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維彬
傷歸隱
◎呂維彬
周為民毅然決然地從縣委書記的崗位上退下來了。
他原本還可以干兩年才到退休的年齡,但聰慧明智的他,不可能拖到那個時候,提前離開了政壇。
周為民打小兒從農(nóng)村長大,從參加工作至今,深一腳淺一腳地憑著悶頭兒拉套的孺子牛精神,由一名普通的中學教員,一步一步地干到了縣委書記。五十八歲的他,一副地道的小老頭兒模樣,干澀的臉上織滿了褶巴巴的皺紋,腦門兒上宛若泥沙沖過后溝谷相間的抬頭紋,緊湊地抱在了一起,活靈靈的寫意畫般的臉譜,刻寫著他如詩如畫的平凡旅程。人生閃越,歲月流歌,在復始的年輪中,他從一個踏路如風的青春年華,步入了方平四步的花甲之年。自己這把年紀了,臨近日暮之秋,前程已經(jīng)到了頂端,莫不如讓位于賢,給有為之士騰出個施展才干的平臺,就算是“擊卻長江千道浪,萬里鵬程暫此歇”吧!
在縣委書記崗位干了六個春秋的周為民,映入老百姓眼簾的,是他那風雪中裹著的身影,暴雨里襲顯的身型。是他,帶著縣委一班人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為了老百姓過上富日子,農(nóng)家院落,田間地頭,工廠車間,五尺柜臺,建筑工地,無處不印著周為民徜徉過的足跡,把心血和汗水灑滿了全縣城鄉(xiāng)的各個角落。周為民習慣于泡在指揮農(nóng)民勞作的田野之中,站在發(fā)展工業(yè)經(jīng)濟的前沿陣地。他這個縣委書記當?shù)米屓朔?,六年,僅僅六年,比一個五年計劃才多一年的時間,全縣財政收入翻了兩番,農(nóng)民人均年純收入由六千元提升到一萬八千元,成番論倍地增長,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這個紅火勁兒就別提了。一提起周為民這個名字,城里的,農(nóng)村的,全都嘖嘖稱贊,沒有一個不說他是好樣的,那真是替老百姓想事干事的好官兒,男女老少人人為他豎大拇指。
每年市里在歲末都要召開農(nóng)村工作會議。周為民左思右想,全市今年的這次會議開得正當時,這個好機會不能錯過。他在會議間歇找來一張便簽紙,草草地給市委書記方正寫了一封簡短的信。信雖短,寫得深情,寫得懇切,表明了自己不再擔任縣委書記的想法。他這個想法,不說是急流勇退吧,也可以說是恰逢其時。休會期間市委書記方正把周為民找到面前,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兒才提出退下來的。周為民干脆地回答說這是自己的真實想法,埋在心底大半年了,沒摻雜別的因素。
方正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用凝注的眼神盯著周為民,盡管他臉上寫著憔悴和疲憊,目光中仍舊閃現(xiàn)著生龍活虎的精氣神。像周為民這樣的干部,一心為事業(yè)忙碌操勞,熬著心血,透支著生命,方正舍不得是舍不得,心疼周為民的情感塞滿了他的心窩兒。方正慢聲拉語兒地對周為民說:你在縣里的口碑不錯,這些年大伙兒都評價你是個好帶頭人,不搞歪門邪道,不拉花架子,整天悶頭苦干,吃了不少苦,干的實事兒,老百姓看在眼里,擁護你,現(xiàn)在退下來早了點兒,還有兩年多呢,干到退休年齡再退也不遲,要不你上人大或者政協(xié)過渡一兩年也行?。?/p>
周為民笑了笑說:方書記把我說得過高了,我只是做了分內(nèi)的事兒,非常感謝領(lǐng)導的厚愛,退就退到底吧,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不管在什么位置,再干兩年也是退休,早晚都得退,晚退不如早退。
方正問周為民說:如果你要是退下來了,你認為誰是這個縣委書記的合適人選呢?
周為民毫不猶豫地張口就說:錢來鴻行,這小伙子年輕,有干勁,對全縣的情況輕車熟路,他接縣委書記錯不了。
方正對周為民的了解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他知道周為民不瞎表態(tài),每說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的,周為民說話在方正心里特有分量。
縣長錢來鴻接任縣委書記是鐵板釘釘?shù)氖聝毫耍M織部門考察已經(jīng)結(jié)束,什么時候接任只是個時間的問題。周為民提前退下來這個驚人之舉,實在出乎錢來鴻的意料,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僅僅當了三年的縣長,就要改換“門庭”了。這個收獲來的有點兒突然,自己和上邊連個招呼都沒打,好事竟能摸到頭上來,這么快就要把椅子搬到縣委書記這個位置上,守家在地的還不用交流到外縣任職,舒坦的心情無以言表。
從前的錢來鴻和周為民之間關(guān)系比較微妙。始作俑者純屬錢來鴻,他四十二三歲,正值風華正茂的年齡,抓工作膽子挺大,平常嘴上老是掛著“敢跳深水撈鮮貨”的口頭禪,躍躍欲試地總想搶個風頭,弄點兒花樣,搞點兒名堂,整出點兒風光的政績來。周為民是個事事較真兒的主兒,骨子里的民本思想根深蒂固,他干任何事兒首先考慮的是老百姓能不能得到實惠,危險動作在他這兒肯定行不通,閃腰岔氣兒的事情他不想干,也不會干。錢來鴻心里一直有道過不去的坎兒,在不同場合或多或少地和縣里一部分領(lǐng)導干部流露出自己的抱怨,說自己是在“籠子”里東闖西碰,遠志不達愿,宏圖不能展,嘀咕著周為民是個老腦筋,太死板,太保守,太教條。錢來鴻這段時間對周為民的態(tài)度驟然轉(zhuǎn)變,與過去大不一樣,有事沒事經(jīng)常往周為民那里跑,整天黏黏糊糊的,公事私事聊得挺貼心。周為民為人大度,做事敞亮,他這一生,原則問題不讓步,小事瑣事從不計較。錢來鴻在態(tài)度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兒,周為民不足為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不管以前怎么樣,年輕人嘛,有一股沖勁也不是什么壞事兒,完美的人本來就不存在,高舉理解萬歲的牌子,對人對己都有益處。哪個縣委書記和縣長能是鐵板一塊呢?不都是面和心不和嗎?矛盾總是有的,人家錢來鴻現(xiàn)在畢恭畢敬地對待自己,這就相當難得了。
周為民離職的文件到了,但因不到退休年齡,任了個縣委巡視員。說是巡視員,實際上是個閑職,用不著坐班。周為民問心無愧地回到了家里,坦然地回歸到老婆孩子熱炕頭兒的初始生活。大半生鞍馬勞頓,靜下心來討一點兒清閑,正可謂“因思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和家人無憂無慮地享受天倫之樂,這是他近兩年來夢寐以求的祈愿,終于在百態(tài)人生中走過仕途之路以后變回了自由人。
周為民自從退下來那天起,暗暗地在心里給自己定下一條準則,回到家里當好一個悠閑的老人,堅決不問政,不干政,不評政,就做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討人嫌的平頭百姓。他在家老老實實地呆著,沒事兒的時候看看書,練練書法,寫寫劇本,養(yǎng)養(yǎng)花兒,打打乒乓球,每天有滋有味兒地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縣人大原主任張文林退休三年了。寂寞對他而言是吃不上飯以外的第二號敵人,扎堆聊天成了他退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周為民在任時,在縣城里建了一個休閑廣場,晚飯過后,廣場上人潮涌動,一撥兒一撥兒的各得其樂,扭秧歌的,跳舞的,踢毽子的,溜旱冰的,遛狗的,熱熱鬧鬧兒地在這兒消遣玩耍。張文林是廣場上的???,雖然退了休,但他行萬里路的勁頭兒不減,整天價兒在這里繞著圈兒地散步,每天必走一萬步。張文林在廣場上散步見到周為民的面,停下來就嘮叨起來了:周書記啊,當年是你建了這個廣場,大伙兒都在這溜達玩兒,時間長了沒人記得廣場是你建的,就像你當縣委書記時提那么多干部一樣,你退了,大伙兒對你的熱情也退了,這些人太世故,全是一些勢利眼,臺上臺下就是不一樣??!在位的時候前呼后擁,絞盡腦汁地巴結(jié)你,討好你,退下來就覺得你沒用了,我退下來以后,不用說有人來看看了,一個電話都沒有,現(xiàn)在有句時髦的話叫時間都哪去了,要我說呀!應該叫人性都哪去了?人心都哪去了?
周為民說:這都是必然現(xiàn)象,你有這個心理反應也很正常,可你回過頭來看一看,有幾個在“舞臺”上蹦跶到咽氣兒的啊?不都是這個歸宿嗎?既然退下來了,就好好地“歇臥偷閑戀綠疇”吧!別把這些事兒放在心上,自己要放眼退休生活,看開點兒,活得別太累,憋屈的事兒少想,自找沒趣有啥必要啊!
張文林百思不得其解,現(xiàn)在這人都怎么了?養(yǎng)狗的人多了,人心全讓狗叼去了嗎?他和周為民對視了一下,無奈地說:話是這么說??!我們畢竟生活在中國這個社會里,還得講究點兒人情??!必要的問候還應該有吧!
周為民琢磨著,這個老東西還像以前那么執(zhí)拗,退了三年,“官服”至今仍然未脫,心里裝的事兒太多了,該放下的還沒放下。周為民笑呵呵地瞅著張文林,然后打趣兒地說:你的官本位思想該換換了,已經(jīng)是一介平民了,還沒跳出官場???你省省吧!少消耗點兒腦細胞,留著力氣多活幾年。
重陽節(jié)到了,錢來鴻延續(xù)過去周為民當縣委書記時的慣例,讓縣委辦通知已經(jīng)離開工作崗位的老領(lǐng)導在一起開個座談會。與以往不同的是安排他們實地參觀新建的油脂加工有限公司等六戶企業(yè),讓大伙兒感受一下新變化,看看新氣象。
周為民退下來后,類似這樣的活動一次也沒參加。他知道如果參加了座談會,說話的分寸不好拿捏,深也不是,淺也不是。說人家這么搞不行,面子上過不去,好像誰都不如你,說搞得好了,又有恭維之嫌,不符合自己的性格特征。索性就來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居“茅草屋”,深居簡出沒什么不好,時間留給自己支配,讓自己做時間的主人。
在座談會上,錢來鴻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全新的執(zhí)政理念。無非是農(nóng)業(yè)縣份官員常說的那套磕兒,利用農(nóng)副產(chǎn)品資源優(yōu)勢,對原字號產(chǎn)品吃干炸凈,把大上加工業(yè)作為發(fā)展的重頭戲,牽住以工帶農(nóng)這個牛鼻子,拉動全縣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錢來鴻的開場白結(jié)束后,縣里一部分在職領(lǐng)導隨聲附和,一些局長也慷慨激昂地大加贊賞,座談會你幾言他幾語地一片叫好聲,呼應著錢來鴻的戰(zhàn)略思維。
輪到張文林發(fā)言了,他往前挪了挪坐著的椅子,看了看錢來鴻說:我這個人性子直,不會兜圈子,我就單刀直入吧!我們搞經(jīng)濟已經(jīng)多少年了,很早以前就說無農(nóng)不穩(wěn),無工不富,無商不活,這個理兒大伙兒都明白,一個縣沒有工業(yè),或者說沒有打人兒的龍頭企業(yè),肯定富不起來,今天看了六戶企業(yè),總體感覺工業(yè)的結(jié)構(gòu)性矛盾沒有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新上的這幾戶企業(yè)存在著同構(gòu)性,這是個死穴,不走出這個死胡同,就是死路一條,不用說在大市場上競爭了,在全縣這個小范圍內(nèi),企業(yè)之間就得互相打架爭市場,弄不好,搞垮的就不是一戶企業(yè)了?。?/p>
如此等等,等等如此。張文林說了一大堆自己對發(fā)展縣級工業(yè)經(jīng)濟的看法。
張文林和隨風倒順風草之類的人格格不入,他看人看事看問題入木三分,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在座談會上提出的觀點,捅到問題的根子上了,雖然聽起來叫人噎得慌,是嗆肺管子的話,細細品味,頗具道理。
人們常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只是一個說服人的道理,當前人心這么浮躁,哪個人甘愿苦藥入口呢?誰又能聆聽逆耳之言呢?
錢來鴻聽著張文林的發(fā)言,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心里焦慮不安,幾次想打斷張文林的發(fā)言,話到嘴邊兒又咽了下去,只好耐著性子聽完。錢來鴻原來的本意是自己任縣委書記快一年了,治縣理政的思路已經(jīng)歸攏成型了,也配套地上了幾個項目,讓大伙兒在座談會上吹吹譽美的號角,求得對自己工作打法和成效的認同。沒成想,讓張文林放了重重的一炮。這個響炮一放出去,錢來鴻不算遍體鱗傷,卻也被轟得滿身不自在。
這個座談會過后,張文林的發(fā)言時刻在錢來鴻的腦海里縈繞著,揮不去,散不盡。錢來鴻對張文林印象太深了,這個老直筒子又驢又倔,資歷深,能力強,也有魄力,在退休的正縣職領(lǐng)導干部中屬于佼佼者,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人物,不能等同一般的退休干部去看待,影響力不可忽視。錢來鴻心里別個勁兒,怎么也想不通,以前周為民當縣委書記的時候,張文林在公開場合從來沒有這么頂瓜帶刺兒地發(fā)表意見,在這次座談會上大放厥詞,恐怕大有來頭兒,不一定是空穴來風。周為民壓根兒沒參加這次活動,張文林來了就放炮,他極有可能充當了周為民的代言人,搞不好這就是周為民在后面拴的套子,下的夾子,使的絆子。錢來鴻越想越添堵,堵得心里連個縫兒都沒有??磥怼袄先苏巍彪m然解決了,“老人勢力”依舊活躍,不能不說自己存在著執(zhí)政危機。我坐這把縣委書記的椅子活動不活動,這是個強烈的信號,不著手把這股勢力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將成為影響自己前途和命運的一堵墻,只要先把墻磚拆散落了,主墻自然而然地就倒塌了,剩下的一切都好辦。錢來鴻心中打著算盤兒,扒拉了幾個回合,最后把算盤兒珠子定格在“一”上。這個“一”,在數(shù)字上除了零,它是最小的了,然而在官位上,它的序列排位可是最大的。
周為民遠離了官場,對錢來鴻上任一年來的心理活動完全不知曉,他根本不愿像做賊一樣,探頭探腦地窺視人家的舉止言行,這不是他的秉性。錢來鴻在用人和工作上是否牌打正張,周為民打心眼兒里就不想掏人家的底兒,更不想探聽官場上的風風雨雨和是是非非。自己比不上陶淵明身居桃花源遠離塵世的境界,溫馨的家庭照舊能把自己拉到逍遙恬靜的生活之中。
春節(jié)剛過,年味兒尚濃。天上撒著白絨絨的雪花兒,一片一片地鋪在地上,大街上隨風飄著淡淡的肉香,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連綿不停地起伏著,人們沉浸在闔家團圓的幸福時刻。縣城里生活的人們和大城市不同,家家戶戶用汗水錢買來的年貨兒,家人和親戚聚在一起,吃點兒,喝點兒,再動動手腕子打八圈兒,其樂融融。不到正月十五,縣里每個部門上班都是松松垮垮的,留下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值班看守著,多數(shù)人依然在家里陪著家人過著年。最近幾年上級要求得嚴,抓得緊,各部門的機關(guān)干部上午來一部分,下午到一部分,分撥上班,分批輪休,大伙兒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年假。正月初十早晨,錢來鴻突然打電話給縣委組織部長董喜順,說是讓他心里有個數(shù),正月十五過后要開縣委常委會,研究動幾個干部。董喜順放下電話可就抓瞎了,動干部組織部門事先得有準備才行?。“凑找?guī)律一般研究干部都在春節(jié)前,或者春耕前,這剛過大年,我找誰去呀?要動誰呀?還心里有個數(shù),譜兒都沒有呢?哪來的數(shù)???
董喜順對錢來鴻在電話里說的動幾個干部似懂非懂,一臉的迷茫,只好硬著頭皮到錢來鴻辦公室,試探地問錢來鴻:錢書記給定個調(diào)兒吧!這次對干部初步打算怎么調(diào)整啊?
錢來鴻咕咚咕咚喝了兩口茶,放下茶杯,瞇著雙眼對董喜順努努嘴兒說:就是那幾個局長和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書記先調(diào)整一下,其余的以后再說,涉及誰你懂的,不用我明說吧?
董喜順從錢來鴻那里出來,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縣委組織部多數(shù)辦公室大門緊鎖。他獨自一人在這個沉寂的環(huán)境里默默地坐著,思索著,這下他犯難了。錢來鴻借用網(wǎng)絡語言說“你懂的”,提到的那幾個局長,那幾個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哪是那幾個???至少要有十八九個,他所指的全是周為民在任時提拔的干部。這些人耿直正派,說話有準,辦事有根,干事業(yè)是把好手,不是那種像霧像雨又像風的人,他們不會云山霧罩的,不會搞溜須舔腚的事兒。真要是調(diào)整他們,對不起老書記,也對不起這些能干事業(yè)的人,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如果不提出調(diào)整意見,又沒與錢來鴻保持高度一致,左也不是,右也不行,就得依照錢來鴻的想法去辦,自己是磨道的驢,不聽喝也不行啊,讓咋辦就咋辦吧!
在正月十七召開的縣委常委會上,討論研究干部是最后一個議題。會上對調(diào)整的干部存在不同聲音,有點兒波折,錢來鴻不管大伙兒怎么嗆咕,有啥意見,一門兒強調(diào)在用干部問題上一定保持清醒頭腦,縣委一班人不能出現(xiàn)任何雜音。大伙兒都明白,什么雜音吶?有不同意見就叫雜音嗎?不管怎么說,錢來鴻是縣委書記,他說的話就是權(quán)威,有權(quán)就有威,把音兒都得定在他這個調(diào)兒上,雜音自然就沒了。錢來鴻看不順眼的干部,這次大多數(shù)挪了窩兒,換了位置,有的到幾大委員會作了副職,有的安排個沒什么大事兒的閑職,錢來鴻第一步拆墻磚的愿望實現(xiàn)了。
本來就不平靜的世界,再摻雜著人的無原則攪拌,動蕩也就更多了起來。周為民聽到干部調(diào)整的消息并沒在意,在他看來這是人家錢來鴻職責范圍內(nèi)的事情,自己無權(quán)說三道四,什么你的人,我的人的,自己從政以來就沒整過小人玩兒小圈子那一套,堅持的只是品行不端的人不用,送禮行賄的人不用,無才無能的人不用,團團伙伙的人不用。這些年退回的禮金禮品不計其數(shù),但這只能是自己的為官之品和做事之道,人家錢來鴻有人家自己的考慮和打法。
錢來鴻和周為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錢來鴻還沒完全掌控一個縣的大權(quán)之前,在眾人面前忽隱忽現(xiàn)地閃爍著那么一絲謙虛和謹慎。當他大權(quán)在握,全部控制了決定權(quán)之后,他就回歸了原來的本性。錢來鴻把手中的權(quán)力看作是自己獨有的一畝三分地,怎么經(jīng)營由他說了算。凡是周為民過去用的人,又不和錢來鴻套近乎的,他就分線劃類,定為異己,必須先從重要崗位撤下來,讓他們慢慢地從政治領(lǐng)域的主干線上淡出,以致使其耗盡殘力之后悄然消失。實際上錢來鴻要清除的不僅是這些人,而是要掃除周為民的執(zhí)政影響力,在全縣開創(chuàng)一個全新的錢來鴻時代。
張文林看出了錢來鴻的鬼把戲,為周為民憤憤不平,于是跑到周為民家,向周為民反映錢來鴻最近的所為。張文林說:你當初推薦錢來鴻還是沒擦亮眼睛,我覺得不管誰當這個縣委書記,在政治上必須成熟,有自己的工作套路無可厚非,創(chuàng)出一條可行的新路來,誰都不會反對,但我看現(xiàn)在錢來鴻是對你下茬子了,采取排擠打壓手法,向你用的干部開刀,搞那套不破不立的東西,我看吶,他這是把矛頭指向了你,說輕了是在詆毀你,說重了就是變相人身攻擊。
周為民苦笑著說:我早就聽說了,可我一直在想,官路上的陽關(guān)道,我提前拱手讓出去了,我現(xiàn)在走的只是家庭的獨木橋,我都已經(jīng)退得干干凈凈的了,生怕大伙兒說我陰魂不散,我也沒搞那些余音裊裊的事兒,又不招災不惹禍的,還不當絆腳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著平民的日子,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現(xiàn)在一有事情總和我連在一起呢?我該有多冤枉?。〉易叩谜?,行得端,留給歷史去評說吧!
張文林抽了兩口煙,吐著煙圈兒,接著說:說白了,錢來鴻就是想讓你名聲掃地,他覺得你和市委書記方正是鐵哥們兒,縣里邊的局長和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無一不是你在任時用的人,他害怕有比較才有鑒別,心里沒底兒,有危機感??!
周為民搖了搖頭說:我和市委書記方正純粹是工作關(guān)系,我沒退下來的時候?qū)φl都不獻讒言,這樣的事兒咱們不干,對原來提拔的干部,如果他們現(xiàn)在真有問題了,想方設法解決是對的,誰有毛病就處理誰,哪個人也不是一生不變的啊!當領(lǐng)導的必須正大光明,丟掉狹隘思想,否則難成大器!
自從正月十七調(diào)整干部以后,錢來鴻一直在關(guān)注周為民的動態(tài),向董喜順等人打聽周為民的反應。
董喜順也不喜歡做這種替別人盯梢傳話的人,出于沒有辦法,只能對錢來鴻說:這些天老書記在家足不出戶,事不入耳,天天笑對庭院自悠悠的,對縣里的事兒不過問,也不太關(guān)心。
錢來鴻不那么認為,生性多疑的他,天生造就了棱鏡般的心緒,喜歡在岸上觀察水面中倒著的人影。在他的世界觀里,有一種驅(qū)不走的定理:平靜孕育著波濤,沉默蘊含著吶喊,凝滯過后一定會有大的風浪,爆發(fā)了就會驚天動地。
水庫筑壩防決口,江河修堤治溢流。
錢來鴻始終把周為民想成是一枚定時炸彈,擔心一旦爆炸,威力不可想象,沖擊波一定震懾波及到自己。錢來鴻腦子里翻騰著,回旋著,怎么也摸不到周為民的軟肋,回到家中情緒低落,悶悶不樂。他的小舅子尚遠程,在縣農(nóng)委當副主任,一段時間以來看出了姐夫心思,明白姐夫是在周為民身上心事重重。為了替姐夫分憂煩惱,就想出一個損人的下策,向市委寫匿名舉報信,捏造列舉了周為民四大罪狀:在農(nóng)村不顧農(nóng)民經(jīng)濟狀況武斷地推廣玉米膜下滴灌技術(shù)搞得勞民傷財,在小城鎮(zhèn)建設中不顧農(nóng)民意愿強行組織工程隊拆遷房屋,在泥草房改造中不顧土地政策為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擴大占地建設面積,在干部任用中不顧大多數(shù)人反對力主提拔不夠資質(zhì)條件的干部。
尚遠程把信寄出去了,屁顛屁顛兒地向姐夫錢來鴻去報喜。錢來鴻一聽傻眼了,臉色鐵青,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著鼓,驚恐萬分。
錢來鴻生氣地責備尚遠程說:我的媽呀!你這小子哪是在告周為民吶?這是要把我整進去???你咋就分不清里外拐呢?誰讓你擅自做主來這套的呀?
尚遠程一看惹事兒了,沒想到自己一心想救火反而把汽油倒上去了,事情搞砸了,后悔也沒用,擎著吧,面對吧,他只好把這次舉報事件所有的責任統(tǒng)統(tǒng)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周為民聽到有人寫匿名信舉報他的消息,陷入深深的愁思之中,又一次承受著傷心,沒想到退下來了竟然還能幸運地繼續(xù)品嘗官場上辛酸苦辣的滋味兒。
(責任編輯 王曦)
呂維彬,男,高級政工師,曾有小說作品《霸王殿》發(fā)于《參花》7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