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1985年9月,湖南文藝出版社成立前夕,已內定為第一副主編的弘征請時任我國“頭號大社”人民出版社總編輯、社長的老出版家嚴秀(曾彥修)和《紅旗》雜志的文教部主任牧惠到長沙商量出版“當代雜文選粹”叢書。他們提出還應包括臺灣作家的作品,首先考慮的便是柏楊和龍應臺。弘征承認,當時對此二人也是只知有其人而未得讀其書。
此時《丑陋的中國人》臺灣版在廣東等沿海地區(qū)已開始悄悄流傳,牧惠趁去廣州開會的機會設法弄到一本。牧惠回憶說,打開一讀他就感到這本書的內容相當尖銳精彩。回京后他馬上找嚴秀商量如何出版。1986年9月,牧惠將此書寄與弘征。弘征一讀,也感“果然犀利異常,不同凡響,對促進國人正視自己民族的某些弱點確為良藥,但要在當時的氣氛下出版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庇谑橇⒓礇Q定出版。為盡量降低風險,他們對某些當時認為“不宜”部分做了刪節(jié),同時還決定由嚴秀起草,三人共同署名寫一篇《編后記》做必要的說明,“先做點預防準備”。弘征回憶說:“其時社長黃啟衰同志因長期患病不能視事,社里實際由我主持工作,向省出版局申報選題的報告亦由我一人署名,以省卻將來一旦出事不免要連累他的后顧之憂?!?/p>
弘征回憶說:“排印過程中,在一次《紅旗》編輯部的編委、室主任會議上,傳達了當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一段話。大意是:臺灣有位柏楊,寫了一本《丑陋的中國人》,主要講中國人的國民性實在丑。他的說法,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可是,用這些東西來激發(fā)我們的斗志,我看也有點好處。聽了這番傳達后,我心里高興,但對出書之事默不作聲。我知道,隨便在這里透漏這類事情,未必會有好結果?!?/p>
弘征深知此事風險頗大,為了趕時間以防生變,他便守在工廠里一邊校對一邊改樣,不到一個月就出了書,很快就風靡了全國。各地書店的訂單、催書電報如雪片飛來,加印的書還來不及送倉庫,就從車間里打包直接送火車站,到年底已經累計印了90萬冊!
但是好景不長,1987年初胡耀邦被迫辭職,《丑陋的中國人》作為“自由化”的典型遭到嚴厲的批判?!?987年初,《丑陋的中國人》忽然變成一本被討伐的壞書。先是在一個范圍不大的會議上,好幾位文化界的老人對此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在一次全國出版工作會議上,一位既非在執(zhí)法部門也非在出版部門負責的人竟然宣布,誰敢賣《丑陋的中國人》,我就派人去封他的書店!與會者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轉載了《編后記》的《書刊導報》編輯部趕緊給訂戶發(fā)出一封信,承認他們這期刊登的文章、消息‘犯了嚴重錯誤,‘為了盡量縮小不良影響,請讀者盡快將該期報紙退回?!接暧麃盹L滿樓的形式,使人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預告著一個什么‘偉大的政治運動又要來了。作者、出版者、編輯者則變成了只待判決的罪人,湖南出版界的空氣更加緊張?!保ā栋耸甏鷥善鸫笈行“浮罚┐藭⒓幢唤?/p>
但半年后,此書忽又開禁。原來,1987年6月初在海口開全國文藝出版社總編輯會議期間,弘征向主持會議的新聞出版署副署長劉杲申述,對禁書表示不滿,劉杲對此表示理解和同情,但又說此事非他個人可予答復,如果以社的名義向署里寫報告又不能越級,便商議要弘征以個人的名義先向他寫一封信詳述理由以供他和其他署領導研究。
事有湊巧,1987年6月27日,胡喬木在參觀一個新聞出版署舉辦的“非法出版物”內部預展時,看到《丑陋的中國人》也赫然在列,他卻表示:“柏楊說臺灣批他的書,大陸也批他的書?!鋵嵨也皇遣粣蹏?,只是想要中國人爭口氣。對于這類事不要大肆宣傳為好。不然,臺灣和大陸就一個樣了?!冻舐闹袊恕愤@樣的書不能說是反動的,但這本書很偏激,我們要注意區(qū)別各種情況?!薄氨緛?,柏楊和他的書如何如何,完全是一個可以平等討論的屬于百家爭鳴的問題,如果有地方發(fā)表,我們很容易寫出一篇有力的駁斥文章?!憋@然,以胡喬木的身份說這番話,又是在把《丑陋的中國人》列為非法出版物的展覽室參觀時說的,其分量自然很不一般。這番話一出,《丑陋的中國人》被解禁了。
1987年8月22日下午,湖南文藝出版社忽然接到新聞出版署圖書司的電話正式通知:“你社弘征同志給劉杲同志的信收到后,經研究,同意你們在信中的意見,《丑陋的中國人》可以陸續(xù)發(fā)出。請你們再正式寫一報告,經省新聞出版局簽署意見報來?!贝藭_禁,庫存的十幾萬冊書隨即上市。
但事情并未結束,1989年的“風波”之后,《丑陋的中國人》又被作為宣揚“民族虛無主義”、“歷史虛無主義”的典型再次被批被禁。不過近些年來,此書又不止一次重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