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飛伶,浙江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
一個是詩人羅雨,一個是詩歌評論家羅小鳳,其實這是同一個人,雙重身份如此完美地交融于同一個人身上,對于這,我除了欽嘆之外,更多的是好奇:具象與抽象、情感與理智、境里與境外、自我與他者同時出現(xiàn)于一個思維個體上,這體現(xiàn)著一代知識分子的矛盾糾結,還是知識分子多面性與柔韌性的熔鑄?
羅雨的詩歌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塑造了一個獨特而醒目的核心意象:“空心人”。她曾出版過一本詩集,標題便是“空心人”,極其觸目并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不禁讓人想到托馬斯·艾略特的“空心人”(稻草人)。然而羅雨在此詩集“后記”中這樣道白:“我選擇《空心人》做詩集名稱,既無意于向偉大詩人致敬,更無意于狐假虎威,借偉大詩人的詩題為自己的作品虛張聲勢,在主題內(nèi)涵上也無意于借鑒或挪移,這是純?nèi)坏那珊?。一直以來,我的詩所著力展現(xiàn)的是當代知識分子尤其是‘80后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與心理圖譜?!边@里已點明了,此“空心人”非艾略特旨在批判整個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中失去信仰、精神荒蕪、沒有靈魂、“腦殼中裝滿了稻草”的“空心人”,而是處于“煎熬、痛苦、困頓、掙扎、失望、虛無等精神失調(diào)的狀態(tài)”之中的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尤其是“‘80后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對于此“空心人”,羅雨這樣解釋:“80后”知識分子最大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我們不斷在求學的路上背著沉重的包袱心力交瘁地匍匐前行:我們報考中專準備“躍農(nóng)門”時,中專并軌,不分配工作,我們只好向“黑色的七月”沖刺;經(jīng)歷“黑色的七月”后,我們被理想放逐,選擇出走,離開家鄉(xiāng),踏上無根的漂泊之旅;而當我們大學畢業(yè),我們又被時代和政策放逐,“就業(yè)難”的問題和不斷的教育變革逼迫著我們馬不停蹄地攻讀碩士、博士、博士后,因而我們不斷地漂泊、出走,不斷地滑向更深的虛無、困境。與此同時,我們的愛情、婚姻、生活、家庭等各方面無法不受到牽連與影響,陷入無法突破的困境。在這過程中,我感覺我們都已是“空心”的,我們的理想被社會和時代綁架,自我被徹底抽空,我們完全成為“另一個我”,我們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而前途又是什么?或許,只是自己的另一個影子。我們,永遠被時代擱置,被命運架空,沒有??奎c,沒有根。(《空心人·后記》)
在這個詮釋中,我們很明了羅雨的中國式“空心人”與艾略特的西方式“空心人”之間的明顯區(qū)別,然而除此外,我們還是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此兩者仍存在“巧合”的共同點,即產(chǎn)生此兩種“空心人”的文化性質(zhì)可以說是相類的,艾略特的“空心人”產(chǎn)生于西方1920—1930年代已弊病百出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消費文化,而羅雨的“空心人”則產(chǎn)生于中國198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復制西方文明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消費文化。也許,要理解羅雨的“空心人”,首先要理解現(xiàn)代資本主義消費文化性質(zhì),人類要擺脫貧窮與落后就必須得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對于貧窮與落后的恥辱中國人刻骨銘心,所以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就成了20世紀以后中國一個莊嚴的歷史使命。然而,我們應該知道“現(xiàn)代”的另一個身份其實是“資本主義”,這是一個潘多拉之盒,它能給我們帶來巨大的財富與福祉,同時卻也給我們帶來了可怕的惡魔與災難。馬克思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的本質(zhì)是追逐最大的利潤,這就決定了社會生產(chǎn)與消費的無限擴張。這種擴張由城市到鄉(xiāng)村,由地區(qū)到全球,資本憑借著巨大的機器和發(fā)達的通訊交通系統(tǒng)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迅速地實現(xiàn)了時空的壓縮。在這壓縮的時空中,人離開了泥土,成了無根的飄萍,像穿上了紅舞鞋的小姑娘不停地追逐著,追逐的卻是作為消費品的意義和價值,于是,人,成了空心人,成了商品。在這方面,馬克思有過很好的描述:它(資產(chǎn)階級)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fā)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mào)易自由代替了無數(shù)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資產(chǎn)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yè)的神圣光環(huán)。它把醫(y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共產(chǎn)黨宣言》,2005年版,28—29頁)
這個不正是我們當下正在經(jīng)歷著的刻骨銘心的“當代異化”?中國正越來越深地被資本主義的全球化擴張所吞沒。21世紀初以來,這種存在被資本化的危機感空前地為中國知識分子所體驗。正是這種危機感讓深陷城市之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對自己遠離了的故土有了更深刻的思辨,企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尋求一條中庸之道。然而這種企圖所蘊含的神圣情感最終可能都被資本的消費文化所同化,成了馬克思所描述的“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的“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所以就出現(xiàn)了,“愛的奉獻”成了無形資本投入的廣告,做好事者成了被控告的肇事者,學業(yè)上的不斷“上進”與“求知”成了尋求個人生存保障的唯一出路,學術和課題的開創(chuàng)者成了財大氣粗的“老板”等等諸如此類充滿著悖論的現(xiàn)象。我們都厭惡這些,然而由于身陷其中卻也無法抵觸這種空心人身份。
拿什么來拯救你,靈魂?
因而,羅雨在其詩中塑造“空心人”的形象,試圖描畫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圖譜,是不無意義的,甚至可以說,為當代詩歌提供了一道獨特的詩歌風景線。
羅雨對“空心人”的勾畫主要通過“出走”“困境”“心獄”和“出口”這四重奏展示現(xiàn)代資本主義消費文化中人的被資本化的悖論存在及其于困境中的掙扎與突圍。
“出走”是羅雨詩歌的第一脈主旋律?!澳吧某鞘小迸c“破碎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成了兩個充滿張力的意象,很好地刻畫出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存在漂泊與焦慮。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存在是以離開自己的鄉(xiāng)土為前提,為了“追逐理想”,為了“實現(xiàn)自我”,他們離開故鄉(xiāng),進入城市:“廉價的理想,被昂貴的流浪綁架/在十多年前的那個早晨/倉皇出走/啼泣的村莊試圖逮捕我撤退的靈魂/終究潰敗在車輪的預謀中”“北行的車輪不斷促趕內(nèi)心的旌旗/故鄉(xiāng)節(jié)節(jié)敗退/混亂中,我摳了一把潮濕的鄉(xiāng)音/或許,在別人的城市里/我可以用它安撫每夜的夢”(《出走》),“離開你的那晚,夜風站在村口哭泣/青色的月亮追了一路/帶淚的星光,打濕了/我走了二十年的那條茅草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然而這個“理想”卻是“廉價的理想”,進入的“城市”是“別人的城市”,是一個“ 靈魂、肉體、幸福、尊嚴”都可以出租的城市。在這樣的“城市”里“我”成了“他者”,于是故鄉(xiāng)便成了暫且的撫慰式的肯定自我的意象符號,但是讓“我”絕望的是,“當我站在你面前/故鄉(xiāng),你看不見我 /我比陌生人更陌生”(《故鄉(xiāng),今夜我是異鄉(xiāng)人》),在故鄉(xiāng)面前,“我”竟也成了“他者”!“我”的存在因失去鏡像而成為了一個問題。這便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其實這種“悲劇”在中國現(xiàn)代的發(fā)生史中就已出現(xiàn)。魯迅為了尋求“別樣的路”而離開了故鄉(xiāng)到“異地”去,到處碰壁之后重歸故里,卻發(fā)現(xiàn)彼此都已陌生,最終昔日的“故鄉(xiāng)”離“我”漸漸遠去。同樣,沈從文曾為了尋找“光明”離開故鄉(xiāng)湘西只身闖京城,然而城市的虛偽、冷漠與無情讓他自詡為“鄉(xiāng)下人”,正是這個“鄉(xiāng)下人”重歸故土時惶惑地發(fā)現(xiàn)了故鄉(xiāng)的陌生與遙遠。這種存在的漂泊與無根所帶來的絕望像一個幽靈一樣游蕩于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中,從路遙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人”,到海子的自殺,到賈平凹的“莊之蝶之死”,到張煒的“葡萄園”,這都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自我存在的一種扣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羅雨通過《雨中憶江南》《夕陽下的故鄉(xiāng)》《雨水沾濕故鄉(xiāng)的臉》《何處是歸程》《仿佛在夢中》等詩篇反復、纏綿而摧心地發(fā)出了這一“扣問”。很顯然這一“扣問”是沒有答案的。
由于沒有答案,我們便陷入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困境”;而對于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往往歸結于“命運”。這個“命運”不僅僅是一個個體的存在命運,更是貫穿了前世、今生與來世的命運:“前世的日記扉頁上/你寫下一句詩,唯一的詩:/我的心是一只流淚的白鳥……”“也許,千百年后/來世的日記扉頁上依然刻錄著/你唯一的詩句:/‘我的心是一只流淚的白鳥……/吟念的人,眼角也掛滿了露水”(《我的心是一只流淚的白鳥》)命運是人無法沖圍的“困境”,因而詩人用一種蒼涼的目光俯視著人類充滿苦難的命運,這種荒洪的命運追溯,帶來的不是心境的釋然與超然,卻是更為根本的追問:這種本質(zhì)的苦難源自于什么?源自于“心”!
然而,“心”與“空心”的悖論共存,“心”就成了“心獄”。
“心”是什么?葉嘉瑩教授曾說:心在走路就是詩。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心”就是詩,詩就是“心”,它在走動著,正如羅雨在《用詩歌呼吸》中所表達的:
陽光、雨露、人間煙火
這不過是塵世舞臺上的場景設置
在今生的這場戲里
詩,是唯一的主角
親情、愛情與友情
都不過是旁白
詩的聲音,在命運的風里
穿越了前世與來生
吹啊吹
被吹成了今生的呼吸
這里的“詩歌”就是“心”,它穿越了前世與來生,成就了今生的生命,這不正是夸父追日式的執(zhí)著之心、永恒之心嗎?正是這樣的一顆心要去“雕刻愛情”,然而這“心”呀卻是“一場想象”,“心”里卻是“空心”:“你說,所謂此岸、彼岸/都只是暫時的??矿A站/駕風漂泊/才是一程又一程的目的”(《空心人》)“心”是對理想不懈的追求,“空心”卻是被現(xiàn)實不停追逐的奔波。 “心”與“空心”的并存,“自我”異化為了“他者”,“心”異化為了“心魔”:“他又在撕裂我/我能感覺他的毒芯子、他的刺/他不是假想敵/他那么真實/蝸居于我的時間與空間,每個角落”“夜深人靜,我對著鏡子/我認不出鏡里鏡外,哪個是我自己”(《心魔》),這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深刻的存在自省,分裂的人格糾結著、掙扎著,這既是“自我”與“他者”的撕搏,也是鏡里與鏡外、情感與理智的撕搏,是一場拯救“心”于“空心人”的搏斗。
羅雨為這一“搏斗”設置了這樣的“出口”,即“靜”和“慢”,她的《慢,更慢》是代表,她塑造了一個“頭枕綠肥紅瘦/聽一場花開/看一簾雨走過/讓生命更纖細/讓時間慢,更慢”“跟隨春風秋月/潛入花蕾的呼吸/云的舞蹈 雨的吟唱/葉的沉默/讓它們在生命的七弦琴上/合奏。慢/更慢”的形象,這顯然是與“空心人”相對而存在著的一個“有心人”。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由于時空的壓縮正變得越來越快,我們無法停下世俗的腳步,我們也難以徹底地消解我們的“空心人”身份,但是我們也許可以留點“心”,讓這“心” “靜一下”,“慢一下”:穿透世俗景觀,感受著月光下的大海,品味著綠肥紅瘦,“等候一場雪”,守候著一場夢……這是不是有點“世外桃源”?有點“堂吉訶德”?也許是,但它并不意味著逃避一切的不食人間煙火,卻是自我的一種深邃觀照:“你的笑靨,沾滿雨滴”(《雨中那朵蓮》),“我們穿越連綿的夢魘/一步一步,從死走向生”(《黃昏里的古寺》),“傷心處,一曲紅袖血淚/把那蒼涼的塵世,晾在窗外”(《仿佛在古代》),“一抬頭/千年的夢,濕在眼角”(《初春》)……這已不是一種搏斗式的觀照,而是帶著一種和平與靜美,它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生命的柔韌性、包容性與生動性,讀了讓人怦然心動。
在這個充滿異化的世界里,我們是否能把“心”留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里,營造一個詩境,遭遇一首詩,讀懂瞬間的“靜”與“慢”?我不知道,但是羅雨似乎正在做這樣的嘗試。
一個是羅小鳳,一個是羅雨,也許這確實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存在的矛盾糾結,但更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存在的多面性融鑄,因為她正試圖用“靜”和“慢”來填充沒有??奎c沒有根的“空心人”。
責任編輯 ?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