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
一
衛(wèi)曉是我的同學(xué)。是一個同我一樣缺失父母的人。只不過我是死了媽媽,她是父母離異。我們在老師和同學(xué)眼里是臭味相投的一對。我們總是逃學(xué)一起出去玩,逛街或上網(wǎng)吧,再就是上迪廳買瘋。從我們的友誼上看,我投靠她是一點都沒有問題的。
我站在街邊的電話亭里,舉目茫然。衛(wèi)曉家里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一間一間的音像店閑逛,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感覺累極了,從身體到心里都很累。天越來越黑。我想如果今天衛(wèi)曉一直都不在家,我到哪里去呢?真的要到火車站的椅子上睡一覺嗎?那也許是件浪漫的事,沒經(jīng)歷過的事都是浪漫的。但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人,那個熟悉的身影讓我的浪漫想法成了一種假設(shè)。我沖著她走過去,我說,衛(wèi)曉,再見不到你,我就要瘋了。在這里遇到衛(wèi)曉也不算太巧,音像店一直是我們的出沒之地。
衛(wèi)曉說,小可,這么晚了,你怎么還能出來,你的警察老爸還不打斷你的腿。
我說,不是打斷腿,而是要肢解我。如果我再不逃出來,我就要死了。
衛(wèi)曉說,你逃出來,不回去了?那你老爸——
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我餓了。
我們在一家餃子館前停下來,我說就這家吧,如果再不進食的話我就要昏倒了。我們要了三個菜,一斤三鮮餡餃子,還要了一瓶啤酒。
衛(wèi)曉說,你是餓傻了吧,要這么多太浪費了。
我說,我餓,我能吃。然后低下頭狼吞虎咽地開始猛吃。衛(wèi)曉慢條斯理地一邊吃一邊跟我說著最近出了很多林志穎的盜版碟。她還說要為她心中的偶像做點實事,要把這種盜版碟通通買來然后銷毀。她說,我寧肯不吃不喝也要這么做。我看著她一臉陶醉和崇拜的騷樣。
我說,我才不呢,我填飽了肚子才能干別的事。再說,趙傳喜歡的就是憂郁。憂郁是他的特質(zhì)。沒有盜版碟這種讓他憂郁的事,他還可愛嗎!我真無法想像趙傳那一張抽巴的臉成天堆起一臉陽光嫵媚的笑哪里還有什么味道。
亂七八糟地吃了一通,說了一通,盤子空空如也。衛(wèi)曉說,小可你真是餓傻了,你太可怕了。
我說,衛(wèi)曉,我們以后怎樣才能天天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啊。
衛(wèi)曉說,我們得找一份工作干。
那我們不上學(xué)了。
不上學(xué)了。衛(wèi)曉像個老大。那份堅決的樣子讓我充滿敬佩。如果說以前我對逃學(xué)還有一點點自責(zé)和慚愧的心理,從那天起我變得那么坦然和從容,仿佛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很充分的理由和借口。
因為爸爸用手銬把我銬在了暖氣片上。
像我們這樣沒有學(xué)歷,沒有一技之長和社會經(jīng)驗的人找工作,唯一的出路就是上酒店當服務(wù)員。這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種規(guī)律和定勢。我和衛(wèi)曉的漂亮是不容置疑的。老板看到我們稚嫩而美麗的臉時眼里放射出的亮光讓我們相視一笑。我們從小就對自己的美麗有充分的認識,對別人的夸贊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
我和衛(wèi)曉穿著同樣的衣服和鞋穿插在來來往往的客人中間。我們的腿在同樣的抽筋和顫抖。因為已經(jīng)站了足足有十二個小時。從早晨十點到晚上十點??腿艘蛔酪蛔赖刈?,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同腿一樣在打飄兒,抻不直。我想也許還有一個小時就會結(jié)束今天的工作。但這時來了一大群男男女女,有十來個人之多,浩浩蕩蕩的氣勢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端出來的。更可氣的是,領(lǐng)班讓我把馬上就要埋單的那桌交給別人,接這桌。這明顯是欺負人。因為我的內(nèi)向讓人感覺我很好欺負。不像衛(wèi)曉,成天嘻嘻哈哈的,還時不時捅出個“他媽的”或是“傻B”之類的話,讓人感覺挺唬,挺社會。而我在衛(wèi)曉面前就顯得有點癡呆,與世界沒有完全接軌。我沒有理由和勇氣拒絕領(lǐng)班交給我的任務(wù),但我想這也比老師的藐視和爸爸的兇狠強多了。更何況我多接一桌還能多掙一份工錢,也沒有什么不好。
那桌客人點了一大桌子菜,什么貴點什么。男男女女在煙霧繚繞中喝得橫倒豎臥,但就是遲遲不埋單。時間一點點過去,我感覺自己昏沉得不行了。我想為什么人活著這么艱難呢,要這樣受苦。他們一首歌一首歌聲嘶力竭地喊著,最后我甚至在點唱機旁的椅子上倚睡了。正在我困乏得耷拉著腦袋的時候,他們其中的一個男人突然大聲吼了一嗓子,埋單。我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心劇烈地跳著,我慌忙地拿起記價單讓他看,他一把打翻在地,他說,老子不看這個,讓你們老板來。
我蹲到地上撿起單子,嚇得不知什么好,連忙退出來。我找到領(lǐng)班,我說他們要找老板。
領(lǐng)班用一副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好像是我闖了禍。我被她盯得忐忑不安。一會兒領(lǐng)班陰沉著臉從里面出來往老板的辦公室走,老板一臉笑臉相迎的樣子走進包房。領(lǐng)班用眼神示意我們都跟著進去。
我預(yù)感要發(fā)生什么事。果然他們擺出了一副純正的地痞無賴相。說從今以后他們這些蝦頭鱉蚌要“罩”著我們隆得,每月收辛苦費兩千元。我的心松了一下,我還想是不是因為我睡著了,他們找此借口不埋單,那我就慘了。我們的老板聽完就又笑了,她不急不緩地說,既然我能開這么大的酒店,我能沒有人“罩”著嗎。即使沒有人“罩”著,還有門口的110呢。各位今天能到我這里來就是瞧得起我們隆得,今天的酒錢我請了,希望我們今后能做個朋友。那伙人一聽沒鎮(zhèn)住,開始動粗,噼里啪啦地摔盤子和碗,還把凳子倒扣在桌子上,一時間滿屋子杯盤狼藉,我們幾個服務(wù)生嚇得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叫出了聲。老板安靜地看著他們的流氓行徑,什么時候報的警,誰報的警我們一點都不知道。當警察沖進來時,我只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也正盯盯地看著我。
我說,爸,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刑警嗎?刑警還管這個。
他把我拉出那間屋子,問我,你怎么會在這里。他看著我穿著服務(wù)員的制服。問我,你一直就躲在這里。
我說,我不是躲,而是自食其力。
爸爸說,小可,你還太小,你才只有十九歲,不是自食其力的時候,你應(yīng)該上學(xué),跟我回家。
我鄭重其事地看著爸爸,我覺得我和爸爸之所以一直以來有著那么深的隔閡,主要是因為我們之間都不知道對方是怎么想的。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要求我,用自己的思想指責(zé)我。
我不容置疑地對他說,我是不想再上學(xué)了。我雖然只有十九歲,但我想自己養(yǎng)活自己,除了當一名服務(wù)員我不知道我還能干什么其他事情。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我就覺得活得很快活。
爸爸說,小可你知道嗎,自從我看到你扔在地上的手銬,我就瘋了一樣的到處找你。我甚至找遍了市里所有的網(wǎng)吧和迪廳,沒有想到你竟然當了一名服務(wù)員。
服務(wù)員怎么了?服務(wù)員很丟人嗎?
不是,小可你聽我說,服務(wù)員本身沒有什么,但這種場合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你對這個社會的感受力和判斷力,它會不知不覺地讓你崇拜金錢、權(quán)力、虛榮,甚至是罪惡,會讓你——夠了。我大聲地制止了爸爸下面的話。我知道爸爸下面的話是什么。
我的心感覺很疼,我低著頭沒有再看爸爸的眼睛,我說,我現(xiàn)在能自立了。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爸爸看著我傷心的樣子,他說,小可,你恨爸爸是嗎。爸爸那天不應(yīng)該銬住你,還一去不返。
我說,爸爸你別說了,只要你不再以我為恥我就很開心了。
爸爸想拉過我,但我側(cè)了一下身體閃開了。我的動作很輕,盡量讓爸爸感覺我不是有意的,但爸爸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明知道這個舉止會很傷爸爸的心,但沒有辦法。不知何時,我和爸爸之間已經(jīng)陌生到害羞的地步。我抬起頭看見幾個警察把那伙流氓拎出去,他們上了一輛警車。我說,爸爸你走吧。
爸爸說,小可,還有一個月你就過生日了。
我的眼里涌上了淚。我仿佛看見爸爸在日歷上一頁一頁地數(shù)著我失蹤的日子,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女兒即將要過的生日。那時他一定是憔悴的。我看見爸爸坐在警車里,他的身后是那伙流氓,他那么威武,但他卻讓我感覺是那么得脆弱。
二
我和衛(wèi)曉每天都做著這樣辛苦的工作。月底我們得到了五百元工資。五百元握在手里我和衛(wèi)曉都哭了。我們感覺那已經(jīng)不是錢了,而是痛苦。
五百元能買什么呢?我和衛(wèi)曉走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五百元錢能買的東西很多。比如三十元一條的褲子,十五元一雙的涼鞋。但褲襠一蹲會綻線,鞋子三天會開膠。我們過著狼狽不堪的日子。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都是那么的低劣和貧乏,卑微到了極點。甚至跟那些站在街邊等待雇工的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但我們沒有別的更好的謀生出路。因為我們沒有文化。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但衛(wèi)曉卻越來越神出鬼沒了。她總是在老板不在時偷偷跑出去,讓我替她看桌?;貋頃r手里多了一個手機。一部嶄新的三星彩屏和弦手機。
我還沒等問她,她自己就招了。人在極度興奮的時候都會掩飾不住自己。
她說,我不想在這干了。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她的眉宇間有一點神秘的色彩,我這才看清她的眉毛有點亂。
我隱約猜到她所說的新的工作是什么,我們都是敏感的,更何況我們在酒店這種聲色犬馬的地方。
她說,你去嗎?
我說,我不去。說得很堅決,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堅決。我想同我的爸爸是一名刑警有關(guān)。腦子里那種根深蒂固的東西影響著我不可能去做那些出格的事。
衛(wèi)曉說,那邊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明天就走。今天我去找老板把賬都結(jié)了。
我沒有吱聲。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時候無所謂祝福和擔(dān)心。一切都是自己的事。更何況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我的未來是什么。我想我是不可能一輩子當一名服務(wù)員的。那我還能干什么呢。做什么都需要錢。但我沒有錢。連生存都很艱難。
衛(wèi)曉后來搖身一變成為客人到我們酒店來吃飯,身邊多了幾個老板模樣的人,都是很有錢的派頭。我看著衛(wèi)曉也一副端莊文雅的樣子,我很替她高興。我說,衛(wèi)曉,你有錢了。
衛(wèi)曉說,你也會有的。
衛(wèi)曉把我介紹給那幾個人,重點介紹了其中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相當斯文,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上下一身的白,讓人感覺一種素氣、內(nèi)斂的豪華。衛(wèi)曉讓我管他叫白老板。
我被衛(wèi)曉拽到他們的飯桌上一起吃飯。這讓我感覺很別扭。因為我還穿著傻里傻氣的服務(wù)員的衣服。脖子下面的盤扣像村姑一樣的緊著。那個白老板一直很沉靜地面對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我能夠感受到他的目光是那么柔和的尖銳。不知是因為他的注視還是我自已感覺在他們中間特別的別扭,那天我打翻了一次杯子,站起身時,裙子還把椅子帶趔趄了一次,讓我的臉紅了又紅。他們都笑了,但是善意的笑,是感覺我很可愛的笑。
直到吃完飯,我也很少說話。但我看出了衛(wèi)曉和其中一個男人之間的曖昧。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們的老板就像不認識衛(wèi)曉一樣,笑容可掬地招呼著他們,讓人感覺很舒服。我總是琢磨我們老板的笑容。她很少說話,但她很會笑。她的笑讓人感覺是那么自然、通透??赐敢磺袇s又像什么都沒有看到一樣的笑。
衛(wèi)曉總是和那幾個人來隆得吃飯。白老板會在吃完之后不聲不響地往桌子上放上一百元錢,然后和他們一起離開。
他從來沒有把錢單獨交到我的手上。他從來都是很沉默地把錢放在桌子上就走。衛(wèi)曉向我使一個眼色,我在他后面輕輕地說,謝謝白老板。
我想他不會聽到。因為我的聲音特別地小。在大家呼呼啦啦的簇擁聲中,他是根本不會聽到的。但那天,在我同樣小心翼翼地說了謝謝之后,他猛地回頭面對我,用一雙溫柔的眼睛看著我說,謝謝什么。
我被嚇了一跳,我也不知道謝謝什么,這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每天會說無數(shù)個謝謝,謝謝其實沒有意思。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說,除了謝謝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他還是溫柔地看著我,那就什么都不要說。
我不敢再看他。我的心狂跳了起來。
三
白冰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他見過無數(shù)的女人,也玩過無數(shù)的女人。但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刺激,都不能讓自已堅挺了才知道什么是報應(yīng)。那一刻他躺在床上,全身呼呼地冒著虛汗。身邊的女人識趣地下了床,從煙盒里叼出一根煙燃上,等待白冰的錢。
白冰看著她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突然感覺特別的無聊和惡心。他把床頭的皮夾子往她身上一扔。
這種豪爽是掩飾剛剛無能的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小姐不相信地看著他。他猛地坐起來,沖著她大吼,快拿,拿完錢你就馬上給我滾。
小姐既驚慌又興奮地用手指在厚厚的一摞錢上往外捻,那時她真恨自己的手怎么不大一點,再大一點。最終她用兩指夾出一小摞,沒敢再看白冰一眼地溜之大吉。
白冰穿好衣服,為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天空黑蒙蒙的一片。那一刻他才真正清醒地開始想著自己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下海經(jīng)商,再到紙醉金迷的一路走下來,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他下意識地把披在肩上的衣服拉緊了一點,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一種嚴重缺乏安全感的恐懼。一個在商場上叱咤風(fēng)云的男人,突然沒有了性能力,他將會變得外強中干,底氣發(fā)虧。
他把胳臂伸進袖子,走出那家五星級酒店。推開旋轉(zhuǎn)式的玻璃大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竟然下著小雨。他打開了車門。沿著清冷的大街往家開去。他知道妻子丁赫赫此時正在家里等著他的愛撫。
他點上一支煙。讓車盡量地慢點再慢點。他想著回去對話的情節(jié),他設(shè)計了一遍又一遍。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那么緊張過,最起碼對丁赫赫從來沒有。但今晚他感覺比自己面臨要虧損幾十萬、上百萬都讓他感到束手無措。
果然白冰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了已經(jīng)穿好了透明蕾絲睡衣的丁赫赫。她半躺在白色純皮的沙發(fā)上眼里寫滿了落寞。但她看到白冰時那種眼神立刻被一種嫵媚和嬌嗔所代替。她上前拿過白冰的皮包,又幫他把外套脫了。然后意味深長地說,洗澡水我已經(jīng)做好了,還沒等她把下面抒情的話說下去,白冰就迫不及待地往衛(wèi)生間走去。一邊走一邊冷漠的說,今天不洗了。明天還有一個會,很累。但丁赫赫還是假裝沒有聽出來的緊追了兩步把睡衣遞到了白冰的手里。
白冰把門關(guān)死。他從衣袋里拿出一個白色的藥盒,放進嘴里兩顆淡紅色的藥片。然后換上睡衣開始刷牙、洗臉。他動作很慢。他在等一種反應(yīng)。他把褲子脫掉,看著自己,他開始輕輕地撫摸,然后是粗暴地刺激和蹂躪,但一切都無濟于事,一切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無動于衷。他坐在了馬桶蓋上,靜靜地等,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從鏤花的門玻璃上看見丁赫赫的身影幾次欲敲又止。他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浴室的大理石水臺上,下額貼在手背上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歪著腦袋竟然睡著了。
丁赫赫最終還是敲開了白冰的門,雖然她心里已經(jīng)猜測到了七八分。雖然她知道他在外面已經(jīng)放凈了故意躲著自己,但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如果不把疑問變成事實就會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白冰面對丁赫赫的質(zhì)問沒有解釋和辯駁。那種無聲的默許讓丁赫赫感到的不僅僅是傷害,還夾雜著不可名狀的憤怒,是一種漠視的污辱。丁赫赫感覺自己的心中有一團難以抑制的火焰和身體里上竄下跳的欲火交雜在一起,但她還是忍住了。她沒有再說什么,看著白冰躺下背對著自己睡著了。然后她走到客廳里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她說,你給我找?guī)讉€人,錢不是問題。
四
那天衛(wèi)曉找到我,她說,小可,你能出來一下嗎。我這邊有急事,求求你幫我一下。我連忙請假打了一輛車就去了她在電話說的一個地方。 到了那里我才看見衛(wèi)曉捂著肚子臉色煞白地蹲在地上。
衛(wèi)曉對我說,小可,我肚子疼得厲害,你能幫我見一個人嗎。
我說什么事,他是誰呀。
衛(wèi)曉說,你別問那么多了,你就說你叫咪咪,跟他一起喝喝茶,唱唱歌就行了。然后她打了一輛車就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等著一個管我叫咪咪的人。一會兒一個人過來了。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是什么職業(yè)和來頭,他們互相看了一陣,他說,你是咪咪嗎。
我點頭。
他說,我們進去吧。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身后是一個二層樓的寶都KTV。我跟隨著他進了一間包房,緊跟著一個很年輕而帥氣的男孩拿著托盤和點菜譜進來了,我和那個男孩對視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特別好看。
我和那個男人坐下來,那個男人開始跟我套近乎,問我一些年齡身高什么的,還拿眼睛時不時地往我身上掃。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他的問話。
他說,我們唱會兒歌吧。我還是點點頭。
他說,你會唱知心愛人嗎。我說不會。
他說,那你會唱在雨中吧。我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會。
那你會唱什么,他有點不耐煩。我說,我會唱母親。
他有點忍無可忍。他說,你是咪咪嗎。你跟電話里怎么不一樣呢。
我說,我不是咪咪,我是哇哇。咪咪病了。
他說,豈有此理。說完他轉(zhuǎn)身往外走。但他又回來了,氣哼哼地往地上甩了一百元錢。嘣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坐在那里一邊笑一邊吃了兩顆荔枝幾個櫻桃,走了出去。
我剛要打車趕回酒店,那個好看的男服務(wù)員追上我。
他說,嗨,你的錢。
我說,我不欠你們錢。錢那個人已經(jīng)付了。
他用一雙看怪物的眼睛看著我說,不是讓你付錢。是你的錢忘記拿走了。說著把一百元錢遞給我。
我吃驚地看著那一百元錢。這不是我的。
是你的。
我拿過來。他的嘴角浮起一絲諷刺的笑,明顯笑話我是農(nóng)民。
我給衛(wèi)曉打電話。但衛(wèi)曉的電話一直關(guān)機。我看著那一百元錢感覺特別的可笑。那個給我錢的男人。
三天后衛(wèi)曉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還沒等我開口,她就連珠炮似的找我算賬。
她對我說,小可,你怎么搞的。虧你還在酒店干了那么長的時間,就這點事你都擺不平。你讓我在我們老板那都沒法交待,害得我說了那么多的好話賠了那么多的不是,就因為你那個哇哇。
我大笑起來。我說,還有那一百元錢。來取吧。
衛(wèi)曉說,給你吧,算是我對你的感謝。
我說就那么坐一會唱幾首歌就給一百元錢。夠我端盤子站上七十個小時的費用了。
衛(wèi)曉說,那還是少的呢,如果遇到敞亮的,你要是陪好了,三百、五百不在話下。人家不差錢,差的是感覺。你那種哇哇的,一百元都是多。
我又笑了起來。我說,衛(wèi)曉,你來吧,我們談?wù)劇?/p>
我一直以為衛(wèi)曉是被人給包了。沒想到衛(wèi)曉真的當上了小姐。衛(wèi)曉說,我是被包了,只不過是包月。
聽著怎么像上網(wǎng)或交手機費。包人還有按月計算的嗎。
說你老土!這多好啊,在感覺最好的時候我們相遇,在感覺沒夠的時候我們分離。這才有長久的回憶。
回憶你個頭!那天你的臉色那么差,怎么回事,好點沒有。
衛(wèi)曉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我被種上了。我去打胎。
空氣一下子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一時間都不知再說什么好。我能感受到衛(wèi)曉的傷有多深所以只能用沉默去安撫她。
我輕輕地摟過衛(wèi)曉。我說,晚上你想吃點什么,我回家給你做。
衛(wèi)曉笑了,笑得那么勉強。你還有家嗎。
我說,回你的家啊,你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嗎。
到了衛(wèi)曉的家,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家早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衛(wèi)曉說,自從我們家的長途大客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以后,我們家就徹底地敗落了。這么多年辛辛苦苦掙的錢全賠進去了不說,還欠債無數(shù)。十條人命得多少錢你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
衛(wèi)曉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們家是很難再有出頭之日了。
我們都懶得收拾。因為我們都已經(jīng)累了。我們在灰塵里席地而坐。我們吃著從外面買回來的一大堆東西,喝著一罐一罐的啤酒。
衛(wèi)曉說,小可,你記住我的一句話,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說完她仰頭猛地喝下一聽啤酒,然后瘋瘋癲癲地站起來跳舞,把一件一件的衣服脫掉。她一邊脫一邊說,小可,你說我還像以前那么漂亮嗎。我是不是變丑了,我是不是很臟。然后我看到了衛(wèi)曉的左臂上刻了一個字,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說,衛(wèi)曉你為什么這么糟蹋自己。
她說,小可,我是什么你知道嗎。我是雞。從我決定做一只雞開始,我就他媽的什么都沒有了。
我說,那你也不用在自己的身體上刻這個字啊,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一只雞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不是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只雞,而是時刻提醒自己是一只雞,那樣我就不會為情而傷,不會在乎任何人任何事。我是一個鬼,沒有心的鬼。
我哭了。我看著衛(wèi)曉左臂上那個紅色的雞字我再也忍不住地哭了。我不知道是因為衛(wèi)曉還是因為我們的青春,在那樣朝氣逢勃的年齡卻充滿了齷齪和刀疤,輸?shù)靡凰?,醉生夢死。衛(wèi)曉醉了,醉倒在地上,醉得那么清醒而無法自拔。
隨著衛(wèi)曉包月的結(jié)束,白老板也從我的視線中徹底地消失了。但白老板是我見過的所有吃客中最有風(fēng)度和氣質(zhì)的男人。甚至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秘。他在我的印象里基本接近完美。完美的東西總是讓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五
我十九歲生日那天,衛(wèi)曉說什么要給我慶祝。我不同意。衛(wèi)曉哭了。我發(fā)現(xiàn)自從衛(wèi)曉當上了小姐以后,特別愿意哭。當然這只是初期階段。后來衛(wèi)曉再也不哭了。什么事都不能讓她哭。她說,哭就意味著自己還有感情。小姐一旦動了情就是最危險的。衛(wèi)曉哭著對我說,小可,我們的父母都不在身邊?,F(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了。讓我給你過個生日,以后你也別忘了給我過。
我沒有告訴衛(wèi)曉,爸爸讓我回家過生日的事。我感覺我同爸爸之間已經(jīng)習(xí)慣默默無語的形式。在家的時候,我們也總是沉默的吃飯,很少說話。我害怕爸爸那種沉悶的感覺。但我還是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但電話沒有人接。
我的生日是在衛(wèi)曉的家里舉行的。除了衛(wèi)曉我一個都不認識。與其說是給我過生日,還不如說是他們一群人在瘋。
那天笑話我的那個男服務(wù)生也去了。衛(wèi)曉給我介紹:吳言。
我說我叫小可。
吳言說,我知道你還叫哇哇,衛(wèi)曉都跟我說了。嘴角又浮起一絲笑。我想起他笑話我的樣子,我說我就叫哇哇怎么了。
他說好啊。以后我就叫你哇哇了。
我們就這么認識了。那天晚上吳言一直請我跳舞和唱歌。我想我們之間一定有什么在悄悄發(fā)生。吳言說,哇哇,你真傻得可愛。
我真的很傻嗎。我仰起頭看著他。
吳言高高的個子把我覆蓋。他低下頭輕輕地附在我耳旁說,真的。然后吻了我的耳朵。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一個異性那么親密地碰觸。我的心莫名其妙的悸動不已。
我想我和吳言這就算正式戀愛了吧。是我的初戀。但我想我不是吳言的初戀。吳言說,一個初戀的女生和一個成熟的男人之間發(fā)生戀愛是最美的。我說為什么?他說,因為我已經(jīng)趟過路,知道哪里應(yīng)該拐彎,哪里應(yīng)該停止,所以我們不會再像個傻瓜一樣迷路??墒俏視月?。因為我是第一次。第一次到一個陌生的領(lǐng)域都會迷路,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吳言真的像他所說的,他知道什么時候拐彎,在我們吵嘴的時候。他也知道在什么時候停止,在我們深情地撫摸彼此,最關(guān)鍵的時候。其實我是有一點內(nèi)心的渴望的。對生命本身神秘的探險,就像一條魚,在魚草叢生的海底渴望鉆來鉆去,渴望水漫過我的身體一層又一層。但吳言總是在這個時候輕輕停止。他會深情地摟過我,點起一根煙把我和他罩進在落日的小屋里安靜地繚繞不絕。我很想問他為什么。為什么不要我呢。
但我問不出口。我想暗示他我雖然害怕,但我愿意。他一定有所察覺,在那么微妙的時刻。但在我還沒有暗示之前他總會巧妙地逃開。這讓我感覺很沮喪。好像我是一個不能讓他沖動到無法自制的人。他會在我面紅耳赤,心跳加快的時候?qū)ξ艺f,想吃點什么,我給你買。這讓我的失落被另一種幸福所代替。我立刻又變得高興起來。我想他是深愛著我的。珍惜還有憐惜。只有這樣才會停止。才會在停止之后愿意做飯給我吃。
其實我和吳言見面的時候很少,因為我們下班都很晚。但我發(fā)現(xiàn)我是那么迫切地思念著他。每一分,每一秒。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回憶我和他在停止之前發(fā)生的那種心羈神蕩的感覺,還有一小部分憧憬停止以后將要發(fā)生的事。我每天被這種事攪得心神不寧。我打電話給衛(wèi)曉,我說,衛(wèi)曉,你說吳言他真的喜歡我嗎。
衛(wèi)曉說,吳言不對啊。這不是他的風(fēng)格。除非他真的愛上了你。
我的心立刻綻放出無數(shù)的花瓣,沖著自己一個勁地癡笑。我突然心血來潮地請了假,把自己上班以來不舍得亂花積攢下來的所有的錢從銀行取出來。那個辦業(yè)務(wù)的女人看著我一臉興奮莫名的樣子,她說,終于攢夠了錢要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我說是的。因為每次我一點一點去存零錢的時候,她都用一種喜歡的表情為我服務(wù)。在她眼里我一定是一個很乖巧的女孩。因為有時我會為存十元錢而跑一趟。我喜歡存錢的感覺,有一種成就感。看著數(shù)字越來越大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攢錢也會上癮。也許跟我從小得到的成就感太少有關(guān)。但那天我聽衛(wèi)曉說,吳言不對啊,除非他真正的愛上了你的話。我還是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一共一千六百七十元全取了出來。那個時刻我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充滿了無比的幸福感。我要用自己一點一點攢下來的錢為心愛的人做一件事。一件他一定會喜歡和高興的事。
我先上最好的商店買來很多很多有著美麗抽象圖案的棉布,然后再打車到家具市場買了好多諸如釘子、掛鉤和拉鏈之類的東西,再打車到吳言租的小屋子里,把那些好幾丈長的棉布一塊一塊的裁剪,掛滿整個墻壁和屋頂。我甚至把椅子放在桌子上站上去才勉強夠得著。當我躺在床上,置身在自己的創(chuàng)意中,我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腰了。我在他的床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回來看見我親手設(shè)計的小屋瞪大著眼睛不敢相信的樣子,然后一把抱起我快速地旋轉(zhuǎn)。我們幸福地倒在床上。他深情地吻著我,對我說,他是多么多么地愛我。
我在自己的夢中不愿醒來。但我被一股強烈的煙味嗆醒了。我睜開眼睛。吳言正用一雙有著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我嚇了一跳,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我撫摸著他的臉,我說,吳言,你不舒服嗎。
他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他從床沿上走開坐到地上的椅子上,他說,沒事。語氣很冷淡。
我從他的身后摟住他的脖子,我說,吳言,你沒有看見我設(shè)計的小屋,你不高興嗎。
他轉(zhuǎn)過身子,很鄭重其事的樣子對我說,小可,你為什么這么單純幼稚呢,你花這么多的錢弄這些有什么意義嗎。你看你,穿得都是什么,我都不好意思把你帶到我的那幫哥們面前。
我一下子傻了。摟著他的胳膊癱軟下來,我說,吳言,我還以為你會很喜歡我這樣做,我真的不知道。你覺得我很土氣嗎。
他連忙摟過我,對我說,你長得非常漂亮,要不我也不會喜歡你。但再漂亮的人穿著那么低檔的破爛貨也會貶值的。你有這么多錢收拾這個破屋子有什么用,還不如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小可,你太不現(xiàn)實了。
我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想我是蒙了。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他說,寶貝,我可能是太現(xiàn)實了。我每天都在那種場合能不現(xiàn)實嗎。沒有錢就沒有一切這是真理,小可。
那天,吳言打車把我送到隆得酒店,我就病了,發(fā)起了高燒。但我沒有打電話給吳言。我拿著衛(wèi)曉家的鑰匙到了她的家,我想在那安靜地躺一天。我想我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我和吳言之間的感情。我躺在床上感覺身體越來越熱,我想如果我再不吃點藥或者打點滴就要燒著了。我勉強爬起來穿好外套想到樓下的藥店買點藥。但我對衛(wèi)曉家的地貌一點都不熟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藥店。我說我買治感冒的藥。那個賣藥的說,看你的臉燒成那樣,還冷得直抖,除了打點滴沒有那么好使的特效藥。
我走出藥店,打了一輛車。司機問上哪。我說哪家醫(yī)院最近就上哪。
可以說除了菜市場和商店,再就是醫(yī)院讓人感覺什么是川流不息了。我感覺自己還沒有看病就已經(jīng)被來來回回的身影弄得暈頭轉(zhuǎn)向。
醫(yī)生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她說,你除了發(fā)高燒還有其他特殊癥狀嗎。我說,什么是其他特殊癥狀我不太懂。
她說你看婦科了嗎。
我說我感冒發(fā)燒為什么要看婦科。
她說你多大了。
我說十九歲。
她又用眼睛上下瞄了我一通。像要不瞄出點名堂決不罷休的樣子。
她說你先去抽點血化驗一下??纯囱蟾卟桓摺?/p>
我說我最怕扎針了。非得化驗嗎。你就給我開點藥或是打點滴都行。
她用眼睛翻愣了我一下。對著我身后的患者說,下一個。
我拿著那個醫(yī)生給我開的化驗單據(jù)找不著東南西北。我上了五樓,五樓說婦科在二樓,我下了二樓,二樓的又說化驗血象在五樓。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混身打著冷戰(zhàn)。我一抬頭看見一個人也正在看我。我們都有點不能確定的樣子。最后還是他先開了口。他說,你的臉色很不好,怎么病了。
他這一開口。我才敢回答,我說,白老板你也來看病。
白老板的臉上稍微有一點不大自然。他說,是啊,有點感冒。
我說我好像也是感冒了。我很冷。
白老板把衣服脫下來給我披上。我說不用,不用。
他說,沒事的。你坐在這干什么。
白老板幫我辦完了一切手續(xù)。當然沒有化驗什么血象。他拿著好幾瓶點滴和注射器把我扶到他的車里,他說,我叫人到你家里打,還能舒服些。
我們一起到了衛(wèi)曉的家。整個過程白老板沒有說一句話。但他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自然和體貼。就像我是他的一個老朋友,或者可以說是一個親人。
我說,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說,我對誰都這樣,沒有好不好的。喜歡就是好。不喜歡就是一種討厭。
我低下頭,我說我喜歡。真的,謝謝你。
白老板沖我笑了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我說,你很喜歡白色嗎。
我喜歡純潔的東西。就像你一樣。
我的臉倏地紅了。白老板說,要不你先躺一會,我給你倒一杯水。我連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吧。他人已經(jīng)走到了廚房。他拿起暖壺,是空的。他說,我怎么忘了給你買一瓶純凈水。你等著,我下去買。
還沒等我反對,他人已經(jīng)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坐在沙發(fā)上心情很慌亂。我感覺這一切都有點太突然了。我竟能在偌大的醫(yī)院碰到白老板,而且現(xiàn)在他還親自下樓給我買純凈水。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但茶幾上的那一大堆藥說明這一切都是真的。難道他喜歡上了我。我被自己的這種假設(shè)嚇了一大跳。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一個卑微的酒店服務(wù)員。我為自己的想法而嘲笑了自己。我不再做著灰姑娘變公主的事。我也實在沒有力氣再想下去。我倚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頻道正在播出的《云中漫步》,非常美的一部片子。男女主人公站在滿山遍野鮮花盛放的山上輕輕漫步細語,真是美極了。這時門被敲響。我顧不上穿好拖鞋快速地把門打開。
吳言赫然站在門外。手里拿著一束鮮花還有一兜水果。我愣在那里。他說,找不到你,問衛(wèi)曉才知道你病了。不高興我來看你嗎。
我說不是,我的眼睛往樓梯口瞟了一眼。
他說,你在等人。
我沒有說話。他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說著他把東西塞到我的懷里,轉(zhuǎn)身看見了站在他身后的白老板。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純凈水和一些小食品之類的東西。
他們彼此都很吃驚地看著對方。因為白老板經(jīng)常出入?yún)茄运诘腒TV,他們已然熟悉。
吳言竟然恭敬地沖著白老板微微地彎了一下腰,就像在KTV見到白老板時一樣。白老板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點了一下頭。
吳言忙說,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
白老板說,我也正有事情辦。然后沖著我還是那么溫柔的語氣,快回去休息吧,小心著涼病更重了。
吳言忙站住,讓白老板走在前面。他竟然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看著他們一前一后走下樓,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我躺在床上,用白老板買的純凈水吃下了藥,看著放在桌子上的吳言的鮮花。一切都是匆匆的來去,那么的不真實。藥力在起作用,越來越強,我在說不清的頭緒中睡著了。
吳言坐在了白老板的車里,用一副談判的姿態(tài)不急不緩地看著前方,對白老板說,白老板你喜歡小可。
白老板沒有說話。
吳言說,小可她還是一個處女。
白老板說,說吧。
吳言說,一萬怎么樣。
白老板說,像對待小可這樣的女孩。不是用錢,而是用情。我給你三萬。但我有個要求。你離開本市,并對此事守口如瓶。
吳言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還是白老板看得透,像小可這樣單純的女孩子最適合白老板了。那我們什么時候定下來。
六
丁赫赫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得到正常的夫妻性生活了。她雇人探查白冰的隱情卻一無所獲。反饋的消息說白冰除了正常上工地,陪客戶吃飯,上上歌廳什么的,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越軌行為。
這讓丁赫赫懸著的心放下了點,但卻放得很不踏實。她想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蹺,但一時間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白老板是越來越勤地光顧我們隆得酒店了。老板心里很明凈,月底給了我二百元的紅包。再加上每次白老板來時給的一百元小費。我的存款額又一點點地攢了起來。但我還是離開了這家酒家,因為那天爸爸讓他的下屬給我送來那么多吃的用的還有錢。我看著那個穿著一身警服的警察站在自己的面前,把滿滿的兩大包東西遞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探監(jiān)。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或者說天生對警察就很反感。那個警察說,你爸爸正在廣洲追捕罪犯一時半會回不來,委托他送來這些東西,并讓我保重。這讓我更加的反感,什么叫保重。我覺得爸爸讓那個人帶話說保重本身就有點影射我要好自為之的意思。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了一陣子。所以我決定離開隆得,決定不再讓爸爸找到我。不讓我平靜的生活因為他的保重而充滿傷感。
我換了一家酒店工作,自然白老板又成了那家酒店的??汀F鋵嵢魏我粋€女孩面對白老板這種含情脈脈的追求都是抵擋不住的。它比那種猛烈的狂轟濫炸式的要更具有殺傷力。尤其對一個單純的十九歲的女孩來說。
自從吳言上次拿著鮮花和水果到衛(wèi)曉家看過我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好像從地球上瞬間消失了一樣,變得無影無蹤。我去問衛(wèi)曉,我說,吳言失蹤了。
衛(wèi)曉說,像吳言那樣的混蛋你還在乎他干嗎。他純屬耍你玩呢。
可是他沒玩我。
他比玩你還可怕。
他為什么會突然失蹤。我迷茫地看著衛(wèi)曉,像問衛(wèi)曉又像問自己。
衛(wèi)曉說,他在那種有小姐的地方混生,還會相信有什么真情嗎。他以前跟好幾個小姐在一起同居,就是為了混吃混喝。跟你還算是一個奇跡呢。
失蹤算一個奇跡嗎。是好的奇跡還是壞的奇跡。
衛(wèi)曉說你知道他們當服務(wù)生的為什么會跟小姐處對象嗎。因為當一個客人出現(xiàn)了,最先接待的是男服務(wù)生。男服務(wù)生會從對方的長相和行頭判斷出其身份和錢財。好的自然介紹和引見給跟他相好的小姐。他們和小姐的關(guān)系是相輔相成。互相提成的。
有小姐的地方要男服務(wù)生不是更多一份開銷嗎。
因為有的客人把小姐當服務(wù)員,占了便宜不給錢,說是正常服務(wù)。為了免于糾紛,男服務(wù)生就應(yīng)運而生了你知道嗎。老土!
我啞然失笑又充滿傷感。我說,那吳言為什么又突然失蹤了呢。他為什么會不辭而別。
衛(wèi)曉說,說不準是又泡上哪個小妞,或傍上了有錢的大款。這是常事,你如果在乎他們這樣的人就純屬傻冒。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是為自己考慮的。就像我知道這種活是干不長的,所以我想“漂白”。我們一起干點買賣吧。
我說什么叫“漂白”,我身無分文能干什么買賣呢。
衛(wèi)曉說,“漂白”就是俗稱的從良。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一切重新開始。再找一個好人家嫁了,生個孩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說,恐怕我不能跟你合作。因為我不能離開爸爸。雖然我們現(xiàn)在分開了,但爸爸他只有我一個親人。他老了我還得照顧他。
衛(wèi)曉說,行啊,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大孝女呢。
那些日子衛(wèi)曉一個人張羅著做服裝買賣的事。我的生活異?;野怠3鯌俚拇驌艉褪?,最后連最起碼的問一句,你到底真正地喜歡過我嗎都找不到人影。只能把那種疑問憋在心里。憋著是讓人很難受的一種感覺。仿佛有什么在心里隨時會爆炸。但我連一個傾訴的人都沒有。衛(wèi)曉的忙碌讓我感覺更加的寂寞。
沒事的時候,我會在上下班都會遇到的一家很大的寵物醫(yī)院門前看動物。我蹲在地上,看著那些關(guān)在籠子里或躺在地上曬太陽的動物們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刻。從籠子前面掛的牌子上我知道它們叫牧羊犬、沙皮狗、非洲獅子狗和京巴。它們形態(tài)各異,充滿不同的情趣。我很想帶給它們一點吃的東西,但醫(yī)生不同意。每次我從老遠向它們跑去,它們都會爭先恐后地跟我打招呼,這就讓我的兩手空空更加地?zé)o地自容。還好,它們那么善良。并沒有因為我的寒酸而發(fā)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的輕慢。還是那樣沖我上蹦下跳地歡呼。我高興極了。我感覺那一刻我們是那么彼此需要著對方。那家寵物醫(yī)院什么時候搬的家我并不知道。當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變成一片空地。這讓我本來稍微好了一點的心情又回到了莫名其妙的煩躁當中。在它們搬走之前有一個狗媽媽即將要生小狗,就更加地讓我割舍不下。我甚至跟醫(yī)生約定好了我要親眼看著小狗的降生,我要為那個狗媽媽慶祝。所謂的慶祝就是給小狗買一袋奶粉。但那個希望落空了。這讓我更加地感覺自己總是跟母親沒有緣分。哪怕是一只小狗的母親,都讓我無法親近。但那天我下班回來,坐在衛(wèi)曉家里的沙發(fā)上一邊吃著方便面一邊看電視,電視的廣告上播音員脆生生的聲音在我聽來比任何音樂都好聽千百倍。因為那則啟示正反復(fù)說著寵物醫(yī)院搬到偏遠郊區(qū)的新址。一個更適合城市規(guī)范管理和動物們休養(yǎng)生息的好地方。從此,如果有時間我就會坐車到站前,再從站前坐環(huán)路,上了立交橋就直奔郊區(qū)。半個小時之后下車,再往南步行十分鐘,一排尖頂?shù)南裢捁适吕锩娴陌咨》孔泳统霈F(xiàn)在眼前了。說起來簡單,其實來回走這么一趟需要兩個小時,等到我與那些小動物們在草坪上嬉戲和玩耍夠了,太陽曬得差不多了,我再坐著環(huán)路車按原路返回,已經(jīng)是夜幕降臨了。正是人們吃飯的時間吧,車上異常寥落。我坐在空蕩蕩的長長車廂里像一個夜行的精靈,兩旁的霓虹燈昏黃紅綠一晃一晃,我也跟著一閃一閃。回到衛(wèi)曉的家,我先洗個澡,把T恤和白短裙洗干凈晾好。穿上睡衣到廚房給自己下一碗面,還打一個雞蛋進去,再擠點榨菜絲往里面一攪,坐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夜景慢慢開始享用,心情好極了。在那一刻我有了一種對生活的滿足感。因為那些活潑可愛的小動物,因為那個狗媽媽生了五個同它一樣漂亮的小baby。
只有在音樂中我才能得到最充分的自由和輕松。所以晚上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音樂中度過。我最喜歡又老又丑但卻自己作詞作曲的很有才華的趙傳。喜歡他的破吉他,喜歡他臉上憂郁的皺紋。我感覺自己就是他筆下的那只小小鳥,怎么飛也飛不高,飛上了樹梢成為獵人的目標,飛上了青天變得無依無靠。我只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每當聽到這里我就感覺有一種酸楚從心底里往上打著旋轉(zhuǎn),書上說叫抽緊的疼痛。我總是在他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中沉沉睡去。我感覺他嘶啞的嗓音對我就是一種溫暖的懷抱。好像是千遍萬遍呼號之后,世界變得異常寧靜。
到了十一點,我已經(jīng)沉沉地睡著了。
這時我接到了衛(wèi)曉的電話,衛(wèi)曉哭著說,小可我完了,我是徹底地完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可能那么辛苦地去掙那幾個破錢。你知道做服裝生意有多難嗎。半夜三更去上貨,還要猛砍價。弄不好不但不掙錢反而賠個精光。哪像我以前一躺什么都不用想,只管收錢就是了。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衛(wèi)曉的訴苦,我說,那你今后怎么辦啊。
她說,我吃不了苦的,小可。我根本不可能找一個什么都不是的窩囊廢過日子。純情他媽的有個屁用。頂吃還是頂穿。我還得當我的小姐。我天生就是當小姐的命。本來是一來一去的談話,最后變成了衛(wèi)曉一個人的哭訴。對自己的哭訴,對生活的哭訴。誰知道呢。也許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又好吃懶坐的人當小姐,是最適合的出路。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放下電話的,反正我又被一陣電話鈴吵醒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一點鐘了。我對著話筒說,衛(wèi)曉你還睡不睡,你再不睡我只好把你家的電話線拔了。
然后我聽到了白老板富有磁性的聲音,小可,你睡覺了嗎。
我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我說是白老板嗎,我正在睡。我還以為是衛(wèi)曉,她總是這么晚來電話跟我沒完沒了的聊。
他說,沒打擾你吧,我剛從外面回來,正在車上,我想明天帶你去白路灣潛水你去嗎。
我說,潛水,印象里那是一個跟我非常陌生和遙遠的名詞。我說我連游泳都不會,更談不上潛水了。
他說,不會游泳,潛水的感覺才更好。
白老板從來都是這樣,他會讓你感覺跟他在一起很舒服。聊天或者什么都不說也會讓你感到舒服。那是一種成功男人才會讓人有的感覺。
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接觸過那么美麗的大海。在電視中見過,但那是遙遠的虛幻的。那一刻我對金錢有了一個更深的認識。我想如果不是認識了白老板,也許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到這里來潛水。也許爸爸的擔(dān)憂是有根據(jù)的。但衛(wèi)曉的墮落卻沒有充足的理由。這是矛盾的。在這種矛盾中無法確切地分清自己的對與錯,也許是真實的愿意就是可以選擇的。
我和白老板都穿上了潛水服。我們在水里像兩條赤裸的魚。我緊張地抓住他。人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會抓住任何一樣?xùn)|西的。我們的關(guān)系好像在那一刻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我們的身體隔著貼身的潛水服還有水。我們穿著泳裝在岸上。我們躺在沙灘上看著蔚藍色的天空。他的手軟軟地握著我的。我們在沙灘上睡著了。
七
丁赫赫來到白冰的辦公室,拿出他和小可在白路灣潛水時的親密照片往桌子上一摔。白冰沒有作出任何反應(yīng)地看著她。
她說,就是為了她,你才總是躲著我是嗎?白冰說,你忘了這是什么地方。你這樣吵鬧,對誰都不好。
丁赫赫說,我怕什么。我是你老婆。我是合法的。你們才是男盜女娼。
白冰“啪”地一聲把手里的煙盒摔到了桌子上。丁赫赫抓起白冰桌子上的書揚了過去。白冰說你瘋了,正要上前。門被推開,十歲的兒子飛跑了過來,用身體擋在了媽媽的面前,用洪亮而充滿正義的語氣大聲地說,不許欺負我媽媽。
白冰坐回了椅子上。他對著丁赫赫說,行啊,你把兒子都用上了。你還能干出什么讓我意料之中的事,都使出來吧。
丁赫赫摟著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白冰你當初大學(xué)畢業(yè)就是一個窮光蛋,如果不是我家?guī)湍阍诜康禺a(chǎn)業(yè)立下腳,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F(xiàn)在你行了,開始對我們娘倆厭煩了,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白冰看著丁赫赫一張一合的涂著通紅唇膏的嘴。他感覺他失去的不僅僅是性能力。
他呼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外走。丁赫赫推了一下兒子。兒子猛地沖了過去,一把抱住爸爸的大腿。白冰的腿僵硬了。他無奈地回過頭去,盡量放平自己的語氣,對丁赫赫說,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我讓司機送你們回去。有什么話晚上回家再說。
丁赫赫本來以為經(jīng)過白天一頓吵鬧,白冰會在晚上有所表示。哪怕是裝的,她也認了。但白冰回到家,還跟以前一樣。她把手伸過去,無論怎樣撫弄,白冰就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丁赫赫說,你在外面又放凈了。
白冰說,睡吧,我很累。
丁赫赫翻身趴在了白冰的身上,卻被白冰推了下去。他說,我累了,沒有心情。
丁赫赫說,你跟那個酒店的破服務(wù)員就有激情嗎。那個破爛貨你也上。她是一個什么玩意兒,除了年輕,我哪點趕不上她。
白冰臉色陰了下去,他鄭重地看著丁赫赫的臉說,你趕不上她的地方太多了。
丁赫赫沒有想到白冰會一本正經(jīng)承認自己愛上了別人。她一下住了嘴。她知道她丁赫赫今天是徹底地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失去了他的心。只有當一個男人毫不猶豫沒有任何顧慮地對一個女人說,誰誰比你強,那個女人就被宣布徹底地失敗了。而且很難再有翻身之日。因為男人在說出這句話時,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他除了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感受外,再也不會考慮到對方的感受是什么。哪怕對方為此哭干了淚,哭斷了腸,他也是無動于衷的了。
丁赫赫說,白冰算你狠,你等著瞧。你會后悔的。說完披上睡衣到兒子的房間睡去了。白冰看著丁赫赫還是很窈窕的身材,他想,女人如果飛揚跋扈,頤指氣使,即使是天仙也不可愛了。女人如果像一個潑婦似的,說著直白的臟話,一針見血地刺痛男人的軟肋,她就永遠不可能再擁有那個男人的愛情。
他想起了小可。是不是年輕的時候都是溫柔而怯懦的,需要保護和憐惜的。當女人一旦結(jié)了婚,在陌生的男人面前張開雙腿生了孩子以后,就變得無所顧忌了。再有了一些權(quán)勢和金錢后,眼里就誰也放不下了。其實男人也一樣,自己不也是從一個樸實無華的大學(xué)生,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花天酒地,玩小姐玩出了性功能障礙嗎。但男人可以在跑了一圈之后再回到原地重新開始。獲得單純的小可的愛情。她丁赫赫可以嗎。沒有男人再會跟她談一場真實而純粹的感情。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在于,男人沾染上社會習(xí)氣就像在外表鍍了一層金屬,不改變其內(nèi)在的物理屬性。而女人卻是從里到外的改變了。因為女人是感性的,投入的,不計后果的,孤注一擲的,甚至是破罐子破摔的。
丁赫赫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女人味道了。女人一變得狠毒就太可怕了。她的狠是從發(fā)現(xiàn)了藏匿在白冰要洗的衣服內(nèi)襯的口袋里的一張診斷書開始的。
她看見診斷書上寫著一行字,無病理性陽萎,原因待查。
那一刻她的心中充滿了憤恨。并且開始從心里瞧不起白冰。她想,你白冰在外面玩夠了,玩出個陽萎,還在我面前裝大爺,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求你。原來你自己早他媽的不行了。她手里的診斷書一點點被她握成一個團,她想著,我要讓白冰和那個小妖精帶給自己的羞恥和痛苦付出代價。
白冰自從得了陽萎之后,他以為他的人生從此將會有所改變。他想在情感的領(lǐng)域他將沒有了用武之地。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遇到純真的小可。他一下子愛上了她。他喜歡她總是穿著棉布的衣服還有牛仔褲的青春。喜歡她躺在自己的懷里那么安靜的睡著。而且小可從來沒有一點點暗示要過什么東西。這與他已經(jīng)習(xí)慣消費的女人們是最大的不同。他會說,小可我們?nèi)ベI一個手機,我找你也方便。
小可說,我除了上班,哪也不去,你找我很方便的。
他指著上千甚至是上萬的衣服讓小可試,小可說,那樣的衣服不適合我。我喜歡隨便的感覺。
他說,小可你真純真。
她說,我不純真,我還因為上迪廳吃搖頭丸被爸爸用手銬扣在家里的暖氣片上呢。
他說是嗎,你還有過這樣的輝煌史呢。
小可說,如果吳言要我,我已經(jīng)不純潔了。那樣我還值得你愛嗎。
白冰說,吳言不要你是因為他要把你賣個好價錢。
小可睜大眼睛看著白冰,他把我賣給了你是嗎。他賣了多少錢。
很貴。在我的眼里你越來越值錢了。目前還不好估計。
小可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失神地看著遠處的落日,淚水在眼圈里來回的打轉(zhuǎn),她沒有想到吳言不要她是因為要把她賣一個好價錢。而她還一直因為他不要她而感激他的憐惜,感動他的真誠。但這一切都是騙局中最狠毒的一招,她感覺像有一把劍直通通地刺了過來,無處可躲。白冰把她摟進懷里,低下頭深情地親吻小可的臉,他說,你是用來愛的,小可。
可是小可卻感覺那么的不真實。
八
自從我知道吳言把我賣給白老板之后,我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來。我不讓白老板用他那輛豪華得讓所有人都會妒忌和說三道四的車接我下班。我覺得我認識了白老板,并沒有改變我的生活。只不過改變了我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有了雕刻,有了深度,其他一切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
每天下班我都會漫無目的地沿著城市最大的河細河往回走。其實它一點都不細。不但不細而且還很寬。就像有的人,明明不胖,偏要減肥。叫喊著追求一種時尚。細河的橋上來來往往的人不是很多,大部分都很悠閑。因為那是上午十點左右的時間,人們都在工作。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人也許就我一個,一般都是老年人在散步,基本也快要結(jié)束活動回家吃午飯了。我站在橋上聽著CD,遠處有一條小船忽忽悠悠地感覺特別的“懸”,像是隨時有沉落的可能。那條船特別的古老,而且銹跡斑斑。我突然有一種想上那條船的想法,最起碼我想看清楚那條船到底是什么樣子,還能在水里劃走嗎。我就往橋下走,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條船,我想我要在那條船正好靠岸的時候迎上去。但前面圍著的幾個人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把目光從船上移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學(xué)生,跪在橋的正中間,背后還背著一個很癟的空書包,地上寫著很規(guī)整的正楷,一大片字跡,反正就是要錢的意思。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挺好玩的,我在她的身旁也跟著跪了下去,把她嚇了一跳。她用手推我。好像我搶了她的生意。我說,我?guī)湍愎?,但不要錢。她搖搖頭,示意我走開。我站起來開始掏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最終一分錢也沒掏出來。她用敵視的眼神看著我。我說,你一天能掙多少錢啊。
她說,滾。
我笑著走開了。我感覺這樣的事特別的好玩。我用行動證明了她是一個騙子。比總是假設(shè)別人是一個騙子要好得多。最起碼我確信了心中所想的,我有了一種成就感。當我重新插上耳機抬起眼睛看那條船時,船已經(jīng)神秘地消失不見了。我四處張望和搜尋,眼睛始終沒有找到落角點。河面上一片寧靜,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一條船一樣。就像吳言在我的生命中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一樣。
那天晚上,我沿著細河慢慢往家走,心里一片茫然,我總感覺白老板對于我來說是不真實的,他越對我好就越讓我感覺不真實。甚至還有一點說不出的恐懼。就在那天晚上我的恐懼被徹底地證實了,我被迎面突如其來的幾個人先是從后面捂上嘴再把我像拖死狗一樣拖上一輛面包車,在我的狂喊亂叫還沒有發(fā)揮之前就被他們狠狠地打昏過去。我不知道我是被一個人強奸還是被幾個人輪奸的。我的下身已經(jīng)沒有知覺。后來我被扔在細河的岸邊,我仰躺在那里,滿眼都是星星,那一刻我感覺世界靜極了,因為麻木更沒有了疲憊和憂傷。
那天晚上,我躺在細河的岸邊只想一個人,爸爸。我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但沒有人接。我又往他的手機里打竟然關(guān)機。我只好往爸爸單位打,我說出了爸爸的名字。對方說他不在。然后我說,我報警。
我是被警裝裹著抱到警車里的,那一刻我感覺就像爸爸緊緊地摟著我。我在一陣無比安全的幸福感中昏沉了過去。
第二天當我被爸爸單位的同事帶上警車拉到單位,我看見屋子里站滿了人。他們莊嚴地讓我在一張紙上和一張表格上簽字,他們說,你的爸爸是個英雄。我看著那張表格上方寫著烈士的字樣,看著左上角那個應(yīng)該貼照片的地方卻空空蕩蕩。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沒有哭,那一刻所有人都看著我平靜的面孔,他們安慰我或者是安慰一種悲愴的氣氛,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這孩子太慘了,是被嚇著了。
我想起爸爸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但一句都想不起來,我想想起爸爸的面孔,也變得那么模糊。
我拼命地跑出去,大家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聽起來卻如一把把刀追著我。我跑到細河的橋下,倒在了骯臟的岸邊,我大聲地喊著,為什么我就沒有媽媽,為什么。為什么。
我想自己小的時候經(jīng)常坐在街邊的石階上,看著來往的人流。很想問他們,你有媽媽嗎。她長得什么樣子,她是怎么疼你的。我能想象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卻在某一個微不足道的時刻打動了一顆微不足道的心。那時,那個人的臉上一定閃爍著驕傲和幸福的神情。每當我想著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心就像一棵沒有根的樹,隨風(fēng)遷徙,飄哪算哪。有時我在沙發(fā)的靠墊里,躺在床上的被子里,我甚至想鉆進柜子里都逃不開看到天黑來臨的可怕。無論我從哪一個縫隙往外望,我發(fā)現(xiàn)自己都被深深地籠罩在一片黑暗里充滿絕望。我用哭聲抗拒恐懼和憤怒。我憤怒,憤怒到了極點。為什么我就沒有媽媽。我的媽媽哪兒去了?哪去了!沒有人告訴我。屋子里靜極了。除了床頭的鬧鐘滴滴嗒嗒,在靜夜里像一個鬼魅在游走。我閉上眼睛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它摔向?qū)γ娴膲ι?。然后聽著它訇然一聲粉碎。我喜歡粉碎的感覺。它會讓人充滿快感。然后我知道我會在噩夢中對著它的殘骸悔罪。
我的眼睛把天空洗亮了。
那時,我還沒有吃飯。
我在想著這些的時候躺在細沙的岸邊像托在一片葉子上那么輕、那么弱。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到哪里去才不會讓我感覺到如黑夜一般的恐懼。我把臉一點點地沉進水里,我感覺著淚水如沙砬一般從我的頭頂洶涌而下。但我知道我并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