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用荒誕化敘事，要結(jié)合民族化特點，用民族化的磁石予以磁化，進行民族化改造，這樣才能收到既令人耳目一新，又讓群眾喜聞樂見的美好藝術效果。

黑色幽默的代表作家約翰·霍克斯說過：“我在開始寫作的時候就假定，小說的真正敵人是情節(jié)、人物、背景和主題，而一旦擺脫了小說中的這些習以為常的東西，就只剩下結(jié)構(gòu)和對世界的某種幻想了?！保ā睹绹≌f的新道路》，《外國社會科學動態(tài)》，1980年第5期）一般說來，西方的荒誕化敘事寫作，在人物、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等方面具有下列特點：人物沒有個性，沒有血肉，常常是個符號;作品沒有矛盾沖突，沒有故事情節(jié);作品結(jié)構(gòu)破碎，邏輯紊亂。而中華民族的唐宋傳奇、宋元話本、明清小說的眾多作品呈現(xiàn)的是鮮活的人物形象，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嚴謹?shù)臄⑹陆Y(jié)構(gòu)，其長時間的積淀，在人民群眾中產(chǎn)生了根深蒂固的影響。因此，我國的一些運用荒誕化敘事方式進行寫作的作家們，考慮民族化特點，重視中華民族的審美趨向，刻畫了鮮活的人物形象，講述了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運用了嚴謹?shù)臄⑹陆Y(jié)構(gòu)，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一.刻畫鮮活的人物形象

我國的一些作家在荒誕化敘事寫作中，喜歡刻畫鮮活的人物形象，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曉蘇的《酒瘋子》，酒瘋子袁作義騎著村長的大摩托來到小店買酒，酒到手就迫不急待地喝了起來，他一喝上酒就瘋話連篇。店主問他，村長的摩托怎么到你手里了？他說村長死了，又壞笑了一下，改口說，村長貪污挪用，被上頭捉去了。店主說，你能不能說句真話。他說，村長得癌了，胃癌、肝癌、肺癌，他一個人全得了。又說，村上不可一日無主，鎮(zhèn)上任命他代理村長，摩托就歸他了。店主媳婦說，你當上村長了，怎么治理村子？他又喝起了酒，說，他都規(guī)劃好了，搞八九十工程，修8條水泥路，建9個大豬場，辦10個農(nóng)家樂餐館。他還要把村里的茶山賣了，50萬元賣給店主，你可以賣100萬，剩這50萬四六分，他要六。又說，村長不能沒有相好的，他看上了村長的妹妹，又要分三步走把村長妹妹搞到手。他醉得不行了，店主用摩托把他送回家。村長從袁作義家出來，說，進屋忘了拔鑰匙，再出來摩托就不見了。原來袁作義媳婦聽到村長的摩托響，就叫丈夫出去溜達溜達，他說溜達可以，但必須給點兒錢，媳婦本來想給他10元，但沒零，就給了他20元。作者把個卑微又好吹擂的靈魂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出來。媳婦被村長占有了，村長一來，他就得無聲無息地躲開，臨走還跟媳婦要幾個零錢，買酒，用酒澆恥辱。他對村長恨之入骨，咒罵他死了，被捕了，得癌了。又幻想自己當上了村長，可以隨意貪占，得意搞村長的妹妹。那些咒語，那些狂想，雖然與現(xiàn)實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卻是他的真情實感，酒后吐真言，因而把這些瘋話都倒了出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說說而已。作者通過一個荒誕的生活現(xiàn)象的橫斷面，就使一個心靈極度卑微，只得在大吹大擂的麻痹自我的想象中過活的小人物躍然紙上。

閻連科的《受活》，通過組建殘疾人“絕術團”，興建列寧紀念堂，去俄羅斯購買列寧遺體，以實現(xiàn)不盡財源滾滾來的致富狂想等一系列荒誕敘事，在文學藝術畫廊中第一次活現(xiàn)了一個荒誕的農(nóng)村政治家的典型形象。這個典型形象柳鷹雀是一個在革命外衣包裝下的極端自我主義者。這是他的一般性。他同時具有鮮明的個性。他既狡詐又拙笨，既清醒又糊涂，既深藏又淺露，既精通權(quán)術又胡作非為。由此構(gòu)成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荒誕的農(nóng)村政治家的典型形象。一般說來，西方荒誕化敘事作品不去塑造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其理由，尤內(nèi)斯庫說，在西方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人“不再會思索了，那是因為他們不再會感動，再也沒有什么愛好，他們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他們可以‘變成任何人，任何東西?！保ā额j頭歌女—語言的悲劇》，《外國文學報道》，1981年第5期）一言以蔽之，個性消亡了。這不符合客觀事實。唯物辯證法認為，事物的不同運動形式，不同發(fā)展過程，不同發(fā)展階段，都有矛盾的特殊性，因而任何事物都有個性。而個性，與共性緊密相連?！皞€別一定與一般相聯(lián)而存在”（《列寧全集》第38卷，第409頁）。事物的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矛盾運動，使自然界、人類社會、思維領域不斷氣象萬千地向前運行。這是典型化萬古長青的理論基石。不僅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他流派的作家，如古典主義的莫里哀、啟蒙主義的狄德羅、浪漫主義的雨果、自然主義的左拉，甚至現(xiàn)代主義的許多作家，如約翰·沁、索爾·貝婁、拉爾夫·艾里森等等，都注重典型形象的塑造。中華民族歷來喜歡文藝作品中鮮活的典型形象，因此，對《受活》中活現(xiàn)的柳鷹雀這一荒誕的典型形象發(fā)生了濃重的閱讀情趣。

二.講述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

我國的一些作家在荒誕化敘事中，喜歡講述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閻連科的《黑豬毛白豬毛》，根寶29歲了，還沒有媳婦。原因是家窮，老實，又沒有靠山。他怯生生對爹說，要替別人住幾天監(jiān)獄。爹吼了起來，媽的，瘋了！根寶費了口舌，說鎮(zhèn)長開小車壓死人了，他要去替鎮(zhèn)長蹲監(jiān)獄，說是自己開拖拉機壓死人了，鎮(zhèn)長會妥善安排，住十天半月監(jiān)獄就能出來。爹同意了。晚上，根寶去找經(jīng)辦人李屠戶，李屠戶忙于殺豬，第二天要趕集賣肉，叫他先到餐廳等等。他進屋一看，那里還等著3個人，他們?yōu)榱烁髯缘睦娑家骀?zhèn)長去住監(jiān)獄。他們焦急地等到那半夜，一個幫李屠戶殺豬的小青年來了，帶來了4個鬮，說紙里包著豬毛，3個包白豬毛，1個包黑豬毛，抓著黑豬毛的，去。結(jié)果柱子抓著黑豬毛了，他的家庭富裕，但老婆領著孩子跟個木匠跑了，他要做鎮(zhèn)長的恩人，要鎮(zhèn)長把他的老婆孩子討回來。根寶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可父母不在家里，鄰居嫂子過來了，說她有個表妹，很漂亮，最近離了婚，聽說你要去替鎮(zhèn)長住監(jiān)獄，動心了，叫他過去看看，他的父母也在那兒。但他沒有去，卻去了柱子家，給柱子跪下了，又磕頭又發(fā)誓，要柱子讓他去，說他去了，見到鎮(zhèn)長，第一個要求就是把你老婆孩子討回來。柱子同意了。第二天，鄉(xiāng)親們歡送根寶去住監(jiān)獄，可半路，那個幫殺豬的小青年又出現(xiàn)了，告訴他，鎮(zhèn)長壓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達理，不告鎮(zhèn)長了，也不要鎮(zhèn)長賠錢，只要認死去的人的弟弟作干親就可以了。根寶癱下去了。其荒誕敘事，一波三折，稀奇古怪，讀后，令人心沉，心酸，心痛。endprint

北北的《尋找妻子古菜花》，也展現(xiàn)了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尖銳的矛盾沖突。作品中，李富貴與奈月、奈月與奮玉、奮玉與李富貴、李富貴與古菜花等等有著尖銳的矛盾沖突，種種矛盾沖突交織到一起，展開了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如，李富貴路過茉莉園，漂亮的古菜花響起了動人的歌聲，他托人去求婚，但古母嫌棄他那窮山溝桃花村，他卻天天去古菜花家，引起古母破口大罵，但他毫不退卻，古菜花力排眾議，毅然答應嫁給他。但后來，古菜花卻跟一個干巴木匠走了。李富貴坐在樓上窗前，不間斷地吸煙，院子門敞開著，樓下門虛掩著，等待古菜花悄然歸來，等了一年也沒等來。他冒著大雨，挑著擔子找了一年，走遍了8個縣，也沒找到古菜花。村里修路經(jīng)費不足，奈月的做村黨支部書記的父親奮玉組織人上山，要砍李富貴的山林，奈月拿起斧子上了山，說你們砍樹先把我的胳膊砍了，保住了李富貴的山林。諸如此類的生動片斷，隨著矛盾沖突的展開，俯拾即是。中華民族歷來喜愛文藝作品中生動活潑的故事情節(jié)，生動活潑的故事情節(jié)，是構(gòu)成中華民族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的重要要素之一。

三.運用嚴謹?shù)臄⑹陆Y(jié)構(gòu)

我國的一些作家在荒誕化敘事寫作中，喜歡運用嚴謹?shù)臄⑹陆Y(jié)構(gòu)，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賈平凹的《懷念狼》的荒誕化敘事特點是進行重大的變形敘事。如何將一個個變形片斷結(jié)構(gòu)嚴謹?shù)亟M合起來呢？《懷念狼》通過人物尋找狼，以給狼拍照，建檔，記下一路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將一些沒有必然聯(lián)系的生活片斷、生活細節(jié)組合起來，以此來結(jié)構(gòu)作品，開展情節(jié)。作品內(nèi)容豐富多彩，氣象萬千，但結(jié)構(gòu)散而不亂，駁而不雜。為使開放式的結(jié)構(gòu)嚴謹，作品創(chuàng)造性地借鑒了中華民族關于神形關系的傳統(tǒng)美學思想。劉安主編的《淮南子》多次提及神形關系問題，強調(diào)神主宰形的理念。“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痹凇稇涯罾恰分校饕淖冃蚊鑼懯抢亲?nèi)耍俗兝?。最后剩一只狼了，被追到雄耳川，變成了個老人，被捕狼隊長傅山識破，繼而被打死。隨后，雄耳川的人變成狼了，動不動就發(fā)狂，齜牙咧嘴，大喊大叫，咬外來人，傅山變得更突出，甚至長出了長牙。上述種種變形描寫，都屬于散的“形”，他們被不散的“神”——追求天人合一，緊緊統(tǒng)帥著，因而達到了形散神凝，結(jié)構(gòu)嚴謹，讀者喜歡的境界。

王秀梅的《關于那只鴿子的后來》，夜行列車上兩個年輕的男女講起自己的故事。他先講起，當時他念中專，一天早晨在課桌里突然發(fā)現(xiàn)封折疊鴿子形狀的情書，可是他不敢打開，因為他發(fā)育不良，很自卑，女同學沒有看上他的，但他渴望愛情。他沒心思聽課了，一節(jié)課都在撫摩那封鴿子信，終于下課了，他來到學?；▓@假山背后偷偷打開了書信，是一封向他求愛的情書，信上還約他星期六晚上到公園見面。他逃課了，去給她挑選禮物，也給自己買了套新衣服。他按時去了公園，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公園關門了，他躺倒在椅子上仰望天空，半夜又下起了雨。第二天回到學校，男同學圍上了他，說他蠢，昨天是愚人節(jié)。后來他退學了，當兵了，開始發(fā)育了，出息成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了，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他，他從她們中選了一個結(jié)了婚，很愛自己的妻子，但他最愛的還是那個給他寫情書的女生。她也講了自己的故事，她應網(wǎng)友貓頭鷹的邀請，晚上7點，到B市公園相見，她按時赴約，可等到10點他也沒來，還關了手機，一氣之下，她坐上了回返的夜行列車，在臥鋪車廂里遇到了他。她恍惚記得，在中專時，班上有7個女生，為了愚人節(jié)快活，策劃了一次集體開玩笑活動，用抓鬮的方式?jīng)Q定給班上哪個男同學寫情書，但具體情況已記不清了。她困了，睡去了。等她醒來，已是清晨了。他已走了，給她留下了她當年寫的那封鴿子情書。她急忙拿起手機，看了日歷，正是愚人節(jié)。貓頭鷹的短信也到了：你知道，我們已經(jīng)見面了。作品通過夜行列車上兩個年輕男女講愛情故事的方式，將相距18年的兩個愚人節(jié)愚弄人的荒誕敘事巧妙地穿起來，結(jié)構(gòu)嚴謹?shù)亟沂玖烁踩祟愋撵`深處的初戀的永恒意義。

我們要開闊視野，正確認識荒誕化敘事方式，透過亦實亦虛、亦真亦幻、亦醒亦夢的荒誕化敘事方式，看到其中在更廣闊更深邃意義層面上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真實意蘊，推動中國作風、中國氣派的荒誕化敘事寫作不斷向前進發(fā)。

范垂功，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遼寧岫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