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比走進丹尼爾的小屋更令我震動,令我疼痛。
這個小小的展覽是給孩子們的。
走進丹尼爾的小屋之前,我們剛剛從死難猶太人的祭堂里走出,心上壓著重重的石。死亡集中營的陰霾密布著。我們坐在祭堂寧靜的大理石階梯上。到處是沉重的心和沉重的神情。人們不講話,也不微笑。翻譯儀方為我讀著鐫刻在祭壇前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的那段話:不要去殺害你的兄弟姊妹,那是犯罪。
還有:把你看到的這人類相互殘殺的歷史記下來,深深地牢記在你的心里,并告訴你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們……
在華盛頓參觀大屠殺紀念館時,心不曾有過一刻的輕松。這個紀念館坐落在史密斯蘇尼亞博物館區(qū)內(nèi)。1992年落成時引起世界關注。參觀前我和儀方曾幾次從紀念館門前走過。一個巨大的倚靠在那里的木雕使我震動。木雕的線條簡潔,五六根方木條象征性地拼出了人類如此絕望的狀態(tài)。從第一眼看到它我就對儀方說,那是個跪倒的人,是一個因失了家園也失了人的尊嚴而跪倒的猶太人。
那是個燦爛明媚的星期天的早晨。在秋日溫暖而明亮的陽光下,我們走進了這個展示著苦難和死亡的屋頂。從此沒有光亮。沒有一個展廳不是在令人壓抑的昏暗中。無論是實物、照片,還是各種電視屏幕上的畫面,都在記述著那個人類相互殘殺的可怕年代。成千上萬的猶太人驟然間被納粹從歡樂幸福的人間,推向了痛苦死亡的地獄。他們被綴上猶太人的標志——那顆黃色的六角星后,便被趕進了集中營,又被趕進了毒氣室……
他們沒有選擇。
他們只能被逼迫著,被折磨著,最后在不堪忍受的痛苦中告別人生。然后,他們枯瘦的赤裸的尸骨由推土機堆成尸山的鏡頭被記錄了下來。這鏡頭被反復播放著,這是獸心的希特勒永不可饒恕的罪行。
那是個不堪回首的時代。但在昏暗的展廳里你仿佛回到了那個時代。沒有陽光,你感受著壓抑和窒息,你看到了那些把猶太人運往集中營的木板火車,看到了那些猶太人穿過的襤褸的衣服,看到了他們的破鞋子和他們一麻袋一麻袋的頭發(fā),棕色的、黑色的、亞麻色的、金黃的,這是從那些被毒死的猶太人頭上剪下來的,這頭發(fā)是被送去織地毯的……看到這一切,你今天又會怎么想?
展廳里的很多空間,幾乎都如實地復原了當時情景。所以當你走進去,便仿佛身臨其境,仿佛你自己也成了被迫殺的猶太人。你的家被納粹焚燒毀壞。你被逼著爬上了悶罐車。你不知你要赴的是一塊怎樣的極地。你心懷恐懼,心中殘存的只有想活下去活下去那唯一可憐的信念。你們排著長隊,脫得赤身裸體,以為真像納粹說的那樣去洗澡。你們在走進毒氣室之前聽到了大喇叭中傳出的德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安撫著你們慌亂不安的心,你們竟聽不出那是死亡的前奏。你們乖乖地順從地排著隊走進毒氣室。你們在那個偌大的房間里看不到任何可能將你們殺死的跡象。沒有槍也沒有刺刀。你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赤裸著擠在一起。你們等待著水能從頭頂?shù)墓茏永飮娏艹鰜恚此⒌裟銈兲焐淖飷汉筒豢叭淌艿那韬涂嚯y。但是你們錯了。開關被打開——但沒有水——你們被窒息。在短暫的彌留之際你們睜大驚恐中的眼睛,你們伸開雙臂,你們的臉對著灰暗的屋頂,毒氣流瀉進來,沒有蒼穹,然后,死亡到來,永恒的地獄和黑暗。
華盛頓大屠殺紀念館將這一切展現(xiàn)在你面前。它要你在一切真實的情景中,踏上當年猶太人所經(jīng)歷的死亡之旅,讓這令你恐懼和絕望的感受喚起你關于和平的永遠的良知。
我沒有像一些參觀者那樣勇敢地走進毒氣室去體驗死亡將臨時的感受。我遠遠地站著,看那些心靈的冒險者們是怎樣低著頭,坐在毒氣室前的長廊上,聽揚聲器里德國納粹唱著的死亡贊歌,他們神色嚴峻,緊張而驚慌,似乎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他們從那個死亡之地走出時,蒼白的臉上是蒼白的絕望……
然后,我們穿過明亮的天井,走進丹尼爾的小屋。
這是給孩子們的。丹尼爾要你們知道,在你們歡樂幸福的生活以外,還有個叫丹尼爾的猶太小男孩兒和他所經(jīng)歷過的可怕的童年。
黑色的大廳里播放著小丹尼爾在電視中的痛苦訴說。他請每個走進大廳的人看他爸爸、媽媽和妹妹的照片。他說他是那樣深愛著他們,但是當他作為幸存者奇跡般活著走出集中營時,他卻再沒有見到他的媽媽和妹妹,那些納粹殺了她們,把丹尼爾所有的愛全都拿走了。
人們坐在黑色大廳的地毯上,靜聽丹尼爾講述他悲慘的故事。然后我們跟隨著丹尼爾的聲音,走進了大屠殺之前丹尼爾幸福的小屋。丹尼爾是一個富有的猶太商人的兒子。他的家擁有服裝店,他媽媽常為他做最好吃的蛋糕。丹尼爾讓你看他的小屋。他的介紹總是寫在一個巨型的打開的日記本上的,他讓你打開柜子找到他的作業(yè)本,要你找到他父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獲得的那枚勛章。丹尼爾說,后來,在一個夜晚,德國人來了。他們打碎了服裝店的櫥窗。這時你就來到了那條街道上,聽到了納粹的喊叫和玻璃被砸碎的聲音。丹尼爾又說,商店沒有了,他們?nèi)冶悔s進了一間臨街的房子里。于是我們隨著丹尼爾擠進了這個狹窄的小屋。全家人住在一起。這時丹尼爾的妹妹已經(jīng)長大,她每天只能在被子里換衣服。丹尼爾讓你看爐灶上他們吃的馬鈴薯,讓你看床頭他珍藏的全家人的照片,還請你看縫在他胸前的那個證明著他是猶太人的黃色的小星星。丹尼爾已開始體驗到生之苦痛和艱辛。但盡管如此,他仍懷抱希望,他以為他會在這個房子里長期住下去,他以為他們?nèi)胰说纳畈粫賶南氯チ恕?墒怯幸惶?,丹尼爾在日記上接著寫道,在德國人的長槍下,他們還是被趕上了火車。丹尼爾請你和他一道爬上那火車,讓你看他當時蜷縮在怎樣的角落里,怎樣和媽媽、妹妹擠在一起……丹尼爾還在日記中寫道,一下火車,他就和爸爸、媽媽、妹妹分開了,他住在男勞力的營房里,他開始干活兒。一切都非??膳?,他知道他隨時都可能死去。這樣好幾年。丹尼爾被從集中營救出來后,找到了同為幸存者的父親。但是,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媽媽和妹妹了。后來他知道她們當天就被送進了毒氣室。婦女、老人和孩子們,總是最先面對死亡。丹尼爾難過極了,就像他一開始就對你們說的那樣:那一天他們奪走了我所有的愛。
走出丹尼爾的小屋時,心更加疼痛。
華盛頓中午的陽光燦爛迷人,但卻依然不能改變情感的沉重和憂郁。
銘記著鐫刻在黑色大理石祭壇上的那句話:
把你看到的這人類相互殘殺的歷史記下來,深深地牢記在你的心里,并告訴你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