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卿

在當今這個熙熙攘攘的社會里，人們總是朝思暮想、千方百計地進入城市，在迷茫中漂泊，在失落中麻木，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冷和無盡的憂傷。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心靈的園地已然荒蕪。但你可曾記得，無論你漂泊到何處，也不管你是沉湎于現(xiàn)在還是回溯過去，無語的鄉(xiāng)村永遠都是一個詩意的期待、一個溫暖的精神家園。這里所選的三篇散文，無疑是在提醒著在奔波中漂泊的靈魂千萬不要忘了“精神還鄉(xiāng)”。

村莊的四季

雷曉婉

有時候，當因生活而麻木的心之觸角伸向遙遠的記憶時，腦海里，便會出現(xiàn)這樣一幅場景：一條河流從村子中央流過，河水童話般清亮無比，連魚兒的觸須都看得清清楚楚，芳草萋萋，羊群雪白，少年的歌聲穿越桑林，沖向云霄，村子周圍的莊稼茂盛得近乎瘋狂。這個時候，我的心里，就會莫名其妙地溫暖起來。

啊，故鄉(xiāng)，童年的故鄉(xiāng)，遙遠的夢想，憶及總會有美好的東西紛至沓來。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味道，四季中，不同的味道，開始進入渴望的鼻腔。

春天來了，溫暖的陽光活潑地照在村子上空，這個時候，鄉(xiāng)親們開始做春耕的準備了。整個村子，已經(jīng)被或白或紅的槐花包圍，甜絲絲的香氣，氤氳著村莊里的甜蜜氣氛，空氣里，流淌著美好的氣息。周圍的養(yǎng)蜂人，總愿跋山涉水，趕來這個小山村讓蜜蜂采蜜，釀出的槐花蜜，油亮暗紅，一扯一根線，質(zhì)量好極了。嗡嗡嗡的蜜蜂，怒放的槐花，原來春天的故鄉(xiāng)，招蜂引蝶、流蜜溢香。

夏天，莊稼恣意生長，整個田野，翻滾著生命的旺盛，莊稼的味道，熱烈生動，撲面而來。里面既有高粱火紅的青澀味兒，也有嫩玉米羞澀的甜絲味兒，更有飽滿的大豆散發(fā)淡淡的豆腥味兒。所有的一切，混合成了一股生長著的濃烈的莊稼味兒。行走田間，風就會捧起莊稼的青澀味兒，往你的鼻孔里送，這是春季糞肥的力量和老農(nóng)的精心哺育發(fā)揮了作用，莊稼排行站在地里，瀟瀟灑灑，汲取地氣，慢慢積蓄著力氣，等待秋后變化為五谷的香氣，潤澤人間。所以，夏天的村莊，是莊稼狂舞、青澀味濃的季節(jié)。

秋天到了，天高云淡，自有秋的獨特味道飄散開來。民以食為天，這個季節(jié)，正是曬大醬的好時候，把發(fā)霉的饅頭扔入盆中，加上鹽，就可以放在墻頭，不管不問，任意晾曬了。民間的經(jīng)驗無比珍貴，比方說，這大醬須得凌晨端出，讓朝露滋潤，方才味道鮮美，果真，奶奶做的大醬，就比鄰居家晚輩做的味道好。如果你在秋季的鄉(xiāng)村走一遭，焦干噴香的莊稼秸稈在街道兩旁，金黃的玉米在平樓頂上咧嘴而笑，各戶曬在墻上的大醬，散發(fā)出陣陣醬香味。天上的云彩少而靜，白云悠然游走，恰似鄉(xiāng)人的慢生活，活出生活的韻致，活出生活的精彩。被大醬味包圍著的鄉(xiāng)村，是充滿煙火氣息的人間田園。

冬天到了，鄉(xiāng)村也開始貓冬，放在土窖里的地瓜被取上來，丟在大鐵鍋里，燉上半個時辰，就有甜絲絲的地瓜香味順鍋沿飄出來，這個，得配上腌漬的老咸菜，才能吃得噴香。那老咸菜，用五香調(diào)料，一層菜，一層粗鹽，碼好腌上一個冬天，就是絕好的下飯菜。所以，咸菜那種奇異的味道，代表了冬天鄉(xiāng)村真正的味道。冬之暖陽照耀著，上了年紀的老人，蹲在墻根處，手捧大海碗，夾一筷子老咸菜，喝著冒著熱氣的地瓜稀飯，這是冬天鄉(xiāng)村的味道，是地瓜稀粥老咸菜的農(nóng)家樂生活的味道。

鄉(xiāng)村的味道，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它是一種情思，是一種懷念，是一種想起來就讓人流淚、讓人唏噓不已的情愫，更是在心靈疲憊或麻木時，一種溫暖、慰藉心靈的感受。不過這鄉(xiāng)村的味道啊，現(xiàn)在正離我們遠去，且愈行愈遠。

[賞析]本文以“故鄉(xiāng)的味道”為線索，記敘以了記憶中故鄉(xiāng)四季的味道，表達了作者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之情。春天，槐花的甜蜜招蜂引蝶；夏天，青澀的莊稼味彌漫田野；秋天，鮮美的醬香味包圍著鄉(xiāng)村；冬天，奇異的咸菜味反映了農(nóng)家樂生活。故鄉(xiāng)四季的味道溫暖慰藉著疲憊麻木的心靈；故鄉(xiāng)四季的味道讓每一個游子懷念。

云朵下的村莊

朝天馬

陽光永遠不會強烈，它不忍心驚擾這樣一個寧靜的村莊，只是偷偷地躲在云朵的背后，好奇地瞧。那些白云呢，像一只只白蝴蝶，靜靜地伏在村莊的上面，很安詳?shù)臉幼??；蛟S，在它們看來，這村莊就是一朵大大的花兒，里面有吮吸不盡的蜜呢。有時候，飛機也來湊湊熱鬧，像鷹一樣從村莊的上空一遛而過，天空就會多一條長長的哈達，輕輕地飄著，飄著，然后，附在了蝴蝶的翅膀上。

有了這陽光，這白云，村莊也像一個樸素的農(nóng)家少女，舉手投足間都有著不一樣的姿態(tài)。早晨，炊煙扭著婀娜的身姿，在草房的上空柔柔地舞著；草房的旁邊，高高的香椿樹上，鳥兒們打情罵俏的笑聲，就成了炊煙舞蹈的天然曲子。樹葉在睜大綠綠的眼睛張望，玉米苗在伸著懶腰，小草在忙著吮吸露珠，就連村里那幾條蜿蜒流動的小溪，也似乎比往常更活潑了些，一路嬉笑著，小跑著，聲音更甜更脆了。

村里人沒有午睡的習慣，每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他們看來，都可以變成沉甸甸的糧食。豆角該摘了，地里長雜草了，蒜也抽薹了，或者，牛羊餓了，柴薪不足了，屋后的陽溝該挖深了，這些，都等著人去做。反正陽光柔和得很，做做歇歇，也不太累；就是真累了，一碗冰涼的苦丁茶倒下肚，全身都感到舒服，倦意頓消。

村莊很小，小得像一把米，一棵菜，一縷陽光。一種踏踏實實的日子，被里面的人們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從指間溢出的，仍舊是一些看得見的幸福。村莊又很大，大得讓我的筆尖無所適從，無數(shù)個句子的總和，也夠不上一粒泥土的重量；因為，我就是那泥土里長出的一棵芽。

其實，村莊是很陳舊的，像布滿灰塵的版畫。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生就守著土地山川過日子。也許，是山太高吧，他們走不出去；也許，是土地太肥沃吧，留住了他們的腳。一年里，只要糧食夠吃，過年的時候，再殺上兩口大肥豬，幸福就會在他們的臉上閃閃發(fā)光。村里的老人，有的還沒走出過方圓二十里之地。村頭有一條縣鄉(xiāng)公路經(jīng)過，可是村里還有三個老人沒坐過汽車。他們守著這個寧靜的村莊，直到生命凋謝。他們死后，靈魂也只會在村莊的上空飄蕩，或者，就變成空中的一抹浮云。

奶奶到了七十多歲的時候，就不再出遠門。其實幾個叔叔都在城里過著舒心的日子，他們多次來接她，但她就是不去。在奶奶看來，如果不幸病逝他鄉(xiāng)，那么她的魂魄也將踏上永遠的不歸路。奶奶特別恐懼火葬場，她說骨灰和尸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一個人的尸骨埋在了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那么逝去的人就會和活著的人一起守望著故鄉(xiāng)。而骨灰呢，它只是純粹的骨灰，沒有任何的意義。

有一年，遠在省城工作的二叔回老家看望奶奶。剛進家門，一看見奶奶，他就靠在奶奶的肩膀上，幸福的淚水奪眶而出。四十多歲的二叔，哭得像個戴著狗尾巴帽的孩子。然后，他大碗吃著包谷飯，大口吃著肥肉，就像要把整個故鄉(xiāng)都吞進肚里。奶奶看著他的吃相，臉上的溝壑里，淌滿了清澈的小溪。

村子里有幾條小溪永遠在流淌。它們從山洞里流出來的時候，呼啦啦地唱著歌，奔向遠方，尋找大海。它們什么時候才會流回來？倦了的時候，它們是不是也會想念這個曾經(jīng)的村莊？

二叔走的時候，經(jīng)過小溪的那一刻，他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天上的云朵，嘴唇蠕動著，想說什么，但是沒有說。許久，他俯下身子，飽飽地把溪水喝了個夠。然后，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礦泉水瓶子，滿滿地裝了一瓶。他說，他要把水帶回昆明，再慢慢喝。二叔裝水的時候，表情很凝重，裝滿了，倒出來，再裝滿。然后，使勁擰緊瓶蓋。

一個瓶子，裝滿的，盡是故鄉(xiāng)。

[賞析]文章底蘊深厚、富有文采，這是文章最大的亮點。作者是如做到這一點的呢？作者對村莊富有深厚的感情，村莊美麗樸實，村莊哺育了人們，給予了人們幸福的生活，作者熱愛村莊，禮贊村莊，對村莊懷著無限的膜拜與崇敬。作者把這些訴諸筆端，融入到自己的文字里，文章才有了豐富的底蘊，才顯得厚實而深刻。然后巧用比喻、擬人、排比、夸張、反復等修辭手法，著意于景物與場面的描寫，襯托出村莊安詳、寧靜的特點，洋溢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流露出無比的幸福自豪感。這都要歸功于作者巧于移情，善用修辭的寫作技巧。這一點尤其值得我們借鑒，只有帶著豐富的情感去寫，才能寫出自己的深切而真實的感受，也只有巧用修辭，才能寫出文采來。

村 莊

尹學薈

我從十幾年前的一個黃昏開始迷戀村莊。在這之前我很少考慮村莊是怎么回事。村莊就是人群聚集的地方，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息繁衍，傳說繁密得像天上的星星。我就住在村莊里。幾間民房，一棵榆樹，一只碾盤或一口轆轤井，還有雞窩和柴草垛。我深居其中，卻可以對它們視而不見。

某一日，我在日落黃昏的大堤上忽然聞到了村莊的味道。那種味道是從聲音引起的，是牛的哞聲。鄰居家的牛母子在這個黃昏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小牛被人牽走了。牽到哪里了不知道。母牛從那個黃昏開始號啕，一聲接一聲地，一聲比一聲凄慘地哭。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我只要想到那頭牛，眼眶還是濕的。

你不知道一頭哭著的牛是什么樣子，我知道。比人哭可憐。比男人哭更可憐。牛的大大的眼睛，就是兩個小湖泊。湖泊里漲滿了水，就打翻在眼瞼和鼻子上。整張面孔都是濕的。它有一種讓人心碎的眼神，如此龐然大物，卻又如此孤苦無依。我圍著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牛看著我的時候，也沒有停止住哭泣。它仰著脖子，粉紅的鼻子一抽一抽地，很像人。我非常想為它做點什么，比如，為它擦把臉，我知道牛有的是力氣，可它沒有這個能力。

我甚至想為它找回小牛。戲劇一樣的場景被我演繹了無數(shù)遍。當然，我也只是演繹而已，我什么也沒做。

?？蘖巳烊?，我三天三夜沒睡好。奇怪的是，三天三夜之后我發(fā)現(xiàn)村莊有了一種味道。我不能準確地知道那種味道是什么，可千真萬確地——我聞到了。

我發(fā)現(xiàn)那種味道會從房屋、樹木、人群、家畜、農(nóng)具、糧倉里溢出來，味道有些古舊，有些殘破，可卻讓我迷戀。我在思考我迷戀的是什么，很久以后，我給了自己一個答案——我迷戀一個叫村莊的地方。

我穿著很舊的鞋子在村莊里到處游走，因為新的鞋子都是高跟的。在這之前我會為穿舊鞋子紅臉。我企圖弄清楚村里所有年老女人的名字，她們的故事都很吸引我。就是在那種交談中本家的一個奶奶拉著我的手說，二孫女，你說我是不是日本人？我記得我當時笑了，可后來我卻哭了。奶奶五歲時被家人送來做童養(yǎng)媳，從此竟再沒見過家人一面?；畹搅畮讱q的年紀了，仍然在婆婆和丈夫的巴掌底下過日子。那一天，她迷茫地看著我，我也迷茫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操心自己的國籍問題，她小小的、瘦瘦的身形，站在那兒，灰白的頭發(fā)在瑟瑟的秋風里爬滿了心事。

那個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到很遠的地里干活，累了就坐在地邊田壟上，天馬行空地想很多事。天地廣闊無垠，沃野碧綠千頃?？晌业男目傁窀煽实暮堂缫粯泳砬恢绾巫屗嬲?。

我已經(jīng)知道村莊在我的感覺里很重要，可我不知道拿它怎么辦。

我不能把它像只蘋果一樣裝進兜里。不能把它像臺縫紉機一樣帶進城市。而且，它也不能變成一份嫁妝。我那段時間總是很憂郁，很難過。那種難過一點沒有矯揉造作的成分，我心里始終有一塊病，就像我愛一個人而那個人卻并不屬于我。

所以，許多年后，我仍需要不時地走出城市去看它，開始是生我養(yǎng)我的那座村莊，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任何一座村莊都可以慰藉我。最老的一棵樹，或者廢棄的一口磚墁水井，這座村莊與那座村莊沒有什么不同。狗看見生人都要狂吠，天空飛鳥有相同的名字，樹下坐著的老人都有相似的面孔。她們恬淡地訴說著時光和歲月，為一場春雨或一場瑞雪咧著沒有門牙的嘴。

村莊是什么？是母親。是根。是精神。是靈魂。還是愛人。

[賞析]作者從村莊景物中選取母牛戀子和本家奶奶來寫，突出對村莊的迷戀。迷戀的內(nèi)容之一是通過母牛戀子來借物喻人，表現(xiàn)村莊洋溢著的深厚純樸而又有些原始的感情；迷戀的內(nèi)容之二是通過本家奶奶的身世遭遇，表現(xiàn)人們雖久經(jīng)磨難卻頑強生活的精神。全文從不理解村莊到理解村莊，因理解而得到慰藉，文脈清晰，感情真切。

[作者單位：山東省萊陽市柏林莊中心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