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志強+王愛平
1945年8月9日,蘇聯(lián)根據(jù)《波茨坦公告》和《雅爾塔》協(xié)定對日宣戰(zhàn)。這一天清晨,撫遠縣東安鎮(zhèn)的老百姓并不知情,他們像往常一樣,鎮(zhèn)子上家家炊煙繚繞,處處雞鳴狗吠。
而此時烏蘇里江右岸密林叢中蘇軍的數(shù)十門榴彈炮,炮口直指這座小鎮(zhèn)上的日本關(guān)東軍國境守備隊和警察署的各個軍營、據(jù)點、哨卡。但人們并沒有聽到槍炮聲。當江上輕紗般的晨霧漸漸散開之時,起早到江邊挑水的居民冷丁看到了遠處數(shù)十艘沖鋒舟載著全副武裝的蘇軍士兵急速朝鎮(zhèn)子駛來。
蘇軍沒有遇到抵抗。因為東安鎮(zhèn)后山國境守備隊的日本兵,自己放火點著了軍營,約有一小隊的日軍已向?qū)毲蹇h方向逃匿,其它各據(jù)點、哨卡的日本邊防警察看大勢已去也不知倉惶潛往何處了。
當?shù)鼐用裥堰^腔來,驚喜之余有的撕扯下自家的紅被面,有的不知從哪兒找來些紅布,拼湊成式樣不一的旗幟,他們歡慶解放、歡呼勝利,相互吆喝著到江沿迎接蘇聯(lián)紅軍去了。
之后的一天上午,街上傳來“日本娘們被打死了”的消息,我拽著姐姐急忙出門隨街坊去看光景,在鎮(zhèn)北,看見一輛花轱轆牛車上拉著三、四具日本警察的尸首,還有個日本女人。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二十年后,我竟然和這個日本女人在虎林不期而遇,還聽她親口講自己的故事,這真是一件奇事!
原來,這個日本女人名叫喜菊子,1922年出生在日本新瀉縣松野尾村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叫山賀豐作,高級工程師,從事建筑業(yè)。母親是小學教員。喜菊子10歲那年,也就是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的第二年,父親被征召到黑龍江省方正縣搞軍事建筑。父親離開家鄉(xiāng)不久,母親難產(chǎn)去世了,她成了孤兒,外婆和姨媽收養(yǎng)了她。后來喜菊子在姨媽的資助下得已在東京高等女子學校畢業(yè)。曾到中國東北短暫工作,由于外婆思念喜菊子,便于1940年10月退職回日本國了?;貒?,考慮到難產(chǎn)給母親一樣的婦女造成的悲劇,喜菊子下決心去學助產(chǎn),于1940年11月考入東京市產(chǎn)婦??茖W校。畢業(yè)后她在產(chǎn)院工作。
1943年冬,喜菊子接到父親要她來方正探親的書信,喜菊子也很想父親,便請假來到父親身邊。
一天,山賀對女兒說道:“孩子,你今年20歲了,該成家了,爸爸給你物色個對象,他是方正警察大隊的警察,小伙子長得挺標致,大學生,年歲也相仿,比你大一歲,我想讓你們成婚。我把他叫家來你倆見見面,同意了就訂婚。
喜菊子聽了忙說:“爸爸使不得?!?/p>
山賀急問:“怎么使不得?”
喜菊子低下頭喃喃地說:“我已有了意中人,也是大學生,去年應召來滿洲,一年多失去了聯(lián)系?!?/p>
山賀聽了嘆息道:“戰(zhàn)時世事難料,我看你就放棄他吧”
“不,爸爸,我一定要等他?!毕簿兆颖阆虬职种v述了她的戀愛經(jīng)過。
喜菊子在東京女高讀書時,結(jié)識了在中學讀書的中島幸吉,朝夕相處,情投意合。中島中學畢業(yè)考進東京一所大學,學建筑。全家人像有福星降臨,個個喜笑顏開。特別是喜菊子在心靈深處默默地為她和中島勾畫著幸福美好的藍圖。她與中島青梅竹馬,共同學習,互相幫助,多年如一日,現(xiàn)已步入青春期,互相愛慕之情油然而生,喜菊子已把中島看成終身寄托了。
正在兩個青年人體味愛情,憧憬幸福的未來之際,日本發(fā)動的太平洋戰(zhàn)爭陷入危機,急征大學生補充兵源,中島于1942年冬被派往滿洲,從此失去了音訊。
山賀聽女兒說到這里怕傷了女兒的心,不再說了。
過了幾天,山賀在街上遇到中島警察,便說:“中島先生,到家喝酒去。我的女兒從日本來了,到家喝兩盅?!?/p>
中島平素和山賀交往親密,聽說他女兒從日本來了,便隨山賀到家來了。中島一進門還沒等山賀引見喜菊子,二人就親密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山賀站在一邊愣愣地看著,不知所措。二人急忙分開手,中島向山賀歉意地說:“對不起,太沖動了!”
喜菊子趕忙介紹:“爸爸,這就是我向您說的中島幸吉先生?!?/p>
山賀聽了高興地拍手道:“哎呀!太好了,我為你們祝賀!”
就這樣,喜菊子與中島在遙遠的滿洲久別重逢。
沒過幾天,山賀便選了個良辰吉日,為喜菊子和中島在方正縣舉辦了結(jié)婚典禮,蜜月剛過被調(diào)到撫遠縣東安鎮(zhèn)邊防警察隊。
中島被調(diào)走后,喜菊子天天都為他的安危擔心。1944年春,喜菊子不顧家人的勸阻,執(zhí)意去看望中島。她買了船票從哈爾濱乘船沿松花江順流而下,經(jīng)兩天到達撫遠,在東安鎮(zhèn)找到了中島。
中島歉意地說:工作很忙,有時到鎮(zhèn)里去,有時在哨所,累的筋疲力盡。這些日子全力在邊防哨所工作,很緊張。
中島駐守的東安鎮(zhèn),與蘇聯(lián)一江之隔。他們這個小分隊離鎮(zhèn)子還有六七十里。駐地依山傍水,在江岸柳樹叢中有一屏障,是監(jiān)視哨,整日從這里窺視蘇軍的動向。偏僻荒涼的曠野,是蚊蟲的世界,一年四季與世隔絕,連一個生人也看不見,生活艱苦而單調(diào)。喜菊子的到來無疑給這里平添了生氣。
然而,相聚是暫短的,由于部隊有紀律約束,一周后喜菊子和中島不得不匆匆分手,乘船回哈爾濱了。
5月初的一個夜晚,中島和兩個同伴沿江巡邏,江風送來了對岸隱隱的音樂旋律。他們在低洼的草叢中走走停停,側(cè)耳傾聽,似有手風琴在伴奏。一向沉寂的前沿陣地出現(xiàn)這樣反常的現(xiàn)象,讓他們很是納悶。
中島沉默了一會喃喃地說:“蘇聯(lián)在開慶祝會吧,莫非是德國戰(zhàn)敗了?”
果然被中島猜中了。他是從蘇聯(lián)通過西伯利亞鐵路大規(guī)模集結(jié)兵力得出的結(jié)論——歐洲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這里不會有幾天平靜的日子了。
第二天,中島立即給仍在哈爾濱的喜菊子寫信,期望鏖戰(zhàn)前夕,能和喜菊子再相會一次。
喜菊子接到中島的信,馬上整裝告別了父親,乘船來到中島身邊,中島把她安排在鎮(zhèn)上一家日本人開的旅館暫住。
大戰(zhàn)在即。據(jù)觀察哨記載,蘇聯(lián)在大規(guī)模調(diào)動軍隊,一天至少十列火車,通過西伯利亞鐵路運送部隊和軍用物資。邊界上蘇軍的高射炮、坦克、飛機的數(shù)量顯著增加。要打仗了!endprint
一天下班回來,憂心忡忡的中島正想叫喜菊子趕快回哈爾濱到爸爸身邊,喜菊子先說了:
“咱倆回哈爾濱吧!今天就走?!?/p>
中島沮喪地說:“我是這里的邊防警察,臨陣逃脫,這怎么行啊?!?/p>
喜菊子眼睛濕潤了,憐愛而懇切地說:
“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你回哈爾濱,離這遠些,安全,快走吧?!?/p>
“我堅決不走,和你在一起。明天,我給爸爸寫信?!毕簿兆討B(tài)度執(zhí)拗堅決。
“也好,如果形勢突變,上級會通知的。那時,再做打算也不遲?!敝袓u讓步了。就這樣,喜菊子在這戰(zhàn)云密布的邊境重地繼續(xù)住了下來。
1945年8月上旬的一個黎明,中島隱約發(fā)現(xiàn)蘇軍正乘船渡江,他怕急了,不顧一切地拼命向鎮(zhèn)子跑去。見到正在驚慌的喜菊子,慌張地說:
“不好了,蘇軍過江了,我們是擋不住的,快跑吧!”
“往哪里逃???這里交通又不便,走又走不動?!毕簿兆蛹钡目拗f。
“總得逃出去活著回日本啊!”中島說著把喜菊子摟在懷里,兩人感到生離死別在即,相互抱頭痛哭。
就這樣,中島和喜菊子慌不擇路地拉荒向?qū)毲宸较蛱用K麄儼滋煸诹肿永锩髦斑M,夜晚倚在大樹底下打盹休息,渴了喝幾口山水,餓了胡亂墊吧幾口干糧,這三、四天來他們又累又餓,無時不在擔驚受怕,精神幾近崩潰。他們實在走不動了,這時路遇六個潰逃的日本士兵,于是會同他們一塊向完達山逃命。
一行人走了一個上午,在山崗上見一村莊,村角有炮臺,炮臺里影影綽綽,似有人在活動。他們沒敢進村,就在山崗上暫時休息。突然槍聲大作,六個日本兵被搜山的蘇軍當場擊斃,中島負重傷,喜菊子也負傷了。中島有氣無力地喊道:
“喜,喜菊子,你怎么樣?”
喜菊子一邊按著傷口一邊說:“我右腿負傷了,你呢?”
“我胸部打穿了,不行了?!?/p>
“你不行了,我也不活,你打死我吧。”
喜菊子悲痛地要求中島結(jié)束她的生命。
“好,咱倆死在一起!”中島用顫抖的手朝喜菊子打了一槍。
告訴她:
“你躺著,慢慢地就死了。”
子彈穿過喜菊子的胳膊,血順著袖管流了出來,她恨不得馬上死去。中島摸著喜菊子的手腕,疼惜地說:
“我對不起你,向你開槍了,痛嗎?”
“不痛?!?/p>
“你靠近點,就像擁抱那樣?!?/p>
喜菊子爬近中島,一手把著他的肩膀,望著他胸前殷紅的血跡。
中島無力地說:“現(xiàn)在都完了,一個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媽媽和姐姐了。”
接著,他的嘴唇翕動了兩下,似乎在說:“渴,渴?!备浇鼪]水,喜菊子掙扎著從身旁捋了一把榛樹葉子塞到他的嘴里,中島還沒來的及嚼,頭一歪,死了。
后來,昏迷的喜菊子被搜山打掃戰(zhàn)場的老百姓發(fā)現(xiàn),用牛車拉了回來。由于傷勢較重,喜菊子被蘇軍送到饒河對面的比金市治療。
傷愈喜菊子被送回饒河。當時,有30多個日本遺孀,都一個心思快回日本和親人團聚。她們從饒河到虎林,準備去密山乘火車到大連乘船回國。當時,虎林已組建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獨立團,團領(lǐng)導接見了她們。聽說她們要回日本,勸阻說:“現(xiàn)在還有戰(zhàn)爭,路上很危險,等到太平了,你們是一定能回國的,暫時不要走。”
就這樣她們被分在虎林獨立團供應部當工人。喜菊子到獨立團,常和團長的勤務員林治國接觸,團長看他們挺要好,又匹配,就從中撮合,兩人都同意。于是,1946年春,在團部舉行了婚禮。喜菊子改中國名字叫吳桂枝。一年后,她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三年后,又生了一個俊俏的女孩。
婚后第六個春秋,1952年,政府號召日僑回國,街道辦事處召集日僑開動員會,吳桂枝也去了。其實小林早就知道日僑歸國的消息,只是沒告訴吳桂枝罷了。這回真的行動了,小林發(fā)起悶來,不上班,在家蒙著被子睡大覺。
吳桂枝也在做著思想斗爭。在回家的路上,她想:是回國,還是留在中國?回國,只能她一個人回去,丈夫孩子都得拋棄。那樣太讓人傷心了。自己年幼喪母,在戰(zhàn)爭中又失去了家庭?,F(xiàn)在,在我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刻,怎能忍心使這個中國家庭妻離子散呢!再說,中國人善良,對那些曾使他們無數(shù)家庭家破人亡的日本人,也都能夠給予最大的寬容。
吳桂枝一邊走著,一邊想著,不知不覺到了家。開門見兩個孩子在炕上玩,小林蒙著被躺在炕上不動彈。她揭開被子叫小林起來。小林懶洋洋地坐起,滿面淚痕,兩眼通紅,盯著她囁嚅未語。那種神情分明充滿疑惑和期待。吳桂枝一陣心酸,親切而同情地安慰說:
“別難過,我不走了。”
“不走了?”小林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流著眼淚問道。
“真的不走了。我舍不得你和孩子,也不能讓孩子沒有媽,讓丈夫離開妻子!”吳桂枝邊說邊用手給小林擦淚,又溫情地說:
“傻樣子,哭什么,這里有我的愛情,有我的親骨肉,懂嗎?”
小林聽了,激動地一頭扎進她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獨立團移防后,小林留在當?shù)?。吳桂枝也不上班了??伤吹疆數(shù)氐慕由牛孕攀嘏f,方法落后,不講衛(wèi)生。產(chǎn)婦大多憑天由命,一遇難產(chǎn),很難保證母子平安,就為之痛心,想把自己的專長發(fā)揮出來,以回饋這里的人們。
偶然的一次機會,吳桂枝遇到一個難產(chǎn)的病人,三天孩子還沒生下來,縣里的婦科大夫不得已讓她們?nèi)ツ档そ?,虎林不通火車,也不通汽車,得先坐爬犁到密山,才能上火車,得兩三天,這么一折騰,產(chǎn)婦還能保住命嗎?
吳桂枝想到這里說:“躺到炕上去,我來看看。”
一檢查,胎兒已經(jīng)死在肚子里了。如果不馬上引產(chǎn),要不了一天,產(chǎn)婦也沒命了。于是對產(chǎn)婦果斷說;
“去牡丹江來不及了,救人要緊?!?/p>
產(chǎn)婦聽了,趴在地上就給她磕頭,叫聲“媽!”因為年齡都差不多,吳桂枝難為情地馬上扶起產(chǎn)婦說:
“走,我和你上醫(yī)院去!”
吳桂枝利用縣醫(yī)院僅有的簡單設備,把已死了的胎兒取出,使產(chǎn)婦脫離了危險。
吳桂枝處理產(chǎn)婦難產(chǎn)的事,在虎林小鎮(zhèn)傳開了。登門求她接生的一天比一天多,她一天到晚應接不暇,她的名聲也傳開了,都說她接生技術(shù)高,態(tài)度認真,怎樣的難產(chǎn)都能處理的好,只要及時,都能保證母子的安全。于是引起縣衛(wèi)生科的關(guān)注,動員她參加工作。1959年,吳桂枝進入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經(jīng)組織認定為助產(chǎn)士。30多年,她始終如一,把產(chǎn)婦當親人,她一手接生的孩子逾萬例,沒有一次疏漏,沒出過一次事故。她通過帶徒弟,辦學習班,傳播現(xiàn)代接生科學技術(shù),為邊陲虎林培養(yǎng)了一大批助產(chǎn)人員。讓吳桂枝倍感欣慰的是:自己能把在日本學到的本事奉獻給第二故鄉(xiāng)——中國,為中國人民造福,這是她最大的愿望。
吳桂枝老人如今已回日本定居了,她若活著今年該93歲了。
愿這位飽經(jīng)磨難的吳桂枝大姐能安享晚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