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程

十七、十八世紀(jì)的中國，閨閣里詩意的時間是記錄在晷針的日影、香篆的鏤刻與銅龍蓮漏的低吟里的。暖帳里的清晨帶著暖香余燼般的慵懶，須待日影相邀、小鬟輕喚，方才嬌懶起身，“好夢初回人乍起，一簾晴日照梳頭”——閨閣里的的一天，便是從此開始的：

東風(fēng)斜俏吹清曉，爐添沉水寒煙裹。隔窗何處來啼鶯，一聲驚破香魂小。起來翻覺倦難支，斜欠纖腰常自持。惱亂巫云夢來足，金盆和淚洗殘脂。細(xì)沐微熏濕雙鬢，芙蓉綰髻開帷鏡。香肩嬌亸半抬頭，照見枕痕留薄暈。須臾菱花浸寶光，紫鸞弄影當(dāng)空翔。麟梳緩逐青絲掠，鳳篦斜隨弱縷揚。纖纖玉指盤翠色，云鬟半偏描不得?；ㄢ氋N罷成新妝，腰肢已自慵無力。調(diào)朱弄粉親盤鴉，青入眉峰黛色斜。梳罷背人還對影，一枝簪得海棠花。（王貞儀《梳頭歌》）

這是生活在乾隆年間的才女王貞儀描述自己晨起梳頭的情形。對照同時代的閨閣詩作來解讀這首詩，我們大概可以知道彼時閨中女子“曉妝”的許多細(xì)節(jié)。“東風(fēng)斜俏”里的清曉，正是惜花春早起的光景?！盃t添沉水”升起的寒煙，是整夜里焙了火的熏香氤氳在暖帳里的模樣，也如隨園女弟子梁蘭漪筆下“綠窗晴日烘硫磺”、“博山煙裊朝日烘”營造的氣氛一樣，為著星眸蒙眬的她在香氣里慵懶起身。強支纖腰“金盆和淚洗殘脂”，在今天的女子看來似乎不能理解——卸妝不是晚上睡前該做的事么？舊時不然，女子雖然白天也要蛾眉淡掃描畫曉妝，惟其夫君晝里不居內(nèi)室，于是就寢時候面對枕邊人的晚妝才是更為重要的。所謂“玉容寂寞淚闌干”，看來唐時女子亦是面帶晚妝等待心上人而不至，才會梨花帶雨把胭脂粉面哭成粉痕縱橫；而杜牧想象的秦宮曉妝，也是“渭流漲膩，棄脂水焉”，在曉起時分洗去脂粉。到了乾隆時候的江南，哪怕是喜歡夜觀天象的科學(xué)女青年王貞儀，也如許多詩媛閨秀一般，在鶯啼破曉的清晨“細(xì)沐微熏”，于濺濕云鬟的香霧里撩開鏡帷，照見懶髻嬌亸、枕痕薄暈。

王詩里既稱“帷鏡”，應(yīng)該是有鏡簾的掛鏡或架鏡，這或可與“金盆”相對，是盆架邊的帶簾鏡；至如坐下來對鏡梳妝，則要用到“吩咐侍兒移鏡盒，綠紗窗下去梳頭”。這里提到了妝奩鏡盒。侍兒捧來的“鏡盒”，又可以稱為妝奩、鏡箱、妝臺、鏡匣、梳頭匣子，同繡筐一樣，自來都是女性最親密的伙伴。這個小盒子不像今日的梳妝臺這樣笨重，可以在梳妝時移來桌上。開匣所見，先是可以立起的妝鏡，以下通常還有分隔并小抽屜，一應(yīng)布置有各式梳篦、頭油抿子、抿頭油墊、簪釵珠翠，胭脂香粉之類。

舊時女子一向以長發(fā)為美，梳理和保養(yǎng)頭發(fā)的步驟絕不比今天簡單。詩里的“麟梳”與“鳳篦”，梳齒由疏而密，在理順發(fā)絲的同時還有清潔之效，并抿子、油刷及梳頭油共用，使得綠云浸潤、寶鏡生光。因為蓄發(fā)的需要，梳頭油在那時是無論男女皆備的日常用品。自古潤發(fā)所用，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里“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為適容”，又如《神女賦》“沐蘭澤，含若芳”，其中的“膏”與“澤”皆是此類。時過境遷，“蘭膏”“香澤”漸化作油缸、瓷瓶里澄澈而芳馥的香油。到了清代，這種香油多以茶油香花炮制。清人王世雄《隨息居飲食譜》中介紹茶油道“（茶油）上利頭目……蒸熟用之，澤發(fā)生光”，并謂桂花“亦可蒸茶油澤發(fā)”。清人屈大均《廣東新語》里亦說“以茶子為油……燕吳人購之為澤膏發(fā)，謂非是油則玫瑰、桂、蘭諸香不入”，“草語”中說“露頭花”又有“采花曝日，香落蘭油，持為膏沐，發(fā)美而柔”這樣便宜而合用的制法。與茶油配合，晚清詩媛兼名醫(yī)曾懿在她的《古歡室集》里甚至專門給出了一條“浸梳頭油方”：

生首烏三錢、側(cè)柏葉三錢、木瓜二錢、沒石子三錢、零陵香二錢、香白芷三錢、檀香二錢、毛姜三錢、紫草二錢、細(xì)辛二錢、甘松二錢、丁香二錢，共搗碎泡茶油。

幾味搗碎浸泡的藥材中，有烏發(fā)的首烏、側(cè)柏葉，有養(yǎng)護頭皮的毛姜、紫草，還有各色香料，配以茶油，想來一定是芳馥襲人的養(yǎng)發(fā)佳品。因而我們可以知道，閨閣詩詞里常見到“牙梳溜滑無聲膩”這樣的造句，甚至于“綠云香滑墮瑤簪”，皆是香澤浸潤使然。梳頭油常密封置于專門的小瓷瓶中，據(jù)稱創(chuàng)始于道光年間、如今仍在售賣的揚州“謝馥春”商號，便以帶蓋小瓷瓶封裝的古法桂花頭油作為招牌商品之一。至于類似毛刷的抿子，約是梳篦之前涂抹頭油之用。理發(fā)盤髻完畢，水蔥樣的纖指許還要拈取抿頭油墊——這件小物什有點像今天的散粉撲，卻要精致得多，一面繡以花樣、一面襯以軟布，專為蘸取頭油撫平鬢邊鬟上的亂發(fā)之用，幾乎也是妝奩必備。當(dāng)然，桂花頭油之類作為日常用度，自然花費不小，非尋常百姓皆能承受，《紅樓夢》中“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即此寫照。老輩曾講過，他們小時候聽老人家說貧苦女子的不易，便說他們“只用刨花水抿頭”，說的是街上成卷兒賣的桐木刨花浸水漬出的黏稠汁液；甚至北地的榆木皮泡水、嶺南的羅帷草掐汁，都曾為貧家女眷熨帖鬢邊的亂發(fā)。然而這些舊事，于當(dāng)時正在蕓窗前沉吟著小詩理鬢梳妝的名媛淑女們，卻未必得知了。

“纖纖玉指盤翠色，云鬟半偏描不得”，這是理順了委地的綠云，纖指盤翠，草草綰起長發(fā)，欲待梳妝了。詩里的“云鬟半偏”，想來是從李長吉《美人梳頭歌》“妝成婑鬌欹不斜”化來，愛它安閑之美。這份安閑，于閨中未嫁的少女倒是常態(tài)，“睡起深閨無一事，曉妝對鏡綺窗前”，甚至如嫁為人婦的左錫嘉在《憶昔》詩里道“璇閨憶昔垂髫時，綺窗日午春夢遲”，一定也是“鴉雛雙亸鬢初垂”、“云鬟隨意挽雙丫”這般模樣。女孩兒蓄發(fā)，自長過披肩起，先作總角，既而及笄，總要在“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的年紀(jì)綰起雙鬟，再使薄薄的蟬翼垂了臉頰，更著一枝含苞帶露的花枝在上頭，還要背人對鏡，作一回“自憐傾國貌，明鏡看成羞”的嬌嗔。如果不是花枝，那么許是釵頭的鳳子、簪上的珠蝶，盤桓在滑膩的香云里，點染綠云之上一抹入時的光彩。生活在嘉慶年間的少女趙韻花在詩里慵懶地寫道：“高綰云鬟貼翠鈿，妝完已是午時天。”大約同時的錢氏少女，又被記作“低鬟邀試入時妝”——深閨重門中的少女，猶在妝鏡前踟躕著今日的裝飾，“說道賣花聲已遠(yuǎn)，鄰家小婢喚高聲”。

若要認(rèn)真討論起德卿這一日“調(diào)朱弄粉親盤鴉”時的發(fā)式，則要從清代閨閣常見的發(fā)髻式樣說起。有清一代，綿延三百年，上承崇禎時以“高卷”為美的發(fā)式，下接清末西風(fēng)東漸而掀起的新潮發(fā)式，間之以滿人婦女、宮樣時妝的影響，江南女子的發(fā)式亦可稱多變：

崇禎之間，始為松鬢扁髻，發(fā)髻高卷，虛朗可數(shù)，臨風(fēng)栩栩，以為雅麗……然高卷之變，變而圓如覆盂，蟬鬢輕盈，后施緞尾，較美于昔年。（葉夢珠《閱世編》）

竊怪今之所謂“牡丹頭”、“荷花頭”、“缽盂頭”，種種新式，非不窮新極異，令人改觀……發(fā)上雖有簪花之義，未有以頭為花，而身為蒂者；缽盂乃盛飯之器，未有倒貯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世所未聞，聞之自今日始。（李漁《閑情偶記》）

出于鼎革之際改服易制“男從女不從”的妥協(xié)辦法，清初發(fā)式沿襲明末的“牡丹頭”等疏朗高卷的髻樣，后變而為“缽盂頭”式樣，至康乾百余年間則又好為“浮渲”高髻。如著有《海棠居集》的金陵詩媛姚淑，鈕琇在《觚?！分杏浰娘L(fēng)姿道：

李研齋之繼室曰鐘山秀才，浮渲梳頭，凝妝特妙。每一出游，則秦淮麗人爭相窺仿。

李研齋即李長祥，姚淑為李繼室，約略生活在清初至康熙年間?！案′帧奔粗父喵?，彼時正為秦淮麗人所窺仿，以為時尚。

高髻風(fēng)潮大約延續(xù)到了乾嘉時期，如季蘭韻在《新妝篇》中提到的“乾嘉之間高髻盤，峨峨約有半尺寬”，這時時局安定，滿漢女子發(fā)式逐漸開始交融變化。遲至嘉慶道光年間，流行起中間飾以挑心、腦后翹起燕尾的“元寶頭”。此后，漢人女子的發(fā)式逐漸呈現(xiàn)垂、墜為美的腦后發(fā)髻樣式：

婦人妝飾皆效法蘇州，蘇州則又以青樓中開風(fēng)氣之先，仕宦者反從而效之，其故不可解。道光初年皆元寶頭，而后施燕尾；中年后皆改為平三套，較為淡雅，燕尾皆無之，蝤蠐如雪，只逋發(fā)叢叢耳。（歐陽兆熊《水窗春囈》）

道光以后，“平三套”這樣的垂髻便一時間廣為流傳。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795）的季蘭韻彼時行將步入中年，見到年輕人的時世妝，便在《新妝篇》中記錄道：“青樓女子愛翻新，多少紅閨效奇麗?！駮r樣要低綰，烏云接日紅絨蟠?！闭Z氣幾如今天的家長見到孩子們奇異的流行。生于嘉慶五年，稍晚于季蘭韻的名門閨秀宗婉在《新妝詞》里又記錄稍晚的變化道：“處處同翻巧樣妝，家家各綰新興髻。髻號新興最入時，平拖低亸弄風(fēng)姿?！彪m然一副傷時憂世的口吻，卻是對當(dāng)時時興發(fā)式比較忠實的反映。這一發(fā)式的制法大概是發(fā)分三股，依次交疊卷入髻心，最外一股則因其起于頸后，發(fā)量多而重，承垂髻而包裹髻心。這樣“平拖低亸”，變“燕尾”之俏麗而為“烏云”之雍容，兼飾以“紅絨”的新興髻，顯然再次代替以挑心、燕尾為標(biāo)志的發(fā)式，成為道咸年間閨閣爭效的時尚。后來，平三套垂髻的衍生式樣風(fēng)行南北，北人稱為“蘇州撅”，南方呼為“蕩七寸”。據(jù)曾國藩之女紀(jì)芬的描述，漢族女子作發(fā)式垂髻的樣式一直時興到了清末。從影像資料來看，民國時期的南部鄉(xiāng)間依然可以見到它的蹤影。然而據(jù)生于清末的劉聲木在《萇楚齋續(xù)筆》卷四里的記載“上海婦女近時裝束”的片段，彼時女子的發(fā)式在熱鬧紛繁的上海一帶已然可稱“無奇不有”：

乙丑上半年，婦女流行之髻，有種種不同。據(jù)《時報》第二百五十九號《圖畫周刊》所載，有十二種名目，曰水波式、垂蘇式、處女式、平分式、鐮刀式、斜分式、定波式、劉海式、絞練式、圓弧式、垂翼式。并謂各式隨所生之面配合，益增美麗云云。

這些結(jié)發(fā)樣式，雖然從名稱上看仍有“垂蘇”、“鐮刀”、“垂翼”這些似乎保留著舊式樣的影子，然而流行風(fēng)尚的更新之快，已然“每隔半年或一年即一變”，令人目不暇給了。

晚清時候港口市鎮(zhèn)的新潮于內(nèi)地的大多數(shù)人家來說，總還是更迭得太快了些。三百年間內(nèi)地城鄉(xiāng)的女子，還是多用承襲前代的“螺髻”、“三角髻”、“包髻”以及頗涉時世妝的“新興髻”、“宮樣髻”之類?！鞍佟钡臉邮酱蠹s起于元代，因其簡單素樸又可遮蓋亂發(fā)、避免污濁，至清時仍在市井鄉(xiāng)村的已婚女子中沿用，如生活在鄉(xiāng)間的女詩人賀雙卿在困苦忙碌中吟出的《孤鸞》詞里，即有“宿髻慵梳，亂裹帕羅齊鬢”這樣的句子。對鏡手自梳妝的女子為方便起見，日常曉妝還以制單股、雙股盤挽的發(fā)髻為多，不過宮花珠蝶，著意裝飾。如果遇到重大宴會、嫁娶、節(jié)日及命婦需要穿戴制式服裝的時候，甚至需要雇傭?qū)ｉT的“插戴婆”、“梳頭媽”來完成梳妝。至如家風(fēng)簡樸的閨媛戚桂裳寫鄰女“高髻趨時喚鳳凰”，謹(jǐn)守婦德的陳鉦說有些人家的梳頭媽的手藝可致“靈蛇日日斗時新”，可算是爭奇斗艷的時興發(fā)式在閨閣詩里留下的痕跡（從上述兩首詩代表的態(tài)度來看，有著清儉家風(fēng)的知識女性對此種不合女教的張揚是不欣賞的）。這樣狀若靈蛇變換的發(fā)式，多要使用現(xiàn)成做好的假髻以及裝飾用的云髻。如《閑情偶記》中便記有用假發(fā)肖為龍形或狀波浪的“肖龍之法”，通過粘貼或用鐵絲固定與真發(fā)相結(jié)合。雖然妝成不露痕跡，梳妝之前一句“綠云欲展故遲遲，記得前宵摘髻時”卻道出個中玄機。至于這“宮樣髻”的式樣既指京里宮中的時興，恐怕和“時世妝”、“新興髻”一樣，在不同的時代有各不相同的樣式。清人的“宮樣髻”，初入關(guān)時樸實簡單，以后漸漸顯現(xiàn)造型，插戴鈿子并裝飾以鮮花。漢人女子詩中指涉的宮樣妝，若非用典或以承襲明末的稱呼，則可能是中葉以后旗人女子類似雙丫髻而不顯垂墜的“如意頭”“雙虎眼”旁髻配以燕尾，這發(fā)式與閨閣詩中“對鏡巧盤宮樣髻，呼鬟和露摘新花”，或是“寶髻雙盤挽”的說法也恰是相合，即兩側(cè)的發(fā)髻分別在頭頂梳成平直的一道，飾以珠翠花朵，腦后纂成燕尾。說到腦后這一纂兒可愛的燕尾，以及稍后的垂髻風(fēng)尚，前文提到的宗婉《新妝詞》里還透露出一件由此衍生的時尚，便是“為嫌燕尾垂肩重，一寸排云剪翠絲”——因為發(fā)髻低垂腦后，為不教它油漬衣領(lǐng)，愛美的仕女們重又披上了云肩。只是這云肩到后來卻比衣領(lǐng)更精致、更難于清潔了。

從這些出自閨閣女子之手的詩文中，我們看到的不再只是男性文人眼中飄然若仙的云鬟高髻——它們有了自己的名字、式樣、盤法和意義；同樣的，我們也知道了許多不為外人見道的“傭髻”燕居時的家常模樣，這些描述只在閨秀自己的筆下方能覓得蹤影。撥開“典范式”的男性文人對女性發(fā)式的描寫與贊美在閱讀中形成的迷霧，我們在閨閣詩人自己的文字里，看見她們生活著的、行動著的、慵懶或勤勉的、嬌羞或苦悶的“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不起眼的“對鏡梳頭”，又何嘗不是閨秀援筆自題的一幅小像呢？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