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黃昏的書房尚未點燈,他坐在那里,低頭讀信。金黃的夕照溫柔圈出一個讀書人的側(cè)影,頂上的頭發(fā)已然稀薄。抬頭見她,他笑得慈祥。你來得正好,這封信寫得不錯。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紅墨水筆,在信紙上批了個A。她感到疑惑又有無可言喻的解脫,原來只是一項作業(yè)!紅墨水在紙上漸漸暈開,A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一、寫信給我
兩人頭一回的分離,女人要回上海,臨走時說,別打電話給我,別發(fā)消息給我,別微信我,當(dāng)然也別寫電郵。如果你真的要寫,寫信給我。
寫信,對四十九歲的余有志,實在是一件太陌生的事。上次寫信,恐怕都是三十年前了,那時他在追話劇社一個外文系的女孩,信里特意用了幾個有學(xué)問的英文單詞,討論戲劇和人生。寫了三封,沒得到回信。那個女孩什么長相,印象已然模糊,只記得一頭鬈曲的長發(fā),在苗條的腰際誘惑性地晃動。只有在她背過身去時,他才敢大膽長久地注視,三十年后,這個收到他第一封情書的女孩,留給他的便是一個美麗的背影記憶。說也奇怪,之后這樣那樣的女孩,在還沒追求到手前,于他都是鬈曲的發(fā)梢,隨著步履輕輕晃動,而他最大的欲望就是能夠一把抓住,放進嘴里咀嚼。
他從后面進入,咬住女人一縷發(fā)絲,總是比想象的干且硬,這些燙染過度的發(fā)絲。只有朵云,只有朵云在三十八歲時,還黑發(fā)如緞,天然潤澤,發(fā)色細看是炭燒過的灰青,神秘,飄忽。發(fā)長及從皮肉下突起的肩胛骨,正面剛好蓋住一對嬌小的乳房,在棕色的乳頭上晃動輕拂。每次,他咬著她的發(fā)梢,咬不斷的鋼絲,有著驚人的韌性和硬度,跟那具溫暖淌汗的身體不一樣。不一樣的還有她眼睛里那種拼命,在高潮前一刻,眼底泛起秋日深潭冷冷的水光。
“你恨我嗎?”他翻身躺倒。
“別傻了?!彼^床單蓋住半身,閉上眼睛。
他看著她,不知道她閉上眼睛是要休息,還是不愿繼續(xù)這個話題。
要遇到這樣一個外冷內(nèi)熱的女人不容易,在床上能滿足他各種幻想,穿上衣服卻又優(yōu)雅素凈到讓人沒有一絲雜念。自從有她,他對其他女伴都失去興趣。朵云不在臺北時,所有一切都是過眼煙云,肉體之間的碰撞摩擦,不過是刷牙洗臉,讓欲望定期開閘泄洪以免火燒屁股,算是正餐前用來止饑的小菜,英文里說的tie you over,把你綁起來,暫時約束好,靜候美味主食的到來。如此三個月茹素換來一個星期的激情爆發(fā),他壓在這個女人身上,如回到原始洪荒。只有那才能,止渴飽腹,只有那才叫,做愛。
每三個月,她從上海回臺灣,所謂的返臺探親假。她說自己單身,只是回來看獨居的母親。父親住在南部,她從未去探望過,因為父母的離婚是決裂性的,而她一直是站在母親這邊。她有紐約大學(xué)商貿(mào)和心理系的雙碩士學(xué)位,在大陸企業(yè)開始注重客服、改善跟顧客關(guān)系的時刻,被延聘進了一家跨國公司負責(zé)市場調(diào)研開發(fā),享有高薪,配置有市中心的酒店公寓、用車和司機。女強人,美麗、單身、多金。但她說她不過是只沒人疼的候鳥,身不由己,飛來飛去。她窩在他懷里時是如此嬌小可憐,習(xí)慣性地輕啄他的頸脖,如一只小鳥,他幾乎無法相信她有那樣的工作和能力。然而他又怎能不相信,他們就是在一個商界酒會上認識的。
臺灣一流大學(xué)的校友聯(lián)誼酒會,來的不是工作上積極建立人脈的金融界、保險界學(xué)弟妹,就是像她這樣被請來分享大陸經(jīng)驗的杰出校友。余有志,朋友昵稱老余,是聯(lián)誼會創(chuàng)會元老之一,早年趕上美國新興企業(yè)風(fēng)潮,跟幾個朋友做成一家漫畫軟件公司,幾年后賣掉,大賺一筆,時年才四十出頭一點,接下去打算搬到四季如春的佛州提前當(dāng)閑云野鶴,誰知妻子被診出腮腺癌。手術(shù)割除后,右臉的上半部僵掉,從此家里車上到處是墨鏡。有時,她把自己層層遮掩,像一團會移動的布塊,有時,她光裸著半僵蠟像般的臉,要所有的人直視她的眼睛。他期待關(guān)燈的時刻,當(dāng)他們并躺在床上,他的妻子也許又能談笑自如,然而她只是發(fā)出困獸般壓抑的哭聲。他們沒有小孩,她選擇住進加州圣塔芭芭拉一個素食養(yǎng)生中心,做另類治療。她急匆匆地走,好像跟情人私奔,抗癌占據(jù)所有的心神,再也分不出一滴一點給他。他獨居三個月后,回臺北探親,接受了學(xué)弟的邀請,在一家軟件開發(fā)公司當(dāng)顧問,很快地買了房子,夫婦形同分居。去見岳父時,老丈人對他不諒解,認為他不該丟下生病的妻子,獨自返臺,無情啊太無情。他始終沉默不語。
“是無情。”朵云說。
“是她丟下我。”他說,“是她先丟下我!我沒病,我還活著,你懂嗎?”
朵云俏生生一對鳳眼盯住他,那里頭此刻是春光旖旎春情無限,一只手插進他已然稀疏的頭發(fā)爬梳,然后以同樣不容分辯的決斷,探進他褲襠里。男人是無情,她說,翻身騎到他身上,以各種角度旋轉(zhuǎn)磨擦他,眼睛很冷,不知靈魂飄到哪里。如果說,朵云的身體讓他著迷,朵云的心則令他迷惑。他想抓住,就像抓住那尾發(fā)梢,放進嘴里細細咀嚼。
朵云有時也跟他談心,通常是兩人盡興了,夏天他拿來兩聽黑啤,冬天拿來熱咖啡。她懶懶拉過床單蓋住半身,頭發(fā)散披在奶白泛青筋的乳房上,說著一些過去的事,仿佛性愛把她還原變小,回到童年。
我爸……她總是這樣開場。我爸要我每天早上看到他都要說Good morning,Daddy,出門時,我爸開門讓我先行,說lady first。我的第一部電影是他騎摩托車載我去看的,迪斯尼的卡通片,首映就去了,同學(xué)都羨慕我。我爸說我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只要愿意,什么都做得到。有一次我生病,不能上學(xué),我爸中午特別回來,給我煎了一個荷包蛋。上了中學(xué),我總是考第一名,全班第一,全年級第一,我爸看到成績單時,總是笑著搖頭嘆氣。每天晚上吃過飯,我開始做功課,我爸不準(zhǔn)大家出聲吵我,家里的電視調(diào)到靜音,弟弟妹妹大氣不敢出一聲。我爸長得很帥,高高瘦瘦,會吹口琴,女學(xué)生們都很喜歡他……
故事的內(nèi)容總是父女間一些時而溫馨、時而無聊的互動。他不知道這些瑣碎的事有什么好講的,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在做愛后的滿足和疲累中。他常聽著聽著走神了,朵云繼續(xù)說著,不需要聽眾。
就是這個女人,把地址一筆一畫寫好,壓在他的書桌上。他在信里能說什么,有什么是他的手和腳他的嘴和舌他的全身還不曾告訴她的?當(dāng)思念濃烈時,他在微信上狂發(fā)消息,想確認兩人在同一個時空,對方卻是一片喑啞。易朵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是他腦里幻想出來的白狐。
在一場特別激烈,從浴室開始,結(jié)束在書房旋轉(zhuǎn)椅上的性愛后,朵云痛苦得直不起身。她的臀部抽筋了。這不是第一次,但是最嚴重的一次。第一次他在雪白的臀上使勁一咬,她肌肉一繃緊,一時松不下來,他又按摩又道歉,此后左臀成為啃咬的禁區(qū)。可是他嗜咬女人圓挺雪白的屁股,尤其成了禁區(qū)之后,朵云的左臀對他更產(chǎn)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一不留意,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滑游到那里,在那富于曲線和彈性的山巒流連。這一次他沒咬,是朵云自己用力過猛了,好像沒有明天。
他把朵云抱到床上側(cè)身躺好,拉過床單蓋住,為她做按摩。她看著赤裸的他那副模樣,笑了,把他的頭拉進懷里,“我爸總是打我屁股,有時候因為我乖,有時候因為我壞。小學(xué)六年級,有一次我沒寫作業(yè),他很用力地打我,我屁股抽筋,痛得跌在地上哀哀叫,我媽說,女兒已經(jīng)轉(zhuǎn)大人了,你還這樣打她?”朵云細瘦的手指插進他的頭發(fā),摩著他的頭皮。自從禿發(fā)后,他不讓人碰頭發(fā),但朵云的手指沒商量,“以后,他就不再打我屁股了。”
“我以為你爸爸很疼你?!彼p輕吸吮她的乳頭,那里還硬挺著。
“男人善變?!倍湓普f,嘆口氣,“你說,當(dāng)媽媽是不是這種感覺?小baby吸奶是這種感覺嗎?”
“想當(dāng)媽媽了?”
“去哪里找個好爸爸?”
“不是找到了嗎?”他嘴上使勁。
“你又當(dāng)baby,又當(dāng)爸爸?”她嗤笑一聲,把床單蹬開,“來呀,爸爸,你來呀!”兩個人纏成一團。
二、低調(diào)的奢華
那個女人像突然醒過來,看了一下腕表,拿上皮包和傘,走出去了。
“沒有人知道她是誰?!眮碜园臀鞯木票=芸擞盟燥@生硬的英文說,“一個寂寞的臺灣女人,總在雨夜出現(xiàn),十點多進來,點一杯曼哈頓,或是龍舌蘭日出,喝得很慢,抽根煙,有時再加一杯,午夜時分就走人。邊角靠窗那里,是她每次來坐的位置,如果有人,她便不逗留。那是個特別適合她的位子,不是嗎?窗外有棵優(yōu)雅的日本楓樹,纏著黃色小燈泡,投影在窗玻璃上,跟她的側(cè)影交疊。一個成熟的女人,美麗有心事。你還能要求什么?”雨夜的酒館人本來就不多,當(dāng)杰克調(diào)好每一杯酒,洗好每一只酒杯,一個個排好,再也無事可做時,他就遙望著這個女人。
有的女人可以近觀,這個女人適合遙望?!八⒌椭^,看著自己的杯子,或是窗外的某一點,你知道她的靈魂不在這里。她為什么來?我知道你會這樣問。我們并不是上海什么熱門的酒館,那些在舊法租界、外灘一帶的時髦酒吧,放著拉丁音樂,顧客跳著莎莎,或是那種美式酒吧,三五朋友大聲說笑,看足球。我們不是那種地方,我們吸引的是一些有心事的客人,他們不想待在公司,待在家里,想走出來又不知去哪里。一個像這樣放著爵士鋼琴曲、燭光搖曳的小酒館,適合想要安靜但又害怕孤獨的人。這里并不容易認識什么人,大多是熟客,但是我敢打賭,先生,你想認識她?!?/p>
調(diào)酒師說得不錯,梁馬克其實是尾隨女人進來的。他剛結(jié)束了一個奢侈品推介案,準(zhǔn)備隔天獨自一人去廣西北海住幾天,深圳的老同事在那里買了個靠海的小樓房。他什么都沒準(zhǔn)備,甚至不知道北海那里有什么。美麗的風(fēng)景,新鮮的空氣,相對三亞更為天然純樸?這些是度假的理由,但他只想離開。往南,是冬天的適宜選擇,但如果老同事的小樓遠在北方的哈爾濱,甚至是漠河,他也會去的。一支德國老牌金筆被介紹進上海了,在這個沒人用金筆的地方。那個外灘奢侈品介紹會十分隆重,香檳被倒進了高腳杯,接著是年份上好的紅白葡萄酒,在金碧輝煌打上廣告的水榭旁,美麗的模特兒衣著單薄,長裙高叉,但捧著黑色絲絨盒巧笑倩兮,盒里躺著有百年歷史的最新款金筆。多少重要的買賣契約將以它來簽訂?多少關(guān)鍵的禮節(jié)要靠它來打點?這些都跟他無關(guān),做完了,只想離開。
離開前的晚上,隔壁夫妻在吵架,上海女人拔尖的嗓音,唱戲般罵得激昂,男人啞掉了,讓女人唱獨角戲。他住的地段有上海的老靈魂,隔兩條街,是梁家從前的老宅,兩層樓的洋房,現(xiàn)在賣本幫菜,濃油赤醬很是正宗,他卻從未進去過。從小,他爸爸就被爺爺帶到香港,奶奶和大伯大姑留在上海,守房子守產(chǎn)業(yè),最后什么都沒守成。運動一來,大伯大姑都在外鄉(xiāng)落地生根了,回到上海也不是上海人,跟他一樣,他連上海話都不會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先到深圳工作,再到上海,在老城區(qū)里想象爸爸的童年,夜晚,安靜的梧桐路上,渺渺的練琴聲,音符的升降有如時光,上去了,又下來。不是直線往前,只是不斷在胸口盤旋,老的時候,心情還像孩子般孤單。
他不懼怕孤單,從小的習(xí)慣。與孤單相比,吵鬧更可怕,尤其那種具有殺傷力、充滿指責(zé)控訴的喊聲。難以想象在電梯間遇見的會微笑點頭、穿高跟鞋挎皮包的朱太太,會有這么大的火力,而那個穿睡衣趿拖鞋給家人買早餐的朱先生,此刻噤若寒蟬的神色。他們這樣大吵,明天開了門出來還是恍若無事,點頭招呼,梁先生,上班?。孔云燮廴说墓Ψ?,一點不遜于他們這些專業(yè)的廣告人。他穿上連帽的墨綠防雨外套,摸了口袋里有煙和火,拿了鞋架上的皮夾子和鑰匙,逃難似的下樓去,很高興明天就要離開。
微雨,雨絲不過就是一點潮意,只有在路燈下才看到雨線斜飄。他喜歡老城區(qū),大半是為了這梧桐夾道,夜晚昏黃的情調(diào),那種熱鬧之后必須的安靜,這點安靜,在上海已經(jīng)越來越難尋到。街是彎曲的,空氣很冷,吸進肺里刮拉松脆。十點多了,他想尋個地方坐下來吃點什么,沒有奶油菠蘿包和叉燒腸粉,春卷小籠或蔥油拌面也好。但是這條街,那條街,平民小食小店一個個讓位給紅酒店、奶酪店、日韓版的服飾店、臺港的珠寶設(shè)計……現(xiàn)在這些店面一一鎖上玻璃門,掛著停止?fàn)I業(yè)的牌子。
他踩在已經(jīng)被人踐踏無數(shù)次、泡在雨水里腐爛的梧桐黃葉上,后悔沒穿那雙防雨靴。漫無目地走著走著,心疼起自己來了。你說,這日子過得有勁嗎?一個沒啥意思的工作,平日就是一個人單吊,除了工作就是上上網(wǎng),打打游戲。上個月到杭州跟那個聊了兩個多月的Jenny見面了,繞了半個西湖,吃了一頓飯,回來后就冷了。女孩有點嬰兒肥,牙有點暴,但是笑起來甜甜的,是那種可以帶回家給父母看的人。但沒有人催他成家,父母都比較洋派,晚婚很正常。席勒公關(guān)的Liz倒好,成熟有風(fēng)韻,三十出頭,已經(jīng)當(dāng)上副總,合作一年多,兩人的微信從談公事,逐漸到溫暖的問候和幽默的吐槽,都要上癮了,只不過那溫情只在微信的世界里,那里有指尖一觸輕易可以送出的玫瑰和醇酒,笑臉和哭臉。沒有人提起工作之外出來喝一杯,也沒有人約看電影散步。這樣的邀約,可能讓彼此尷尬,講究實力的現(xiàn)實世界里,他無足輕重。要搭上美眉是沒問題的,他生了一管高鼻,軟厚外翹索吻似的唇型,身高一米七八,不說話時還是挺神氣的,一開口就有點陪小心的沒底氣。跟這個May那個Sherry拉拉手親親嘴,帶回小樓作進一步的認識,都是可以的,但是那最高枝上的紅花,蛋糕上的大草莓呢?你說,這日子有勁嗎?
開幕酒會那天,Liz穿了件黑色無袖短洋裝,剪裁合身,前包后不露,露的只是溫柔起伏的全身線條,胸脯上一條天鵝水晶項鏈,一雙踩在高跟鞋里纖細的玉腿,端一杯香檳,行云流水招呼全場。她特別過來以老朋友的親切口吻邀他加入下個項目:外國精品買手店入駐淮海路。主流的名牌已經(jīng)不能滿足中國所有的富人了,更有文化、更講究個性的消費者,要的是低調(diào)的奢華。
低調(diào)的奢華,這句話讓他震動。眼前的Liz可不是活脫脫低調(diào)奢華的代言人嗎?這樣的女人,護花使者不要太多哦!“Mark,期待下一次的合作!”她笑著,輕輕單擊他肩頭,轉(zhuǎn)身招呼其他人,留給他一縷若有似無的香風(fēng),轉(zhuǎn)瞬間無處捕捉。迪奧?香奈兒?無法辨識這是哪款名牌香水,說明他對奢華女人的經(jīng)驗有限。
他放棄尋找熱食的念頭,自暴自棄準(zhǔn)備回家把冰箱里的匹薩熱來吃,就在這時一個女人擦身而過。她身上的一股幽香,讓他忍不住回頭,看到一個被米色風(fēng)衣裹住的苗條身影,短靴,纖細的小腿,走路的樣子不緊不慢,是那種不趕時間的走路方式,很清楚要去的方向。他不由自主轉(zhuǎn)身跟上,走了兩條街,走進了這家小酒館。坐在吧臺,點了杯長島冰茶,一邊聽調(diào)酒師東拉西扯,一邊偷覷。女人有點年紀(jì)了,臉上眉黛半殘,口紅褪淡,支著頭出神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楚楚動人,還有,她隨意擱在桌上的愛馬仕皮包。雖然嗅不出香水的品牌,對奢侈品這一塊,他梁馬克還是有一定辨識力的。女人的衣和鞋,都有種質(zhì)料上等做工精細的講究,整個人的打扮很低調(diào),不是那種膺品穿戴者的俗麗張揚。低調(diào)的奢華。
這樣的女人,像Liz的女人,為什么深夜獨自來到小酒館?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落寞,仿佛是來哀悼,來紀(jì)念。
女人走了,他也該走了,回去打包,明早的飛機。走出酒館,昏黃的路燈下,雨絲還在斜飄,女人還在那里,站在路口,像在等綠燈,眼睛卻直視著他。他的心猛烈跳了起來,腿還有點軟,但還是往她那里走去,走到女人面前才發(fā)現(xiàn),女人很嬌小,傘沒打開,雨絲紛紛落在發(fā)上,結(jié)一層水網(wǎng),被路燈照得發(fā)亮。他打開傘,遮到女人頭上。女人笑了,笑得嫵媚。這無人的路上,紅綠燈不過虛設(shè),綠燈了,他們下意識往前邁步,盡管不知方向,此刻先渡到對岸再作打算。兩人依偎在一把傘下,像一對情侶,卻是絕對的陌生人。沉默中往前走,女人短靴脆生生一記記敲著紅磚路,他小心翼翼跟隨那節(jié)拍。
女人在一家有遮雨棚的店前停步,店里黑漆漆,靠窗立著個女模特兒,光頭,灰色的眼珠子,兩手一高一低擺姿勢,乳房尖尖頂著針織衫?!盀槭裁匆恢笨粗?,在酒吧里?”
“你像一個人?!彼麤_口而出。
“誰?”
“我的初戀?!彼恢罏槭裁催@樣說,他并無意騙她。根本不用騙她,在她還不知道他是誰時,就已經(jīng)跟著他走了。但是話一出口,突然感到此言千真萬確。他從未愛過人。那些他親吻過的芳唇,愛撫過的乳房,進入過的女體,他都不愛。愛,必須是有想望,有好奇,有想成為她生活一部分的渴求,當(dāng)他想望、好奇和渴求時,不管這女人是什么模樣,他都愛。而在酒吧里,望著她,他了解到這樣一種女人其實一直就是他的想望,只是不可能存在于他太過平凡的世界里。就像他的工作,一支筆可以如此華貴,一個包可以如此完美,一個表可以是藝術(shù)品,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財富地位的象征,但他一輩子用不了。
她眼光閃爍,眼角細紋散蕩,芳唇微啟仿佛想笑,卻只是抿了抿。他收了傘,女人沒說話,他空出的手把女人攬近,女人沒反抗。他清清楚楚聞到那高雅的香水味,香奈兒或迪奧,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女人的唇柔軟,舌頭水潤有酒的甜香,夾著一絲微酸,直溜溜的頭發(fā)絲般的觸感,頸項耳根香氣媚人。他摸索她細軟的腰肢,女人一路都不設(shè)防,都由他,他漸漸也就不再猶豫,手上的動作大膽起來,隔著絲質(zhì)襯衫和輕薄的胸罩撫弄,堅挺的下身頂住她,兩人喘著氣,要把自己撳壓到對方身體里。突然,女人一推,止住他的動作。箭在弦上,但他沒有異議,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這等桃花運。
“走吧。”女人說。
“去我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p>
女人嗯一聲,兩人繼續(xù)往前走。雖然還是雨中夜路,踩在濕爛的梧桐葉上,他卻覺得這條路詩情畫意,而他也開始走運了。女人挽著他的手。剛才的耳鬢廝磨很有效率地拉近他們的距離?;氐阶√帲咽俏缫?,電梯里亮著白慘慘的日光燈,老電梯發(fā)出不堪負荷的隆隆聲,不情愿地送他們上樓。電梯間有個燈泡壞了,剩下的一只照出一個朦朧的世界,鄰居一把黑傘撐在地上晾,還旁若無人摜了幾只舊鞋,把進門的路都擋住了,他看女人一眼,看她是否露出嫌棄的神色,但女人神色自若,仿佛只是回自己的家。他沒把傘晾在外頭,這是把新買的好傘,抖抖水,拿進屋里來靠墻立著。
他沒開燈,黑暗給他勇氣,而女人似乎也喜歡黑暗。在一個漆黑的陌生房間里跟一個陌生男子,或許便是這個女人的欲求。一滾倒在沙發(fā)上,他就替她除去腳上短靴,因興奮而汗?jié)竦氖种负驼菩难刂w細的腳踝一寸寸往上,女人這時抽搐了,掙扎了,但這一切都只是邀請。他們恣意地做,陌生的肉體不是那么陌生,畢竟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不想承認的是,此刻Liz的影像占據(jù)了他的心神,讓他亢奮無法自持。
完事后,開燈,兩人起來穿衣服。如同親密感的瞬間降臨,陌生也是。眼前快速被衣物遮住的女體,方才手和舌才剛熟悉,他記得摸上乳房時,那里一片雞皮疙瘩,記得中指上的濕潤和黏滑,女人喉嚨里發(fā)出的呻吟,如此催情……但是燈光下,那神秘的電力和召喚不見了,女人不看他,只是利落穿上衣物。果然從里到外一件件都是做工精細質(zhì)料上等。最后她站了起來,對他一笑。這是兩人今晚第二次四目相接,他看出女人不希望他多說什么。
女人從他身邊無聲走過,輕輕開門,帶上。他聽到老電梯隆隆上來了,帶著這個不知姓名的女人走了。明天,要去北海。不會再見到這個女人了,對她面容的記憶快速消退,只留下低調(diào)奢華的裝扮,悒悒的氣質(zhì),皮膚的香氣,等他從北?;貋恚瑢裢淼挠洃?,便完全是對Liz的記憶了。
梁馬克所不知道的是,當(dāng)他再度在會議桌上見到Liz時,這個女人的模樣卻突然閃現(xiàn),一襲風(fēng)衣,佇立雨中,路燈把潮濕的頭發(fā)照出光暈。面前的Liz自信十足談著新的企劃案:英國的服飾集團,派駐歐亞的資深買手,尋找不知名但充滿創(chuàng)意的服飾,創(chuàng)造消費習(xí)慣,培養(yǎng)買手店的顧客群……上海的名牌消費力已經(jīng)超越紐約,接下來是不再盲目追隨名牌,要尋找適合自己的穿戴風(fēng)格,自己的第二層皮膚……
不知名的,卻是好的,更勝名牌。Liz的淡妝還是化得那么不著痕跡,讓人覺得她永遠精神奕奕。她按時上健身房鍛煉,對工作和身材展現(xiàn)了絕對的紀(jì)律。此刻那雙美眸因為談到新企劃而奕奕放光,對眼下的上海奢侈品市場,就像云豹捕獵,絕對的優(yōu)雅和不留情。梁馬克不禁想起那女人悒悒的神情,臉上眉黛半殘,唇色是缺氧的淡紫羅蘭。
“Mark,心還在三亞?”Liz一笑。
“啊,沒有。”梁馬克定定神,“不是三亞,我去的是北海,在廣西,海邊……”
“是嗎?”Liz開始查看手機。會議結(jié)束了。
三、蜘蛛網(wǎng)之夢
在浴室的鏡子里,梁馬克看到一張?zhí)^白皙、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臉,須毛稀疏。他恨恨盯著鏡中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屌絲!
晚上在手機上跟Jenny聊了半天,答應(yīng)周末去杭州看她。本來以為沒戲了的,但是這女孩突然又在他微信朋友圈里點贊給紅心,不計前嫌,于是他又像過去那樣天天看她的相冊,看她的愛貓Mizu怎么頑皮逗趣,跟閨蜜去哪里喝下午茶。這次去,他該抱她親她,做進一步的認識了。現(xiàn)在的女孩都期待快速進展,否則不是懷疑自己沒有女人味,就是男人有問題。
他出門找飯吃,跟一個女孩拼桌。女孩皮膚黑,臉蛋小,顴骨高,下巴翹,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粗黑的眼線框出大眼睛,尾端上翹,手上胸前一串串一圈圈閃亮亮的珠鏈,指甲涂成亮閃閃的藍紫色,兩個超大銀耳環(huán)垂蕩。他心不在焉把筷子伸到女孩那籠湯包里,就這樣,兩個人搭訕起來。他幫女孩付了錢,又給兩個人都買了冰可樂,一起走出店。
這次,女孩把他帶到她住的地方。她有個室友,房里擺攤似的扔著許多衣服和時尚雜志,充滿脂粉香。室友識趣,說去外頭買吃的。
女孩說自己是舞者,常在酒吧里表演。他沒問是什么舞,但完全相信,因為她可以把腿高舉過頭,扭轉(zhuǎn)成不可思議的體位,她還熱得特別快,一上來就自己脫光了,擺出誘人的姿態(tài),他才剛吸吮乳頭,她就喊出聲來,吐的氣里都是湯包的味道。床頭柜里有各種進口的安全套,她選的草莓味,有突刺,可能還有什么特殊成分,讓他堅持了很久。
她說她叫露露,要他加她微信,有空一起出來玩,“來看我跳舞!”出了房門,室友已經(jīng)回來了,兩只腳搭在咖啡桌上,邊嚼鴨頭邊看韓劇。抬頭瞄了他一眼,好像在確認有沒有見過。
他精疲力竭回到住處,沖了澡,對著鏡子詛咒自己。這種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總是在妥協(xié)。他要的不是Jenny,不是露露,甚至,不是Liz。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有什么能讓一切都有意義,讓兩腳著地,身心的欲望合一?當(dāng)然不會是隔壁那對夫妻的生活,現(xiàn)在女的又拔高聲音斥責(zé)無用的先生,東西嘩啦啦摔地。梁馬克知道自己該去什么地方,那里會有答案,是或不是,會有個答案,然而,他只是恨恨地關(guān)燈、上床。
梁馬克終于再度踱進那家小酒館時,已經(jīng)是春天了,梧桐白干綠癬,像當(dāng)季推出的迷彩裝,枝梢冒出一點點綠茬子,晚上套件夾克就可以輕松出門。他目不斜視直接走向吧臺,點了杯紅酒。多話的調(diào)酒師已經(jīng)離職,新人不說一句廢話,甚至不看人。不想讓自己太快失望,他端起酒,啜了一口,慢慢咽下,再一口,感覺胸腹間跳燃起一朵小焰,才往那里看去。一看,手一抖,那女人,千真萬確,那女人就坐在那里,含笑看著他。其實他已經(jīng)忘掉女人的長相了,可是一見到就立刻對上號,她即使是笑,也笑得悒悒有心事。
腦里有一瞬間的斷電,就像抽獎時喊出他的名字,或是抽考時第一個叫他,總之,不知這種巧合是天意還是詛咒。但是,他畢竟是快三十的人了,勉力作出一種無所謂的瀟灑走向女人,坐在她面前。坐下來,也沒有一聲招呼,各自喝各自的酒,像一對老朋友,什么都不用說。她那坦然自在的模樣,就像當(dāng)時站在路口看著他,跟著他走。一切都不需要解釋。梁馬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釋放。原來這就叫氣場,氣場對了,就是這么自在。這個女人曾跟他做過最親密的肉體交纏,而他們幾乎沒有說過話,連名字都不知道。
他開始心疼起這個陌生女人了。這樣一個好女人,深夜獨坐酒吧,如果他不在這里,或許會有另一個男人過來搭訕,或許她也會跟他回家。這社會變態(tài)的人那么多!萬一是個性虐待狂呢?萬一劫色又劫財呢?梁馬克有點頭腦發(fā)昏,忘了自己曾慶幸過那樣淺嘗天堂滋味的桃花運。這女人或許比男人更可怕也未可知,就像聊齋里寫的,晚上出沒的狐仙……
“為什么呢?”他脫口問。
“為什么?”女的抬頭看他。
“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呢?”他像個老朋友似的問,仿佛走進虛擬的空間,來者何人,扮演什么角色,他有權(quán)知道。不需要白天世界里的客套隱私和距離,他可以立即揭去面紗。
“在逃避吧?”女人苦笑,舉杯一飲而盡,空杯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逃避一些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p>
“是什么呢?”
女人一手支頭,揉著太陽穴,“你是來找我的?”
他搖頭,點頭。
女人笑了,“今天,我說個故事給你聽?!?/p>
女人帶著臺灣腔的普通話說得很軟,很溫柔,滔滔不絕,到最后聲音都啞了,一口氣說完虛脫了,桌上交握的雙手微微顫抖。兩人又陷入沉默,現(xiàn)在這種沉默有點像夢里喊不出聲來,沉重,無奈,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又不知過了多久,女人扶著桌子站起來,對他一點頭,便走了出去,步伐搖晃,看來今天酒喝得有點多。他呢?他沒有醉意,只是被困在一個蛛網(wǎng)般的夢里。現(xiàn)在他知道了,為什么跟她合拍,因為從小的孤單。
她曾給爸爸寫了九十九封信。
爸爸……一開始是寫在白底藍條的作業(yè)本上,從英文筆記本上撕下來的。英文是她最拿手的科目,也是爸爸的飯碗,他是這個小鎮(zhèn)最有名的英文老師,補習(xí)班的鎮(zhèn)班之寶。理所當(dāng)然小鎮(zhèn)一半以上的孩子都曾是他的學(xué)生,學(xué)校的或是補習(xí)班里的。她的英文成績好,年年都是英文小老師,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但世上沒有什么理所當(dāng)然的事。就像這時,品學(xué)兼優(yōu)又最喜歡英文科目的她,竟然從向來珍愛的英文筆記本上狠心撕下兩頁紙,拿英文書墊著,在自習(xí)課時偷偷寫一封信。這是給爸爸的第一封信,那時她高中一年級。橫式的信紙,慣于豎式書寫的她,有點別扭地在首行一筆一畫寫下爸爸兩個字。想想,又在前頭加了dear,四個英文字母。親愛的爸爸。但爸爸,還是親愛的嗎?心里一酸,兩顆豆大的淚珠毫無預(yù)警地落在了紙上。這第一封信,就以親愛的爸爸開頭,以兩顆滾燙的淚珠結(jié)尾。
這是世上最難寫的一封信了。有哪個女孩會需要寫這樣一封信呢?當(dāng)大家都在忙著讀書做功課,最大的煩惱就是跟好朋友吵架,或是考不好,她卻獨自背負這樣的重任。一封她必須寫的信,一封只有她能寫的信。
當(dāng)老師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時,她在心里寫著這封信。在心里寫著的時候,有太多的話迫不及待如山泉涌出,有時卻又點點滴滴沒完沒了,像年久失修的水龍頭,一滴,又一滴,一句,再一句。那些話語不是雨水甘露的清甜,而是烈火般的灸熱,吐著長長火舌,警示、怨恨、哀告。那是鳴著警報的消防車,趕著要去救火,那更是連闖數(shù)個紅燈的救護車,為了命在旦夕的病人。爸爸,您,病了。您怎么能病得看不清現(xiàn)實呢?
把那近乎空白的信,夾在了英文課本,她走進茫茫的暮色里。書包很沉,因為那空白的信,也因為這次月考的成績單。史無前例,她沒有考進前三名。第五名,天啊,這是什么奇恥大辱?但是爸爸不會在乎她退步,因為爸爸在戀愛。
她把應(yīng)該讀書的時間,都拿來寫信了。爸爸曾說,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只要愿意,什么事都能做到。她相信只要把事情跟爸爸說明白了,只要爸爸理解他給家人帶來多大的災(zāi)難,只要爸爸能顧念他最疼愛的女兒,他會從這場瘋狂的迷戀中醒過來的。她不懂,爸爸什么都有了,為什么還要跟那個阿姨在一起?
在大學(xué)聯(lián)考前一星期,她給爸爸寫了最后一封信?!半x開她,離開那個女人,否則我拒考。”
她把未來人生賭上了,包括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十二年的辛勤學(xué)習(xí),三更燈火五更雞,包括一個名牌大學(xué)和好工作,光耀門楣。這一直都是爸爸最重視的,也是她在這個家里最高的價值。押上來一起陪賭的還有爸爸自己多年的付出,他從學(xué)校趕到補習(xí)班,拿著麥克風(fēng)聲嘶力竭地教著詞組和語法,換來的薪資給她買了一部空調(diào)裝在房間里,給她準(zhǔn)備各種補品,還有必備必考的參考書和各種補習(xí)。她看上的娃娃和小熊,日本進口文具,最炫的發(fā)帶和最美的裙子,只要她開口,爸爸一定給她。全都押上了,她在信尾以從容赴義的決心簽下名字。
信還是依往例,清早偷偷放在爸爸的書桌上,壓在鎮(zhèn)紙下。那是一個山形玻璃鎮(zhèn)紙,里頭飄浮著七彩花瓣,是一個家長感謝爸爸提升了孩子的英文成績送的。跟往常一樣,爸爸沒有回信。爸爸的沉默讓她難堪,她是在自說自話嗎?這些沉沉壓在心上的痛苦,這些流濕枕頭的淚水,難道只是她自己的?這一次,她絕不會讓他以沉默躲避。沉默就是不愿意,不愿意離開那個女人,即使?fàn)奚伺畠旱男腋?。如果爸爸真是這樣,她還不如去死。十八歲的她這樣想著,淚水噴涌而出,她掩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永遠記得三年前的父親節(jié)。媽媽在小鎮(zhèn)新開的糕餅店訂了一個鮮奶油蛋糕,是爸爸和她都喜歡的栗子口味,差她去取。她騎著腳踏車,那是條彎彎曲曲的上坡路,在最高處轉(zhuǎn)個大彎,往下可以看到一畦畦菜田,貼著山坡地一級級升高,青綠墨綠和淡黃的不規(guī)則色塊,幾戶農(nóng)舍,一只大黑狗,還有走來走去找蟲吃的雞、鵝。這個大轉(zhuǎn)彎處常有人駐足遠眺,她也曾跟同學(xué)來這里畫畫寫生。那時候,開始有越來越多北部的游客,假日驅(qū)車往南,在山區(qū)的一些小鎮(zhèn)里徘徊流連,吃吃特產(chǎn),走走老街,她所在的小鎮(zhèn)為了迎接這些游客,開始出現(xiàn)咖啡館和手工藝品店,這條路上的游人越來越多,后來菜田都填成停車場了。但是那天,當(dāng)她揮汗騎完這段上坡路,想到接下去就是毫不費力涼風(fēng)徐徐的下坡,想到媽媽正在廚房里忙碌的豐盛晚餐,最重要的是代表節(jié)慶的鮮奶油蛋糕,便覺得世界特別美好,就像山腳那一畦畦向上的青綠梯田,襯著天際晚霞,農(nóng)舍炊煙伴隨幾聲狗吠,還有在天邊盤旋的鳥群黑影,是一幅完美契合的拼圖。世界應(yīng)該就是這種色彩和構(gòu)圖。
一直到今天,她還在疑惑,當(dāng)初如果心里沒有浮現(xiàn)那么強烈的滿足感,那種被天地寵愛的幸福感,是不是就不會有后面接踵而至的噩運?你夸耀了你的幸福,這幸福便被上天奪去,因為就在此刻,突然刮起一陣大風(fēng),天色驟暗,豆大的雨點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幸好那家糕餅店就在大彎后下坡路不遠處,她慌忙把車停到廊下,沖進店里身上已是半濕。店里人不少,都是避雨或因雨走不了的客人。
她擠到柜臺前,從口袋里掏出訂單,濕漉漉的手把訂單弄潮了,紙上的圓珠筆字洇散開來。但她順利拿到蛋糕。蛋糕裝在粉紅色的紙盒里,她很想看一眼,又怕拆掉漂亮的蝴蝶結(jié)系不回去。她不敢在人群里擠,很小心地往門口移動,留意別讓手的一點點傾斜或旁人無意的擦碰,碰壞了鮮奶油的花飾。終于移到角落,站在冷飲冰柜旁邊,這里有一扇窗對著檐廊。她雙臂很酸,是為了保護蛋糕肌肉太緊張的緣故,一站定,把蛋糕盒的一邊擱在窗臺上,感覺輕松多了。
檐廊下站了一些避雨的人,不少人手上都有傘,但雨實在太大。大雨如注,整個世界灰蒙蒙,天空的大瀑布嘩嘩響著,她想起爸爸教的一首英文老歌:Listen to the rhythm of falling rain,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她默念著跟雨有關(guān)的英文單字和詞組,rain,raindrop,rainy,rain dog and cat……就在她開始擔(dān)心這雨永遠不會停時,四周突然靜下來,地上有許多小漩渦,一個個小水洼,急匆匆降下來的雨水此刻像闖禍后的孩童抱頭四處逃竄。
檐下的人三三兩兩走掉,一對男女走進她的視野,背對著她站定,女的披著一頭及肩長發(fā),后背挺直,微潮的白上衣透出內(nèi)衣的線條。男的挨著女人站著,半身都濕了,手上拿著一把荷葉邊的女用傘。爸爸?她想叫喚,一股強烈的不安讓她閉緊嘴巴。那開始稀疏的頭發(fā),脖子上的痣和小肉瘤,略駝的背,還有那件天藍色襯衫,為什么都透著一股陌生?應(yīng)該在學(xué)生家補習(xí)的爸爸,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阿姨又是誰?他們兩人靜靜站在那里,不說話,也不看對方,像在等雨停,又像希望雨永遠不要?!?/p>
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剛才騎得一身熱,現(xiàn)在半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寒意侵人。她有種強烈的恐懼,絕不能讓爸爸看見,但是爸爸肯定會知覺到她的。小時候玩躲貓貓,不論她躲在哪里,爸爸總是找得到,不論哪里。她一直相信,跟爸爸之間有條隱形的電話線,心跟心可以打電話,就像她做的那個手工課作品,兩個養(yǎng)樂多空瓶中間拉起一條線,隔得老遠也聽得見。爸爸馬上就會轉(zhuǎn)過頭來,就在這一秒,她實在太害怕了,只能把眼睛閉上……
“雨停了哦!”店員好心叫她。
她睜開眼睛,窗外空無一人。捧著變得石頭般沉的蛋糕,她拖著腳走向自己的腳踏車,牙關(guān)格格地響,手顫腿抖,禁不住的寒意。蛋糕盒太大了,勉強擱在前籃上,她草草抹一把濕座椅,機械地上了車,往回家的方向。
那是個難忘的父親節(jié)。蛋糕在途中摔落在泥水里不說,她還得了重感冒,發(fā)燒囈語,有幾天沒法上學(xué)。后來媽媽常說,那次發(fā)燒把她腦子燒壞了,因為她從此變了一個人。
父親節(jié)后一個月,她密切觀察爸爸的行蹤,查出陌生阿姨是彭代書的女兒,彭素琴,大學(xué)畢業(yè)回家來,還沒找到工作,就在事務(wù)所幫忙,她的弟弟曾是爸爸的學(xué)生。也許她也是爸爸的學(xué)生?師生戀?;麘?。爸爸怎么可以愛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人呢?一個可以當(dāng)女兒的人……或者說,爸爸怎么能不愛一個年輕女人,當(dāng)生育三個小孩后的媽媽成了黃臉婆。這事要是傳出去,英文易老師的金字招牌,就要被揭下來在腳下踐踏了。朵云為爸爸憂心,為媽媽痛心,為自己傷心。她有義務(wù)要維護家庭的幸福,首先,是媽媽和弟妹不知情的幸福,然后是爸爸迷途知返的幸福,她能做的,就是為爸爸保守這個秘密,勸他回頭。
她開始寫信,一封封警告、說理、哀求的信,在某些深夜里寫成,在清晨時悄悄放在書桌上。然而爸爸讀了信后卻裝得若無其事,仍然扮演著爸爸的角色,餐桌上嚴肅沉默,飯后獨踞沙發(fā)上看報紙,有時在書房里備課。唯一的不同是,跟她的交流明顯變少了。她不再主動請教英文或談?wù)搶W(xué)校的事,當(dāng)她低頭扒完飯,關(guān)回自己的房間時,家里如往常般安靜下來。朵云在讀書時,大家都不可以大聲說話,這是爸爸頒布的金科玉律。只是房里的朵云,不是在發(fā)呆,就是在寫信。
她的悲痛無人知曉,媽媽還是做著每天必做的事,跟爸爸睡在同一張床上,只是人到中年,體重變化詭異,一下子吹氣似的胖起來,一下子氣球噗一聲扁掉,服藥控制食欲,控制體重,控制心情。媽媽還好,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爸爸也還好,只是會在某些時候迫不及待出門,像出籠的小鳥。她呢?她一點都不好,她被背叛了。
姓彭的女人,一度消失,聽說在臺北找到工作,但是幾個月后,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然后又消失,說是相親,要結(jié)婚了……又回來了,還是單身一人。她有幾次在路上遇見,那女人還是脊背挺直,腰肢苗條,頭發(fā)直順順地披肩。不要臉!她想沖她啐口水,卻只是快快走開,心里只有一個苦澀的念頭:這是爸爸愛的女人。愛,可以從媽媽,移轉(zhuǎn)到她,再移轉(zhuǎn)到這個女人。
多少次在夢里,兩個頑固的背影擋住去路。喂,喂,讓一下,讓開!背影就像石像般,無法撼動分毫。她哭著醒來,領(lǐng)悟到如果這兩個背影不讓開,她就沒有未來。
離開那個女人,否則我拒考……
考試前一天,爸爸還是沒有回應(yīng)。她早就說了,不需要陪考。要離開餐桌時,爸爸開口了:“小云,明天是大日子哦,加油!”她愣了一下,冷冷地回一句:“知道了。”妹妹這時也摻一腳討好地說:“姊姊加油!”她一直期待姊姊趕快去上大學(xué),好一人獨享閨房。朵云用力把椅子一推,回房去。椅腳刮地的聲音,刺激著大家的耳膜,但一個明天即將面對人生最重要考試的人,是有權(quán)發(fā)泄壓力的。這個晚上,家里分外安靜,腳步放輕,說話耳語,因此當(dāng)媽媽在廚房里摔破一個盤子時,感覺就像天崩地裂。
早上,她準(zhǔn)時起床,等待她的是餐桌上熱騰騰的土司夾蛋和牛奶,搖扇、水壺和點心裝在提袋里,還有這時本該出門上班的媽媽。
“媽?”她很訝異。向來是爸爸最在意她的成績,媽媽關(guān)心的是其他的事。
“我陪你去?!?/p>
“不用!”她搖頭,搖手,“我不用陪考,我跟同學(xué)一起有伴,說好了,都不要家長陪的?!?/p>
“我假都請了?!眿寢尠言绮屯频剿媲埃澳惆职肿蛲砀艺f了,他答應(yīng),但是,你必須考到前三個志愿。”
“爸爸,答應(yīng)?”
“他答應(yīng)。答應(yīng)什么他沒說,只是要我告訴你,一定要好好考。”
她想問清楚,又怕引起媽媽疑心。她必須維護媽媽不知情的幸福。如果媽媽知情,這個家就破碎了?,F(xiàn)在她知道,原來她最想維護的是這個家的完整。她不敢多問,也怕媽媽問。然而,媽媽只是要她檢查準(zhǔn)考證帶了沒,等她一吃完,就催她出門??磥韹寢屩辉谝鉁?zhǔn)時把女兒送進考場。
媽媽陪了兩天,默默遞水、搖扇,她則一心一意應(yīng)考,想著考完,一切就恢復(fù)正常了。她沒想到,考完后,媽媽就要求爸爸搬出去。
她如愿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住在宿舍里,寒暑假留在臺北當(dāng)家教,毫不留戀這個欺騙她的家,在她努力維護它的完整時,爸爸騙了她,媽媽是幫兇。半年后,爸媽離婚,爸爸跟彭素琴搬到南部。
大學(xué)四年,她拒絕所有男孩的追求,因為男人不可靠,愛情不可信。愛情是流動的,它的面貌、深淺和對象,一直流動變易如人世間所有事物,今日的愛不同于昨日,明日不同于今日,你即使能長久愛一個人,也不能保持同一種熱度和形態(tài)。你無法逃避愛情的背叛,如同無法逃避時光催生白發(fā),背叛遲早來到,不是來自對方,就是來自你自己。
四、樓上的貓
拒絕了系里系外學(xué)長同學(xué)甚至學(xué)弟追求的易朵云,贏得了冰山美人的封號。有人說她晚熟,有人說她早戀,高中時就名花有主,更有人言之鑿鑿說她跟某企業(yè)接班人在拍拖,相偕去巴厘島度假。
朵云不見爸爸已有四年。她順利拿到紐約大學(xué)商管系的獎學(xué)金,一畢業(yè)就出國,沒有跟爸爸辭行。她總在想一個問題。好吧,愛情會變,爸爸可以變心去愛別人,但是,為什么不回信?連一封信都不回。三年來,她整整寫了九十九封信。
不只一次,她在夢里撞見爸爸在讀信。有時他眉頭深鎖,抬頭看到她,眼里竟然泛出淚光,她立刻原諒了他。有時他眼露兇光,一見她便憤怒地把信扔過來,她加倍地恨他。更常發(fā)生的是,他面無表情,望著桌上攤開的信出神,看到她只是嘆氣搖頭……
朵云感到非常寂寞。
早在少女時代,她就察覺了自己的欲望,無師自通地會把雙腿夾緊,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讓自己面色潮紅,汗水涔涔??旄械碾姴◤哪抢锿硭奶帞U散,一時忘掉爸爸和他的情人。后來,這深埋的欲望讓她開成一朵分外嬌艷的花朵,走到哪里都送出招蜂引蝶的花訊,但她拒絕所有人。她正處于兩個世界過渡的灰色地帶,一邊是貞節(jié)帶把女人緊緊捆綁,女人只有上半身,一邊是受西方思潮和媒體撩撥,女性開始承認并發(fā)掘下半身的樂趣。她站在交界線如陷泥淖。她早下定決心不碰愛情,但就寂寞一生嗎?
到紐約的第三個月已是深秋。紐約大學(xué)沒有墻籬圍起來的校園,整個紐約下城就是校園,一個個系分散在一棟棟建筑物里,一律插著紫色的校旗。她剛從一家小餐館出來,吃了一個希臘卷餅,里頭有烤肉、洋蔥青椒,淋上白色奶酪,用一杯七喜下肚。晚上不敢喝咖啡了,她一直有睡眠問題。周五的晚上,整個下城手舞足蹈打著節(jié)拍,人人出籠準(zhǔn)備狂歡。這是沒有節(jié)目和邀約的人最寂寞的時候。
她還是一個人,拒絕似乎成了習(xí)慣,表現(xiàn)在她冷淡的面容和眼神。在這個捕獵的城市,人們都諳于閱讀肢體的暗示。不斷有人被她吸引,不斷有人被拒,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今晚,她覺得特別煩躁。她在華盛頓公園附近,跟一個新加坡女孩合租一間房,那是個小麻雀似的studio,一個廳被隔成兩個區(qū),擺了兩張小床,床邊有張小桌,用來吃飯看書打計算機,浴廁就跟機艙的廁所一樣,空間節(jié)省到極致,一個馬桶,一個蓮蓬頭,租金卻貴得嚇人。那女孩沒什么心眼,也不計較,但做什么事都很響,晚上看書上網(wǎng)到一兩點,她躺在床上陪著熬夜。天亮就去找房子,她一遍遍告訴自己,但每一天都只是重復(fù)著昨天。
她知道今晚新加坡女孩跟她一樣沒有約會,會早早窩在床上戴耳機看電影,不時呵呵一陣笑。再沒有比這樣過周末更悲慘的了。不知何時下起雨來,秋雨最添愁緒,她想也沒想便推開一間酒吧的門,走進另一個世界。來點人世的溫暖吧!酒吧里人不多,暖氣十足,酒保是個黑女人,壯實的手臂上刺一朵紅玫瑰,花心寫著Vicky?!敖裢砗脝?,親愛的?”她怯怯坐下,脫了外套,端坐在高椅上,裝出老練的模樣翻看酒單。完全沒概念?!耙灰囋囉旰蟛屎?,特別適合這樣的夜晚?!彼邮芰诉@杯紅紅藍藍的飲料,入口苦澀,但清涼。第二口,那澀味淡了,嘗出一點果香。
“嗨,以前沒見過你,我是珍娜?!币粋€高大的紅發(fā)女人坐到她身旁,泛白的牛仔外套,里頭一件黑色吊帶衫,自由晃蕩的豪乳,皮膚是飽飲烈日的茶褐色,毛孔粗大,像收割后焦渴的荒田。她的日常英語說得不溜,珍娜卻幾次哈哈大笑,似乎覺得特別有趣。她感到比較放松,身上熱起來,把袖子往上卷,一手斜斜抓住頭發(fā),讓后頸透透氣。她的頸脖精巧秀氣,白皙如瓷。珍娜把高椅往她這里移近,歪著頭笑嘻嘻打量她,繼續(xù)問她在紐約做什么,說話時,左手輕輕碰一下她的手臂,再碰一下,眼光超乎尋常的熱切,仿佛她是一個最值得探究的對象?!澳阏媸莻€可愛的小貓咪?!闭淠任兆∷氖帧?/p>
一起喝了兩杯后,珍娜把她帶到酒吧的二樓,她踉踉蹌蹌,緊抓扶手才能踩穩(wěn)上去。樓上樓下其實是一個通間,一道彎曲欄桿圍起來,像露臺似的,空間不大,或者這里是舞臺?沒點燈,借樓下的光模糊看見,地上堆了一些箱子和樂器。珍娜緊緊攫住她的手,引她到角落,拉開一條布簾,后頭是個活動衣架,垂掛了一些表演服,衣服上的亮片閃著神秘的光,像一對對窺探的眼睛。
“玩躲貓貓嗎?他、他會找到我的……”
“噓,我們得快點,我等一下就要上臺了?!闭淠仍谒呡p輕吹氣,“小貓咪……”
珍娜自己才是貓,一只老練的貓,貓的舌頭濕滑大膽,在她口腔里卷動,激起的浪花,打濕她的臉,不,那舌頭自己就是浪頭,打在她的臉,她的耳根、脖子、乳房……大浪卷過的地方,濕漉漉地蘇醒了,她全身戰(zhàn)栗蜷曲,喘著大氣。
珍娜的手大而粗糙,指頭上長繭,或者她是個吉他手?手像貓爪,撫弄過的地方,痛辣辣地呻吟。珍娜比她更清楚她的身體,哪里有什么,什么在哪里。她被推到了懸崖邊,感覺死亡就在眼前,下一刻,她就不存在了,變成一頭野獸,果然,她聽到野獸發(fā)出咆哮。當(dāng)珍娜兩手狠狠攫住她的臀部時,一股強烈的痙攣如閃電般襲來,疼痛難當(dāng),她不由自主哭喊起來,不要不要……
珍娜更興奮了,手指探進她體內(nèi)來回抽動,她完全失去抵抗力,癱在地上,珍娜把碩大的乳頭塞進她嘴里,她不想吸吮,但連吐掉的力氣都沒有,抽噎著,像被體罰的小孩……
“沒做過?”珍娜把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可憐的小貓咪,我應(yīng)該對你溫柔點。”珍娜拍拍她的背,安撫著,問她是否可以自己下樓,她要準(zhǔn)備換衣服表演了。
她抹干臉,整理好衣服,抓著扶手一步步下樓去,全身不可克制地打哆嗦,一直抖回了公寓。她發(fā)誓不再夜里游蕩,不再接近任何酒吧,絕不!但是她隔天就趕回那里,去取她忘了的外套,外套里的錢和學(xué)生證。外套跟珍娜的表演服掛在一起,珍娜請她抽了根薄荷煙,她的第一根。煙抽完,她覺得必須坦白。她說她對女人的身體不感興趣,珍娜嘆口氣,把伊登介紹給她。
伊登白天在餐廳里打工,晚上是小劇場的演員,常在下城區(qū)幾個小劇場演出一些晦澀難懂的實驗劇。第一次約會,他請她喝咖啡吃漢堡,看了一場電影。第二次她請吃日本拉面,散步到他排練的工作室,有個新戲要討論。那是劇團負責(zé)人的兩房公寓,一間房里堆著過去演出的道具和服裝,一間房空蕩蕩只掛著一張吊床,地上胡亂丟著攤開來的畫冊和書,墻上幾張能劇的面譜,白臉紅唇,兩道細眼空空,望向茫茫的未來。客廳里擠滿了人,喝啤酒吃薯片,說是開會,不如說是派對。鬧哄哄的,她只是陪坐一旁,帶一朵莫測高深的微笑,至少在這群人眼中如此,就跟能劇面譜一樣。最后莫名其妙也被分配了一個角色,在某些時候夢游般地走過舞臺,沒有一句臺詞。
離開工作室時,伊登問她接下來想去哪里,她說回家。天空飄起雨絲,下城的店面都關(guān)了,遠處升起薄霧,在那灰蒙天空里,浮出一張水氣氤氳的能劇臉譜,兩道月牙般的鬼眼,定定看著他們。四周死般寂靜,只有腳下兩雙皮靴敲在石板路的聲音,叩叩,叩叩,一只野貓縱上垃圾桶,朝他們不懷好意地喵一聲,嚇了她一跳。她心跳得如此之急,伊登都聽到了,他張開外套像張開一雙羽翼,把她包進來。那一刻,她感到溫暖、安全,就像回到父親的臂彎。伊登身上淡淡的煙味,下巴刮人的胡楂,喚醒她心中潛藏的小女兒柔情,淚水模糊了視線。后來那么多次,她熱情地包住他,緊而滾燙,只為了回報他那溫暖的一抱。
珍娜和伊登就這樣教會了她什么是性,性獨立于愛之外。
五、第三者
這次返臺,易朵云沒有在第一時間見到余有志。老余的短信上是這樣說的:她回臺灣了,我們再約。
她讀了兩遍,刪了。開始查看大陸新聞、總公司的電郵、同事的微信和消息。Shit!公司又出事了,這次是供貨商的肉品過期,幾家國際連鎖餐飲店都受到牽連。網(wǎng)上一片聲討,目標(biāo)不是政府稽查不力,而是外企大品牌虧待中國顧客。在這個積弱多年,突然富強起來的地方,民族牌最容易引起大眾共鳴。本來就如走鋼絲,被法規(guī)和潛規(guī)則層層牽制的外企,又面臨另一波沖擊,新一輪的相關(guān)市調(diào)得盡快進行了……
結(jié)束一場臨時召開的緊急電訊會議,已經(jīng)下午兩點,早飯,吃了嗎?她打開冰箱,只有可樂和啤酒。柜子里有葡萄酒、蘇打餅干和巧克力,還有泡面。出去覓食,還是吃泡面?她不確定。她不確定是不是明天就飛回上海,不確定誰該負責(zé)。不是供貨商欺騙了我們嗎?我們怎么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了?大陸食品問題多多,但樹大招風(fēng),消費者和政府都盯住國際知名品牌。
受害者,被害者,誰該負責(zé)?她該怎么辦?
她只能先保護自己。沒有人會管她死活,即便她兩頓飯沒吃餓得人發(fā)虛,而是只管她是否及時做了正確的危機處理。還是,見不到老余?見不到,所以要煩惱三餐,見不到,皮箱里那個酷似他側(cè)臉的皮影戲偶怎么辦……
她靠在廚房墻上。冰箱馬達轟轟的轉(zhuǎn)動聲被無限放大,還有,水龍頭在滴水。是剛才洗杯子沒關(guān)緊嗎?她看著那水滴,在水龍頭下緩緩凝成一顆淚,越來越飽滿,終于載不動,墜落,嗒一聲。
搬進來幾年了,她從來沒有在這廚房里煮過一頓飯。沒有。她沒有做的事太多。
她彎下腰去,抱住自己,不能理解突然襲來的生理上真切的痛感,巨石壓胸喘不過氣,腹部尖銳的刺痛,腦里突然涌入的昏亂熱潮,還有這讓視線模糊莫名其妙的淚水。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讓感情滲入跟老余的關(guān)系?她甚至從不跟老余聯(lián)系,收到消息也是看了就刪。他們之間云淡風(fēng)輕,隨時可以說拜拜。一年不過回來四次,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曠男怨女各取所需罷了。老余很體貼,她感到被呵護,僅此而已。她沒有打算放入感情,沒有!
她喜歡了無牽掛的自由關(guān)系,兩個肉體合拍的男女,在某些時刻相濡以沫,但是離開就離開了,在每次重聚之間,都是斷裂的。這就是她一向的做法,跟幾個合拍的男人,維持著沒有負擔(dān)的關(guān)系。分分合合,都不會太牽動心緒,最多就是悵惘,感傷緣分的生滅。
她萬萬沒有想到,老余不能見她,會給她這么大的打擊。照往例,她只會懊惱,詛咒幾句,然后安排其他節(jié)目,絕不是此刻所感到的酸楚和委屈。
老余的太太回來了?
岳父打電話給余有志,要他去接機。尼珂說要他一個人去接。
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尼珂,比記憶里的豐腴一點,神清氣爽,穿著寬松的棉衣棉褲和夾腳涼鞋,竟像是度假回來。一股熟悉的暖流,從他身上流過,讓他鼻頭發(fā)酸,尼珂呵,伴他十多年,一起留學(xué)創(chuàng)業(yè)的尼珂,仿佛過去幾年不曾分開,但是那墨鏡……尼珂把墨鏡摘下,一雙熟悉的眼睛看著他,肌肉的牽動還是有點不自然,但不再那么僵硬古怪,可以坦然走在白日之下。最重要的是,她的眼光,里頭不再有閃避和痛苦。
“尼珂……”
“我回來了?!?/p>
他們緊緊擁抱,余有志悔恨交集。他曾像躲避戰(zhàn)亂和時疫,丟下了他的老婆,讓她獨自面對疾病和死亡。在他心里,他是把她當(dāng)作已經(jīng)死了般,讓自己得以繼續(xù)活下去。但尼珂沒死,她溫暖柔軟地在他的懷抱里,流著不知是喜悅還是愁怨的淚水。
尼珂的康復(fù)情形良好,醫(yī)院檢查報告顯示,癌細胞已經(jīng)無法查測。打坐練功調(diào)息,營養(yǎng)有機素食,尼珂又回到人間。第一晚,他們舉杯慶賀,借著幾分酒意,他把久違的老婆抱上床去——自從手術(shù)后,尼珂就不跟他親熱了,但是尼珂抓住他探進睡衣的手,不讓他繼續(xù),他親吻著她的額頭,兩人默默依偎,尼珂一會兒便呼吸沉緩睡著了。他了無睡意。朵云。朵云人在臺灣,卻不能相見。對尼珂的歉意和溫柔,此刻被對朵云的欲望和思念所取代,他漸漸硬起來,不得不輕輕推開懷里的人,往床另一邊靠去。
朵云接到約見的消息時,第一反應(yīng)是刪除。但那素來冷硬、聽從指揮的手指,卻顫抖著無法執(zhí)行。或許,這竟是老余最后一條短信了?此后,沒有任何東西幫她記住這個人,沒有微信短信和電郵,什么都沒有。一切,唯有記憶,而記憶是什么,不過是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絕對私密的片斷,從未公諸于世,未被認證,如花似霧脆弱易逝。她在這頭,他在那頭,中間連著記憶之橋,他消失了,這記憶之橋要連向何方?只能轟然傾頹,倒入滾滾東逝水罷了。
我從不尋覓男人,只是邂逅,我不迷戀,只是不拒絕。這是朵云的自述。
嚴格來說,她從未戀愛過。她可以把身體打開交出去,但不是心。身體算什么呢?不過是司控接收各種感覺的器官,滿足它,它就不渴不饑,就安靜下來。戀和愛這兩個字,都有心字偏旁,還有情和意,思和念,悲和惻。
錯了,性也有心字邊。朵云低估了身體對心靈的影響力。有愛就想有性,有性難道不會想愛?所有的兩性相吸,一開始不全都是肉體嗎?她愛什么?當(dāng)老余為她按摩痙攣的臀部,看著那副老態(tài)已現(xiàn)的男性肉體,腹肉松掛,長著幾叢長毛的胸口淌汗,稀疏的頭發(fā)黏在頭皮上,同樣松弛垂墜著的是黑毛下縮短軟疲的陽具。她感到心疼,好像看到南征北伐勇武的戰(zhàn)士,脫下戰(zhàn)袍后身上累累的傷痕。當(dāng)這副肉體沒有在忙著吸引她,給她歡娛時,她為它感到心疼。她好奇老余背上的胎記,左腰上的那道舊疤,小腿上的新傷,好奇他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但她忍住沒有問。
上次返臺見面,竟是兩人的最后一回。他們在陽明山一家日風(fēng)溫泉旅館,榻榻米上茶幾,茶幾上茶具和幾塊糕點,窗外一條小溪,流水潺潺。溫泉水接到房間浴池,他們先泡了一會兒,出了汗,起來套上浴袍,跪坐在茶幾上喝茶,老余拈了塊綠豆糕到她嘴里,她咬住他手指。
榻榻米上,任何姿勢都不受床大小和軟硬的影響,這回她當(dāng)女牛仔,騎得大汗淋漓。老余不甘示弱,把她推至墻邊,從后面使勁撞,她站不住了,春水洶洶,從大腿、小腿往下滴淌,榻榻米上濕了一塊,顏色暗下去。兩人就像孩子一樣,玩著自己和對方的身體,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親密如此可觸可感,她的身體銘刻了所有一切。之后,他們相擁面對面躺倒,兩人的呼吸一起由快漸慢,她感到吸進的是老余呼出的空氣,一呼,一吸,漸漸沉緩,眼皮再也睜不開,一呼,一吸,身體變輕,浮到了半空中。
老余……
他們約在母校附近一個僻靜巷弄的咖啡館,點了兩份早餐。上午尼珂要練養(yǎng)生功,老余是溜出來的。他沒說,但朵云一看這見面時間的尷尬倉促,已然猜知老余身不由己。
他們行禮如儀地問候,盡職吃著盤里的土司和煎蛋,啜著忘了加奶和糖的苦咖啡。他們不看對方一眼,眼光回避著,專注在自己的食物,即使朵云今天細細描畫了唇眉,老余穿著格外整齊。
“我很抱歉。”老余終于說。
“抱歉?”朵云笑,“對我?還是對她?”
“朵云……”
朵云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她生怕有一絲憐憫浮現(xiàn)在老余睡眠不足掛著眼袋的臉上,更怕自己會流露任何依依的情意。“這是好事,她好了,這是好事,我們不過是……”她說不下去了,眼前閃現(xiàn)彭素琴倔強的背影。彭素琴不會這樣說,她愛爸爸,我的爸爸,她不愿離開,他們不愿分開。
“我真的希望,我們……”老余困難地找尋字眼。
“我們,還是朋友,一直是?!倍湓坪芸旖涌?,察覺嘴唇在抖。
原來,沒有口頭承諾也不保證什么。他們打情罵俏,總是嘻嘻哈哈,沒往心里去,至少她沒有,她以為。現(xiàn)在都要分開了,再說這些做什么?朵云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隱隱刺痛?!拔覀儾灰僖娒媪恕N也划?dāng)?shù)谌?,以前就說過,那時以為,以為她……”
那時不覺得自己介入老余的婚姻,因為女主人早就缺席了?;蛘哒f,她以為要抽身很容易,她甚至不住臺灣?,F(xiàn)在也沒那么難吧,她想,就是冷酷一點,對老余,對自己。冷成一塊石頭,什么都感覺不到。
“你聽我說,我現(xiàn)在不能提離婚,她是重獲新生,沒有人忍心這時候去傷害她?!崩嫌嘧プ∷氖?。
“我知道,你好好陪她,我沒事的,真的?!彼s回手,不能忍受跟老余肌膚的接觸,喚醒太多回憶。她起身,想盡快結(jié)束。
兩人這才發(fā)覺,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下起雨。雨勢不小,兩人站在咖啡館的玻璃門前,默默望著雨簾,好像在等雨停,又像希望雨永遠不要停。雨一停,他們就要離去,跟對方說再見。
六、美麗的裙子
推薦一個產(chǎn)品時,必須想象它無與倫比的美,想象對它深情眷戀,奢侈品市場不是關(guān)于供需,是關(guān)于欲望,必須在內(nèi)里創(chuàng)造這種欲望,直到身體都能感受到它,得不到就空虛……
梁馬克在手機記事本上鍵入這行字。
淮海路上的精品買手店硬件軟件都接近完成,月底就要舉行開幕酒會,時尚雜志、周刊上的專訪和專稿已經(jīng)陸續(xù)發(fā)出,也沒漏掉自媒體上受到粉絲追捧的時尚潮人。所有的宣傳文稿集中推廣個人不應(yīng)被動全盤接受國際奢侈品牌,而是主動出發(fā)去尋找所愛;獨特的文化、歷史和品位,都在催動消費者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精品。人們應(yīng)該先看到一件剪裁獨特、手工精細的裙子,而不是它的品牌。
那條不規(guī)則剪裁的連衣裙,是買手從西班牙一家手工店淘來的,那是一位正嶄露頭角的設(shè)計師的杰作,離開當(dāng)?shù)睾鬅o人知曉它的標(biāo)價比原來的翻了至少二十倍。它花色高雅,剪裁精巧,面料彈性極佳,穿上去熨帖著身材。奇妙的是,把衣服在身上由后往前擰轉(zhuǎn),即變成短斜裙,后面的開叉移至大腿邊,頓時顯得活潑性感。一衣兩穿,就看自己的喜好,真是越看越美,越看越愛。
露露不信?!叭棺幽苡卸嗝溃渴谴┑娜嗣?,人美穿什么都好看?!?/p>
那裙子被供在透明櫥窗里,燈光一打,就不再只是裙子了,它有強大的磁場,吸引著女人的眼光,勾引她們的欲望。馬克繼續(xù)在記事本上寫著什么,露露一把搶過扔到沙發(fā)上,“跟我在一起時,不要玩手機。”
“我不是在玩,我在工作?!?/p>
“那更不行?!甭堵峨p手吊在他脖子上,猴子般身手矯捷,兩腳勾住,整個人攀住他。
微信叮當(dāng)。他抱著露露去拿手機,露露擋他,呵他癢,但他還是拿到了。點開微信,Liz頭像邊有紅點。該不會有什么最后一分鐘的會議吧?今晚露露要在這里過夜的。
“馬克,今晚有空嗎?”
“什么事?”
“想找你聊聊,出來喝一杯?”
出來喝一杯?
露露搶過手機,“是誰???約你出去?”
梁馬克搶過手機,“說好不看對方手機的?!?/p>
露露扇扇接上去的假睫毛,張開嘴想說什么,她畫著流行的咬唇妝,雙唇中央的顏色最深,像咬過似的,讓馬克很想咬一口。好熱的一個女孩,多情熱心腸,握住她多肉的手掌,一團火熱便立時傳遞過來。開心時捧著肚子笑,傷心時鼻水淚水齊流不怕丑,美瞳拿掉,濃妝洗掉,也是個可以帶回家見父母的鄰家女孩。
“乖,”馬克說,“就是一個同事,半個領(lǐng)導(dǎo)?!?/p>
“你想上她?”
馬克不懂為何女人有這種直覺,但是,此刻,他覺得他并不想,不想了。感覺上,他好像是跟Liz做過了,在一個雨夜,在同樣一個在潮濕雨水中糾纏不休的故事里,他做過了。那裙子給露露穿會很美,但露露不見得要穿它才美。他覺得最明智的做法是,在櫥窗外欣賞那條裙子,跟Liz保持專業(yè)的工作伙伴關(guān)系。有些事,適可而止。六個月前,他會認為拒絕Liz的邀請是腦子進水了,但現(xiàn)在他卻在微信上回復(fù):不好意思,今晚在外地呢!
七、第一百封信
回上海的前一天,朵云磨磨蹭蹭,近晚飯時分才進家門。沒出嫁的女兒,這里永遠是她的家,即使她在臺北有套房。
大門沒鎖。
“媽?”
天花板的燈,跟二十年前一樣昏黃,照著老房子里的破舊廚房,媽媽坐在椅子上講電話,一面還在紙上記著。轉(zhuǎn)頭看到她,點點頭。每個月給媽媽的錢都用到哪里去了?這房子早該整修了。她換上拖鞋,像小時候那樣拖著腳沙沙走上前。
“好,我知道了,好,不用客氣?!?/p>
“跟誰講電話?。俊?/p>
媽媽看她,露出笑容,“冬瓜湯煮好了,有筍干排骨肉,九層塔炒蛤仔,再炒個菜就可以了。”
獨居的媽媽,廚房還是像過去那樣,收拾得整整齊齊,味道也一樣讓朵云流口水。她沒下過廚房,只有不愛讀書的妹妹學(xué)到了媽媽的幾分廚藝。
朵云很少回家,總說工作太忙。剛回國那些年,媽媽很熱心幫她介紹對象,這幾年偃旗息鼓了?!鞍∥铱茨闶遣幌胍??!苯K于有了這層領(lǐng)悟,朵云耳根清凈了。
母女對坐吃飯,兩人都有心事,無話。從小,朵云的話都是跟爸爸說的,她一直是爸爸的女兒,媽媽是屬于弟妹的。媽媽總是忙,在上班之余忙著洗煮,忙著給他們置辦上學(xué)需要的衣物,看到房間雜亂,“槍打過似的”念兩句,爸爸責(zé)罰他們時,勸兩句。一個逆來順受、溫柔賢惠的媽媽,只有在趕走爸爸時,顯露了硬氣。忍辱負重,都是為了孩子。她聽小阿姨說,為姊姊抱不平。
朵云恨忍辱負重的媽媽。媽媽應(yīng)該跟她說的,她們應(yīng)該站在同一陣線留住爸爸的。朵云一想到過去,腦子就亂,平日的邏輯分析全派不上用場。當(dāng)年,傷口太新,她不敢提,現(xiàn)在,一切都埋得太深,難以挖掘。如何去訴說慘綠少年時被殘酷背叛的事,當(dāng)主線支線所有愛恨交纏到理不清,抽出一條線頭全是解不開的結(jié)。這么多年,她只有幾個月前在上海酒館,對一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吐露過故事的一部分,說完走出店來,在路邊哇的吐得一地。反胃,深深地。
因為無從說起無話可說,她盡量多吃點菜,媽媽似乎也是同樣的心思,難得女兒回來陪著吃飯,兩人默默把飯菜一掃而空。
朵云幫著把桌子收拾干凈,準(zhǔn)備洗碗,媽媽來幫她系上圍裙,媽媽的手有點抖,“別打破碗。”
“小看我?!?/p>
“你一輩子也沒洗過多少碗?!?/p>
“我才幾歲,還一輩子咧?!倍湓菩?。
“你也不小了。”媽媽眉心深軋兩道溝紋。
“我一個人很好?!彼孔镜卮魃祥L長的橡膠手套。
“朵云,”媽媽頓了一下,“明天幾點的飛機?”
“中午?!?/p>
“能改嗎?”
“為什么?”
“剛才那個電話,是彭素琴?!?/p>
朵云一驚,面無表情。爸爸,死了?
“你爸爸生病了,你最好去看看他?!?/p>
“我不去?!?/p>
“朵云,你爸爸得了老年失智,什么都不記得,只記得你?!?/p>
彭素琴從半年前開始打電話給媽媽。一開始,媽媽很錯愕,二十年過去,現(xiàn)在有什么話可說?彭素琴叫她大姊,說爸爸病了,兩年前確診,這半年惡化得什么都忘了,老鄰居和老同學(xué)都叫不出名字,看照片只認得朵云。當(dāng)年他帶了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里的朵云讀高中。最近常問起朵云,什么時候放學(xué)回家?
朵云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死命掩住嘴,像被闖入者掩住,透不過氣。
“明天,一起去吧,去看看?!?/p>
朵云沒法出聲,只是搖頭。
“到這時候,沒什么好計較了,我都愿意去看看,你做人家女兒的,怎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那時候,給他寫了多少信,勸他回頭,”朵云啞著聲音很快地說,“他不回頭,不回頭也就罷了,卻連一封信都沒……”深深的挫傷和失意如潮水涌上,仿佛昨日重現(xiàn)。
媽媽長嘆了口氣,不再言語。朵云哐當(dāng)哐當(dāng)洗起碗,水花濺得地板濕了一攤,一個日式藍底金邊的厚圓盤,剛才盛著香噴噴筍干排骨肉的,手一滑,在槽里裂成兩半。
一封信,哪怕只是一封回信,解釋給她聽,這一切是為什么。或許她可以理解,或許她在長大后可以理解。然而,爸爸只是冷酷地保持沉默,對女兒的哀告恍若未聞。沒有比拒絕溝通更無情的了。
爸爸記得她,只記得她。忘掉了弟弟、妹妹,忘掉了媽媽,甚至連枕邊人是誰都叫不出來。但是記得她,朵云,My lady。
朵云陪媽媽看電視,在電視訪談笑鬧的喧囂里,她們跌入各自深深的靜默。一個愿意去看望,因為他記得,一個則正因為他忘了,遺忘,讓所有恩仇提早結(jié)束。
朵云回到房間,精疲力竭,只想倒頭大睡。這個房間在她搬走后,成了妹妹一人的閨房,上下鋪換成一張席夢思,妹妹出嫁后就一直空著。房里擺的都是妹妹的東西,她的舊時衣物被放進紙箱,塞到床底下。環(huán)顧四周,只有床上擺的小熊寶寶是她的,穿的毛線背心是她親手織的,顏色從靛藍褪成灰藍了。書桌上那個缺了一角的圓鏡也是她的,讀書累了時,她會照照鏡子擠青春痘。還有,圓鏡旁的那一大束信件,看來,也是她的。她胸口劇烈起伏,無法再往前。不用數(shù),也知道有九十九封。
不知道過了多久,朵云終于有勇氣在書桌旁坐下來,抽出一封信,聽少女朵云絮絮地訴說。隨意讀了兩三封,信的內(nèi)容熟悉又陌生,帶著文藝腔,十幾歲女孩對愛情的理解,義正辭嚴黑白分明,不明白感情有那么多曖昧不明的灰色地帶。
爸爸:
記得那年的秋天嗎?您接受仁恕中學(xué)的聘書,從南部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您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個老實人家租了頂樓搭建的房間,每天除了上課,總是關(guān)在房間里看書,或是在陽臺上吹口琴,鴿子曾在您身上落下糞便。有一天,有人敲開您的門,是房東要女兒送上來一架舊的電風(fēng)扇,您穿著有破洞的汗衫,臉都紅了。那個小姐比您大一歲,在戶政所上班,她說喜歡聽您吹口琴,您鼓起勇氣說可以教她。結(jié)婚的嫁妝里,有一對日制的口琴,裝在一個襯著深紅色絨布的盒子,就擺在您的書房里。您有多久沒吹了?什么時候,跟媽媽再合吹一首?
爸爸:
什么是愛?我只知道,您跟媽媽結(jié)婚時許下了愛的誓言,要相守一生。這一生,才過了一半呢!當(dāng)護士把我抱給您時,您激動地流下淚來,您跟媽媽說,您會一輩子守護這個可愛的angel。爸爸,我都還沒長大呢!我們一家四口對您的愛,難道不及她?您是鎮(zhèn)上最受歡迎的英文易老師,她不過就是一個找不到工作沒有男朋友的女人。爸爸,誰都看得出她配不上您,也不會像我們一樣愛您直到永遠。什么樣的女人,會介入別人的家庭,殘忍奪走別人的先生和爸爸?難道您竟可以為那樣一個女人,不再愛我們?
少女朵云怎么會料到,之后她將一路追尋,只為能像彭素琴和爸爸那樣,義無反顧地去愛。如果有那么一個人讓她愿意舍棄一切只求不放手,她會如在天堂吧。然而,愛情的花朵含苞卻沒能綻放,一個個在枝頭徒然變軟蔫掉。手里的信箋如鵝毛緩緩墜地,悔恨的浪頭,瞬間將她淹沒。
喃喃的誦讀聲,把她從浪頭里救出來。男人坐在書桌前,一手摩著大腿,一手拿著一封信,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還喃喃讀出聲來。他突然抬頭看進朵云的眼睛,那眼里有抑不住的激動。我正在讀一封我寫給你的信,我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朵云伸出手去,抓到的是身上的毛巾被。媽媽一定進來過了,給她熄燈蓋被。媽媽總是這么不動聲色。以為她是背叛者,沒想到她還是攔截者。放在爸爸桌上的信,是不是都被她搶先一步攔截了呢?
朵云坐了起來,擰開臺燈,開始一封封重讀少女朵云的信,她記得寫這些信時的艱難,在還未能經(jīng)歷愛情時,試圖去跟大人說愛情。少女朵云所描繪的感情烏托邦,她沒能親身經(jīng)歷,少女朵云斬釘截鐵要爸爸放棄的,可遇不可求。你若能愛,為何不愛?這一刻,她強烈思念起老余,如海般深的絕望,讓整個人都微微戰(zhàn)栗。
“離開那個女人,否則我拒考!”這是少女朵云激憤的賭誓,把最寶貴的未來押上,第九十九封信。然而,這卻不是最后一封。在這信的后頭,還有一封,上頭寫著“給女兒朵云”。
高雄,赤烈炎酷的太陽,她跟媽媽坐進一輛冷氣壞掉的出租車,下車時,大腿在椅子上留下兩道濕印子。她不記得來過高雄,這個南部大城看來十分繁華,店招燈箱密密麻麻。車子拐進一條陌生的巷道,停在一個陌生的門前。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來開門,“大姊,朵云,請進請進?!痹谇邦^帶路、曾經(jīng)固執(zhí)刻在朵云心版上一堵攻不破城墻般的倔強脊背,被時光烤軟了,像面包般發(fā)酵膨脹。
小小的客廳里,老人雙腳縮起在藤椅上,正在啜一根花生棒冰,他的頭完全禿了。時光對朵云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她有一時的昏眩。
“你看誰來了?”彭素琴過去輕撫老人肩頭,老人打量她們母女,瞪大眼睛。
“是朵云啊,你不是一直說要找朵云?”
“朵云?”老人的聲音沙啞,多年教師生涯早讓他聲帶長繭,現(xiàn)在他遲疑又充滿期待地問,“朵云什么、什么時候放學(xué)?”
朵云聽到有人在抽泣。多么可怕,多么可怕的銘記和遺忘。房間里四個人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在捱受自己的苦酒,苦酒只能自己去飲,誰能替代誰?我的愛,我一生的至愛。
朵云:
二十年了,我以為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但是當(dāng)彭小姐開始打電話來,求我勸你去看他時,我疑惑了。他病得這么重,卻只念著你,或許是因為你跟他的結(jié)還未解開?我知道你恨他,你的爸爸,我更知道你愛他,一直都愛,在這些信里,我看到你對他深深的愛,當(dāng)年讀信時我忍不住流淚,不是為了作為妻子的自己,而是為了你。
你的第一封信,向我揭示了先生背叛的秘密,我立刻把它藏起。我希望能給自己一點時間,作出正確的抉擇?;蛟S我也暗暗希望,你爸爸不過是一時胡涂,只要不點破,一段時間后,他就能迷途知返,這個家又能回到從前。然而,你就像你爸爸一樣,認定了目標(biāo)絕不放棄,你的信一封接著一封,我每日膽戰(zhàn)心驚,就怕哪天信真的被你爸爸看到了,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然而,信越積越多,你爸爸也越行越遠。我知道,他不會回頭了,這時,我想要維護的是這個家庭的完整,我也不希望分手的必然結(jié)局影響了你的學(xué)習(xí)。
現(xiàn)在,我必須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以為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的秘密,而它,也跟你的信一樣,是關(guān)于愛情。朵云,媽媽必須跟你坦白,早在你爸爸有彭小姐之前,我對他的愛情就消失了。我對他失去了激情,在一起只是習(xí)慣、義務(wù),我覺得很壓抑,也很內(nèi)疚。知道他再戀愛時,我有被背叛的憤怒,但也隱隱感到解脫。我不需再背負這種不愛的重荷了。長久以來,我是那么不快樂,感覺不到作為女人的快樂。如果不是因為我的怯弱,不想失去這個家,不想失去你們,我早就讓他自由了。他自由,我也自由了。
所以,朵云,不要恨你爸爸,他不過是自私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我也是自私的。孩子,媽媽在這里懇求你的原諒,希望你也能自由。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