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那孩子,真臟。那個夏天,熱得不可理喻,此城比撒哈拉沙漠更高溫酷熱,烈日當(dāng)頭,蟬都不鳴,梧桐在高溫下葉落如雨,空氣是凝固滾燙的砂。
這是百年來最熱的日子。午后帶小外甥女去上游泳課,把她往水里一丟,我直奔最近一家快餐店。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個臟小孩,穿一條看不出本色的短褲,瘦棱棱的背脊上全是洗不去的垢。我下意識繞開他一步。端了橙汁坐定,一抬頭,臟小孩縮坐在角落里,專注地在玩一個快餐店玩具。細溜溜腿上沒有穿鞋,赤腳黑而粗糙,如牛皮。
這一眼我知道了,這是一個流浪兒。也許在酒家門口,會追著行人賣花;也許在火車站,搶著替人開門;也許他只在人群里穿來梭去,小眼睛的溜的溜地轉(zhuǎn),討與偷,或者搶,并沒有太明確的區(qū)分。
這是一個小小的“乞丐囡仔”。我警覺地將皮包拉近身體,但他現(xiàn)在沒討也沒偷,他只興致勃勃,在掰那個一臉虛假塑料笑容的快餐叔叔,小手漆黑。他太專注,嘴微張,表情略近癡愚。他絕不是那些反應(yīng)靈動、聰慧悅?cè)说某抢镄『?,也許一生也沒吃過漢堡包;但這一刻,他像所有兒童一樣,享受涼氣,玩玩具,并且咧嘴而笑。笑容從他垢痕處處、曬得墨黑的臉上透出來,像越過重重霧氣的光。
忽然有襯衣男子走近他,一言不發(fā),在桌上嚴厲而輕地叩一下,這是快餐店的店長。
乞丐囡仔乖乖站起來,抓著玩具向外走,他一定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拒絕、驅(qū)趕的命運。半路玩具掉了,他慌慌俯身去撿,又一次,我看到了他的赤足。
外面是熾烈的正午,幾無行人,陽光落下來訇然有聲,水泥地白灼熾熱如烤爐。小時候,聽過劉蘭芳的《說岳全傳》。靖康之恥,徽欽二帝俱被擄去,“老狼主吩咐左右番官,把銀安殿里邊燒熱了地,將他(二帝)靴襪脫去了。少刻,地下燒紅。小番下來把二帝抱上去,放在那熱地上,燙著腳底,疼痛難熬,不由亂跳……”這是最嚴峻的酷刑。
一動念,我想出聲制止,至少可以幫他買一杯可樂。但,報紙上電視上都說,不要施舍,不要濫施婦人之仁,好意會成為成年人牟利的手段,更多的小孩會淪為乞丐。我知道: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用美好心愿鋪成的。
就在一念與一念之間,門推開,熱浪迫不及待地撲進,像潮涌吞沒沉船,乞丐囡仔出去,如青蛙自投于沸水,頃刻煮熟。
門關(guān)上,室內(nèi)又清涼無比,而我看見他在玻璃大窗外,拼命向墻邊靠,將瘦小身軀,盡可能地藏在正午、幾乎不存在的樓影里。他慢慢轉(zhuǎn)過樓角,看不見了。
我是一個懦怯而自私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