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兵
我依稀看到,母親的指尖仿佛氤氳著一縷炊煙,柔和朦朧,若有若無,卻堅定地向著天空的方向延展著……
在記憶中,母親的手是柔軟而芬芳的,每一次撫過我的頭發(fā)和臉頰,就像一朵白云在山間飄移,溫潤而清新,可以讓我輕易地陷入寧靜,進(jìn)入睡眠,沉溺于一個個甜美的夢境。
只是,當(dāng)記憶被日漸匆忙的生活淹沒,母親的手也漸漸疏淡了舊日的味道,每一天,我雖然都會記得給母親報聲平安,卻很少再去關(guān)注母親溫暖的手。
數(shù)十年來,母親被忽略的并非只是一雙手。事實上,她調(diào)羹烹飯的手藝也被我漸漸遺忘了。每一次,品嘗著母親所做的飯菜,我的腦際總是浮現(xiàn)一些不相干的瑣事,那些事白日里便繚繞在我的心頭,仿佛糾結(jié)的絲線揮之不去,盤根錯節(jié)讓我找不到頭緒,以至于每次與母親的相聚都變得清淡寡味,仿佛母親為我精心準(zhǔn)備的那些飯菜被我不知咸淡地吃下一般。
直到那一天,當(dāng)母親炒菜的手被飛濺的油花燙傷,我在為母親敷藥的時刻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眼前這雙已不再柔軟溫潤的手,便是那朵曾在我發(fā)際與臉頰上輕輕拂過的白云。時光變遷中,它仿佛從天空落入了大地,蔚藍(lán)的底色漸漸變成了土黃,在歲月風(fēng)沙的磨礪下,它已經(jīng)變得干枯粗糙,甚至有一些朽壞了。在那瞬間,我的眼眶竟蓄滿了淚水。
母親覺察到了我的異常,她輕輕抽出手說:不礙事的,我經(jīng)常會被小油花燙上幾下,上點藥就好了。母親一邊說,一邊微微揚起了右手,但很快,她又慢慢把手垂了下來。那一刻,我竟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失落與傷感。
其實,在母親揚起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想撫摸我的頭發(fā)與臉頰。在多年以前,每當(dāng)我眼中盈滿淚水,母親總會用這個溫柔的動作為我傳遞慰藉。而如今,這個自然生發(fā)的動作竟在中途被飛逝的時光皴擦得戛然而止?;蛟S,我的成長是由母親的衰老培育的,以至于,她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小,而我的目光卻變得越來越遠(yuǎn),輕易地便忽略了距離我如此之近的母親。
我轉(zhuǎn)過頭去背對著母親,輕輕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我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在她面前痛哭了,雖然這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但她還是選擇了沉默不語。我想,在大地上的每一對母子都會經(jīng)歷類似的情景吧,一切似乎從未改變,但一切真的已經(jīng)改變了。
等我笑著轉(zhuǎn)過頭來,母親眼神中的憂慮依然濃重,我拉過她的手,仔細(xì)地在那些被燙處敷上藥水。此刻,我依稀看到,母親的指尖仿佛氤氳著一縷炊煙,柔和朦朧,若有若無,卻堅定地向著天空的方向延展著,像極了我童年時的小村落里,在黃昏的夕陽下,那道裊裊升上天際的溫暖炊煙。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原來母親的心中一直有一座為親人而燃的小小爐灶,歲月的風(fēng)箱一推一送,便能點亮一把把愛的薪火,氤氳出那些動人的味道。
拉著母親的手,我小聲地說:娘,我想吃你做的紅燒肉和白菜豆腐,每天都吃。
聽了我的話,母親的指尖微微顫動,一股熟稔的淡淡煙火味道便盈滿了我的心頭。
陳蘄摘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