的心,又主動服侍了他一次,這才弄得杜金龍疲憊不堪地倒頭睡去。這個時候的章曉茵,卻突然咬牙切齒了,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剪子插進了杜金龍的脖子里,頓時他的脖子猶如泄露的消防栓,血柱就像帶著巨大壓力的水流噴涌而出,瞬間就把屋頂染紅了。接著,章曉茵又毫不猶豫把剪子插進了自己的胸脯。
杜金龍幾乎連叫的機會都沒有,魂魄下到了地下十八層。
第二天,張俊杰發(fā)現(xiàn)他倆意外殉情后,除了震驚之外,就是不停抽自己的嘴巴——他很惋惜杜金龍的死,也惋惜失去了一個帶他出人頭地的大哥。他認為他的一切都是杜金龍帶給他的,是杜金龍一步一步把他領(lǐng)到頂峰,給了他身份。他從內(nèi)心感激他,感恩他。
這次事件,杜金龍的意外身亡給了張俊杰很大觸動,他覺得自己有愧于杜金龍——當(dāng)初要不是讓周琴把章曉茵帶來,杜金龍也不會遭到不測,這個有恩于自己的大哥也不會輕易死去——那個該死的變態(tài)女人——把自己的大哥捅死了。他帶著懊惱和愧疚的心情,三天后突然做起了長長的噩夢,總是夢見一條水桶粗的巨蟒老是追趕他,最后把他逼到一個死胡同,巨蟒揚著頭開始纏繞他,一圈一圈的,直到他翻了白眼,不省人事。噩夢就這樣一直糾纏著他,每天晚上他不得不靠啤酒促使自己進入可怕的夢鄉(xiāng)。
一個月后,他實在受不了了,就做了一個突然決定:把周琴趕出煤場。他覺得夢里的那條巨蟒就是周琴變的——他擔(dān)心周琴也會效仿章曉茵那樣,在某一天的夜里把沉睡的自己捅死——之后,他就用賭博、喝酒、勾引女孩來稀釋自己的噩夢,但他從不和一個女孩交往超過一周。而那個纖秀的、為他流過產(chǎn)的、眼眸閃著淚花的周琴早已被他拋到腦后。
這對周琴來說卻是一個帶著巨大諷刺的打擊——加上父母的冷眼和咒罵,還有同事不懷好意的冷嘲熱諷,都讓她吃盡苦頭。有那么幾天,她去煤場找過張俊杰三次,結(jié)果都不好:不是被他的手下嘲笑般戲弄走,就是看見張俊杰守著她在肆無忌憚地摟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喝酒。接下來的半個月里,她茶飯不思,大哭不止,內(nèi)心徹底流出血,也感到無法形容的痛苦和絕望,就在一個悶熱的黑夜里,她抑郁地咒罵完張俊杰后,吞下一大包安眠藥,之后再也沒醒來。
張俊杰聽到這個消息之后,驚得雙腿猛地一顫,身子晃了三晃。他不是為周琴難過,而是慶幸自己果斷甩掉了她。要不然……他想著,他要和杜金龍那樣和舊情人繼續(xù)糾纏,早晚有一天也會步他的后塵而去——會被周琴下了安眠藥。他禁不住后背又出冷汗了,仿佛自己剛躲過致命的一劫似的。
現(xiàn)在,從杜金龍和章曉茵的殉情,又到周琴的突然自殺,接二連三的事件向張俊杰襲來,他再也受不了了,兩天后就得了一場大?。簻喩硖弁?,手腳冰涼,虛汗亂淌。這也把杜騾子的老婆、杜金龍的堂嫂嚇壞了——自從杜騾子和杜金龍死后,他們杜家煤場全靠張俊杰的坐鎮(zhèn)和打拼才能堅持下來。要是他倒了,煤場很快會被另兩個煤販子宋禿子和王勝利擠垮。杜金龍的堂嫂很明白這一點,就照顧起張俊杰的一日三餐。
畢竟張俊杰年輕,一周之后他康復(fù)了。現(xiàn)在的煤場沒有了杜金龍,張俊杰辦什么事都無拘無束、游刃有余;他又招兵買馬,把昔日的兄弟狗子和大軍叫到煤場,充當(dāng)押車員的頭領(lǐng),他自己則去了微山湖碼頭,拉攏那些去外地走煤的煤船主。
張俊杰知道,現(xiàn)在,他和宋禿子,王勝利這三家煤場誰也吃不了誰,只能靠自己多賣煤才能變得更強大。就再也沒提找宋禿子為杜騾子報仇的事。就這樣,三家煤場安穩(wěn)地過了兩年,呈現(xiàn)出三足鼎立的態(tài)勢。
到了2000年,也就是張俊杰來杜家煤場的第五年,一個冬季的早晨,宋禿子突然死在了自己的煤場:腦梗塞。另個煤販子王勝利喜出望外,找到張俊杰,兩人一拍即合,開始擠壓宋家煤場。也就大半年的時間,宋家的煤場就撐不住了,搶到的煤越來越少,卡車閑下來時間越來越多——臨近年根,宋禿子的兩個女兒一合計,就把煤場和十五輛卡車賣給了王勝利和張俊杰,隨后宋家人搬到縣城,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現(xiàn)在宋禿子意外死了,張俊杰并沒覺得有多喜悅。他老是想著,自從杜騾子、杜金龍、章曉茵還有周琴、宋禿子相繼去世后,自己反而更恐懼了,老是想著下一個突然倒地的就是自己——他現(xiàn)在覺得生命又是這么脆弱,像根小脆骨似的。同時,他夜里還老是做那種噩夢,夢里的巨蟒和杜金龍那張變了形的臉和他脖子里噴滿屋頂?shù)难?,猩紅猩紅的——到了這個時候他會被嚇醒。第二天他就會渾身酸痛、疲憊不堪、滿身虛汗。狗子和大軍以為他是不是生病了,就勸他去醫(yī)院看醫(yī)生,杜騾子的老婆還給他煮了幾副中藥調(diào)劑一下,可效果不好,他的臉色依然蒼白著,虛汗亂淌著,有時候還會莫名奇妙地流淚。仿佛他是一個被詛咒的人,那人就用噩夢來折磨他,摧毀他。
最后他在一次大醉后給狗子和大軍說了自己想法:他想離開這,離開煤場,去換個路子生活。這兩個死心塌地跟他混的兄弟先是不理解,后聽到張俊杰說的那些夢,漸漸明白了一些,也感到很驚奇??伤麄z并不想離開煤場,問他想走什么路子?張俊杰說想去微山湖上弄幾條船,一邊運煤一邊釣魚,再看著夕陽喝著啤酒,以后不想跑船了就去城東的檀香山上包一塊地,做一個自由自在的“地主”。
杜騾子的老婆,還有狗子大軍小伍子他們怎么勸也沒打動張俊杰的心。半個月后,他把自己的兩輛越野車送給狗子和大軍,又給父親的卡打去三十萬塊錢,就在微山湖上買了兩條煤船,開始跑運輸。他沿著微山湖南下,把煤賣到了棗莊、臺兒、沛縣,徐州,一個月后再駕船返回微山湖碼頭,狗子、大軍還有小伍子也會來找他喝酒、聊天。沒事時他也喜歡坐在船頭,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悠然自得地釣魚。
期間他找了一個女人,是從沛縣的碼頭帶回來的,兩人過了三個月他就把女人攆走了,那種心底的恐懼讓他老想起杜金龍的慘死,他害怕這個女人時間長了也會對他下毒手。誰知,女人半個月后回來了,一屁股坐在船頭,哭罵著他:你是個畜生張俊杰!我都懷你的孩子了你也不要我,我還不如淹死呢。女人說完,站起身,張俊杰卻如冰雕般站在原地。女人看他這樣絕情,果真跳進湖里。船員趕緊把女人救上來,其中一個年老的船員勸起張俊杰:她懷得可是你的親骨肉吶。
張俊杰這才如夢方醒,心里想著:對對對,這是我的孩子,我張俊杰的孩子呀!我就要當(dāng)爸爸了,和我爸爸一樣,我有自己的孩子了。張俊杰的眼里隱約閃出淚花。
第二年的春天,女人就給張俊杰生了一個胖頭胖腦的男孩,張俊杰給他起名叫張微山。狗子和大軍則叫嚷著要當(dāng)小微山的干爸。
到了秋天,小微山就能搖搖晃晃走路了,還模仿張俊杰拿著魚竿釣魚。
張俊杰的生活漸漸平穩(wěn),盡管過去的記憶還有時會鉆進他的夢里,可他的離開已經(jīng)使他的內(nèi)心得到了安定而有所減輕。他每天看著小微山一點點變大,女人也是越來越潑辣地照顧他和孩子,他甚至感到了感動和滿足。加上他遠離了煤場和那些紛爭,他清靜了,有時也把父母接到船上住幾天——他和老爺子釣釣魚,晚上再喝一杯,身旁是亂轉(zhuǎn)悠的兒子和忙碌的老婆和老娘,他體會到了那種天倫之樂的感覺。
慢慢地,不知怎么,張俊杰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了。除了運煤之外,他很少上岸喝酒和賭博。他把自己的熱情全部傾注在了那根顫巍巍的魚竿上,要么就是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發(fā)呆,仿佛正在醞釀一個天大的計劃似的。女人看他這樣,總是笑笑,不打攪他,任由他發(fā)展自己的釣魚愛好。
一天跑完船回來,已是中午,船員上岸喝酒、賭博。他們一家人吃完飯后,女人就去岸上買日用品,張俊杰則和兒子在午休。他光著上身,下身只留了一條短褲,太陽光暖洋洋地灑在湖面上,船上,造成了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景致,他睡得很愜意。小微山不知怎么突然醒了,搖晃著起來,挪到了船頭。墨綠色的湖水正倒映著明晃晃的大太陽,他好奇地伸手去摸,沒摸著,他又摸,就一頭栽進了水里。等女人回來了,張俊杰還在睡。她把他叫醒,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兒子,最后小微山臉色蒼白地浮出水面,早已斷了氣。張俊杰渾身哆嗦著坐在船頭,耳朵嗡嗡響,仿佛有兩萬只蒼蠅鉆進他的耳朵里。他的女人瞬間暈了過去,一會突然又站起,眼睛瞪得老大,嘴角咧了咧,隨即跳起了搖船舞。
張俊杰知道自己的女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他想抱她一下,可雙腿無力,自己站不起來,就無奈地把目光灑在了臉色蒼白的兒子身上。這一會,也是他長這么大,頭一次感到這種撕心裂肺般地痛,他使勁抽自己的臉,又用棍子打頭,直到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了才昏倒在船上。當(dāng)天晚上,女人離開了他,瘋瘋癲癲地跳了湖。張俊杰跪在船頭,哭天喊地,震得野水鴨四散逃竄,而湖水仍舊按自己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晃動著……
也就是十年后,我認識了張俊杰。他現(xiàn)在早已離開微山湖碼頭,在城東的檀香山租了一塊地搞起了“農(nóng)家樂”??h城的人喜歡到他這里摘點新鮮蔬菜或者瓜果,中午再在他的餐館“微山情”吃頓農(nóng)家飯,有點憶苦思甜的意思。這個周六,我和妻子女兒又來了,張俊杰和我打了聲招呼后,又埋頭鋤起草。他給我說過,他來山上一邊勞動一邊開店就是想緩解自己的喪子、喪妻之痛,來贖自己的罪。他這會裸著上身,拿著鋤頭,頂著炙熱的太陽光,身子干瘦得像根長長的老豆角,怎么看都不像這里的老板。我現(xiàn)在和他很熟了,不忘和他打趣一番。他咧嘴笑笑,喊著服務(wù)員給我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