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 瑋
朱琳:永不謝幕的“話劇皇后”
□ 余 瑋
盤點北京的人藝舞臺,朱琳的名字永遠不會被遺忘,她代表了一代話劇人的藝術(shù)巔峰,在她的身上甚至可以看到中國話劇的歷史。有人稱她為人藝“第一青衣”,還有人稱她為“中國話劇皇后”。從14歲開始演戲,到年近90歲最后一次登上舞臺,她創(chuàng)造了蔡文姬、魯侍萍、劉鳳仙、琳達等眾多光彩照人的舞臺藝術(shù)形象,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所熱愛的舞臺。
2015年7月7日,這位“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shù)家”在北京去世,享年92歲。斯人已逝,但她在觀眾心中卻留下了永恒的藝術(shù)經(jīng)典!
1923年5月,朱琳出生在江蘇梅州的一個貧寒家庭。為了養(yǎng)家糊口,做校工的母親不得不把襁褓中的小朱琳用繩子綁在床上再去上班,任憑她號啕大哭。一直哭到8個月,小朱琳不但沒有哭啞嗓子,反而嗓子越哭越亮,底氣也越來越足。為此,朱琳的母親在世時總是對別人說:朱琳的好嗓子是“哭”出來的。
1936年,朱琳考上了淮陰師范中學。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她的學校被迫停課。年僅14歲的朱琳和同學們懷著滿腔的愛國熱情組織了宣傳隊,走上街頭唱歌演戲,宣傳抗日救亡。當時,在淮陰城里,中共地下黨員郭維城正在籌備宣傳抗日救國的長虹劇社,他熱情邀請學生們參加劇社。于是,朱琳出演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大戲:谷劍塵寫的《暴風雨》,由她飾演女主角。
1938年,朱琳考入武漢藝術(shù)專科學校國畫音樂系,隨后參加了武昌東北救亡總會,積極參加抗日救亡的宣傳活動。這年的8月1日,朱琳在武昌曇華林參加了由周恩來、郭沫若、陽翰笙、田漢、洪深等領(lǐng)導下成立的抗日救亡演劇隊第二隊(后為九隊)。在這里,她有幸聽到了時任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作的形勢報告。當時,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沉浸在一種崇敬、仰慕的感受之中,尤其是周副主席那帶有江淮口音的語調(diào),更使她產(chǎn)生了一種同鄉(xiāng)之間的親切感覺。后來,周恩來來到她們用木板搭起來的簡陋宿舍里,一邊看一邊說:“戰(zhàn)爭時期生活條件是差的,但我們還是要安排得整齊一些。”他走到朱琳的床鋪前,親切問了她的姓名、年齡,家鄉(xiāng)在哪里。在得到一一回答后,周恩來笑著對她說:“我們是老鄉(xiāng)啊!你大概是劇團里年齡最小的一位吧?”他轉(zhuǎn)身向劇團的隊長交代,要多多幫助這位小同志,照顧好她……從此,朱琳在黨的領(lǐng)導下,在抗日的烽火硝煙中開始了自己的演劇生涯。她隨演劇九隊先后轉(zhuǎn)戰(zhàn)于武漢、長沙、南昌、衡陽、桂林、重慶等地,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家破人亡》《木蘭從軍》《生與死》《保衛(wèi)大湖南》等一批進步話劇。后來,朱琳說:“我的命運是很順利的。我一邁入社會就遇到了共產(chǎn)黨,投身于我喜愛的戲劇,主要是話劇。這確定了我正確的政治方向,還有我終生的事業(yè)。”
1942年秋,朱琳被田漢借調(diào)到新中國劇社。在這里,朱琳排演了《秋聲賦》等劇目。這期間,經(jīng)戲劇家洪深介紹,朱琳還到上海大同影業(yè)公司拍攝了根據(jù)歐陽予倩舞臺劇改編的故事片《啞妻》等10余部影片。無論是參加舞臺演出還是拍攝電影,朱琳都滿腔熱情。在抗日烽火中,她經(jīng)受了艱苦環(huán)境的考驗和鍛煉,在思想和演技上都日臻成熟,成為一名真正的文藝戰(zhàn)士,完成了從“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到“知道該怎么演了”的轉(zhuǎn)變,她稱之為經(jīng)受了“戰(zhàn)地戲劇大學”的磨礪。
1952年,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成立后,朱琳和同為話劇演員的丈夫刁光覃一起調(diào)入,自此開始了她在北京人藝超過一甲子的藝術(shù)人生。
當時曹禺為人藝院長,焦菊隱為總導演。在話劇《龍須溝》大獲成功之后,劇院決定排演《雷雨》?!独子辍肥遣茇畡?chuàng)作的第一部戲劇作品,也是他的成名作,朱琳在劇中飾演魯侍萍。而當時,朱琳剛滿30歲,要在劇中飾演一個舊中國被欺辱的年邁母親的形象,由于沒有類似的生活經(jīng)歷,她對人物的許多行為感到難以理解。為了準確把握角色,演好魯侍萍,朱琳曾經(jīng)在夜半時分抱著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奔走街頭,來感受這一角色。最終,她塑造的魯侍萍大獲成功,從此成為北京人藝挑大梁的演員。
自上世紀50年代起,焦菊隱導演就提出了話劇民族化的大膽設(shè)想,開始了話劇借鑒中國戲曲的嘗試。話劇民族化,用焦菊隱的話來說,就是要讓“話劇藝術(shù)試著學習戲曲的形式與程式”,兩者融會貫通。在嘗試之初,不少人反對,不愿意干。但朱琳卻轉(zhuǎn)了過來,她不僅努力地學習民族戲曲藝術(shù),借鑒其中的精神和形式,還注意用鮮明的形體動作體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美,是焦菊隱導演話劇民族化探索的實踐者之一。
在《虎符》《蔡文姬》和《武則天》三部劇中,朱琳的表演成功地運用了民族戲劇的美學精神。如,在《虎符》的排演中,朱琳把如姬磊落的胸襟和高尚的情操轉(zhuǎn)化為詩意的舞臺表演,把寫意和寫實的表演形式結(jié)合起來,并借鑒戲曲的一些表演方法,使焦菊隱倡導的表演民族化理論有了一個實踐的雛形。而《蔡文姬》的演出,則讓話劇民族化的探索進入了一個爐火純青的階段。在這部戲中,朱琳基本上解決了話劇民族化中“化”的問題,她用豐富、優(yōu)美、凝練的肢體動作表達出生動的人物性格和充沛的思想感情,特別是開場時蔡文姬歸漢途中吟誦的詩篇《胡笳十八拍》,吐字清晰而音韻綿長,有催人淚下的效果。郭沫若在看過朱琳所飾演的蔡文姬后說,“朱琳同志演的蔡文姬能傳神”,并賦詩一首來稱贊朱琳:“辨琴傳早慧,不朽是胡笳。沙漠風沙烈,吹放一奇花。”而在《武則天》的排演中,焦菊隱強調(diào)了“無聲的臺詞”。在表演中,朱琳用富有語言性的肢體動作鮮明地表現(xiàn)出武則天內(nèi)心的復(fù)雜和矛盾。在武則天為維護“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的法律宣布廢太子賢為庶人的那場戲中,她向太子賢伸出的那只手,在遭到后者拒絕后始終懸在那里……最后,朱琳背向觀眾猛然推開面前的窗扇,這個靜場使觀眾可以充分想象到武則天此時此刻那難以言說的悲哀心情和萬千思緒,這是比有聲語言含義更為豐富的無聲語言。
正是憑借著對角色的準確把握和精湛演技,朱琳奠定了她在人藝“中國話劇皇后”的藝術(shù)地位,成為北京人藝無可替代的一代青衣。
從1982年起,朱琳先后在3個不同風格的世界名劇中塑造了3個性格迥異的外國老太太:《貴婦還鄉(xiāng)》中的克萊爾、《推銷員之死》中的琳達和《洋麻將》中的芳西雅。這對朱琳來說,是一次新的挑戰(zhàn),也是她話劇生涯中又一座新的高峰。
上世紀80年代,北京人藝排演《推銷員之死》,并特意請來劇作者阿瑟·米勒擔任指導。阿瑟·米勒是公認的美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大師之一,眼光挑剔。他來華排演前,甚至還擔心這部戲在中國不能被觀眾所理解。朱琳飾演的推銷員妻子琳達,是一個表面柔弱卻內(nèi)心豁達的女性,她的表演得到了米勒的贊揚。后來米勒在《阿瑟·米勒手記:“推銷員”在北京》中評價道:“朱琳,據(jù)我所知,是中國話劇界的巨星,卻沒有一點明星的架子,一點也不裝腔作勢。”“注視著她的眼睛,我感到很放心——好演員總是能讓導演放心。她有著那種智慧的火花,也有人稱之為機敏,她知道演員對某種感覺應(yīng)當收放自如……我現(xiàn)在害怕起來:她的聰明到最后會勝過我,讓我捉襟見肘。”后來,美國人都愛用劇中女主人公的名字“琳達”稱呼她。
1992年5月12日,朱琳的老伴刁光覃去世。一個月以后的6月12日,是北京人藝建院40周年慶典。那一晚,失去丈夫不久的朱琳在首都劇場的舞臺上再次為觀眾們表演了《推銷員之死》。戲快結(jié)束時,朱琳所飾演的琳達穿著黑色喪服佇立在丈夫的墓前,參加送葬的人們都離去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人慢慢走向臺口。她在臺口停住,全身一動不動:“我哭不出來。今天,我們付清了最后一筆欠款,我們自由了!可是,人卻沒有了?!睌?shù)千觀眾都木呆呆地被釘坐在椅子上,沒有人記得這里的戲是要散場的。后來,朱琳說:“演那一段戲時,我的眼前全是刁光覃?!?/p>
2012年,是朱琳最后一次登臺。近90高齡的她坐著輪椅完成了北京人藝建院60周年獻禮大戲《甲子園》的演出。她說:“我快90歲了,要給自己留個紀念,我要再聽一聽首都劇場的鐘聲。”在劇中,朱琳飾演一位患有癡呆癥的王奶奶。但即使是演“群眾”,朱琳也絲毫不怠慢,她給自己的角色王奶奶加了一句臺詞:“哎,你們看,火葬場怎么還排隊呀?老伴兒唉,你別急,我穿上小牛皮鞋好來陪你?!边@段臺詞是她自己加上來的。老伴刁光覃去世前就患有老年癡呆癥,劇中的臺詞火葬場“怎么還排隊呀”就是老伴在患病時說出的話。朱琳此次把丈夫的語言加進了王奶奶的臺詞中,令她的表演格外情真意切。這段臺詞,也令劇作家何冀平潸然淚下。
2015年7月7日,朱琳離世,《甲子園》成了她的謝幕之作。一代大青衣仙去,朱琳的人生雖已謝幕,但她在舞臺上的形象仍然熠熠生輝,留在北京人藝和每一位觀眾的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