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保羅·烏切洛的鐘
朵 漁
在寫作的所有環(huán)節(jié)中,檢視舊作、編訂文集大概是最不令人愉快的一環(huán)了。當然,寫作所謂的“創(chuàng)作談”也算其中之一。如果寫作可以“談”的話,也就沒必要去“寫”了。寫作就是一支蠟燭被點燃,當未燃盡的部分去仰望或回視那一點小小的跳動的燭芯,以及體味從頂端流下來的燭淚時,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是的,從意義上講,你曾帶來過一小片光明(希望你不是悲催地在太陽下燃燒),在你沒有遇到強風的理想狀態(tài)下,你燃盡了自己,然后世界恢復如初,你已不再存在,意義這個壞東西也灰飛煙滅。但寫作并未因此而墮入虛無,相反,它揭示了寫作自身存在的處境:寫作就是干掉自己,也就是去冒險,去遭遇自我的不在場,時間的不在場。寫作存在于那蠟燭燃盡的空無中。在這樣一種極端處境中,寫作者最常遭遇的狀態(tài)無非是虛無(諸神的不在場)和死亡(自我的不在場),而寫作行為本身,就是對此二者的西西弗斯般的逆轉。
莫里斯·布朗肖認為,真正的寫作始于一個點:在這個臨界點上,真正區(qū)分著暗夜與黎明、語言與沉默、生存與死亡?!皩懽?,就是找到這個點,沒有語言用來保持或促使同這個點的接觸,就勿談寫作!”這個點在哪里?它確然存在于恍兮惚兮中。真正的寫作者能夠體會到這個點的存在,這也是促使他投入到這場赴湯蹈火、永無止境、自我毀滅的激情中去的原因。中文里“投身”是一個很形象的詞匯,包含著決絕、冒險、永不停歇。因此,當你讓一個“投身”者回身檢視自己的來路,那種蠟炬成灰的幻滅感就太強烈了。越是寫作,便越是沒有把握??ǚ蚩ㄔ谌沼浝镎劦阶约旱摹蹲冃斡洝窌r說,“我覺得這本書寫得很糟;也許我徹底完了?!钡植桓市模^后不久又說:“十分嫌惡《變形記》。結尾無法看明白。幾乎是極不完美。要是當時我不是因為出外做商務旅行受打擾的話,也許會好些”(1914年1月19日日記)。事實上不可能。所有
的作品都可以有個假設,但假設毫無意義。即便卡夫卡把所有的時間都獻給了寫作,仍然是不夠的,因為在真正的寫作中,時間是不在場的。我也曾渴望擁有“所有的”時間來寫作,但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時間”其實就是沒有時間。寫作這種吞噬性的工作要求的不僅僅是時間,還要求著一種狀況,在那種狀況里,寫作者像一個就要溺水的人,他徒勞地掙扎,試圖抓住一點救命稻草。能否抓住,端賴命運賞賜,以及,他所處的江河。在那種狀態(tài)下,向諸神呼告無疑是最安全的,但卡夫卡說,藝術不是宗教,“但它趨向祈禱,這是肯定的”。里爾克經常處在一個祈禱者的位置上,他一生都在尋覓一處接近諸神的神廟,然后將自己囚禁起來,閉上嘴巴,凝神諦聽。“幾周以來,除了兩次短暫的中斷,我不曾開口說過話,”他在給洛巴哈伯爵夫人的信中寫道,“我終于把自己禁閉在孤獨中,而我投身于工作,就像被果肉裹住的核一樣?!币活w被果肉裹住的核,應該是最接近于源初的神祇的位置吧,就像在母腹中。但它依然不是最佳的狀態(tài)。布朗肖認為,召喚神靈的最佳狀態(tài)是一種“根本的孤獨”,這種狀態(tài)無可驗證,只有真理可把握它,而身后的名聲會偶爾將它照亮。與此相比,里爾克的狀態(tài)只是一種“靜心”。
寫作者的孤獨類似于神啟,在這個絕地天通、充滿分離和苦惱的流亡時代,“神通”并非要對接一種宗教生活,而是繞過這苦惱的蟲洞,去揭示那種久已遺忘的、被遮蔽的真實。在寫作者的孤獨中,不僅僅時代拋棄了他,作品拋棄了他,連他自己也拋棄了他——他不再是自己的主宰,他將自己拋到了時間/生活之外。他面臨的是這樣一種處境:在暗夜里,他聽到了一頭獸的真實的聲音。
以這種處境去觀察,我的寫作早已成灰。
一則軼聞:在佛羅倫薩主教堂有一座鐘,其彩繪鐘面出自佛羅倫薩畫家保羅·烏切洛。1443年,烏切洛將鐘面畫在教堂內部正門的墻上,其記時方法是由凱撒大帝所推行的“意大利時間”(又名“圣母頌”)。鐘面上標注著全天24小時,以日落為一天之始,因此大鐘必須經常調校,以確保每天的最后一小時都能與日落時間同步。有意思的是,大鐘只有一根指針,而且,是朝逆時針方向走動!保羅·柯艾略在他的小說《薇羅妮卡決定去死》里說,保羅·烏切洛在設計這座鐘的時候并沒想著去標新立異,在那個時候,一些鐘是順時針走動,還有一些是逆時針,大家司空見慣,并沒有擾亂祈禱與作息的時間。不知何時,順時針被認定為唯一的走向,于是,烏切洛的鐘便成了瘋狂與顛覆的象征。
我時常覺得,在我寫作的房間里,走動著一座保羅·烏切洛的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