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志芳
南南小小年紀(jì)就疲憊了,疲憊極了。
或許只是錯覺。疲憊一詞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五〇后、六〇后或者七〇后的詞典中,落不到她頭上。二十來歲的女孩,有大把的歲月供她稱心如意地?fù)]霍。可她仍覺得疲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谖堇?,緊貼住日漸斑駁的墻面,日夜游走。它們看不見摸不著,卻使她喘不過氣來。南南只想早點找個工作,也暗暗盼望著早點嫁人,過一種空間稍為自由和寬裕的生活。
南南的父母為一家人的大事小情操碎了心,哥哥北北則有女友不分晝夜地陪伴,誰也顧不上南南,他們盡己所能給予她物質(zhì)上的滿足,也確信她的精神世界并不荒蕪,自會與其他正常孩子一樣有正常成長與生活的通道,無須過多理會。祖母整天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時回頭見南南傻傻地陪她看,便道,寶貝,你出去走走吧。
南南便上街。她是不喜歡上街的。街旁林立的不可攀的高樓大廈,街中央奔騰如潮永不息的車流,置身其中茫然無所適從的孤寂感,是她不喜歡的理由。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互相牽著手,互相摟著腰,或者一人挽著另一人的手臂,或者一人勾著另一人的肩……南南無人可牽,可摟,可挽,可勾,也沒有物品需要她拎著,背著,挎著,兩只手就令人驚異地成了累贅。它們垂在身體兩側(cè)隨著腳步前行,幅度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放在口袋里,又顯得吊兒郎當(dāng);如果交叉在腹前或是反背在身后,人們會以為她在演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或六七十年代的老戲!
對行走姿勢的困惑,其實是表象,實質(zhì)是南南沒有出門的理由。姑娘大了,父母不再像防賊似的防著毛頭小伙,倒是希望她能被那些漸漸長大成人的毛頭小伙叫出去走走??墒欠N種跡像表明,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南南暫時沒有需求,也沒有被需求。
轉(zhuǎn)變的導(dǎo)火索是無名人的一聲呼喚:南南!
彼時祖母看南南倚在沙發(fā)上沒精打彩,就又催她出去走走。南南打算扶著祖母一起去,卻被拒絕了。她吃過晚飯收拾了碗筷,順從地出門散步。已是夏天,氣溫慢慢地提升,但路旁綠油油的樹,依然宣告著春的情懷。這是南南人生中最后一個暑假了。
正在環(huán)城河邊低頭悶走,忽聽有人在不遠(yuǎn)處喊了她一聲,南南!這聲音伴隨著環(huán)城河水的清香沖向她因沉思而封存的感官。夏日傍晚的天空黑得很慢,她抬頭張望,沒有發(fā)現(xiàn)叫了她一聲的那個人。隨即排除了周圍的行人,因為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或背影。她又排除掉騎自行車的,如果騎自行車,必定可以停下來跟她交談一下;又排除掉小汽車?yán)锏娜耍碛赏?。剩下的就是坐公交車的。這個最有可能,因為只有坐公交車才不能隨心所欲地歇下來與人攀談,從而轉(zhuǎn)瞬即逝。那這個人是誰?聽聲音仿佛很陌生,卻似乎又很熟悉。
南南注意到不遠(yuǎn)處有個公交車站。這個叫了她一聲的男子是從這個車站上車的嗎?可是她沒有住這附近的熟人呀。那他是在這附近辦事嗎?這么晚了,能辦什么事!他究竟是誰呢?南南苦思冥想,不得結(jié)果。
天暗透了,南南接到祖母的電話,讓她回家。祖母只會撥打南南的手機(jī)號,南南手把手教了無數(shù)次才總算學(xué)會了。南南意興闌珊地往回走。哥哥坐今天的晚班火車出差了,準(zhǔn)嫂子也回了娘家,南南趕緊打開電腦,將自己的QQ簽名改為:剛才,有誰在路過環(huán)城河的時候喊了我一聲?快快報上名來??!猶豫了一下,又趕緊刪除,在幾個QQ群里留言:各位親,剛才有誰在路過環(huán)城河的時候喊了我一聲?群友們紛紛起哄,無非是些調(diào)侃,男男女女,風(fēng)風(fēng)雨雨,誰想說什么都可以,知道南南不會生氣,生氣也是假生氣。調(diào)侃過后,南南沒有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她原指望是某個群里的某個人,現(xiàn)在落空,她又寄希望于這個某人目前不在線,當(dāng)他看到消息,或許會與她單獨聯(lián)系,并以此為由頭,漸行漸近,做個天長地久的打算。南南規(guī)劃著未來,便快樂起來。
南南每天晚飯后走進(jìn)環(huán)城河邊的實景圖,忙著尋覓那個聲音。
暑氣追隨著南南的腳步漸漸濃重。環(huán)城河邊人頭攢動,人人都有自己的歡樂:看水幕電影,溜旱冰,打羽毛球,甚至還有旋轉(zhuǎn)木馬、小火車。但這些誘惑不是針對南南的,她一一無視而過。她想到上次被喊了一聲的時候,她正在噴泉附近,便再次走到噴泉旁,背朝噴泉和玩鬧的孩童,面朝環(huán)城路,兀自望著來往的車輛。焦灼的熱空氣,包裹著天地萬物,也似乎包裹著她的一切。不會有人打聽她獨自懵愣的緣由,她卻從未懷疑自己的目的,是為了一種偶遇,為了燦爛青春的盛開做準(zhǔn)備!是為了深藏于內(nèi)心的秘密,找到那個接管的人!
人們?nèi)齼蓛勺哌^,極少有人駐足打探這個將自己站成雕塑的姑娘。他們與她之間沒有交集,但她的目光鳥兒般,展翅一一掠過他們的面龐,偶爾會收攏翅膀在夜色中棲息。人太多,她來不及看清每個人,但她想,她站在這里,那個喊了她一聲的人,應(yīng)該一眼就能認(rèn)出她。
她在人群中碰觸到一個略有記憶的面孔。天尚未黑透,能看得清組合成這張俊朗面孔的濃重眉毛、挺直鼻梁,附帶個壯實的身坯。乍一眼覺得陌生而有吸引力,便想多瞧幾眼,瞧了幾眼后又感到熟悉。這男子正攬著個年輕女子的腰眉飛色舞,外人眼中是一副輕狂樣,南南卻因他好看又略為熟悉的外表而原諒了他的行徑。她想不起他來,他卻突然攔住她去路,叫道:你是南南嗎?
南南心臟別地一記長跳,然后瞬時停滯了。她舒不過氣,便結(jié)巴道:請問,你,你是哪位???
喲,幾年不見,說話這么斯文了?男子的眉眼忽收忽放,生動活潑,更勾引得南南意亂情迷。
你是……一個久違的名字在喉口跳躍,卻始終蹦不出來。
連我都認(rèn)不出來,該打!男子舉起手作勢要拍南南的腦袋,隨后那手卻滑過南南的發(fā)梢,又輕輕掠過南南的背部,最后轉(zhuǎn)移陣地搭回年輕女伴的腰間。暫且饒了你,難怪,誰讓我變化這么大呢!我是趙德哥哥??!
啊,真是趙德哥哥啊,我剛才已經(jīng)差點要叫出來了。南南高興地道。一高興,她就緩過勁來了。
自從老房子拆遷后,咱們大概有十年沒見了吧?沒想到南南都長成漂亮大姑娘了。
南南臉紅了,她認(rèn)為所有夸她漂亮的話都有很大水分。
趙德拍了拍南南肩膀,真是難得!走走走,趙德哥哥請你喝咖啡去!
一旁的年輕女子看不下去了,嘴撅得老高:趙德,咱不是還有事嗎?
啥事?
那不是,那不是我父母在家等我們呢?
哦,你父母?對的,那南南,我以后再請你喝咖啡吧!
南南趕緊道:好的好的,趙德哥哥,我也要回家去了,奶奶等著我呢。
你奶奶身體可好?她那時對我可好了,還說我如果小個五歲的話,要把南南嫁給我呢!趙德眉眼生動,這樣生動活潑的眉眼適合放在年輕小伙的臉上,對于他來說,卻顯得輕佻。南南不知該如何接話,連連道:趙德哥哥,我真的要回去了,真的回去了。
等等,我還沒問完呢:你家現(xiàn)在住在哪里?在什么單位上班?
我家就住那個小區(qū)……我嘛,今年剛畢業(yè),還沒找到工作!
?。磕悄憧尚姨澯錾衔伊?。我自己開了家外貿(mào)公司,你可以到我公司上班!
南南眼前一亮:真的?
那還有假?給你名片,明天來找我!你也留個電話給我,萬一你丟了我號碼,我可以找你。明天一定要來啊,我在公司等你。
南南答應(yīng)著,目送趙德離去。待他們走出幾步,她卻大著膽子追上去,問:趙德哥哥,前幾天晚上,在這里,你也看到我了,喊了我一聲嗎?
趙德歪起頭,雙眼上下左右輪了一圈:前幾天,哪天?應(yīng)該是的吧。我經(jīng)常來環(huán)城河邊走走,我覺得這里是城區(qū)最美的地方。我人頭熟,幾乎有半個城區(qū)的人我都認(rèn)識,或者他們認(rèn)識我。有時候,這事挺煩的,出去一趟,得不斷地跟人打招呼。在這環(huán)城河邊也一樣,不斷有人跟我打招呼,或者我不斷地跟人打招呼。喊了你一聲?應(yīng)該是的吧,我記不起是哪天了。
對于這個問題,正確的回答應(yīng)該是:是或者不是。趙德講了一大通,卻沒給出明確答案,南南心里作了否定。
趙德問,怎么了?見南南搖頭,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道,那明天別忘了來??!
聽到趙德的名字,祖母來了精神:那個長得很好看的小伙子?唉,要是他小五歲,我肯定要把你嫁給他。
南南打斷祖母的癡心枉想:他現(xiàn)在開了家公司。
哦,做大老板了。
他說,讓我去他公司工作呢。南南把名片遞給祖母,祖母將這小紙片翻過來倒過去,瞧不出個所以然。南南想起祖母不識字,就將名片收回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
阿彌陀佛,這小伙子真是個好心腸的人呢。祖母忘性大了,卻依然記得那個叫趙德的小伙子。她說,那個小伙子長得可真精神,整個臺門,整個弄堂,整條街都沒這樣長得讓人喜歡的小伙子。她那時多盼望南南快點長大啊,免得別人搶走了他??墒悄且黄戏孔右徊穑姸嗟泥従泳腿缫槐P不小心撞落的棋子,骨碌碌地不知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有幾個偶爾會碰上,但像祖母這樣的高齡,怕是沒什么機(jī)會再相聚了。
那趙德有老婆了吧?祖母念叨,忽然想起這件重要的事。
肯定有了啊,人家都四十歲了,還能沒老婆?南南不情愿地回答。
唉呀,唉呀,真的可惜來,真的可惜來!祖母拍著床板。她記憶的觸角伸回到很多年前。她說趙德從小就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經(jīng)常幫她倒垃圾什么的。他腦瓜子靈光,手腳也利索,見父母用水要走不少路去臺門盡頭的老井抬或者挑,便找來四個小彈子輪、兩根長木條和一塊大木板,三下兩下做成一輛簡易平板車,每天用這車載著兩個洋鐵桶去打水。有天他高興了,在平板車上放張竹靠椅,邀請臺門里的老人輪流坐上去,推著他們在臺門里轉(zhuǎn)圈,樂壞了那些老頭老太。
你上次不是說你不肯上,他非得扯你上去坐嗎?
那是我膽小呢,我怕摔著。
那你以前不是說過他經(jīng)常打架,不學(xué)好嗎?
啊呀,男小孩哪有不打架的。
那你以前不是說他很笨,成績很差嗎?
成績好有什么用啊,你看他現(xiàn)在不是開公司發(fā)大財了嗎?
那你以前……
寶貝,你今天像個小老太婆,那么多的以前,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人是會變的。
南南笑出聲來。她喜歡跟祖母抬抬杠,這是她們之間保持親密融洽關(guān)系的法寶。奶奶,你真勢利,現(xiàn)在他發(fā)財了,你就說他好話了?要是他是小癟三,你還會說,要是他小五歲怎么怎么樣嗎?
祖母咧嘴笑了。
南南被電腦上清脆的“嘀嘀”聲吸引過去。她看到有人很突兀地給她發(fā)了個消息:那天,在環(huán)城河邊叫了你一聲的人,是我!這人并不在南南的好友名單中,而是來自高中同學(xué)群,但她盯著顯示屏,想不起他是誰。大概猜出了南南的疑惑,那人又發(fā)了個消息:我是劉小齊?。?/p>
劉小齊!這個名字介于陌生與熟悉之間,南南還是瞬間憶起了一個中等個子戴副眼鏡沉默寡言的男生。那個環(huán)城河的夜晚,在人聲嘈雜中高聲喊了她一聲的竟然是他?南南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她懷疑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全!而且喊的還是“南南”這樣的昵稱!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南南對劉小齊的謊言十分惱火。
見南南不吭聲,他舉了個佐證:那天晚上,你穿的是條紅裙子對吧?
南南記不起來。那個夜晚鐫刻于她內(nèi)心的除了激動,其他的外在形態(tài)應(yīng)該都忘了。紅裙子?也許是的吧,她有幾條紅裙子,那天晚上穿的,或許真是其中的一條。她是應(yīng)該信了劉小齊?可是不信又如何,那樣一個看上去忠厚老實的男生,為什么要騙她呢?騙她又有什么好處?可如果是真話,南南可算是失望,失望透頂了!為什么是他吶!為什么不是別人吶!
是的吧——南南沒精打采地在鍵盤上摁出這幾個字。
你家住在環(huán)城河附近的吧?
是的。
嗯,我想如果住在別的地方,不會大老遠(yuǎn)地趕過來的。
是的。
我家也住在城南,不過是在二環(huán)線過去了,離環(huán)城河有段距離了,所以我不太去那邊的。
哦。
對了,你今年畢業(yè)了嗎?
是的。
那工作找到了嗎?
沒。
哦,那你打算找什么樣的工作?
不知道。南南打完這三個字,重重地拍了下鍵盤,喊道:好煩!
祖母在里間問出來:怎么了?
沒什么!南南喊道。她眼淚卻快流下來了。
那邊的人大概終于意識到了南南的冷淡,說了句“88”就下線了。
南南的父母都在一家超市打工,這時夜班回來了。南南的祖母迫不及待地將好消息告訴兒子兒媳。南南母親疲倦的身體頓時像裝了彈簧,在屋里亂轉(zhuǎn),她喜滋滋地道,趙德這人倒真不錯呢,肯幫人。他從小就是個樂于助人的好孩子。那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天趕緊去,省得他反悔。
好吧。南南懶懶地走進(jìn)臥室,她倚在床頭,漸漸冷靜下來。趙德這人,靠譜嗎?在她二十幾歲的人生經(jīng)歷中,做事靠譜的人,絕不是趙德那樣的,比如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她的老師同學(xué)中的某一些。趙德這個年紀(jì)了,還與年輕女人勾肩搭背,那女人是他的老婆,還是情人?如果是他老婆,他肯定離過婚,如果是他情人,那他肯定是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那么讓她去他公司上班,這話也就十分可疑了。南南有點泄氣,但轉(zhuǎn)而一想,如果他確有誠意,瞧他的樣子應(yīng)該是好說話的,有個好說話的老板,上班應(yīng)該不會太恐怖,那也挺好的……這些問題,車轱轆般,在南南腦中反反復(fù)復(fù)地輾過來輾過去,終于輾到她熬不住了,合上了眼睛。在沉入睡眠前,她眼睛掃了圈暗沉沉的墻壁,心道,明天還是去吧,就當(dāng)碰碰運氣。
一夜未睡安穩(wěn),南南早上在鏡子前站立的時間就長了點。她的上眼皮有些浮腫,眼白那掛了些血絲,像痛哭過一番。她對自己很不滿意。
母親急著上廁所,擠進(jìn)去一屁股坐在馬桶上,見女兒盯著鏡子一動不動,便道,要不要去買個口紅?你的嘴唇太蒼白了。
南南再湊近鏡子一瞧,真的,她的雙唇幾乎沒有血色,整張臉黯淡無光,她泄氣道:我今天不去了。
為啥不去?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
可我現(xiàn)在不想去了。
現(xiàn)在?是不是因為我說你嘴唇蒼白?那買個口紅就行了。
不是不是,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你這孩子,怎能說不去就不去?去吧去吧,難得碰上趙德這個好人?,F(xiàn)在工作多難找啊,我和你爸又沒錢又沒靠山,要想給你找個好工作不容易,你那么稚嫩,靠你自己找工作就更不可能了。
可我今天真不想去。
是不是怕他說話不算?那這樣吧,我跟單位請個假,陪你去。他看在老鄰居面子上,肯定沒問題的。
不想去就不想去!南南氣鼓鼓地走出衛(wèi)生間。她恨自己,眼睛這么紅腫,臉色這么難看!
母親不敢強(qiáng)擰女兒的意志,擔(dān)著心走了。南南回到衛(wèi)生間繼續(xù)觀察自己。突然鏡中出現(xiàn)一張蒼老的臉,嚇了她一跳。原來祖母正探進(jìn)頭來,疑惑地望著孫女。南南朝她笑笑,她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昨天晚上一夜沒睡呢。
南南笑了。她知道祖母想說什么。祖母常向旁人感嘆自己一夜沒睡,似乎就是為自己優(yōu)良的睡眠質(zhì)量感到歉意。只不過南南常被祖母如雷的鼾聲驚醒。奶奶,那你一夜沒睡在想什么呢?
我想很多問題:趙德小伙子會不會真的愿意讓我們南南去上班?南南去上班后萬一做錯了事他會不會罵?我想跟他說說,有事好好說,不要罵你,你臉皮子薄,罵了會哭的。
南南大笑,她說,奶奶,我知道你最疼我了,告訴你吧,我也一夜沒睡,我既想早點找到工作,可又怕真的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上班。
小姑娘,你想得太多了吧,那你以后怎么和別人談對象、結(jié)婚呢?再說,那個趙德小伙子你是熟悉的。
可他不一定會要我的。
他敢不要你,我去找他算賬!
南南哈哈大笑。
祖母看了看南南穿的裙子,返身走進(jìn)臥室,不知從哪個角落翻出個小物件,用一塊不知哪個朝代遺留下來的藍(lán)格子手帕包得方方整整。她抖抖簌簌地打開,卻是一疊十元、二十元面額的紙幣。南南才想起這是祖母的錢包。這藍(lán)格子手帕從南南記事起就是祖母的錢包了,眼看著將伴隨祖母的余生。去年南南過意不去,在學(xué)校旁的小店買了個款樣老老的錢包送她,她歡喜了好幾天,最后卻轉(zhuǎn)送給兒媳了,她說自己基本不用錢,拿著這個是浪費。
南南,這些錢拿去買件新衣服,你娘太粗心了,姑娘大了,都不知道給你打扮打扮。祖母將錢塞到南南手中。
南南鼻子一酸,她抓住祖母的雙手,將手帕和錢合在祖母的掌心,奶奶,我自己有錢呢,你這錢自己用吧。
年輕人用錢的地方多,我老了,有錢都不知道怎么用了。拿去吧!
南南一個上午沒出門。她在屋里走來走去,不知該干些什么。祖母讓她看會電視,她就坐到沙發(fā)上。不一會又起身到房間,從小小的書柜中抽出一本書看,十多分鐘過去,書也沒有被翻頁。她又到衛(wèi)生間,又惱又恨地望著自己缺憾重重的臉。
還沒到午飯時間,母親卻回來了。她拼命地摁門鈴,南南打開門,才知母親雙手捧著一個大紙箱,似乎十分吃力。她接過箱子,聽見母親在說,你嘴唇那么蒼白,肯定是像我一樣貧血,剛好我們超市有紅棗在搞促銷,我買了一箱,你趕緊煮一小碗吃吃。南南將箱子放到地上,用祖母遞過來的剪刀開了封,紅棗好聞的淺香立即撲入她鼻中。母親站在玄關(guān)處,鞋子也沒脫,說是要馬上趕回去上班。南南望著母親兩鬢散亂的發(fā)絲,輕聲問道,媽,你中飯吃過了嗎?
母親邊往外走邊道,還沒,等下買盒超市里的快餐吃吃算了……差點忘了,給你!她停住腳步,從衣兜里掏出管包裝簡單的口紅遞給南南,又轉(zhuǎn)身走了。
南南沒要祖母的錢。下午,她到銀行取出自己讀大學(xué)時積攢的錢,去一家中檔的品牌服裝專賣店買了條雪紡裙子。趁母親還沒回家,南南將新買的裙子換上,在鏡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母親是個節(jié)儉的人,除了在吃上花點心思,對穿衣打扮從不上心,也十分反感別人天天變著花樣換衣服穿,在這樣的家教下,南南的衣著也簡樸至極,明明一個大學(xué)生,卻如初中生般天天穿運動服,少有的幾條裙子也粗布粗衫的。她聽家境優(yōu)裕的同學(xué)講起,一件上衣或一條裙子就需幾百上千元,更不敢再妄想。這次狠狠心將這價值三百元的裙子買下,又愧疚又興奮,知道逃不過母親一頓罵,但望著鏡中的自己,興奮抑住了愧疚。祖母也笑瞇瞇地不斷夸贊:我們家南南真漂亮。南南自知談不上漂亮,而且一位年邁的祖母對孫女的評價總會離現(xiàn)實較遠(yuǎn),但身上的這條雪紡裙,花紋繁復(fù)而不俗艷,將南南一張小臉襯得花蕊般好看,換了任何女孩都會滿心歡喜。
咱南南穿著這一身去,趙德小伙子肯定一眼就相中了。
奶奶,你別亂說,什么叫相中??!
相中到他廠子里干活啊。祖母笑道。
南南望著祖母,確定她沒有調(diào)侃的意圖,是自己想多了。
南南,這衣服太艷了,花里胡哨的,也太輕浮了些。早上南南換上新裙子準(zhǔn)備出門,卻被母親喚住了。她著急地道,我覺得你還是穿那件紅色連衣裙吧,有領(lǐng)有袖的,正統(tǒng)一點,去找工作是要這樣子才行。說著,手腳麻利地?fù)溥M(jìn)南南與祖母共同的臥室,從擁擠的衣柜中翻出已略泛白的紅裙。
這裙子太舊了。
舊有什么關(guān)系?衣服只要干凈整潔就行了。
南南長長呼出一口氣,她不再爭辯,飛快地脫掉新裙,換上睡衣,打開電視機(jī),重重地在沙發(fā)上坐下。
怎么了怎么了?母親摸不著頭腦。
南南還是一聲不吭。不說話表明她生氣到了極點。她不明白母親不到五十歲,為何對她的了解與寬容還不如八十歲的老祖母?她難道不去街上看看,這年頭誰還會穿著件泛白的款式陳舊的連衣裙去找工作?
母親上班去了,祖母勸南南趕緊到趙德那兒去。南南不動,她想,如果趙德有誠意,他應(yīng)該打個電話來問問我昨天為啥沒去。她懶懶地打開電腦,登錄QQ,發(fā)現(xiàn)劉小齊已經(jīng)等著她。他發(fā)了很多條消息,但南南不去看他說了些什么,只是不斷地發(fā)同一串字符:那天,在環(huán)城河邊喊了我一聲的人,真的是你?
還沒有人投案自首嗎?劉小齊問,除了我?
究竟是不是你?
是我怎么樣,不是我又怎么樣?
我想知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就是我嗎?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其實我認(rèn)為,你希望是誰,就是誰?;蛘?,你認(rèn)為是誰,就是誰!
哪有這樣的事!
蔣南,你糾結(jié)過頭了。
劉小齊,你熱心過頭了。
屏幕上一時無語。高中三年,差不多有五百個白天吧,他們隔著三四張桌子坐在同一個教室里,呼吸著相同的二氧化碳和氧氣,卻大概只說過十來句話,也不過“劉小齊,你的作業(yè)該交了”、“蔣南,老師讓我叫你去一趟”之類毫無感情色彩的語句?,F(xiàn)在在網(wǎng)上竟然一下深入到彼此內(nèi)心了。南南想,自己確實糾結(jié)過頭了,那喊了她一聲的人,有那么重要嗎?重要過她生活中的其他一切?
南南終于沒有去找趙德。她早早掐滅自己的夢想,期待自己另一個可能的未來。但她由此養(yǎng)成了飯后去環(huán)城河溜一圈的習(xí)慣,有時候獨自一人,偶爾會“巧遇”劉小齊。有一次,還遇到了趙德。
趙德哥哥!這次是南南先發(fā)制人。他轉(zhuǎn)身見她,笑起來,右手很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唉喲,是南南,又碰到你了!
南南點點頭,挪開身,趙德的手自然地從她肩上掉下。她看看趙德身邊的女人,不是上次的那一位了。她想說些什么,卻又失去了說的勇氣。
趙德將南南介紹給女伴,又笑道,南南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雖然不抱希望了,南南還是想著趙德能想起他上次的承諾,可他竟然一個字也沒提。他在南南肩上輕輕拍了拍,道個別,攬著新女伴的腰走了。
南南,你在這干嗎呢?
南南驚出一身冷汗。來了來了,那人終于來了!那個令她無數(shù)次激動,無數(shù)次妄想,又無數(shù)次失望的聲音的主人終于重新出現(xiàn)了。她的眼淚差點流出來,也不敢答應(yīng),只是木在原地。
有人拍了拍她后腦勺,看什么呢?
南南猛地回頭,是哥哥!她腦中亂成一團(tuán),呆呆地望著哥哥和未來嫂子。
我這妹妹,越來越傻了。北北笑著對女友說。
哥哥!南南如夢初醒,她大喊了一聲,又喊了一聲,哥哥!
怎么了怎么了?北北從未見妹妹這副神情,他打了個寒顫。
哥哥,那天晚上,在這里,你是不是喊了我一聲?
哪天晚上?
那天,就是那天,就是,就是,唉呀,我也記不清哪天晚上了!
傻妹妹,你是不是生病了?北北伸手摸摸南南的額,未來嫂子體貼地?fù)ё×怂难?/p>
生什么病呀!南南氣憤地掙脫開,我就是問問你那天晚上有沒有在這里看到我,然后喊了我一聲,這事你也說不上來,反倒說我生病了。
南南,不是我說不上來,而是,在今晚之前,我從來沒有在這里碰到過你,怎么可能喊了你一聲!再說,誰喊了你一聲,這事,真有那么重要嗎?
不重要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南南扭過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她氣憤地流下了淚,又趕緊用手背抹去,她怕自己的淚水滴落到環(huán)城河中,再辨不清青春流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