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煒
浙江,兩三百年來,這里出了戚蓼生、徐曼仙、俞平伯等紅學家,因此,馮其庸曾寄愿“德清建構(gòu)一個‘紅學之鄉(xiāng)”,并捐藏品支持。2010年,由德清縣圖書館續(xù)辦的《問紅》館刊面世,既是對此的接續(xù)努力,也是對地方文化建設的一種豐富。
戚蓼生與《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德清人與《紅樓夢》的密切關系,首先從戚蓼生收藏并序《紅樓夢》開始。德清戚家出自余姚,一門七進士。戚蓼生(1730—1792),字念功,號曉堂,乾隆三十四年(1769)進士,官至福建按察使,著有《笠湖春墅詩鈔》。戚蓼生早年赴京應試,購得曹雪芹80回本《石頭記》早期抄本,大為贊嘆,書序一篇,推崇備至。該序只五百四十余字,但高度概括了《石頭記》的藝術(shù)特點、寫作手法及閱讀理解方法,對后之覽者深具啟發(fā)作用。謹錄其中一節(jié):
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瑯郡;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
戚蓼生認為,該書寫閨中人和事,雍容莊重之余又生艷冶;寫世家大族,繁榮昌盛之下種種衰勢已顯;寫賈寶玉和林黛玉,一個多情善悟,一個令人深深愛憐,這其實也在贊譽曹雪芹的奇妙筆法,既點出繁華背后的衰亡悲劇的主題,又刻畫了寶黛的不朽性格。
戚蓼生序本堪稱曹雪芹著作最真實的傳本,清末經(jīng)有正書局石印,成了八十回脂評《紅樓夢》最早的流通本,稱“戚本”“戚序本”或“有正本”。魯迅論著中引《紅樓夢》文字均據(jù)此本,俞平伯?!都t樓夢》也以此為底本?!捌蒉ど颉騺聿淮笫苋朔Q引,卻在過去談論《紅樓夢》文章中,實寫得很好?!薄坝盟龅妆?,卻為事實所限,一則由于易得,便于丹黃涂抹;二則它也最完整。”經(jīng)俞平伯的介紹,越來越多的愛紅者發(fā)現(xiàn)戚序不僅短小簡練,而且精彩絕倫。周汝昌也說:“讀他(戚)的《石頭記》序,筆調(diào)非凡,見地超卓,已足名世不朽。他……性情與曹雪芹多少有相近處,怪不得他在當時就能那樣欣賞這部新出世的小說了。”同時,戚序本上的批語勾勒出了曹雪芹佚稿風貌,如賈寶玉潦倒,“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終于“懸崖撒手”,“棄而為僧”;林黛玉早逝,即“淚盡夭亡”等,殊為珍貴。
徐曼仙與《紅樓葉戲譜》
德清奇女子徐曼仙(1862—1912),名畹蘭,字曼仙,號鬘華室女史。她“工詩詞,擅音律”。夫婿去世后,她在撫育幼子的同時孜孜研讀《紅樓夢》,著有《紅樓葉戲譜》一書,開創(chuàng)中國婦女紅學。該書收錄于清宣統(tǒng)二年(1910)中國圖書公司鉛印的《香艷叢書》第三集本。
《紅樓葉戲譜》是一種閑情之作介紹麻將的詳細說明,但細細讀去饒有趣味。紅樓葉戲的玩法采用麻將規(guī)則,一套紙牌(葉子)選四十二位紅樓人物,每樣兩張,共計八十四張牌,分百子和情淑、情貞、情義、情憐、情幽、情胎、情庸、情慧、情傲、情妒、情移十二類。每位人物均以四字總領其性格命運,如秦可卿為“巫云夢冷”,元春為“淑媛領袖”等;又以一字概括其地位,如探春為“英”,黛玉為“仙”。寶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三張通用的百子牌。紅樓葉戲雖然只是閨閣游戲,但能夠制作為“譜”,則必須對《紅樓夢》中各種人物故事、性格特點等十分熟悉,分析研判到位,把握精準分寸,才能寫作口訣,才能使人玩下去,這恰恰證明徐曼仙對《紅樓夢》頗有研究。
該書有皞皞子跋,值得參讀:“此為我鄉(xiāng)徐曼仙女史所創(chuàng)閨中游戲,生面別開。近日麻雀盛行,以此較之,一俗一雅,判若天淵。女史工詩詞,有《鬘華室稿》行世;即此小道,亦足見其慧心之獨運矣。”
徐曼仙有《鬘華室詩選》,內(nèi)收《偶書〈石頭記〉后七絕》:“情天同是謫仙人,兩小無猜鎮(zhèn)日親。記否碧紗櫥里事,戲呼卿字作顰顰?!薄坝炙痛簹w感歲華,阿儂生小恨無家。傷心一樣同飄泊,凄絕東風葬落花。”“菊花香里快飛觴,斗韻分箋粉黛場。試問清才誰冠首,當時獨讓病瀟湘。”“涼月模糊香不溫,懶調(diào)鸚鵡掩重門。窗前悔種千竿竹,贏得斑斑漬淚痕。”“藥爐茶鼎篆煙浮,風雨幽窗一味秋。知否多情天亦妒,罰卿消瘦罰卿愁?!薄皟杭乙蚬约抑骼O春蠶自縛絲。了盡相思還盡淚,三生誤煞是情癡?!薄袄婊浔M不成春,夢里重來恐未真。漫道玉郎真薄幸,空門遁跡為何人?”
這七首全寫林黛玉,徐曼仙詩筆自況,工麗成“譜”。
俞平伯與《俞平伯論紅樓夢》
德清籍學者俞平伯(1900—1990),名銘衡,以字行。他是新紅學的奠基人,在紅學研究上的成果很多,舉凡考證、校訂和批評,都有涉及。
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是晚清大學者。俞樾對《紅樓夢》就有一些研究,事見《小浮梅閑話》。早慧的俞平伯在十二三歲時,就開始閱讀《紅樓夢》。1920年初,俞平伯與傅斯年一起赴英國留學,海行船上,他再次深讀《紅樓夢》。俞平伯對《紅樓夢》的理解已不比兒時,加上傅斯年每每用文學批評的眼光、藝術(shù)欣賞的角度與之討論,這給了俞平伯很大的啟發(fā)。翌年,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初稿完成,正為胡適補充紅學史料的顧頡剛,在與俞平伯的通信中談到了此事。俞平伯受到感染影響,也加入到討論之中。1923年,俞平伯的《紅樓夢辨》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1952年經(jīng)修訂后改名《紅樓夢研究》,由棠棣出版社出版)?!都t樓夢辨》在胡適《紅樓夢考證》的基礎上,把紅學研究又向前推進了一步。顧頡剛在序文中稱贊《紅樓夢辨》是以“實際的材料做前導”,用考證的新方法研究出來的“一部系統(tǒng)完備的著作”。書中的《〈紅樓夢〉底年表》曾被魯迅撮要采入《中國小說史略》一書,這立即引起學界廣泛關注。年輕的紅學家俞平伯名聲大振。
俞平伯曾有一個新奇的比喻:“《紅樓夢》好像斷紋琴,卻有兩種黑漆:一索隱,二考證。”30年過去,1954年,俞平伯的紅學研究方法受到質(zhì)疑。此后,他依舊默默地做自己的學問,其間輯錄出版了《脂硯齋〈紅樓夢〉輯評》,校訂出版了《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并為此書作了長序,還為中華書局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本作了后記?!拔母铩苯Y(jié)束,俞平伯又埋首于紅學研究,還寫成《樂知兒語說〈紅樓〉》隨筆若干篇,他的紅學地位一時隆盛。晚年,他被聘為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他的77萬字的紅學集成之作《俞平伯論紅樓夢》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和香港三聯(lián)書店聯(lián)合出版。
縱觀俞平伯的一生,家學有其因,文學有其源,紅學有其情,而用一個字概括便是“勤”。業(yè)精于勤,是對孜孜不倦的詮釋。用此來回答為什么德清人特別熱愛《紅樓夢》,無疑是最佳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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