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
來,喝了這杯茶,我給你講講那個世道的愛情。
第一個故事。
陸游二十歲的時候,和表妹唐婉結(jié)為夫妻。兩人青梅竹馬,伉儷情深,本來是一樁美好婚姻。但由于陸母對唐婉極度不滿,逼迫陸游休妻。陸游作為孝子,受當(dāng)時封建禮教的壓制,雖然萬般無奈,但最終還是與唐婉離婚。而后娶了新的王氏妻子。而唐婉則被迫嫁給了越中名士趙士程。一晃十年過去,一個春日里,陸游到沈園散步。意外地遇見了唐婉及改嫁后的丈夫趙士程。十年不見,唐婉已比當(dāng)年憔悴了,兩個人四目相觸,又不忍直視,萬般情懷又從心底涌出,陸游觸景傷情,而后在墻上奮筆題下一首《釵頭鳳》。
此后唐婉見到這首詞,感慨萬千,因愁怨難解,一病不起,不久便抑郁而終。在病中還專程趕往了沈園,提筆在陸游的詞旁和了一首《釵頭鳳·世情薄》。唐婉歸去之后,陸游日夜悲痛,無法紓解,后北上抗金,又輾轉(zhuǎn)川蜀任職,歲月更迭中,內(nèi)心對唐婉的追憶之情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越發(fā)濃烈。他晚年多次重游沈園,每次故地重游后都會寫詩。后來因?yàn)榫鞈僦辽睿透纱嘧≡诹松驁@附近。到了他八十一歲的時候,即便是做夢,也在夢中再游沈園,再見唐婉,醒來便又再寫詩。到他八十四歲的時候,感到自己大限將至,不顧年邁體弱,最后游了一次沈園。次年辭世。他寫的最后一首關(guān)于悼念唐婉的沈園詩名《春游》,這樣寫道: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第二個故事。
一個叫崔護(hù)的書生到長安去趕考,名落孫山,情緒低落的時候去長安的南郊散步。走在半路上感覺口渴,看見路邊有一戶人家,于是去敲門,想討碗水喝。過了會兒,有個妙齡女郎來開門,只開了一條門縫,問清了崔護(hù)的來由,推開門放他進(jìn)了院子。崔護(hù)一進(jìn)門,就看見這院子種滿了桃花,此時開得正好,桃花嬌紅,花香四溢。再看這開門的女子,明眸皓齒,柳眉杏眼,可謂風(fēng)情萬種,忽覺胸中莫名如有一陣熱流涌動,整個人竟有些恍然。那女子見他盯著自己看,臉微微一紅,不勝嬌羞,顯得更好看了。
崔護(hù)對這位開門的女子一見鐘情,討了碗水喝,不肯失了禮數(shù),答謝離去。到了次年的清明時節(jié),崔護(hù)對這女子的思戀已經(jīng)深入骨髓,他又沿著去年走過的路,走到了長安的南郊,再次走到了那女子的家門前。他調(diào)整呼吸,按捺心中的激動,想著重逢的第一句招呼,然后慎重地叩響了柴門。良久,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老漢。崔護(hù)仍舊說想進(jìn)去討碗水喝。老漢把他請進(jìn)院子里,他看見滿院子的桃花開得和去年一樣好,一樣美。老漢給他送來了水,他問:“去年這家的姑娘還在嗎?”老漢搖搖頭,說早就不知去向了。
崔護(hù)喝了老漢遞過來的水,冰涼徹骨,再看滿院子的桃花,心中悵然若失。等他慢慢走出了院子,心中感傷,無以言表,于是便在那關(guān)上的柴門上寫了一首《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第三個故事。
蘇軾一生仕途坎坷,當(dāng)年被貶惠州之時,因?yàn)轱L(fēng)流倜儻、才氣縱橫,博得附近一位十六歲女子的愛慕。每當(dāng)他深夜于案前吟詩作賦之時,那女子總是在窗外那梧桐樹下偷偷看他。終于有一天,蘇軾發(fā)現(xiàn)了那位女子,見她在月光下,霞裙月帔,眉目如畫,不禁看呆了,他推門去尋,那女子卻又悄然離去了。不久后,這位女子便向蘇軾表露了“我要嫁給你”的意愿。而蘇軾雖然一生多情,但此時已經(jīng)六十余歲,雖然在當(dāng)時納這女子為妾也只是尋常之事,他卻念在自己已步入暮年,不愿辜負(fù)這年少女子的韶華,還為這位女子牽起紅線,做起了媒人。
此后,他離開了所處的惠州,再也沒有了這個女子的消息,卻一直以為自己成全了一樁美事。然而就在他離去不久,這位女子卻因?yàn)閷λ乃寄钪辽?,抑郁而終了,遺體就葬在了當(dāng)?shù)氐纳持拗?。歲月荏苒,等蘇軾故地重游,再次回到惠州的時候,他聽說那位女子早已因他香消玉殞,不禁黯然神傷。
他乘著稀薄的月色,又去那荒寂的沙洲之畔,在那女子埋葬的地方,踱步而行。這時候,月亮漸漸落下,霧氣迷蒙,寒意越來越重了,整個沙洲籠罩著如他心中寂寞一般的蒼涼。他回去之后便寫下凄婉動人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三個故事都有關(guān)別離,都被三位大詩人用詩詞記錄了下來,他們當(dāng)時可能只是為了表達(dá)心中的悲痛,卻不知,也留給了后人了解那個世道愛情的線索。
陸游和唐婉的悲劇,是受當(dāng)時封建禮教的壓迫,是受那個世道的殘害,不得善終。如果放在今天,相對開放的年代,他們真的不一定要走到生生分離這一步。崔護(hù)的悲劇,是受當(dāng)時信息條件的影響,如果放在現(xiàn)在,崔護(hù)一見鐘情愛上了一個女子,隨便要一個聯(lián)系方式,根本不會導(dǎo)致佳人再難尋的情況。那么蘇軾呢,如果放在今天,即便他不一定要和那個癡情的女子成婚,但總能及時了解她的情況給予關(guān)照吧,也不至于最后重回舊地才知道她早已葬身沙洲。
但這就是那個世道的愛情。容不得一丁點(diǎn)兒的錯過。天涯路遠(yuǎn),通信困難,幾年難得一見。如果不能彼此相守,一個轉(zhuǎn)身就是杳無音信。甚至何時陰陽兩隔都不知道。那樣的世道,一生是只夠愛一個人的,唐婉愛陸游,愛上了,放不下,聚不了,便抑郁而終了。仰慕蘇軾的女子愛蘇軾,愛上了,放不下,聚不了,也抑郁而終了。放在今天,都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癡人了。歌詞里都唱“不懂愛恨情仇煎熬的我們,都以為相愛就像風(fēng)云的善變”。但那個世道的愛情,似乎是不夠善變的。甚至是過于不變,過于執(zhí)念了。
那個世道留下來的愛情故事,多是有關(guān)別離的。歡喜的故事,他們當(dāng)時只顧歡喜去了,是沒空寫詩的。故事轉(zhuǎn)身后,時光越千年,彈指一揮間。時代開放了,沒有了封建禮教的壓迫。信息科技發(fā)達(dá)了,沒有了音書斷絕的顧慮。甚至于人的壽命都長了,戀愛的效率都提高了。一生夠愛幾個人。但這又怎么樣呢,這個世道愛情的結(jié)局就一定比那個世道要好嗎?
把故事收回到一杯茶里,不知不覺,茶已經(jīng)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