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從舊書攤淘到一本小說,名叫《普通一兵——亞歷山大·馬特洛索夫》。這是蘇聯(lián)作家撰寫的紀實小說,描述了堵槍眼英雄馬特洛索夫的故事。
翻到英雄犧牲的最后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臥倒在像怪物的大口一樣向外噴火的火力點槍口前面,差不多是面對著敵人了,現(xiàn)在隨便一粒子彈都能打倒他。
他想起了故事中的話:田里罌粟花是為什么開;想起他和琳娜站在土崗上幻想著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幸福時那種被陽光照耀著的、充滿香氣的微風,從祖國的原野上吹來夾雜著蜜味的草香。
他又想起了領袖的訓言,應當成為一個為了人類的幸福,準備貢獻出自己的全副力量,貢獻出自己的全副才能,一滴跟一滴地流出自己全部鮮血的人……
他又想起:有幾百雙眼睛滿懷希望地朝他望著和期待著。許多城市和鄉(xiāng)村在盼望著,全體人民在盼望著,他就是把人民的正義和智慧帶到這兒來的。不能欺騙人們對共青團員的信任。
獻身前,19歲士兵的腦海里呈現(xiàn)縝密的線性邏輯:先是理想和祖國,老爺爺給他講過俄羅斯民間英雄丹柯的故事,為了人民利益跟反動勢力作斗爭,寧死不屈,血滴下的地方,開滿了血紅的罌粟花;其次是領袖的訓示,號召每一個人去為革命犧牲自己;然后是宏大的使命,落實到共青團員的責任上。這些崇高的東西交織在一起,在心房里滾動著……主人公處于人生的高峰體驗,那是一種癲狂的迷醉狀態(tài)。這樣的人造境界,接受者若能入戲,能產生巨大的感召力。
“于是一種莊嚴的勇敢情緒使他的心燃燒起來,一種不能克制的力量充滿了筋肉??植酪呀洓]有了。他已經和他的躺倒在雪地上的每一個朋友一樣,準備用盡可能的方法,甚至于用犧牲自己來摧毀敵人?!?/p>
至此,鋼鐵戰(zhàn)士的形象塑造完成。“亞歷山大跳起來,匆忙的把自己的戰(zhàn)斗用品摸了一下,他已經一枚手榴彈也沒有了,沖鋒槍彈夾子也空了,只剩下那種無限的精神力量和一種神圣的愿望——迅速地和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戰(zhàn)斗任務。他的被風吹曬的、幾乎像小孩子一樣的臉籠罩上了一層決心?,F(xiàn)在他比彈火還更有力量,比死亡的恐怖更有力量了……
他稍向右面一點,用迅疾的跳法跑了幾步,仿佛是想越過火力點。后來,差不多把火力點走平了,猛然向左一轉,撲到冒煙的、黑色的槍孔上,用自己的胸膛伏到噴著火焰的機關槍口上?!?/p>
就這樣死了?是的。
19歲,如此年輕,這是不能不讓人心生憐憫的。
其實,誰也無法獲知犧牲者的心理。
英雄死了,一切才剛剛開始。
“亞歷山大·馬特洛索夫躺在槍孔的旁邊,他的血在地上被太陽照得鮮亮地發(fā)紅,就像那位養(yǎng)蜂老人從前曾經對他說過的那種野罌粟花一樣?!?/p>
一只犧牲的羔羊,“鮮亮”,這個準確的形容詞,描繪出獻祭的神圣和莊嚴,令人感到死的榮光。
上尉“解開陣亡了的共青團員的白色偽裝罩衣之后,從亞歷山大·馬特洛索夫藏在緊靠心口處的、印著列寧的名字的共青團員證掏出來”,黨支部書記“跪下一條腿”,在“持有人的名字下面斜著寫了一行字:‘撲在敵人的火力點上,把它的火力壓下去,表現(xiàn)了英雄氣概?!?/p>
這才是最重要的程序。這是一具“共青團員”的尸體,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安靜地渾身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輝。他的生命的價值,全系于威嚴的“組織結論”。
黨支部書記“用強有力的手把亞歷山大的身體抱起來,就像抱親愛的兒子一樣,使他的臉向天空,又小心地把他放在一塊在雪堆上攤開的防雨布上?!⒆?,兵士躺在雪上,就像躺在天鵝絨上一樣。直到看夠了之后,他小心地用粗糙的手指把他的一動不動的、像天空一樣蔚藍色的眼睛闔起來?!?/p>
這個華彩樂段透露了革命美學的秘密。天鵝絨,蔚藍色,殘酷真實的死亡,被徹底詩化了,如此修辭消滅了憐憫、哀傷,也確實沒有人會為他惋惜、難受。黨支部書記在此即是黨的化身,兒子的比喻,揭示其真實的歸屬關系:對一個流浪兒而言,黨、斯大林和國家就是他的一切——親人,家,歸宿。
這部作品完美地詮釋了革命美學的寫作原則,將個人置于革命事業(yè)的海洋之中,使用一整套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段,實現(xiàn)從慘烈到詩的神奇轉化,死亡不再是一個令人恐懼的壞事情,而成了無產階級革命者與生俱來的神圣使命,卑微者最好的結局是“在烈火中永生”,若能被領袖欽點,就能為萬人敬仰。
革命死亡詩學隱含的前提是,你仿佛知道自己身后的一切,你還能活在身后,故而你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