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紅塵繁華 淮揚細膩
◎張佳瑋
說到淮揚飲食的名氣,只舉一例。“揚州炒飯”舉世皆知,但李碧華卻寫過揚州炒飯到處可見,不獨揚州為然。只要有那些料、鑊氣足,即可。如此想來,揚州炒飯,很像是托名。就像日本的所謂“那不勒斯意大利面”,本是20世紀中期日本自產(chǎn)的一樣。畢竟明清中,哪家館子做點心,若請得了“揚州師傅”,自然就睥睨天下,腰桿頓粗。
江淮揚得地利,南臨江,北臨淮,水陸相集。孟浩然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做夢的人都尋思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最是紅塵里第一等繁華之地。明清之后,尤其鹽商云集,又多才子佳人。出產(chǎn)豐富,備物質(zhì)基礎;鹽商官僚,有創(chuàng)新的需求;才子佳人,是懂得品鑒的知音。如此有物產(chǎn)有鈔票有眼光,淮揚菜想不發(fā)展都難。比如清時鹽商請老爺們吃飯,邀揚州八怪級的才子陪席,僅揚州本地附近的特產(chǎn)佳品,按例就能隨手劃拉出以下菜單:興化醉蟶鼻、東臺醉泥螺、陽澄湖醉蟹、高郵雙黃鴨蛋、江陰河豚魚——還不算糟鵪鶉、糟鴨舌、素炒紫芽姜、鯽魚腦燴豆腐這些菜呢。
淮揚菜系真正的了得處,在于其“講究”,而且是自上而下、全民參與的講究。揚州繁華,人民富裕,所以出了名的“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皮包水者茶館也,水包皮者泡澡也。揚州茶館里,喝茶的少,吃東西的多。朱自清說泡茶館時得吃五香牛肉、雞湯面、拌干絲等。揚州人到處離不開茶館,早起吃早點,午后吃點心,有糾紛談生意,也去“吃講茶”,細點之豐足,大概只有廣東茶餐廳幾可比擬。揚州獅子頭是民間菜,許多人都會做,以為“一個肉丸而已,有何難哉”,但民國時揚州廚子北上南下,為人做獅子頭時,有口訣傳世:七肥三瘦,粗切細斬,萬萬錯不得。純正的揚州獅子頭不稀罕加大量蛋黃、淀粉,純靠切的肉好,如石榴子兒大?。毩司蜎]了嚼勁,粗了又少了顆粒感),捏得了,慢火來燜。所以獅子頭看似樸實無華,其中卻自有洞天。
干絲是揚州一絕,天下無雙,最體現(xiàn)淮揚民間點心的細膩處。老年代揚州,徒弟學手藝,先學切干絲。練習步驟,開始是切姜絲,切得熟極而流用刀如神了,再切干絲——金庸《連城訣》里,血刀老祖吹噓自己刀法可以切豆腐如絲,其實老揚州師傅個個皆能如此,真臥虎藏龍也。按揚州老例,干絲切得了,分大煮或拌。拌也就是燙,干絲用水略一燙,加三合油,宜茶宜粥。大煮干絲算一道菜,須下火腿、干貝、皮蛋等熬湯。如此,便可當著眾家親貴王公的面,捧出一道干絲來,雖是小家碧玉,但絕不寒酸。所以揚州人以前上茶館,彼此客氣時,多會言及干絲:“請你煮個干絲吧?”“拌就好,拌就好。”而且干絲非只刀工利落,豆腐干本身亦不尋常。汪曾祺寫過一種豆腐干——因為下茶用,曰“茶干”——是豆腐出凈渣,裝蒲包里,入鍋,放料,加上好醬油,用石頭壓住,文火煨煮,等于加料加強版的五香豆腐干。江淮一味民間豆腐干都如此周至,也難怪金圣嘆遺言會念叨“豆腐干加花生有火腿味”。
淮揚名菜,除了揚州就是鎮(zhèn)江。鎮(zhèn)江香醋天下知名,但袁枚卻不大喜歡。按他說法,醋以酸為本,鎮(zhèn)江醋香得有些過分。仔細想來,論酸,鎮(zhèn)江醋確實不如山西老醋酸得純粹地道。但江淮菜里,醋主要用來“點味”,配了姜絲做蘸料用,香也無妨。鎮(zhèn)江有名的肴肉,晶瑩剔透、鮮亮濃酥,但若不加醋與姜絲,便像少了插科打諢小笑話的經(jīng)典演講,過于純正,少了靈動——這種百轉(zhuǎn)千回的味道搭配,在淮揚菜系里卻也尋常。鎮(zhèn)江有名的脆鱔,說最正統(tǒng)的吃法是:野生小黃鱔以黃酒高湯鹵汁炸脆了,掰碎了撒湯面上,做澆頭——一個面澆頭都費恁多心思,而這就是淮揚飲食的日常生活了。
飲食傳統(tǒng)是個自上而下、滲透流轉(zhuǎn)的習慣。自唐到明,揚州人講究慣了,自然就細巧用心。販夫走卒都不能接受干絲切得不細、拌得不勻整,下廚者也就習慣了刀工酌意、推陳出新。由此觀之,看似尋常的一碗揚州炒飯名揚大江南北,張揚的不止是一碗足工足料的細膩,更是一碗數(shù)不盡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