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
看“平江風光”推開—評彈清雅
或許,當你風塵仆仆、來去匆匆,已然被姑蘇城西“楓橋夜泊”的悠長詩意陶醉而過頭地迷戀出幾分審美疲勞的時侯,那么,何妨不先將那因了“濤聲依舊”之羈絆而沉重于心所謂的“千年的風霜”權且抖落在一旁,去輕快地搖轉身軀、款款步入這古城“對面”往東不過萬米咫尺的平江路—有著上千年故事,蘇州城最古典的小橋、流水、人家。
于是,姑蘇城“平江風光”的清雅意境圖,便在由吳儂軟語所密織的“文化底蘊”中漸次推開了特寫:石橋邊,深巷里,古宅外,你聽到了周遭似乎用在耳際彈奏的仙樂分貝在傾訴溫柔鄉(xiāng)的恬適、你聞到了某種洋溢自2500年深厚人文積存而薄發(fā)彌漫人情味的氣息、你想到了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樣的感懷……
一不小心,順腳你就拐進了坐落在平江路那條橫巷里的蘇州評彈博物館,也許你并沒有在意評彈博物館書場門口掛出的“演出水牌”上像盛小云、周紅、徐惠新、毛新琳這樣響亮的評彈演員名字,或則你也不會記住評彈博物館中展出的蔣月泉、楊振雄、張鑒庭、朱慧珍、徐麗仙、朱雪琴這些評彈藝術大師的事跡行狀,可是你卻用靈動著自己心理主機的感官—兩眼與雙耳,作為攝像機和錄音筆記錄、印刻下書臺之上那正在演出的人的物的事的情的景:
一位先生,一位女士,上下手分坐半桌兩邊,談吐中你我顧盼左右;
一把三弦,一把琵琶,咚叮咚弦索清響有致,鐺叮鐺玉盤冰鐵滾落;
一個撥彈,一個吟唱,輪指間宮商相得五音,韻腔里風華溫潤親切;
這便是—蘇州評彈原版的造像,這就是一幅留在了你心里—活生生的彈詞說唱圖。
你看著:說書先生是金童玉女,他倆其實人格化地外表著人間天堂鐘靈毓秀的美輪美奐;你看著:音韻和鳴的琵琶三弦,二者不啻物態(tài)化地展示了江南大地藝文薈萃的至簡形式。
你聽見:世事于三寸不爛之舌底淋漓盡致地波瀾,匯攏古今中外、天地人倫、陰晴圓缺;你聽見:情愫在弦索歌喉之音外跌宕起伏地妙語,表達世態(tài)萬千、詩情畫意、離合悲歡。
而個中一把琵琶,以輕攏慢捻抹復挑之細、轉軸撥弦三兩聲之微、千呼萬喚始出來之奇、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之妙,建塑出“彈詞二人轉”音樂的碑傳,走進了20世紀以降評彈“新時代”。
得天時地利人和—第一神器
早在清末及民初,“民族樂器之王”琵琶作為一種彈奏技藝講究、音調(diào)曼妙悅耳的新寵,業(yè)已被說書先生懷抱于胸襟、撥弄著四弦而初露崢嶸、登上了評彈大家族的“戶口本”,躍然大有出位之美意。當時,風塵粉巷里的那些“女彈詞”們,就是用琵琶彈奏、演唱招徠生意,因其盛行一時,民國時期的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便以《琵琶有情》為題反映了上述某種景況。
千呼萬喚始出來。20世紀30年代,對于彈詞音樂,“那是第一個春天”。琵琶,“琵琶有情”,琵琶—緊跟著一大批評彈藝術大師們的群體走紅,邁向“評彈神器”全新的黃金歲月。
作為應運而生的弄潮兒,喜愛琵琶、善調(diào)四弦的彈詞藝人薛筱卿以其“琵琶有情”脫穎而出,他“一改以往僅有過門而無襯托”的評彈琵琶傳統(tǒng)伴奏,告別過去,力拔頭籌,奠定了彈詞伴奏音樂新時期的基石,他也因此成了為“琵琶神器”注冊評彈商標并領取永久“身份證”的第一個吃螃蟹者。因為采用了被音樂界定義為“支聲、復調(diào)”的“薛調(diào)”伴奏法,薛筱卿的琵琶伴奏贏得了“乘虛添隙,絲絲入扣”的較高贊譽。由此,“琵琶有情”的“薛調(diào)”伴奏,在彈詞音樂史上具有了“別開生面創(chuàng)新風”的“決定性意義”—它,不僅僅使薛筱卿自己成為評彈界的第一代琵琶王,同時,也叫琵琶榮登第一大“評彈神器”的寶座,進而,在“評彈音樂—琵琶有情”的旗幡下,拉開了一道道評彈藝術黃金時代的樂曲大幕,彈出了一篇篇20世紀評彈歷史的音符華章?!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諄諄古訓的時代召喚,“春江水暖鴨先知”得風氣之先的水到渠成,“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這前朝先哲的穿越期盼—冥冥悠悠間形成浩浩湯湯的合力,教薛筱卿得天時地利人和而圈逗了彈詞音樂的歷史標點。
遠的不說,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行文跟前僅聽上薛筱卿的一曲“薛調(diào)”開篇,如:《牡丹亭》柳夢梅《拾畫》那一節(jié),就會讓你醉迷在云里霧里的妙韻之中。“姐姐啊,為甚你鳳目盈盈來看小生”—柳夢梅面對杜十娘畫像狂癡如顛的告白自語,在被薛筱卿一詠三嘆地吟唱著,而這曲忘我的聲腔里,又多加進了他那一手流暢自如、情思婉約的琵琶仙樂音質(zhì),它真?zhèn)€叫你—屏住呼吸、洗耳聆聽:一會兒心緒亢亢在江河濤濤跳躍著奔騰、恰似柳生投入過度的心往神馳,一會兒愁腸綿綿在入微絲絲停歇著氣息、好比夢梅不夠自信的忐忑肺腑,一會兒情意紛紛在緊扣環(huán)環(huán)滑行著安靜、猶如這柳夢梅胸間志在必得的待發(fā)蓄勢……
向雅俗共賞站隊—百家爭鳴
哦,評彈神器—有情的琵琶:你,是你,用雅俗共賞創(chuàng)造了彈詞音樂百家爭鳴的盛舉!
彈撥你的四弦,官正自然時:你有著“蔣調(diào)”的端莊正形、仙禪合一—即便是苦痛悲劇的《杜十娘》、刀馬嘶殺的《戰(zhàn)長沙》,“蔣調(diào)”琵琶都不乏“香蓮碧水動風涼”的仙妙、禪境,而“蔣調(diào)”的最為神奇就在于它妙得中華文化精韻之滋潤、陶冶、煥新,而能雅俗共賞地把儒家的正經(jīng)、道家的曠達、釋家的空寂,一皆匯納于十指與四弦“輕攏慢捻抹復挑”的博弈相成;你還有著“俞調(diào)”的深藏精靈、美學造詣—“西宮夜靜百花香”,一曲《宮怨》透露了“俞調(diào)”音樂不二的真諦:曰“靜”,曰“香”,曰吳儂軟語最雅之曼妙仙樂第一佳。
指輪你的情態(tài),剛烈雄渾時:你直指“張調(diào)”的比高天公、凜然神氣—《望蘆葦》集“張調(diào)”音樂之大成,將吳中山水之柔美、英雄抗戰(zhàn)之剛勇、溫暖人情之細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關鍵還在于“評彈琵琶王”張鑒國貫穿于自己一生都能為“張調(diào)”的美全而“此一時也彼一時”騰挪情境的深湛功底;你亦直指“琴調(diào)”的并茂聲情、潑灑技藝—青出于藍勝于藍,郭彬卿琵琶接承薛筱卿的瀏亮清脆,又彈出新情態(tài)的進擊跌宕,以此極致了“琴調(diào)”的高雅通俗:俗,便通俗到“珍珠塔”的《七十二個他》,雅,則高雅至《瀟湘夜雨》的林黛玉。
撫按你的真脈,曲婉躍動時:你兼得“祁調(diào)”的搖曳多姿、情意竊竊—一曲“祁調(diào)”《秋思》,“薄言情悟,悠悠天韻”,靠著“小夜曲”一般流淌不駐的沉靜與深情,最能凸顯出“銀燭秋光冷畫屏,碧天如水夜云輕”的凄美、憂郁;你更兼得“晏芝調(diào)”的回環(huán)悠長、繞梁綿綿—若比起蔣月泉的《杜十娘》,邢晏芝版《杜十娘》卻是“嚦嚦鶯聲別有腔”。因為“晏芝調(diào)”音樂—有流水高山激蕩碰撞之淙淙、似九曲連環(huán)婀娜起舞之翩翩,甚或可以援引李太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詩境來評判琵琶伴奏為該曲演唱的“落花無主隨風舞”主題所營造的鋪墊氛圍,“水理漩洑,鵬風翱翔”,從而為彈詞音樂奏響最高音。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余紅仙高歌《蝶戀花》將彈詞音樂最為優(yōu)美、最有影響、最民族味地演繹成—中國最美的聲音。
除此之外,楊振雄“楊調(diào)”的雅,清高遠俗、雄健翻飛,如同來自天籟超凡的絕響,徐云志“徐調(diào)”的俗,接于地氣、味濃鄉(xiāng)土,好比蘇州農(nóng)家日常的私語……彈詞音樂“十八般武藝”百家爭鳴,恕我筆拙,難以面面俱陳。禁不住,我要把禮贊奉獻給你—“評彈神器”,你,是你,琵琶有情—凝聚成評彈美學智慧的物質(zhì)結晶,不啻為彈詞雅俗共賞的高端妙奇!
有大唐詩賢“夙讖”—妙諦在“托”
如果只允許用一個評彈術語描述彈詞琵琶音樂的特質(zhì),那簡簡單單就一個—“托”字。
截然不同于北方語境中那個帶有貶義的詞—“托兒”,蘇州評彈的“托”邃深多重含義。這一個評彈的“托”字,又何其哲理深蘊!它—在演唱方式的人文層面,既有下手對于上手務須恪盡職守的“受托”之義;在搭檔才器的演繹方面,又有彈奏對于演唱行使應盡義務的“襯托”之意;在藝術哲學的審視高度,更有綠葉對于紅花勢必臣服于君的“舉托”之境。
“琵琶王”張鑒國的精湛技藝既在其過硬的十指“活兒”,更內(nèi)在于他充滿智慧的心靈美學,即以“托”為經(jīng),巧妙而又高超地把握和處理演唱聲腔與伴奏音樂之間的“三大關系”。
抓主次之分—琵琶彈奏的功能,首先是為演唱服務、襯托、增色。這是彈詞音樂的一般規(guī)律,“張調(diào)”琵琶尤著。如“張調(diào)”傳人毛新琳在正式開書前演唱開篇未始之時,往往琵琶的伴奏剛剛響起—熱烈的掌聲、興奮的叫好、不住的喧嘩,就已經(jīng)提前蕩漾在書場大廳。這,不恰是1200年前,大唐詩賢白居易老夫子神機妙算的“一語夙讖”—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可見,演唱是綱,綱舉離不開目張,而正是因為“張調(diào)”琵琶主次分明、彈奏為唱而“托”的藝術實踐,才令次要地位的“托”以其目張,為演唱主體吶喊助力、供給資本,“張調(diào)”琵琶因此“托出”了書場的啰唣聲、“托出”了“張調(diào)”的“魂靈性”、“托出”了評彈的精氣神。
得反力之功—發(fā)揮琵琶彈奏的反作用力,以突出、提高、升華演唱。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矛盾而統(tǒng)一地現(xiàn)實存在于—演唱與伴奏之中。蘇州評彈團當家花旦、“麗調(diào)”傳人盛小云在其重要演出時,無論出入于蘇、滬,經(jīng)常多要“跨省市”與滬上“實力派大鱷”秦建國聯(lián)袂彈唱,此中的奧秘,我想——既有藝逢對手、珠聯(lián)璧合這一層,更亦是為借秦建國琵琶功夫了得一流的“托”之反力。而她的老師蔣云仙卻似乎缺了萬寶全書這一角?!耙徊勘闀L靡江浙滬”—繼徐麗仙、朱雪琴之后,以說唱《啼笑因緣》而獨步書壇的蔣云仙,20世紀80年代已是穩(wěn)坐“評彈女皇”第一把交椅。然而,惜乎了這風流人物、一時天驕。因她單檔一人說書、只以三弦自彈自唱,為此,她彈唱的“姚調(diào)”雖然風趣迭出且幽默有加,但由于“評彈神器”琵琶的“缺場”,使這總覺無法彌補的隙憾難免留下“稍遜風騷”之扼腕。
重本末之別—主要表現(xiàn)在擺正“聲腔演唱與音樂伴奏”的關系方面?!芭猛酢睆堣b國就曾經(jīng)用沒有曲調(diào)的“清點子”為一代宗師蔣月泉的演唱伴奏過,無獨有偶,與蔣月泉比肩齊名的評彈大師楊振雄,也用清點子為“蔣調(diào)”進行過琵琶伴奏。不自恃夸賣、不喧賓奪主、不老子天下第一,這是彈詞音樂綠葉之末對于聲腔演唱紅花之本的崇高致敬和最好獻禮。
將要害關節(jié)拿捏—獨造高明
20來歲時,我無條件完全癡迷于張鑒庭的“張調(diào)”唱腔,林沖岳父“張教頭是怒滿胸膛罵一聲”、革命英雄鐘老太“罷罷罷,撲向茅柴拼一死”、落難公子曾勇“我是未曾啟口兩淚行”,真豪爽、多帶勁、可有型!但彼時張鑒國的琵琶伴奏,卻被我消弭成了“摩擦力可以忽略不計”。少年不識愁滋味,錯、錯、錯!30年后的今天,我才對張鑒國琵琶有所新悟而生“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驚訝!物質(zhì)第一性,確實,“張調(diào)”挺拔沖霄、響迫云天的高沖韻味,自是先決于張鑒庭獨一無二的主唱,同時,亦更得助于張鑒國——隨物賦形、以腔定奏—之“托”。
說也稀奇,現(xiàn)在,我這個Fan了幾十年的“張調(diào)迷”,還反而仔細聽出了“張調(diào)”琵琶中伏筆的另一類“密電碼”—避舍、平靜、低調(diào)—某種極其微妙而旁人不察的逆向信息:上世紀80年代,60多歲的張鑒國為衰邁之年、中氣下降的張鑒庭伴奏“張調(diào)”演唱中難度最高的經(jīng)典名曲《望蘆葦》,而此時此刻,張鑒國的“托”已然達致了那種叫作“人奏俱老”的境地,這其實才是豐贍的藝術美學與深厚的人生智慧因共相成熟而發(fā)揮出神力的絕對高明。張鑒國在琵琶伴托時,既有意躲讓掉手下“四弦一聲如裂帛”突破式的爆發(fā)、緩一拍,又特為避開了指間“銀瓶乍破水漿迸”激蕩化的快爽、輕一分,奏來竟一番—舍開功利的放卻端架之態(tài)、心曠神怡的閑庭漫步之趣、悠然自得的低調(diào)平淡之韻,真可謂:“托”者,奇也。這就是張鑒國至理所在之“托”—既然作為下手伴奏之“托”應服務、陪奉,那一定要為上手演唱“托”得愜意,“托”到最恰當處以拿捏好要害關節(jié)。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原來,便也正是張鑒國的這番伴奏之舍成全了“張調(diào)”深得聽眾人心的“罷罷罷”。它,讓體魄衰邁的七旬老者張鑒庭能得以鎮(zhèn)定地運足丹田之氣、有利地接續(xù)胸懷之力、成功地沖刺藝術之巔。好一聲—“罷罷罷,撲向茅柴拼一死”,這是張鑒庭也是張鑒國從而更是“張雙檔”共同地—唱出了《望蘆葦》的華彩光輝,唱出了人生第二春的精彩高潮,唱出了“張調(diào)”經(jīng)久不衰的多彩魅力。于是乎,張鑒國伴托著張鑒庭引吭高歌出衰邁暮年、寶刀不老的絕唱—“罷罷罷,撲向茅柴拼一死”,終于,張鑒國逆向伴奏的“密電碼”被揭開了謎底:你聽到了張氏二杰同創(chuàng)共舉—四弦一聲如裂帛,銀瓶乍破水漿迸—曲驚四座的高明,你也聽懂了張鑒國—“此時無為勝有為”—“托”的高明,你不由得更點贊而佩服了“張雙檔”的高明—這是因為他們在20世紀評彈藝術史冊里創(chuàng)造了彈唱齊美的“雙檔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