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穎 王晉新
一部奇異家書——西方學界關于多達《人生指南》研究的啟示
劉 穎王晉新
提要: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西方學界關于加洛林時代研究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熱點,即圍繞著多達所撰著的《人生指南》一書所展開的持續(xù)探討。該文獻對于中世紀史、中世紀文獻學以及西方女性史研究具有相當大的史料價值。本文梳理了西方學界對此文獻的發(fā)現(xiàn)、整理和研究的歷程,并從史料學角度就其對中國學界關于加洛林時代歷史研究的一些啟發(fā)加以闡述。
﹡ 本文為國家社科重大課題“法蘭克時代核心歷史文獻的漢譯與研究”(項目批號:13&ZD10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關鍵詞:多達;加洛林時代;《人生指南》
[收稿日期:2015年2月5日]
8—10世紀的加洛林王朝史是西方中世紀史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并取得了蔚為壯觀的成就。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在研究角度、層次和史學觀念不斷調整和新史料不斷出現(xiàn)等多種因素的促進下,加洛林時代研究也在不斷走向深入和趨于細膩,其整體狀況發(fā)生巨大改觀,并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熱點領域。其中一個重要話題便是圍繞著多達(Dhuoda)所撰著的《人生指南》(Liber manualis)一書所展開的持續(xù)探討。相關研究涉及諸多學科、領域和層次,且為時漫長。鑒于目前國內(nèi)史學界對此文獻鮮有論及,本文結合西方學界的研究成果,從文獻學視角,對其加以梳理勾勒,以求從一個動態(tài)過程中看取西方學界對多達該書特征、內(nèi)涵、意義的認知,并就其給中國歐洲中世紀史研究的啟示提出一些看法,以期有益于對早期西方中世紀社會的探究。
《人生指南》為9世紀中葉法蘭克塞普提曼尼亞公爵伯納德(Bernard)之夫人多達寫給其長子威廉(William)的一封篇幅頗長的“家書”。整篇家書的撰著自841年11月30日始,于843年2月 2日方全部完成。全書包含緒論、正文兩大部分,正文共包含11卷,卷次如下:卷一,懷愛之神(loving God);卷二,三位一體之神秘(the mystery of Trinity);卷三,社會秩序及世俗之成功(social order and secular success);卷四,道德生活(moral life);卷五,神對其眷愛者之責罰(God’s chastisement of those he loves);卷六,賜福之功用(the usefulness of the beatitudes);卷七,軀體與精神之死亡(the deaths of the body and of the spirit);卷八,如何以及為誰祈禱(how to pray and for whom);卷九,解析數(shù)字(interpreting numbers);卷十,本書要點之概括(summary of the work's major points, more on the author);卷十一,詠誦“贊美詩篇”之益處(the usefulness of reciting the Psalms)。
該書是多達在其長子以一種類似“質子”(hostage)身份,被其父送往東法蘭克國王禿頭查理(Charles the Bald)宮中之后為他撰寫的。其內(nèi)容主要是教誨與訓誡,講述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應該如何修身、養(yǎng)性、為人、處世、進諫、效忠等安身立命的道理。為使自己的說理更具說服力,立論更具權威性,使威廉能夠尊奉和踐行,多達不僅大量引用了《圣經(jīng)》篇章、古代列位先知的事跡和中世紀早期各位教父的著述,甚至還有古典希臘羅馬先哲的一些作品;同時還以曼妙的詩文韻律、豐富的詞匯與想象以及復雜多變的數(shù)字學(numerologies)等各種技巧苦心孤詣地對行文加以修飾。1Dhuoda, Handbook for Her Warrior Son: Liber Manualis, ed. and trans. by Marcelle Thiébaux,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Introduction, p. 1.
多達撰著此書之初衷和要旨在于:以一位母親之身份,以家書之形式,向兒子威廉宣傳、弘揚和灌輸對上帝、父君和主公的忠誠意識,力圖告誡其子通過這些忠誠來換取自身之平安、事業(yè)之隆達和家族之榮耀。它展現(xiàn)出一位母親對其愛子的深深思念和眷戀,對其所處狀況的擔憂,對其未來的殷殷期盼,將加洛林時代一位貴族母親的期盼、希望和擔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時,此書行文又隱隱地折射出當時法蘭克社會動蕩變遷的現(xiàn)狀。
在西方諸種語言中,這篇文獻有著不同的稱謂,拉丁語將其稱為Liber Manualis,而英語諸種譯本則冠以各種介紹性的定語,如Handbook、Counsel或 Advice等等。一位西方學者指出,多達“將深藏于自身內(nèi)心世界之中的重重心事、渴望和悲傷統(tǒng)統(tǒng)展示了出來”,并“賦予這部著述一種建議、指南的形式,是專門為其子所書寫的一部有關道德和為人行事的指南”。2Peter Dronke, Women Writers of the Middle Ages: A Critical Study of Texts from Perpetua to Marguerite Pore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36.筆者依據(jù)該文獻主要內(nèi)容和意旨,以及國際學界對此文獻屬性的一致認同,并參照中國古代家訓、家書等體裁,將此文獻名稱譯為《人生指南》。就目前學界所掌握有關加洛林時代史料而言,《人生指南》一書無論其作者身份、性別,還是其書寫內(nèi)容、撰著體例都極具特色,是當時唯一一部由世俗女性著述的文獻,唯一一部由母親撰寫的“訓子家書”類著述。
目前學界所掌握該文獻的傳世抄本有三:文獻學將其分別稱為P、N和B抄本。其中最早為世人所知的是P抄本,此乃17世紀的對開紙抄本,現(xiàn)藏于巴黎的國家圖書館(Bibliotheque Nationale)。共計有90 張對開頁(folio),編號為Ms 12293。三種抄本中最古老者為N抄本,藏于法國尼姆市圖書館(Bibliotheque Municipale in N?mes),編號為Ms 393。抄錄成書時間為9或10世紀(也有人認為是11世紀初)。全文由秀美的加洛林楷書(Carolingian minuscule)抄錄,單行排列,而且裝幀十分精美,為當時通行的羊皮紙質(或犢牛皮紙)。不過這是一個殘本,共計為32張對開頁的篇幅中僅記載了9段殘篇。三種抄本中發(fā)現(xiàn)最晚但內(nèi)容最為完整的是B抄本。這部紙質抄本現(xiàn)保存于巴塞羅那中央圖書館(Biblioteca Central de Barcelone)之中,其編號為Ms 569,抄錄于14世紀,全書共計為120張對開頁(其中尚含有其他著述),雙行排列。在B抄本中,有P抄本和N抄本中所未見的1篇序言(prologue)和3段在P抄本中未載的正文。
《人生指南》雖在843年成書,然而在成書后數(shù)百年間的各種中世紀文獻中,未見對其有任何記載。該著述首次為后人提及是在1677年的一項文獻學研究成果中,即馬比雍(Jean Mabillon)所編輯的專門記述800—900年間各位圣徒行傳的《本尼迪克特諸圣徒行傳》(Acta sanctorum ordinis Sancti Benedicti)。3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New Medieval Literatures, Vol. 10 (2008), p. 200.為使此書內(nèi)容更為翔實,馬比雍補充了許多其他史料。在記述圖盧茲(Toulouse)的圣徒圣威廉(St William of Gellone)時,多達的《人生指南》才作為一項輔助文獻被提及,因為其中有許多內(nèi)容與這位圣徒的傳記有關,而這位圣威廉正是伯納德之父,即多達的公公。不過馬比雍在其文卷中所摘抄引用的多達著述僅8頁篇幅,取材于當時僅存于巴黎的多達著述的一部抄本,即P抄本。據(jù)馬比雍稱,這些摘抄是法蘭西大主教和學者馬卡(Pirrede Marca)贈送的。4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00.多達著述再次出現(xiàn),便是在馬卡出版于1688年的一部專著《馬卡論西班牙邊區(qū)》(Marca Hispanicasive Limes Hispanicus)中。文中提到多達丈夫伯納德曾任西班牙邊區(qū)公爵,但多達著述仍舊是作為一項邊緣性的佐證材料出現(xiàn),僅列為附錄的第14項。1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01.
《人生指南》第一次被視為文學作品是在1734年的《法國文學史》(Histoire litéraire de la France)中。該書以5頁篇幅對《人生指南》加以論說,認為此書是一部“值得敬重的一部充滿虔誠之心的文學作品”,2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Histoire litéraire de la France, Le Manuel de Dhuoda: Paris, Librairie de Victor Palmé, p. 202.應在法蘭西文學史中占據(jù)一席之地。這一評價很快成為法國文學史界對多達著述的基本判斷。此后,該文獻便被定性為“一位母親對其孩子們充滿基督教柔情之愛的一部作品”。3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02.
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光之后,到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有關多達著述的研究才取得一定進展。1886年,德利勒(L. Delisle)發(fā)表題為《論多達〈人生指南〉》(Le Manuel de Dhuoda)的文章。該文篇幅雖短,僅有4頁,但它不僅告知公眾多達著述中記載了“許多那個時代的詳情細節(jié)”,同時還將該著述藏于尼姆圖書館的一個新抄本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即N抄本。該抄本載有多達所書寫的一些詩歌,而在P抄本中這些內(nèi)容均為散文體。4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beaucoup de détailscurieux pour l’histoire de cetteépoque’, p. 203.這對于重新發(fā)現(xiàn)多達這樣一位中世紀女性拉丁語作家有重要的意義。
從學術史角度看,西方學界多達研究的第一項重要成果出現(xiàn)在1887年,邦杜蘭德(édouard Bondurand)以《加洛林時代的教育:多達的〈人生指南〉》為題將N抄本加以整理,刊行出版。并在導論中多次提到多達著述中所展示出來的母性,聲稱她擁有“一位賢妻良母的奉獻之心,以及所有人希翼一位女性所應擁有的一切”,并認為多達行文中那些蠻族化的拉丁語并未損害該書的吸引力,也沒有阻礙讀者被其行文所感動。而更為重要的是,邦杜蘭德指出多達行文之所以不具備古典的復雜文風,乃是因為多達本人的母性所致——她“并不想丟掉真實,這只是一部寫給一位年僅16歲的孩子的書信,沒有什么比抓住這位孩子的興趣更為重要的事情了”。5édouard Bondurand, L’éducation carolingienne: Le Manuel de Dhuoda, Paris: N?mes, 1887; repr. Geneva: Mégariotis Reprints, 1978, pp. 13-14, 17, 41-42; 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p. 204-206.邦杜蘭德的論說密切結合原始文本,有理有據(jù)。
1897年,貝克(Philip-August Becker)對該書進行了一番較為全面的研究。與他人不同的是,貝克對《人生指南》的結構予以了更多關注。他注意到在開篇之處,多達就提出了一份內(nèi)容目錄,將全部內(nèi)容分為11部分,每部分各有不同的主題和內(nèi)容。貝克認為,這清楚表明多達對其著述做了精心安排,然而其能力有限,未能實現(xiàn)這一初衷。但他強調,必須承認這種以目錄形式將著述內(nèi)容加以編排的重要性,這種安排本身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充分表明了多達作為一位稱職教師的地位。6Philip-August Becker, “Duodas Handbuch”, Zeitschrift für romanische Philologie, Vol. 21 (1897), pp. 73-101.
但應注意到,這一時期對多達著述的負面評價也相當盛行。在邦杜蘭德編輯的N抄本面世第二年,莫利尼耶(Auguste Molinier)就針鋒相對地指出,多達著述只是一部“小冊子”而已,其文風是蠻族的、笨拙的;所展示出的是一種華而不實的胡亂想象和晦澀難懂的理性。7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p. 206-207.兩年之后,庫爾斯(Godefroid Kurth)也對邦杜蘭德的評說加以駁斥,認為多達的書充斥著各種陳詞濫調,而邦杜蘭德為N抄本所冠的標題“加洛林時代的教育”有過度渲染之嫌。馬尼提烏斯(Max Manitius)在其1911年出版的巨著《中世紀時代的拉丁文學史》(Geschichte der lateinischen Literatur des Mittelalters)一書中,雖承認多達是一位憂心忡忡的母親,認為“母性之愛在驅使著多達的運筆,因為其心中感覺到了極度的麻煩災難”,然而他認定多達之文筆是一種無視規(guī)范語法、充斥著各種錯誤的大眾式拉丁語,且對古典作品幾乎是一無所知。最為重要的是,他對多達是否為其著述的唯一作者提出質疑,認為在多達身邊一定有一位自己的家宰(court chaplain)為其提供幫助。1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07.
這一時期,在多達研究中還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趨勢,即將其視為一位加洛林時代的詩人。這種觀點始于特勞貝(Ludwig Traube)在1888年的研究。然其主要關注點并非多達的詩賦才情,而是該文獻中所傳達出來的各種有關詩歌的信息,因為多達引用了一些佚名人物的詩歌。2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13.1893年,休謨(J. Huemer)對多達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進行了研究,對其詩歌才賦給予一定認可,但也對其拉丁語水平進行詬病。在其文中,多達的拉丁語常常被作為負面的案例。3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14.1908年,著名學者邁耶(Wilhelm Meyer)對多達詩歌展開研究,認為其中混雜著各種語法和句法的毛病,因而閱讀其作品絕非是一件令人愉悅之事。4Juanita Feros Ruys, “ ‘Mater Litterata’: Considerations of Matenity and Latinity in the Post-Medieval Reception of Dhuoda’s ‘Liber Manualis’,” p. 215.而他的這一論斷對后世影響頗巨,長期以來幾乎沒有受到過重大挑戰(zhàn)。5Peter Dronke, Women Writers of the Middle Ages: A Critical Study of Texts from Perpetua to Marguerite Porete, p. 36.
總體而論,19世紀末期至20世紀中葉,西方學界對多達著述的研究主要局限于文獻學家和文學家兩個群體之中,其關注程度雖較之以往有所上升,但也始終不溫不火。主要關注點為多達的語言水準高低、詩賦才情如何、巴黎和尼姆兩個版本的異同以及其是否為唯一作者等問題上。筆者以為,時至今日,這些研究成果仍不能小覷。這些研究者皆為文獻學、版本學、語言學和文學領域的專家,其認知、評說、批判和論斷均具有相當高的專業(yè)水準,在學術史中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地位。
20世紀中葉以降,有關多達著述研究發(fā)生了劇烈變化,使多達及其著述的“歷史命運”發(fā)生重大轉機。
1950年,科多里亞尼(Alfred Cordoliani)發(fā)表文章,其中含有一部藏于巴塞羅那多達著述新抄本的信息。這引起了弗尼特(André Vernet)的關注,他連續(xù)發(fā)表文章對這部抄本進行辨識與評價。他的評價雖與以往學界的認知并無多大差異,但重要的是,他向世人宣布在巴塞羅那發(fā)現(xiàn)了一部14世紀初期多達著述的第三種抄本,即B抄本。這一抄本在內(nèi)容上被學者認為較之前兩種抄本要更為豐富,也更加準確。還有一點值得關注,即該抄本是與其他中世紀著名教誨文獻一道被抄錄的,其中包括阿爾昆的《論美德與邪惡》(De virtutibus et vitiis),這大概是加洛林時代最為著名的王公寶鑒性的著述。此外還有阿爾昆的另一部著述——Disticha Catonis,而這是學術界所公認的中世紀基督教教育史上的扛鼎之作。這似乎表明,多達的著述在中世紀就已被視作一部說教著述。6Dhuoda, Handbook for Her Warrior Son: Liber Manualis, ed. and trans. by Marcelle Thiébaux, introduction, p. 38.
1958年美國學者卡巴尼斯(Allen Cabaniss)撰寫了一篇名為《多達的哀鳴,第一位法蘭西女性作家》的論文。7Allen Cabaniss, “The Woes of Dhuoda, or the France’s First Woman of Letters,” Missippi Quarterly, Vol. 11 (1958), pp. 38-50.這是筆者所查閱到的英美學界專門探究多達的第一篇重要歷史學學術文獻。其主要特點,一是將多達個人情感同其家庭和時代結合起來加以論說,二是將多達著述同加洛林時代其它史料文獻加以結合,相互印證。
1975年,法國巴黎大學教授里奇(Pierre Riché)在長期細致地辨識、校訂和整理編輯工作之后,出版了堪稱完本的《人生指南》一書。首先,版本勘定。它是在對多達著述3個抄本進行全面比照、???,對各種抄本之短長加以判定,最后以B抄本為基礎,形成了一部完整的編輯校勘定本。書名為Manuel pour mon fi ls。其次,整理編輯。憑借深厚的功力和對各章內(nèi)容精確的把握,在辨明各個章節(jié)間的松散邏輯關系的基礎上,里奇將以往諸抄本的內(nèi)容重新加以編排,分為11卷,從而確定了《人生指南》一書的整體架構。這一工作得到了西方各國學者的一致認可。復次,注釋詳盡。里奇對多達著述從版本到行文的具體內(nèi)容進行了全面而細致的注釋,內(nèi)容涵蓋語言學、文獻學、神學(其中包含圣經(jīng)學和教父學)和歷史學等諸多領域。同時還以列表方式,將其行文中600余處所涉典故、文獻的出處一一予以顯示。再次,精深研究。該校訂本附有一篇篇幅甚長的導論,對作者身世、撰著背景、語言文字、駕馭能力、主要宗旨、價值取向、著述屬性和史料價值等加以透視。這篇導論學術含量極高,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非常有益的提示。最后,全面迻譯。在編輯整理這部著述的同時,里奇還同其他兩位學者弗利吉勒(Bernad de Vregille)和蒙德斯爾(Claude Mondesert)一道將其從拉丁文迻譯為現(xiàn)代法語,一同刊行出版,并被收入一套關于古代教父和中世紀早期哲學家和神學家著述的叢書之中。1991年,根據(jù)學界的反應和自身的進一步反思,里奇又修訂了該文獻的校訂本。
里奇這一系列工作包含了文字學、文獻學、史學研究和翻譯學等諸學科工作,頗具“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風范,國際學術界對里奇的工作給與了極高的評價。牛津大學著名中世紀學者哈德利爾(J. M. Wallace-Hadrill)曾指出:“在對多達的認知和評價方面,里奇邁出了第一步也是非常關鍵的一步?!?J. M. Wallace-Hadrill, “Dhuoda: Manuel pour mon Fils by Pierre Riché,”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 92, No. 364 (1977), pp. 640-641.而美國學者尼爾(Carol Neel)則明確指出,里奇編輯整理工作將此前對多達著述的使用限制,如對其作者地位的種種懷疑,通通推翻。2Dhuoda, Handbook for William: A Carolingian Woman’s Counsel for Her Son, trans. by Carol Neel, Washington, D. 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1999, introduction, XII.
繼里奇之后,英語學界也出現(xiàn)了多達著述的兩種譯本。1977年,美國年輕學者埃倫(Bowers, Myra Ellen)將多達著述首次譯成現(xiàn)代英語,題為《多達的“人生指南”:一位9世紀母親對其子的訓誡》(The ‘Liber Manualis’ of Dhuoda : Advice of a Ninth-Century Mother for Her Sons)。這一譯著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這部譯著并非以里奇的校勘本為依憑,而是根據(jù)3個抄本文獻的膠卷文本;二是這部譯著乃是美國天主教大學的一篇文獻學博士學位論文,后由該大學正式出版。雖然此書在國際學界獲得的評價并不高,但其畢竟獨自完成了對《人生指南》一書的翻譯工作,其文字非常忠實于該文獻的拉丁原文和多達本人那種混亂、絮叨的風格。3Clella Jaffe, “Dhuoda’s Handbook for William and the Mather’s Manual Tradition,” in Molly Meijer Wertheimer ed., Listening to Their Voices: The Rhetorical Activities Of Historical Women, South Carolin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77, p. 181 and p. 195.而且從語言、語法、文化背景及寫作類型等諸方面,對該文獻展開解析,其中不乏可圈可點之處。1984年,馬恰德(James Marchard)也出版了一部多達著述的英語節(jié)略譯本,不過這部譯著取材于邦杜蘭德所編輯的N版本。然由于N版本不能令人滿意,實際上幾乎無法使用。4J. M. Wallace-Hadrill, “Dhuoda: Manuel pour mon Fils by Pierre Riché,” pp. 640-641.故而此英語節(jié)略譯本的價值僅局限在版本學方面。
應當說,20世紀晚期西方學界對多達及其著述的關注,還是由里奇1975年版本所引發(fā)的。依據(jù)里奇??北?,各種西方語言的譯著紛紛問世。除了歐洲大陸的意大利文、德文等譯著之外,1991年,美國學者尼爾以《一位加洛林母親多達為其子威廉所撰寫的處世指南》為題,以可讀性極強的筆法將《人生指南》迻譯為現(xiàn)代英語,并被列入由著名學者諾貝爾(Thomas F.X. Noble)所主編的弗吉尼亞大學《中世紀文獻譯叢》中。1998年,英國劍橋大學又推出了另一位美國學者希波克斯(Marcelle Thiébaux)所完成的另一部現(xiàn)代英語譯本:《多達為其作為武士的兒子威廉所撰寫的〈人生指南〉》,并被列入“劍橋中世紀經(jīng)典叢書”中。1999年,尼爾譯著重印刊布,并附有一篇新的后記。這兩部英語譯著在推動當下英美學界該領域的研究發(fā)展方面作用極大。有學者稱這兩部譯著的相繼問世是英美學界對法蘭克時代和婦女為西方文化所作出的貢獻予以關注的一個重要標志。5Marie Anne Mayeski, Review: “Dhuoda, Handbook for William: A Carolingian Woman’s Counsel for Her Son, trans. Carol Neel. Dhuoda, Dhuoda, Handbook for Her Warrior Son: Liber manualis, ed. and trans. Marcelle Thiebaux,” Speculum, Vol. 76, No. 2 (2001), p. 437.
這兩部現(xiàn)代英語譯本具有很多相似之處。其一,兩位譯者皆有美國學術語境之背景。其二,兩部譯著所依據(jù)版本皆為里奇之校勘拉丁文本,只不過尼爾所依據(jù)的是1975年版,而稍晚出的希波克斯則使用的1991年新修訂本。其三,二人譯作均認真、準確,均將拉丁語轉化為通暢的現(xiàn)代英語,同時又保留了這部9世紀文獻原有的基本風貌。其四,在肯定里奇導論的基本評價的同時,二人都做了必要的補充,從而對多達撰著此著述的歷史語境、政治狀況和社會背景予以更充分的展示,對多達本人撰著此書時的心境、緣由做了多維度的細密梳理分析,并結合文本內(nèi)容對這部文獻的結構、類型和文學特征做了辨析,對多達的作者地位加以雄辯的論說。其四,二者對西方學界關于該文獻研究的最新進展和成就均加以及時吸收和反映。
這兩部英譯本的不同之處和特色,在筆者看來有以下幾點:第一,對讀者的預設不同。尼爾意在提供一部面向學生或公眾的可讀性較強的譯本;而希波克斯則期望在保持一定可讀性的基礎上,提供一部含有較高學術價值的文本。故而二人所顯現(xiàn)出來的文風便有所不同。前者更為平實,更多口語化色彩;而后者更注重文采和學術含量——希波克斯還將原文中那種離合體格式(the acrostic format)詩歌保留下來。第二,鑒于預設受眾群體之不同,兩部譯著的導論在長度、重心和深度方面亦有所不同。尼爾譯著之導論有20頁,但希波克斯的導論則要長兩倍;尼爾在其91年版的導論中雖具有相當?shù)膶W術含量,但其重心在于將多達本人及其著述概況以簡明流暢的語言向讀者加以介紹;而希波克斯長達40頁的導論則更像一篇專題論文,介紹比較充分,分析更為細密透徹,特別是注重吸收和反映學界當下的研究成果。需要指出的是,尼爾在1999年再版后記中,添加了自己對近些年來學術界相關研究的進展狀況及成就的分析。第三,兩部英譯本的最大差異是,希波克斯采用了以對開本方式將英文譯著與拉丁語原著逐頁對照的形式,使譯著對于那些力圖對兩種文字間差別有所了解的特定讀者具有一定助益,這對從事這一領域研究的學者和研究生們具有重要意義。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言:“希波克斯的工作之價值是無法估量的”,因為拉丁—英語對照譯本,“對于那些仍舊在閱讀拉丁語方面是生手的研究生來說,使其可以直接接觸原始文本;而對那些具有相當水準的研究者來說,有一本確定的編輯文本在手,供其隨時閱讀也是一件欣慰之事”。1Marie Anne Mayeski, Review: “Dhuoda, Handbook for William: A Carolingian Woman’s Counsel for Her Son, trans. Carol Neel. Dhuoda, Dhuoda, Handbook for Her Warrior Son: Liber manualis, ed. and trans. Marcelle Thiebaux,” p. 437.
20世紀晚期以來,西方學界對于多達著述的探究發(fā)生了深刻轉變。究其緣由,既由于各種版本的涌現(xiàn),也同西方史學界二戰(zhàn)以來的學術變化調整和進步有關。特別是社會史、家庭史、女性史等思潮對西方史學的沖擊,使眾多英美史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合適的研究對象,致使多達著述逐漸顯現(xiàn)出一種別具一格的色彩和非同一般的意義。筆者在國外學術網(wǎng)絡查得近百種著述與多達著述有關,對其評說也同以往評說迥然相異。下面列舉數(shù)例加以介紹。
(一)加洛林史研究。專門從事該領域研究的學者對多達著述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對其價值和意義予以首肯,并及時地將其作為一種獨特而重要的基本史料運用于史學研究之中,進一步深化了對加洛林時代歷史的認知。如在政治史研究領域沉潛多年,成就頗巨的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尼爾森教授(Janet L. Nelson),就將多達著述置于虔誠者路易(Louis the Pious)死后,羅泰爾(Lothar)、日耳曼路易(Louis the German)、2虔誠者路易(778—840年),查理大帝(Charlemagne)之子,加洛林王朝第二代皇帝(814—840年);羅泰爾(795—855年),虔誠者路易之長子,皇帝(817—855年);日耳曼路易(806—876年),虔誠者路易之三子,巴伐利亞王(825—876年);丕平二世(823—864年),虔誠者路易之孫,阿基坦王丕平一世之子。禿頭查理和丕平二世(Pepin II)等4位皇子、皇孫為瓜分其父皇權勢和版圖而展開的激烈爭斗背景之下進行考辨,指出盡管其外表蒙有一層濃厚的宗教說理色彩,但其基本性質仍是一部現(xiàn)實的政治著述,并指出多達乃是一位卓越不凡的具有“自我意識和藝術才華的知識女性”,一位完全符合葛蘭西“有機的知識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概念的女性。1Janet L. Nelson, “Organic Intellectuals in the Dark Ages?” History Workshop Journal, No. 66 (2008), pp. 1-17.同時她還將多達著述與同時代大量的年代記、編年史文獻相互印證,對西法蘭克王國政治運行基本狀況和貴族階層所居政治地位和作用進行探究。2如在其名著《禿頭查理》(Charles the Bald, Longman, 1992)一書中,尼爾森對多達及其伯納德家族就多有論及。享有盛名的劍橋大學的麥基特里克(Rosamond Mckitterick)教授,將多達著述作為考察、辨識當時所謂的加洛林文藝復興和文化整體水平的一份十分重要的史料文獻,并將《人生指南》作為一個強有力的例證,據(jù)以認為現(xiàn)代史學界很可能對法蘭克時代文化發(fā)展水平的評估偏低。3Rosamond Mckitterick, The Carolingians and the Written Wor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 223-25.
(二)社會史研究。20世紀中葉以降,西方史學一大變化就是社會史的勃興,其中家庭史、家族史成就尤為顯著。而出自于豪門貴婦多達筆下的這部著述遂成為加洛林時代社會史研究的一個重點對象。博恰德(Constance B. Bouchard)教授將該文獻視為一份極為獨特而珍貴的史料,“因為這是一部女性撰寫的著述,而這位女性通過婚姻從一個家庭轉入另一個家庭可能會對當時的家庭結構和義務有著精確體認,故而其著述對于我們認識當時人們?nèi)绾握J識家庭結構的觀念有著極大價值”。4Constance B. Bouchard, “Family Structure and Family Consciousness among the Aristocracy in the Ninth to Eleventh Centuries,” Francia, Vol. 14 (1986), p. 639.通過仔細梳理,博恰德從中辨識9世紀法蘭克貴族自我意識、家族觀念、父權制大家庭等各個方面的寶貴信息,從而進一步申明法蘭克貴族階層早在加洛林時代就已形成。這一結論對于以往史學界認定法國貴族集團是在12世紀前后形成的傳統(tǒng)觀點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同時,他還從多達著述中汲取了許多重要素材,并與當時其他諸多文獻相互參照,建構起伯納德家族完整的家族譜系,而這是法蘭克時代僅有的幾個貴族譜系之一,故而極為珍貴。5Constance B. Bouchard, “Family Structure and Family Consciousness among the Aristocracy in the Ninth to Eleventh Centuries,” p. 641.多達著述對各種與家族相關的事件都有一些情感上的反映,并對家庭榮譽和內(nèi)聚力以及自我意識做了詳盡描述。故而有的史家認為這份文獻是中世紀英雄傳奇文學產(chǎn)生之前的一座具有史詩意義的豐碑,是多達展示自己家族的一種方式,也是加洛林時代一種樸素史詩般的記載。同時,這部私人編年史還記載著多達為家族的崇高地位和權力所做出的爭辯,故而完全可以作為一部具有象征意義的家譜。6Dhuoda, Handbook for Her Warrior Son: Liber Manualis, ed. and trans. by Marcelle Thiébaux, Introduction, p. 38.
(三)女性史研究。發(fā)現(xiàn)“她和她們”的故事的女性史(herstory),是西方社會史與女性研究的交叉點,也是一個極為活躍的學術增長點。多達著述中那些豐富充沛的自我情感和自我意識的表露對女性學家和女性史研究者們來說,是一處亟待開發(fā)的巨大寶藏。身為人妻、人母的多達所撰著的這部極具私人性的著述,對于探究加洛林時代已婚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母親身份與角色以及女性與父權社會之間關系等方面的價值與意義是不言而喻的。筆者注意到該文獻的3部現(xiàn)代英語譯本均出自于女性之手,而希波克斯就是當今美國專門研究婦女史的著名學者。英美學界在這方面研究成果中,最突出的有克勞森(M. A. Claussen)7M. A. Claussen, “Fathers of Power and Mothers of Authority: Dhuoda and the Liber manualis,” French Historical Studies, Vol. 19, No. 3 (1996), pp. 785-809.和徹瓦圖克(Karen Cherewatuk)撰寫的論文,8Karen Cherewatuk, “Speculum Matris: Duoda’s Manual,”Florilegium, Vol. 10 (1988-91), pp. 49-58.而加弗(Valerie L. Garver)所撰寫專著《婦女與加洛林世界的貴族文化》(Women and Aristocratic Culture in the Carolingian World)通篇都以多達著述為基本史料之一。9Valerie L. Garver, Women and Aristocratic Culture in the Carolingian World,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9.諸位學者雖承認加洛林時代仍是一個父權家長制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但女性特別是母親在家庭中的地位與作用仍不可小覷。多達著述中雖充滿著諸多女性的謙卑之詞,但其話語中又流露出一位母親的堅韌頑強精神,二者之間形成了一種令學者們深感疑惑的張力。徹瓦圖克指出,在一個對婦女來說極其陰暗、充滿暴力的歲月,在一個連大多數(shù)修道人士都從外部世界退縮的時代,多達的這部指南卻敢于面對基督徒的世俗生活,并承負起一位母親的責任。有人言,在羅馬向中世紀轉變時期,在兒童撫養(yǎng)方面最為重大的變化是“母親的撫養(yǎng)角色”的凸顯,多達著述就是這一轉變的強有力的證明。連深深愛戴自己母親的圣奧古斯丁都曾懼怕對家庭的依戀會對自己獲得拯救的目的構成妨礙,可多達卻斷然采取了全然不同的立場,令人信服地主張家庭關愛、尤其是母親關愛是子女們獲取拯救的途徑。對多達這部指南的最合適的評價就是它通篇折射出了一位母親對其孩子的深深摯愛。這部充滿著母親的期望與擔憂的作品乃是中世紀早期女性作家中將個人的聲音和目的加以完美結合的最為清晰的代表之作。1Karen Cherewatuk, “Speculum Matris: Duoda’s Manual,” p. 56.
但是,多達的著述也為女性史研究提出了新的問題。私人和精神語境下的性別建構(the construction of gender)是女性史學關注的重心。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初,女性史學家們往往注意挖掘婦女政治和經(jīng)濟史方面的史料,而80年代后期,特別是90年代以來,女性史家們更加關注社會史和心態(tài)史方面的內(nèi)容。但隨著中世紀婦女研究開始將目前各種研究方法同心理分析和宗教人類學的方法加以整合之后,便對長期流傳下來的史料提出了新的質疑。與此同時,由于對結構主義語言學解釋局限的認識逐步加大,從事中世紀研究的學者們開始意識到中世紀的性別范疇似乎更為復雜,而與現(xiàn)代文化建構中的性別概念關系不大。2Dhuoda, Handbook for William: A Carolingian Woman’s Counsel for Her Son, trans. by Carol Neel, pp. 155-156.
(四)教育史研究?!度松改稀芬粫晃鞣綄W界譽為有關子女教育的開山之作。它是在一個動蕩暴亂時代中,一位加洛林時代母親所撰寫的一部有關訓誡兒子如何生存、處世、行事的指南性的獨特著述。其目的是對兒子的生活和道德予以指導,向其灌輸一個人應當遵循符合自己身份行事和虔誠信仰的各種基本準則,要求他既要效忠父親、君主,更要信仰上帝。其教誨內(nèi)容涉及到宗教、世俗、忠誠、尊重、處世、家族、親情、知識、上進等諸多方面。通過精心地謀篇和盡量對適合教育對象的語言、事例的選擇,多達顯示出了一定的教育策略和書寫方式。而這些教育的價值取向和方式、內(nèi)容、手段、語言都是加洛林教育史研究的重要史料。還有一點,即多達何以能夠完成這一工作,她本人所受到的教育經(jīng)歷和資質究竟如何,也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如果對這些內(nèi)容加以深入考究的話,就會對當時的教育狀況,至少是世俗貴族階層的教育狀況有一個不同于以往歷史認知的全新判斷。尼爾指出,過去的8年間,中世紀女性研究的一個嶄新領域是母親育兒理論的歷史和實踐,而在這一點上,多達著述具有極為寶貴的唯一性價值。3Dhuoda, Handbook for William: A Carolingian Woman’s Counsel for Her Son, trans. by Carol Neel, p. 156.
(五)語言文學史研究。同那些年代記、編年史之類的史學著述不同,《人生指南》一書本身并不是一部史學作品,而是一部具有極高史料價值的文學類作品,故而文學史家們對其也極為關注,并得出了相當重要的結論。首先,晚近相關研究均認定這部作品的語言所呈現(xiàn)出來的種種不合乎經(jīng)典拉丁語規(guī)范的現(xiàn)象,并非如傳統(tǒng)文獻學家們所言乃是多達本人水平太低所致,而是由于當時整個社會的語言正處在一種變遷過程之中,即古典拉丁語向羅曼語過渡狀態(tài)之中。當時僅有教會人士仍在使用規(guī)范的拉丁語從事寫作,而廣大民眾在日常交往中,則使用各種具有土語方言特征的拉丁語。多達著述所使用就是這種具有時代特征的語言。語言是文化和社會變遷的載體,就此而言,《人生指南》是一部反映語言與時代雙重變遷重要的歷史文獻。其次,對多達作家身份的認可。眾多學者均認為多達是中世紀西方社會的第一位女性作家,也是第一位世俗女性作家。這在著名學者德隆克所撰寫的專著《中世紀女性作家》專門為多達所設置的第二章中闡述得最為充分。同時,他就多達著述文體、修辭、寫作技巧、女性及母親形象等展開了全面分析,其結論頗具權威性。4Peter Dronke, Women Writers of the Middle Ages: A Critical Study of Texts from Perpetua to Marguerite Porete, pp. 36-84.而在《傾聽她們的聲音》(Listening to Their Voices)一書中,刊載了年輕學者賈菲(Clella Jaffe)所撰寫的一章,從修辭學視角對這部著述所呈現(xiàn)出來的作者與讀者、母親與兒子和教育者與受教育者等多重關系進行辨析,指出多達修辭極具女性特征和魅力,特別是她獨創(chuàng)的那種母親說教體的修辭更具特色。并認定多達著述很可能就是現(xiàn)代西方社會普遍流行的禮儀教育著述的早期形態(tài)。1Clella Jaffe, “Dhuoda’s Handbook for William and the Mather’s Manual Tradition,” p. 181 and p. 195.
(六)神學史研究。加洛林社會是一個處處彌漫著基督教崇拜的歷史空間,當時人們的精神世界全然被上帝神光所籠罩,就連史家們津津樂道的所謂“加洛林文藝復興”,也是以基督教崇拜不斷升華為主要標志的。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的多達著述自然也具有一種濃厚的宗教和神學色彩。在對威廉的說教、訓誡中,多達曾明確指出她所關心的不僅僅是其在世俗世界的成功,還有其精神世界的成長和靈魂拯救。她大量運用圣經(jīng)典故和各位先知、圣徒的著述作為自己說理的根據(jù),并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諸多經(jīng)典加以新的詮釋。作為一位世俗女性,多達對神學經(jīng)典的運用、闡釋與當時那些教父們有著諸多不同和差異。因而在解讀多達著述時,神學便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角度。著名學者梅耶斯基獨具慧眼,對此極為敏感,在對多達著述的辨析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值得探究的話題,產(chǎn)出了一系列學術成果,特別是在1995年出版了一部名為《多達:9世紀的一位母親和神學家》(Ninth Century Mother and Theologian)專著,這也是第一部對多達著述研究的長篇學術專著。依據(jù)神學理論應當是“深深植根于生活和行為之中,并且也是生活和行為所導致的結果”這種現(xiàn)代“實踐神學”的理念,馬耶斯基從釋經(jīng)學(Biblical Exegesis)角度出發(fā),將多達作為一個鮮活的歷史個案進行全面研究,不僅得出多達是一位實踐型神學家的結論,而且還辨識出她在許多方面的創(chuàng)新之處,進而使當下對早期中世紀時代的釋經(jīng)學的復雜狀況的認知得到加深和豐富。2John Contreni, Review: “Dhuoda: Ninth Century Mother and Theologian,” Speculum, Vol. 72, No. 4 (1997), pp. 1197-1198.馬耶斯基本人雖聲稱自己的研討、探究并不受女性學方法的影響。但她希望人們不要忘卻這一個事實,即這部書是一位女性所撰著的,也不要忘記多達在撰著此書時所付出的強烈個人情感。其神學意識中強烈的個人品性或許可以映現(xiàn)出當時女性神學的某些特征。這些都或許可以揭示出女性“遺失的歷史”的部分內(nèi)容。3Marie Anne Mayeski, Ninth Century Mother and Theologian, Scaranton: University of Scranton Press, 1995, p. 5 and p. 7. 除此著述和前述評論外,馬耶斯基還撰有《論基督徒之美德和道德生活:塞普提曼尼亞的多達,其實踐神學和對圣經(jīng)的詮釋》一文,參見Marie Anne Mayeski, “The Beatitudes and the Moral Life of the Christian: Practical Theology and Biblical Exegesis in Dhuoda of Septimania,” Mystics Quarterly, Vol. 18, No. 1 (1992), pp. 6-15。
通過梳理西方學界關于多達著述的研究,我們可以獲得多方面的啟示。
(一)從史料入手,從事史學研究。史料之于史學研究具有根基性的價值和意義,此乃歷史學這門知識、學問或學科特有性質所致。然而在早期西方文明史研究領域,國內(nèi)學界欠缺甚多,絕大多數(shù)研究成果的立論根據(jù)皆為歐美、蘇聯(lián)史學界的學術文獻,而非第一手史料文獻,存在著一種對歐美、蘇聯(lián)學界成果嚴重依賴的局面,進而造成在諸多重要事件、過程、人物、情境語焉不詳,模糊不清,甚至嚴重缺失的情況下,各種各類的斷然性結論卻聳立在這一領域歷史認知終端的怪異現(xiàn)象。欲使這一狀況發(fā)生改變,途徑甚多,但核心應是大力加強對原始史料文獻的搜集和掌握。當然,有關這一時期的史料種類與形態(tài)具有多樣性,而以文字形態(tài)留存下來的書面文獻是所有史料中最為珍貴的種類之一。一方面它所蘊含、傳遞的歷史信息更為豐富,更為深刻;另一方面它自身獨具的形態(tài)和水平本身也是加洛林時代西方社會存在狀態(tài)和文明變化、演進的一種展示。因此書面文獻史料成為今人對加洛林時代認知、重構、判斷的最為重要的依據(jù)和材料。換言之,對史料文獻,特別是核心歷史文獻的占有量大與小、種類的多與少,以及對其分析研究的深度如何,是衡量當今中國學界在該領域學術研究是否有所推進、成熟與否、水平高低的一個重要指標。西方學界在整理、編輯和解讀等方面,對多達著述的傾力投入進而推動加洛林史研究向一個新的水平和層次的發(fā)展,給予我們同樣的啟示。
同時,史料文獻本身也是一個需要建設的領域。沉寂數(shù)百年之后,多達著述之所以逐漸地為后世所知、所關注和研究,就是依賴于人們對其3個抄本的不斷發(fā)現(xiàn)。正是尼姆N抄本的發(fā)現(xiàn),推動了19世紀學界對多達研究的發(fā)展。而在20世紀后半葉,西方學界對《人生指南》關注、研究的熱度持續(xù)上升,則同里奇對3種拉丁語抄本的整理、編輯、翻譯所付出艱辛勞作密不可分。法、德、意、英諸種譯本接連問世,方令這一文獻成為學術研究的史料素材,并使其受眾大為擴展,進而推動西方史學界乃至其他相關學科對多達及其著述的研究持續(xù)發(fā)展,逐步深入。
(二)研究視野的拓展與原始文本的細密分析。書面文獻史料所蘊含、傳遞的歷史信息雖然豐富,然其所蘊含的深層內(nèi)涵和全部價值又并非是以一目了然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其價值與意義的顯現(xiàn)尚需后人加以正確的解讀。20世紀晚期以來,西方學界在對《人生指南》解讀中,為了準確地了解、把握、闡釋多達的情感訴求、母性情懷、價值取向和該文獻的篇章架構、語言藝術,從社會史、家庭史、女性史、教育史和文學史等諸多視角、維度進行透視與探析,大大深化了對這一文獻的認知程度,使其價值與意義得到更為充分的彰顯。其中從釋經(jīng)學、修辭學角度所進行的探索,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但更應看到許多西方學者在從事這一研究中還有一個特點十分突出,即對多達原著反復揣摩,細密辨析,各種觀點或結論均從原始文本的話語中析出,罕見空泛之論。這當值得中國學界加以借鑒、學習。當然西方學者的種種觀點也是見仁見智,是否得當,是否存在“低估”或“過度”詮釋的現(xiàn)象,也值得中國學界予以認真思考。
(三)繼續(xù)研究的空間。雖經(jīng)數(shù)十年深入研究,但西方學界遠未窮盡多達著述的豐富內(nèi)涵,其各種認知也并非都是毫無瑕疵的終極結論。筆者認為,這一研究領域仍存在著繼續(xù)深入探究的可能與空間。西方學界雖將這部出自一位世俗女性之手的著述視為極為罕見的珍貴文獻,然前后數(shù)百年間這類著述中僅有此書流傳于世,換言之,它僅是一個孤例。那么,它能否或者說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認定為是對當時法蘭克社會的真實寫照,多達本人書寫內(nèi)容又在多大程度上真實地顯現(xiàn)出當時西方女性的整體狀況,都值得深思和考證。多達著述在揭示中世紀早期,特別是大變革時代的加洛林王朝社會生活方面具有“一葉知秋”的功用,但也有一個必要前提,須將這部著述同加洛林時代的各種年代記、編年史、圣徒傳記(Hagiography)等傳世史乘相互參照,來看取其對加洛林時代,特別是對當時上層社會的反映。這些反映并不局限于該著述以文字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訴求層面,而且還體現(xiàn)在外部現(xiàn)實世界對這些主觀訴求所予以的回應中,尤其是這二者之間所形成的巨大差異,更能令史家們對當時法蘭克社會整體運行實況產(chǎn)生深刻的認知。此外,從體例和內(nèi)容而言,多達這部《人生指南》當屬訓子家書一類。而在宗法家族觀念傳統(tǒng)極為濃厚的中國,此類著述不絕如縷,數(shù)量眾多。雖名稱不一,有家訓、家書、家令、家戒、家約、家儀等,但其內(nèi)涵主要是家庭長者對后輩提出的為人處事、安身立命的要求或訓誡,涉及勵志、勸學、修身、處世、治家、孝慈、交友等諸多層面??梢哉f家訓是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的集中表達,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筆者以為,若將中國家訓類著述和多達著述置于一種特定范圍之中進行一番專門比較研究,既可以使中國、西方基督教家庭倫理教育之同異得到確切真實的展現(xiàn),使雙方各自特征得到更為充沛透徹的剖析,也能使中國、西方基督教這兩大世界文化體系的比較研究在一個可以實際操作的具體層面上得到落實,從而加深史學比較、文化比較的深度,提高其整體研究水平。
[作者劉穎(1985年—),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長春師范大學圖書館助理研究員,吉林,長春,120031;王晉新(1957年—),東北師范大學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責任編輯:徐家玲)
【中國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