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看見一個人貓腰在水庫邊上篩水,身后是綠中帶黃的毛竹林,林梢的竹葉成團旋轉(zhuǎn),像鉆進了一窩蛇。水比竹林的顏色綠,如一大塊切不開的翡翠扣在地上。這地方屬余杭,越過一座山就到了安吉。
銀錠形的水庫包住湖心的山。水面無一絲波紋,好像自古代起就沒有波紋,鳥兒都不敢到水面落一下。
篩水的人站立在水邊的大石上,手端一米多寬的大竹笸籮在水里篩。笸籮由竹篾或木篾編造,邊沿包一個自行車舊輪胎,他可能在洗菜或洗草藥。我走一圈兒回來,見笸籮里空無一物。他也可能在淘金吧。淘金千淘百漉最后可能淘到一坨二斤重的金疙瘩。然而,淘金都在河灘淘,水庫里有金子嗎?
我走到跟前觀看。這個人身穿印英文的T恤衫,腳下拖鞋。他用笸籮舀水,篩篩,水漏走;再舀水篩之。我忍不住問:“您篩啥呢?”他說:“篩篩水。”???我差點被嚇跑,篩篩水!我問篩多少了?他轉(zhuǎn)身看水面。說:“不到十分之一?!?/p>
“篩完得多長時間?”我問。他邊篩邊答:“兩年吧?!蔽蚁霕?,沒敢。看穿戴,篩水的人不像行為藝術(shù)家?!澳愫Y水干嗎?” 他用白眼翻我一下,好像答案寫在他的眼白里。嗯,他是精神病。
古代所謂愚公移山的故事在這個柳暗花明的水庫重新上演。愚公一鍬一鎬把山搞碎搬走,此人以笸籮要把水庫的水篩一遍。他有五十歲了,能把水篩完嗎?這樣的問題不能問,像瞧不起人。我再次打量此人,他頭發(fā)很短,少許白。面黑少肉,身架如農(nóng)民。我不懂英文,不知他T恤上的英文印著什么。英文也許是:我是不像藝術(shù)家的大藝術(shù)家。
“你是這個村的人嗎?”我問?!吧蟼€村的?!彼?。他志向高遠,不愿與平凡人交談。我與他惜別,在心里祝他早日把水篩完并治好精神病。我看他的眼神、胳膊(精神病患者的胳膊伸不直),他比較正常。我年紀越大越感到凡事不可妄評,遇到一個奇怪的人,只能證明你見識少,不證明其他。
我回村里,路遇桶裝水廠的老板,他是杭州人,正坐在石頭上長篇大論訓(xùn)斥他的小黃狗。小狗先坐著,后來被訓(xùn)得躺在地上閉上眼睛。
我問老板:“水庫里有人篩水是怎么回事?”他答:“篩個屁,水是篩的嗎?他做藥引子。”
藥引子?不能用一水庫的水做藥引子吧,那得熬多少藥啊?全浙江的人吃也吃不完。
他說:“那個笸籮是黃楊木皮做的。他這個人有肩周炎,中醫(yī)說拿黃楊樹皮做個笸籮篩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再把樹皮煎水喝就好了。他做了個黃楊木皮的笸籮搞這個,搞一個月了?!蔽颐靼琢耍嗅t(yī)的部署。
過了幾個月,我遇見一位中醫(yī),就此事向他請教。中醫(yī)笑了,說:“這里邊有一個關(guān)子。你非杏林之人,本不該對你說,說了也沒啥事。古代醫(yī)療資源缺乏,好多醫(yī)方是謀略。醫(yī)家本來就跟兵家相通。這個篩水或煎水只是個幌子,黃楊木也是個幌子。大夫在用動功治他的肩周炎,明白不?篩不了九千遍,病就好了,架不住肩膀老動,筋撥開了。之后用黃楊木煎水喝,那是治好了之后的事了。這些事關(guān)鍵在于你信還是不信。所以醫(yī)家常說,傻子去病快,治聰明人的病反而慢,信則靈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