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柚子照例出去散一會兒步。柚子是我喂養(yǎng)的一只狗,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犬種,但絕對忠誠可靠??稍谏⒉竭@件事情上,我對柚子卻是言聽計從。每次散步的路線都是柚子自作主張選擇的,我從不反對。每每這個時候,柚子儼然就成了我的主人。
這一次,柚子選擇了一條僻靜的道路。
可以看出,這條道路已經(jīng)很少有人行走了,兩旁茂盛的艾蒿密不透風,像兩堵高聳的墻一樣。
我和柚子仿佛走在一條深不可測的綠色小巷里。
小巷里的空氣似乎也變綠了,彌漫著艾蒿好聞的氣息。我和柚子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盡量往肺里多輸送一些可以使心情無比舒暢的氣體。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綠色小巷的盡頭。
這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從巷口傳來:
“是畫家先生嗎?”
聲音很輕很輕,帶著猶疑和膽怯。
我和柚子停下腳步,不約而同抬起頭來,就在距離我們不足五十米的前方草地上,一個大約十歲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呢?我暗暗在心里嘀咕。
迄今為止,我從那座遙遠的城市搬到這寧靜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整整三年了,對村莊里的人們大都熟悉和了解,可以肯定,這個小姑娘我從未謀過面。
女孩用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注視著我。
“您就是畫家先生嗎?”
她的聲音依然很輕很輕。依然帶著猶疑和膽怯。
但是,很輕很輕的聲音里,卻有一種我無法拒絕的力量。
“是的?!蔽一卮鸬?。
“村子里的人都這么稱呼我?!蔽医又隽搜a充。
其實,我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畫家,充其量只是愛好而已??墒牵遄永餆崆榈娜藗兡慷梦艺煸诋嫴忌贤磕ㄒ恍┥?,就認定我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畫家先生的稱謂不脛而走。久而久之,我也慢慢習慣了村子里的人們這樣稱呼我。
“啊,太好了!”女孩喜不自禁,從地上跳了起來。
當她跳起來的時候,那緊貼在身上的幾乎被汗水濕透了的裙子,隨之飛揚起來。那是一條有著許多小白花的綠裙子。
當她跳起來的時候,我看見這個陌生女孩竟然赤著一雙腳。那是一雙略顯纖細蒼白的腳,上面不規(guī)則地分布著幾道印跡,鮮紅醒目。那是蒺藜和小石子劃過的痕跡。
由此推斷,這個小姑娘一定是長途跋涉而來。
“我的安,就快要死了?!倍虝旱南矏傊螅⑼蝗怀槠饋?。
可是,女孩提到的這個叫安的人到底是誰呢?而且,在他身上發(fā)生了怎樣不為人知的變故呢?我和柚子一無所知。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眼前這個女孩。
在這個哭泣的女孩面前,我和柚子顯得從未有過的束手無策。
可以看出,此時此刻,這個瘦小柔軟的女孩正在經(jīng)受著巨大痛苦的煎熬。她那緊裹在綠色裙子里的瘦小身體,因為哭泣而不停顫抖,甚至出現(xiàn)了短暫的痙攣。
大概過去了十分鐘,女孩才稍稍平靜下來。
“畫家先生,您能給安畫一幅肖像嗎?”
女孩一邊抽泣一邊問道。
“安,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光已經(jīng)不多了。”
接下來,女孩用飛快的語速告訴我,她就是為了這個十萬火急的事情才從另外一座村莊匆忙趕來的。她一邊說,一邊伸手朝左前方指了指。順著女孩的手指,我看見了遠方的天空下,矗立著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松樹林。
女孩的村莊就在那片偌大的松樹林里。
“畫家先生,請您給安畫一幅肖像吧?!?/p>
女孩的話竟然讓我想起了我死去的父親。
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我想,這個叫安的人,一定和這個女孩有著十分親近的關(guān)系。也許,他就是女孩的外公或者爺爺。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慈祥老人,滿臉皺紋,氣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毫無疑問,他留在這個世界的時光已經(jīng)不多了?;蛟S就在下一秒,他便會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明白的是,女孩為什么不給彌留之際的老人照一張相呢?這樣不是更快捷更省事嗎?但我又轉(zhuǎn)念一想,女孩這樣做也許有她的理由吧。
果然,女孩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停止了哭泣。
“我也想用相機給安照一張相,這樣更省事?!?/p>
“可是,安卻堅持要給自己畫一幅臨終肖像?!?/p>
……
“如此說來,這其實是安臨終前的愿望了。”一向口快的柚子說出了我心中的疑問。
“是的,也是他唯一的愿望?!?/p>
女孩看了看柚子,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再次注視著我。
“所以,畫家先生,請您務(wù)必幫這個忙,幫助安完成他一生中最后一個愿望吧?!迸⒌穆曇艚跹肭蟆?/p>
面對女孩的請求,我有些猶豫不決。
因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畫家,擔心自己難以肩負起如此重任。
見此情景,女孩又開始抽泣起來。
她那瘦瘦的身子在不停顫抖。那雙大得出奇的眼睛里,剛剛止住的淚珠又開始滴落下來。和剛才相比,她哭得更加傷心。
說實話吧,我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理由不去幫助這個柔弱的女孩了。
現(xiàn)在,沒有時間可以耽擱了,我和柚子選擇了立即出發(fā)。
當我們朝左前方那片茂密的松樹林走去時,夕陽正緩緩落下山去,天色慢慢變暗。女孩走得飛快,簡直就是奔跑。綠裙子上的白色花朵隨著她奔跑的步伐竟然像蝴蝶一樣飛舞起來——不,仿佛一群提著燈籠的螢火蟲,在前面給我和柚子領(lǐng)路。
我們一路飛奔,耳邊只聽到呼呼的風聲。
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停下來歇一歇。
奔跑的速度之快,已經(jīng)超出了我和柚子的想象。
就這樣,當我們氣喘吁吁趕到前面那片松樹林時,半個夕陽還掛在西邊群山的山巔之上。
在幾抹夕陽余暉的照耀下,松樹林里若明若暗。
可以看見,林中的空曠地帶,孤零零矗立著一座小小的房子。
那是一座石頭壘砌的白色房子,四周圍繞著籬笆。正是盛夏時節(jié),一些扁豆、牽?;ㄖ惖闹参飶幕h笆上面探出頭來。遠遠望去,包括石頭房子在內(nèi)的整個松樹林此時安靜極了。那是一種似乎連時光都停止了流動的靜謐。但在這種安靜里,卻彌漫著一種讓人感到無端壓抑的氣氛。
我想,這種壓抑氣氛一定和安快要死去有關(guān)。
在松樹林的入口處,女孩突然停下腳步。
她轉(zhuǎn)過臉來注視著我和柚子。她來不及擦去的汗珠正順著下頦尖尖的臉流淌下來。
“畫家先生,拜托您啦。”女孩囁嚅著說道。“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請您都不要放棄?!?/p>
女孩欲言又止。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心中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接下來便是沉默。我們?nèi)齻€靜靜站立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許久之后,女孩終于鼓起了勇氣。
“安,其實是一頭豬?!彼f道,“生活在這片松樹林里的最后一頭野豬?!?/p>
其中的“最后”兩個字她特別加重了語氣。
女孩的話讓我倒吸一口冷氣。柚子則條件反射般迅速弓起身子,朝著眼前這片空曠的松樹林汪汪大叫起來。
給一頭野豬畫肖像,這需要多大的勇氣?。靠上攵?,當時的我是何等忐忑不安。
當看見安的時候,我和柚子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千真萬確,安是一頭野豬,有著長長的獠牙和鬃毛,這和我在電視上見過的任何一頭野豬在外表上相差無幾。不過,我覺得,與其說安是一頭野豬,不如說更像一位風燭殘年的慈祥老人。
剛才,柚子汪汪的叫聲已經(jīng)傳到了安的耳中。
所以,當我們朝這座白色房子走去時,躺著的安竟然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
也許,他是想爬起來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吧。
這樣的一番折騰之后,安身體里最后一點力氣幾乎快耗盡了。安看上去十分虛弱,身體顫抖個不停,如同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萎葉子。
眼前的情景可把女孩急壞了。
“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躺著呢?”
她一邊責怪安,一邊攙扶著安重新在床上躺下。
我在一條小木凳上坐下來,這是一個距離躺在床上的安很近的位置。柚子出于一只狗的本能,翕動著鼻翼,仔細打量著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女孩開始忙碌起來。一會兒,她就給我和柚子燒好了茶水。
她還端來了親手做的香噴噴的南瓜餅。
可我無心喝茶。也沒有半點饑餓的感覺。我只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安在臨終前實現(xiàn)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個愿意。
這時,夕陽已經(jīng)落下了山,夜色彌漫開來。松樹林里一片幽暗。房子里沒有燈光,更是一片漆黑。我四處尋找電燈之類的東西,最終一無所獲。我犯難了,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無論如何是畫不好肖像的。
顯然,女孩和我一樣焦急不安。
她不時朝窗外眺望。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我驚訝萬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么渾圓這么皎潔的月亮。
整個松樹林以及這座小小的石頭房子,頓時明亮得如同白晝。
女孩長長松了一口氣。她對我說道:“畫家先生,請您馬上開始吧?!?/p>
當我從隨身攜帶的帆布袋子里,準備取出畫畫所需的筆、紙張、顏料以及調(diào)色盤時,女孩立即制止了我。她的臉上帶著歉意。
“忘記告訴您了,畫家先生,我已經(jīng)給您準備好紙張了。”
女孩說完,立即遞給我一塊樺樹皮。
我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這塊樺樹皮,感覺十分光滑平整。
“畫家先生,您需要的顏料我也準備好了?!?/p>
接著,女孩不容分說地將幾個裝滿了顏料的瓶子一股腦推到我面前。
她拿起其中一個瓶子,說道:“這瓶子里的黃色顏料,是搗爛了的南瓜的汁液?!?/p>
她指著另一個瓶子:“這些紅色顏料,是搗爛了的指甲花的汁液?!?/p>
她告訴我:那褐色顏料,是從松樹根里提取的;那白色顏料,是石頭磨成的細細的粉……
這是一些我聞所未聞的顏料。
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更加讓我不能理解的是,當我用畫筆飽蘸著這些顏料在樺樹皮上作畫時,其效果竟然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用南瓜的汁液畫好了安金黃色的鬃毛;我用指甲花的汁液畫好了安略帶紅色的眼睛;我用松樹根里提取的褐色顏料畫好了安的四個蹄子;我用石頭磨成的細細的粉畫好了安的兩根長長的獠牙……
大約過去了兩個小時,我便完成了安的肖像畫。
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這么快速地完成過一幅畫作。
女孩自始至終站在我旁邊,她一會兒看看躺在床上的安,一會兒看看我手中的樺樹皮。
當安的肖像畫大功告成的那一刻,女孩高興得跳了起來。
“啊,太好了!”女孩說道。
“畫中的安和眼前的安簡直一模一樣。”她比劃著。
女孩把畫像放到了安的眼前。氣息奄奄的安慢慢睜大了眼睛,黯淡的眸子里頓時閃過一道光芒。顯然,安對畫作也十分滿意。
安的喉嚨里發(fā)出輕輕的模糊不清的咕嚕聲。
也許,安想對我說一些感激的話吧。
可是,處于彌留之際的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出完整的話了。
我和柚子離開了松樹林,離開了松樹林中這座小小的石頭砌成的房子。因為女孩告訴我們,很長時間以來,她和安就這樣相依相守生活在一起,所以在安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不想受到打擾,只希望自己獨自一人靜靜地守在安的身旁。
我和柚子只好告辭。
這時,天空中那輪渾圓皎潔的月亮不見了。也許,月亮早早落下山去了;也許,是烏云將它嚴嚴實實遮擋起來??傊?,沒有了月亮,天空以及大地一片混沌與黑暗。幸好柚子嗅覺靈敏,我和它不費吹灰之力就踏上了回村莊的道路。
當我和柚子走到綠色小巷前時,有一顆流星從我們頭頂上的天空劃過。
我和柚子回過頭來,久久注視著松樹林的方向。
我們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們知道,就在這個夏天的晚上,一頭叫安的野豬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它是松樹林里最后一頭野豬,從此以后,這片松樹林中將再也見不到野豬的身影了。
接下來又過去了多久呢?也許三個月,也許兩年吧。
在這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柚子再也沒有見過這個身體瘦瘦的女孩,也沒有任何有關(guān)她的消息。我和柚子甚至萌生過去松樹林看望她的念頭,可不知道為什么,事情總是一拖再拖,最終被耽擱下來。
有一天,村莊里一個青年人走夜路回來,剛好路過松樹林。
那是一個有著月亮的夜晚。
“好奇怪哦,我看見松樹林里有一個女孩,”他回憶道,“她靜靜地坐在那里,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手里捧著的一塊樺樹皮之類的東西。”
“是不是穿著一條綠色裙子的小女孩呢?”我問道。
“是的,她身上的裙子確實是綠色的?!?/p>
又有一次,村莊里一個中年人也恰好從松樹林里經(jīng)過,眼前的情景把他驚呆了。他告訴我和柚子,在林中的空曠地帶,在一片嶙峋的亂石中間,一頭個頭很小的野豬仿佛一個人一樣呆呆地蹲坐在那里,在它前面的一塊石頭上,一塊樺樹皮像一幅畫一樣攤開在那里。
“真奇怪啊,那是一頭綠色的小野豬,身上布滿了小白花一樣的斑點?!?/p>
中年人的講述讓我和柚子驚愕不已。
許久我才回過神來。我想,被小女孩捧在手里的樺樹皮,一定是安臨終前的那幅肖像畫吧。柚子也這樣認為,它甚至還做了這樣合情合理的推測。
“女孩一定是太想念安了?!辫肿拥穆曇粲行┻煅?。
“她把安的肖像畫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啊看……”
讓我和柚子納悶的是,松樹林里那頭小野豬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小女孩曾經(jīng)告訴過我,安是這片樹林里最后一頭野豬,難道……
我和柚子恍然大悟。
我們終于明白,這個小女孩其實才是松樹林最后一頭野豬,只是由于特別的緣故,她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安在臨終之前肯定為小女孩的將來考慮了很久,他知道,當他離開之后,等待這個小姑娘的——啊不,等待這頭小野豬的,將是怎樣難以忍受的無邊無際的孤獨與寂寞。所以,安在臨終之前特意要畫一幅肖像,就是為了給最后這頭小野豬一點點安慰。
安可謂用心良苦。
事情的真相不能不說水落石出了。只剩下兩個問題還縈繞在我和柚子的腦海里。
安為什么堅持要畫一幅肖像,而不用相機給自己照一幅更清晰更逼真的照片呢?
另外,這個小女孩是如何一會兒變成人一會兒變成小野豬的呢?
關(guān)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我和柚子思考了許久。
我們簡直絞盡了腦汁,卻依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