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藏
村子里的老井
石志藏
鄉(xiāng)村老家多水井,尤其是多老水井。
村里凡有人集居處,就有用石頭壘砌的長滿綠茵茵青苔的一眼眼水井。老家是一個有二千多人口的大村,村子里又分二三十處自然村,估算一下,村莊里的老井不下三十口。三十幾口老井從前是誰打下的,恐怕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最多只能說個大概,如徐姓太公、石姓祖先或張姓前輩之類。
老井邊,人們只知道用一根繩子拴著木桶悠悠地墜入老井的心窩,然后,“咣啷”一聲掏出一泓清洌的井水來,于是木桶里變得明亮一片,忽閃著天上投下來的粼光,還能映襯出藍天和白云。
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代人從老井里取水煮茶燒飯,喝著用著來自地心的水,一代代繁衍生息下來。時間像梳子一般一遍遍梳理著村莊的印記,斯人遠去,而老井卻永遠地留了下來,雖然默默但愈發(fā)深邃清幽。
從前村子里的人,每天交流最多的,恐怕數(shù)老井了。淘米洗菜要去,洗衣沖澡要去,渴了要去,臟了要去,甚至就連衣冠不整了,不想去照鏡子,也要去探頭看一眼老井,尤其是女人,老井里面藏著的那面“水鏡子”,會讓你探看到自己的容貌衣冠,倒映出地心處的另一個你。
小時候,父母最怕的就是我們?nèi)ゾ_,尤其怕我們伸著脖子朝里望,唯恐我們翻進去。但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我們總喜歡趴在井臺上朝里望,那藍藍的碧天,流淌而過的云彩,井水里盡顯。有什么物體經(jīng)由井水倒映,都變得色澤鮮艷、容顏洞明,有一種物像上的新奇感,鄉(xiāng)村老井,就這樣經(jīng)風(fēng)歷雨陪伴村子里的人一代代走過。
不知道什么時候,村子里有了自來水。有了自來水,人們并沒有忘記老井。一則偶爾會停水,二則管道老舊了,水質(zhì)會不好,三則山腳下的井水總有一股除了略甘還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味道。因此,上了年紀的人還總是喜歡到老井前去打水。
老井有靈,據(jù)村里的老輩人說,井里有井頭姑娘。夏日里清涼的水溫,是她的肌膚;冬日井里會冒出水汽,是她的體溫。老人又說,從前的時候,村子里遇到了旱災(zāi),溪水池塘干涸見底,唯有老井不枯,泛著青光。童年時代,我喜歡跟在村子放牛的阿渝公公屁股后邊聽故事,阿渝公公小眼睛卻有神,講故事時眼睛眨巴眨巴的,他說過老井是村莊里坐地而成的水缸,很久很久以前女媧娘娘捏泥人的時候用的水,就是從缸里取的,后來,缸下陷,變成了現(xiàn)在的老井,于是村子里就有了不枯的泉眼。他還給我猜水井的謎語,謎面是“暗洞洞,亮洞洞,十八將軍抬勿動”。
是的,阿渝公公講得有道理,老井的眼通泉水,連著老家蔡山、塔山上延續(xù)下來的水脈,日復(fù)日,月復(fù)月,年復(fù)年,別看它沉默無言,其實它對鄉(xiāng)村的一切心里清楚著哩。于是,鄉(xiāng)村老井成了村子里的明眸,它目睹著村莊的變遷,見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也幫著村莊里的人洗去歲月的風(fēng)塵,洗去浮華,洗去傷痛,迎來一個個嶄新的明天,所以,老井是鄉(xiāng)村活的史記。
我也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鳥雀常常喜歡在井臺上,或去站站,或跳來跳去,鳥雀瞅四周無人,點著頭,啄幾口人們落在井臺上的水,好奇地望一望井水里的一角藍天,也順便望一望井中的自己,還會時不時吱叫幾聲,不知道鳥雀說的是什么,是不是瞧見了自己的容顏,不好意思,一溜煙地飛遠了……
愛幻想的少年時的我曾經(jīng)一度癡癡地猜想,老井應(yīng)該是有魂的,因為它是來自地心,是地心的一方窗口,老井是地心用來和天空對話的通道,也是用來與天空聯(lián)絡(luò)的一汪秋波。不然你去看,有風(fēng)無風(fēng)的時候,老井都是滿眼波光粼粼,脈脈含情一般。村莊里的人,時至今日,仍喜歡在“井”字前面加上一個“眼”字,如徐家那眼老井,塔山腳下那眼疙巴(蛤蟆)井。
因為他們認為,老井是村子里充滿情感的深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