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虎林
一
秦晉大峽谷的日頭,總是比其他地方來得要晚一些。等太陽的金娃娃蹦到黃河浪尖上嬉笑騰躍的時候,河畔上人家已經(jīng)做了半前晌營生了。
棗芽聽見媽把第二鍋花饃也揭出了,心里越發(fā)地著急。奶奶又進(jìn)來了,問,河那邊的還沒到?媽說沒呢。這是奶奶第三次問了。奶奶說,日頭都下到棗樹梢了,頭趟船該過來了吧?媽說,秋收呢,敢許是忙。棗芽聽出媽的聲音有些黏。奶奶說,再忙也不在今天吧?再說了,他在煤窯,又不作務(wù)莊稼。媽說,掙人家錢呢,由不得自己。奶奶說,不會請個假?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話出口,舉手扇了下自己癟癟的腮幫子。少停又說,要不去河邊接接?免得走繞了。棗芽趕緊搶著說,我去我去。說著就要朝炕下溜,被奶奶止住了,說,你甭去,叫人家笑話死。棗芽頂一句:他笑話他不要上咱的門。媽趕緊說,芽兒別跟奶奶犟。棗芽說,是奶奶寒磣我。奶奶說,二丫片你今兒給我把那張嘴鎖牢了,要不……棗芽說,奶奶你干脆把我鎖地窨里算了,省得我給你丟人現(xiàn)眼。奶奶的牙幫緊了幾下,嘴唇哆嗦著,終于沒發(fā)作。媳婦說,再等等吧。婆婆乜媳婦一眼,轉(zhuǎn)身出了門。母親趕緊壓低聲安勸閨女:芽兒,咪孩懂事,今兒個咪孩千萬別惹事,新親戚上門呢,叫奶奶高興。棗芽嘴嘟得像銜了顆大紅棗,說,她高興她不管咪姐高興不高興,咪爺咪爹高興不高興,還有你。甚新親戚,我就不認(rèn)他!
棗芽今早一起床就尋著法兒要出門,一會兒要去院里摘露水棗,一會兒又要去園子里薅蔥剜芫荽,都叫爹媽阻止了,說芽兒別添亂,今天大家沒功夫照護(hù)你。棗芽說誰用你們照護(hù),我又不是自個兒沒出過門。媽說你出過門你沒少惹麻煩,今兒不比往常,有個磕磕碰碰誰顧你?媽一邊說一邊使勁揉案板上臉盆大一坨發(fā)面團(tuán),倒過來摁過去,拿刀從中切開來看,再掐一塊湊到鼻子底下聞,然后接著揉。爹忙著殺雞褪毛切豬肉,洗棗洗菜拉風(fēng)箱。媽沒給棗芽派任務(wù),說你就安生生炕上呆著。她只好跪坐在炕頭,幫媽揩洗出的濕棗兒。
棗芽耐著性子瞅機(jī)會。媽揭出第三鍋棗饃來,是一條梳子印清晰的面饃狗。屋里蒸汽騰騰饃香彌漫。媽問棗芽香不香?棗芽臉一扭說,香個屁!爹說芽兒,今兒個只說吉利話。棗芽說我就不叫他吉利,我就不待見那條面面狗。媽把一條龍形面劑子鋪在籠篦上,說,芽兒你越說越不像話了,操心奶奶聽見撕你的嘴。棗芽說,她把我嘴縫住我肚里也要說。
又一鍋花饃出鍋了。媽從兩個屬相花饃上各掰下一小塊,再掐成均勻的幾個小蛋蛋,擱進(jìn)個紅花白瓷盤子里,說,他爹,你去獻(xiàn)神神。棗芽又搶著說我去我去,說著呼嚕溜下炕。做娘的沒敢再阻止,只好把瓷盤遞到她手里,用手腕蹭蹭閨女的黑劉海,囑咐說,咪孩操心些。
棗芽拎起小竹棍就蹦到院子里,很熟練地從門神院神土地神一圈兒獻(xiàn)過去,邊丟面團(tuán)邊磕著牙嘟噥,“神神神神多保佑,千萬別叫咪姐嫁給那條面面狗!”獻(xiàn)到大門口時候,豎起耳朵聽,見屋里屋外沒動靜,一揚(yáng)手將剩下的面蛋蛋全潑了,踮著腳閃身溜出了大門。
棗芽像鳥兒飛出了籠子,小竹棍敲著道邊水渠石頭堰,跟著叮咚流水高一腳低一腳一溜小跑,不大會兒就到了黃河邊。渡口靜悄悄,只聽見河里的浪花在吟唱。棗芽捏起小拳頭捋捋胸口,長舒一口氣。浪花的歌喉很好聽,棗芽打小就愛聽。棗芽說,黃河的嗓門是金嗓子。要在往日,棗芽還會跟著浪花快活地唱,“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被蛘弑除堼埜鐚懙脑?,“黃河是條金飄帶/太陽的金飄帶/一頭連雪山/一頭連大海/……一頭挽哨所/一頭系著歇馬寨……”不過今天她沒心思背詩,也沒心思唱曲兒,她的心思全釘在河對岸來的人身上?!班捺溃捺?!”一串艄公扳櫓的號子,清晰地從斜上游蕩過來。棗芽瞇縫起眼得意狡黠地笑了,接著小臉又像吹起的氣球繃緊了。
一條水漬斑駁的方頭大木船,吭哧吭哧靠向岸,船頭一壯漢一個箭步跳下船,回身拽緊手中的黑纜繩。船上又一船工把塊尺把寬木板從船幫搭到河堤上,嘴里嚷嚷著,走穩(wěn)了,走穩(wěn)了,跌進(jìn)河里喂鱉了。船上人笑罵“這龜孫”,依次走上窄木板。
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女人,邊笑罵邊抻著個矬小伙的手,搖搖擺擺下船來。棗芽馬上大聲說,是鐵嘴婆婆吧?那女人聞聲站住了,說,是棗芽呀,等婆婆呢?棗芽說是呀,我都等你一清早了。咋才來?那女人容光閃爍說,喲,棗芽,是給你姐說親呢,你比你姐還著急。趕明兒婆婆得空了,給你也說個好女婿,把你嫁到神木府谷大城市。棗芽說,我就不勞婆婆操心了。咪媽說了,婆婆給咪姐說了個倒插門,我就不用出嫁了,就靠咪姐夫養(yǎng)老吧。矬小伙的嘴咧了一下。那女人魚尾紋也擺了一下,拉開肘彎里俗艷的人造革紅坤包,摸出把青白牛角梳梳理吹亂的鬢發(fā),側(cè)臉問,那是你奶奶打發(fā)你來接我們?棗芽說,也是也不是。婆婆我等你來是要告訴你,今兒個的親訂不成了。那女人眉頭立時擰起個疙瘩,問,咋訂不成了?你姐要反悔?棗芽馬尾辮甩甩說,不是。那女人說那是你媽你奶奶變卦了?棗芽說都不是,是老天爺爺不作主,圪攪得出了大事了。女人說,甚事能比訂親的事還大?不是你小丫頭片要圪攪吧?說著把牛角梳丟回坤包里。棗芽說,婆婆說啥哩,我巴不得有個上門姐夫呢。真是老天爺不作主,昨黑地半夜里,咪姐突然肚疼得炕上直打滾,連夜把鎮(zhèn)上的醫(yī)生請過來,打針吃藥也不頂用。又把后梁上八婆請過來,求神捉鬼燒黃裱,折騰了半夜還是不頂用。今個早早兒扎了擔(dān)架,抬到鎮(zhèn)上雇拖拉機(jī)送城里醫(yī)院了。女人直了眼珠問,那你爹你媽呢?棗芽說,咪爹咪媽都去了。女人又問那你爺你奶奶呢?棗芽說,咪奶奶還指望咪姐撐門戶呢,更著急,也跟去了。旁邊一老一壯倆男人嘀咕,咋弄毬呀?女人說,我進(jìn)村打問打問。矬男說,打問甚?棗芽說的,還會假?女人神色狐疑眺著村子方向說,事情哪會這么巧?棗芽捋著手中的竹棍不緊不慢說,誰說不是呢,虱子鉆進(jìn)了針關(guān)關(guān),你說巧不巧?不過婆婆要是不信,就跟我回屋,看我說的是假還是真。只是怕沒人接待,怠慢了新親戚。女人瞅瞅棗芽,瞅瞅倆男人,再瞅瞅棗芽,小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幾下,欲待開口,同來的老男人說,我說昨黑間夢的夢不好,懷孩兒懷了只瞎貍貓,果真不吉慶!回吧,趁船還沒開。那女人還想說什么,看見棗芽小嘴巴抿的緊繃繃,手里的小竹棍鞭子似的一甩一甩,知道老男人的話傷著棗芽了,臉色灰塌塌勉強(qiáng)說,那就先回吧。
船開了,那女人扒著船幫高聲說,棗芽你回去跟你奶奶說,改日你姐病好了捎話給我們。棗芽扯長了嗓門大聲說,鐵嘴婆婆,你就不用費心了。就叫狗狗父子倆,回家自己下崽吧。船屁股嘩啦啦噴出一串肥膩膩的笑,推攘著一聲尖銳的女高音:呀呀呀,果然上了這瞎女女的當(dāng)!
二
軟軟秋陽照徹了露水濃重的棗園,棗葉上晶瑩的露珠,像棗花眼角的淚水轱轆轱轆滾來滾去。她已經(jīng)在菜園田埂上,蹲了近兩個時辰,腳都木了,腿也木了,腦袋也木了,渾身都木了,但還是一動不動。她真想就這么一直蹲下去,化成一坨泥胎,再也不要活轉(zhuǎn)過來。
可是,她的心還在跳,她化不成泥胎,說不定再過幾分鐘,爹就來叫她回去了,她就得給那只面面狗,掇紅點點了。一切已是鐵板釘釘。她的淚水啪嗒啪嗒砸在蔥葉上。她恨自己,永遠(yuǎn)不會像芽兒那么硬氣,敢想敢說敢做。都是一娘所生,自己還有文化,卻不如個啥也看不見的妹妹。
就是昨天,也是在這里,棗芽和她爭執(zhí)了一下午。棗芽撅著她,又是跺腳又是捶她,一個勁地逼問,你不情愿那個骨蹙棗,為啥不說?為啥不明跟奶奶跟媽說?她伏在棗芽肩頭,只是抽泣。急得棗芽咒她,媽說你是個悶葫蘆,真是個悶葫蘆,還是個牛皮悶葫蘆!就只會哭,只會憋著,都甚時候了,八枷都打不出個屁來!她淌著淚,喃喃說,我說了,頂甚用?奶奶跟媽決定的,我不能傷她們的心。棗芽說,你真沒出息!自己的終生大事,自己不拿主意,要她們決定。再說了,你明明不情愿,奶奶和媽還要替你做主,你怕傷她們的心,她們咋就不怕傷你的心?她說,這不光是我的事,還是咱老閻家的事。棗芽說,你把你的事辦好了,不就是把咱老閻家的事辦好了?她說,芽兒你不懂。棗芽說,我不懂你懂,你就等著明兒個,給那只面面狗當(dāng)狗屎吃吧!
她知道她說不過棗芽,她也知道棗芽說的不是沒道理,可是,有些道理,芽兒你還是不懂。她在心里說。自古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咱家沒有長子,我就得擔(dān)起長子的責(zé)任。爺爺奶奶和咱爹媽,都指望我給咱家撐門戶呢。芽兒你說這是屁話,咱家的門戶撐得好著呢。你說的沒差,不過那是過去,過去咱爺咱爹是把咱家門戶撐得很體面,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你看不見人們的眼神,那些眼里的意思多著呢,芽兒你看不見。你也看不見咱媽現(xiàn)在活得多低眉下眼。你覺得咱媽不鄙低,你是錯把那些婆姨們在咱媽跟前說的假話當(dāng)真話,什么男娃女娃都一樣,那是在挖苦咱媽呢,用咱媽當(dāng)婦聯(lián)主任時候宣傳的話,挖苦咱媽呢。在背后,嚼的舌頭能下蛆。咱媽當(dāng)年是風(fēng)光,人見人夸咱媽俊俏能干又孝順??墒乾F(xiàn)在掉價了。連鐵嘴婆婆都敢當(dāng)著咱媽面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芽兒你罵人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媽生了咱倆怎么說沒有后?可是世人不認(rèn)女娃是后人。所以,姐必須聽奶奶的。姐不是跟奶奶一樣頑固,姐得體諒奶奶的苦衷。咱爺咱爹兩輩給咱家把門戶撐得那么好,到咱倆這輩,非得這么,才能撐起門戶來。不能叫奶奶失望,不能叫媽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棗芽吼她:你招個武大郎骨蹙棗,你就有臉了?就給咱媽爭氣了?我看你是給咱媽憋氣!孝順,孝順就不管好歹,捉個哈巴狗也成?你就不能尋個體體面面的好后生,自己順心,叫咱媽咱奶奶也順心?
蔥葉上一只虎皮花蝴蝶,撲棱著沉重翅膀,怎么也飛不起來。頭發(fā)絲一樣細(xì)弱的腿腳,努力撐持著龐大的身軀,踽踽朝前挪兩步,又顫巍巍倒退一步?;ɡ锖诘某醿?,艱難地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腳底一打滑,差點從蔥葉上摔下去。她心疼地探過手去,輕輕捏住那對花翅,另只手撐地用力站起來,慢慢抖動幾下麻木的雙腿,然后走到陽光鮮亮的地堎畔,把它擱在朵盛開的紫菊上。彩蝶緊緊抓住花瓣,定了定神,慢慢轉(zhuǎn)過身,一顫一顫朝她點頭。她定定盯著它,瞅著陽光一點兒一點兒曬干它的翅膀。終于,翩翩飛了起來,在她頭頂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依依不舍飛走了。她呆呆凝視著遠(yuǎn)去的蝶影,淚水淌下來。
昨天,棗芽責(zé)問她,為啥不去找龍龍哥?為啥不跟咱媽咱奶奶說你喜歡龍龍?我知道你愛龍龍哥,龍龍哥也愛你。她說,龍龍哥甚會兒說過愛我?棗芽說,龍龍哥給你的詩里說的多清楚:“金雞嶺下,有花似仙。傳我魚雁,寄汝雪蓮?!蔽覇栠^娜娜姐,她說,那就是龍龍哥向你表真心。你還要人家怎么說?她說,那是詩,不是情書。再說,龍龍是獨苗,他就是愛我,他也不一定同意當(dāng)招女婿,他就是愿意倒插門,他爹他媽也不會同意。姐還是得找別人。不同意這個,還得找另一個,端午的蛤蟆,躲得過初五,躲不過十五。棗芽說,你管它情書還是詩,你明兒個就給龍龍哥寫信。她說,這會了寫信頂甚?姐就是會飛,一天也飛不到青海。她的話提醒了棗芽,棗芽說,對,你走!你不會飛,你會走,你長著腿,你今天就走。你走了,他們就沒戲了!姐,你走吧。她說,姐往哪走?棗芽說,去找龍龍哥,要不,去北京找娜娜姐,也行。
棗芽說的是今年夏天的事。
幾個月前,從北京來了群美院師生,住在她家的女孩,叫朱李娜。他們是來寫生的。整天挎著相機(jī),背著畫板,村里村外地轉(zhuǎn)悠。這些娃,看著什么都稀罕,看見什么都驚嘆。那些在歇馬寨人眼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東西,在他們眼里都成了神水仙山。連婆姨生娃門扇上貼的剪紙喜帖,也令他們情羨神迷。手不停地拍呀畫呀刻呀捏呀,嘴里不停地嘖嘖贊嘆,表達(dá)不盡的時候,還用外國話一驚一咋地喊。她聽不懂。她和人家的年齡差不多,朱李娜只比她大半歲,可人家是大學(xué)生,她只上了九年學(xué),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沒外語教師。他們畫山,畫水,畫樹,畫云,雞牛貓狗,在他們眼中都是精靈。他們尤其感興趣這里的人,說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隨便請一位,都是絕好的模特兒。鉛筆畫了毛筆畫,水彩畫了油彩畫,有時還挖一坨泥巴,三揉兩捏,就把你活脫脫捏成了個泥人。他們最喜歡畫她家一家人。他們畫的奶奶,慈祥凝重得像尊菩薩。奶奶戴上老花鏡,瞅過來瞅過去,說,臉上棱棱壕壕斑斑駁駁,像河對沿的石崖老樹皮。嘴上這么說,手中畫卻舍不得丟下。他們尤其喜歡畫她們姊妹倆,在炕頭,在燈下,在井臺,在河畔,叫你靠棵樹,叫你洗件紗,叫你趕群羊,叫你采朵花,或者,挎籃紅棗,要不,抱只羔羊……把她和棗芽擺布得羞羞答答,又美格滋滋兒。他們夸她倆比仙女都好看,說她們美得攝骨,美得天然。還說姐倆長得太像了,簡直就是雙胞胎。不過,妹妹似乎更有氣韻。他們畫下的棗芽,眉毛像嫩嫩的狗狗草,睫毛像綻開的蒲公英,鼻梁從眉心直直順下來,到鼻頭那里輕輕一挑,就和努起的小嘴唇,構(gòu)成個優(yōu)美的圖案。但是她看出來,他們畫的棗芽,不是側(cè)身,就是背影,瞭著天兒,打著盹兒……她悄悄跟他們說,你們假說哩,你們不敢畫芽兒的眼睛!他們說,這叫殘缺的美,像偉大的維納斯。她不懂殘缺的美咋還偉大?他們說,棗芽的眼珠若是透亮的,要比電視里那個還珠格格還漂亮十倍!這話她信,她在電視里看見過那個小燕子。不過,臨走的時候,那個帶隊的胡教授正經(jīng)八百跟奶奶商量時,是叫她跟他們?nèi)ケ本┊?dāng)模特。被奶奶一口回絕了,說甭想,俺還要憑咪棗花抱重孫孫呢。胡教授說奶奶,您孫女是天使的臉蛋,魔鬼的身材,擱村里可惜了。奶奶說,你才是魔鬼!笑得娜娜他們差點岔了氣。
她理解奶奶,也服膺奶奶。奶奶不只為老閻家香火,奶奶還丟不下芽兒這個除了她們心疼再沒人心疼的可憐貓。昨天,看著棗芽氣呼呼噘起的小嘴,憋得通紅的瓜子子臉蛋,鼓得快要蹦出來的眼珠子,她就越發(fā)心疼可憐的芽兒,比那個沒有胳膊的美人還凄慘。那美人沒了胳膊,但是她的眼是明亮的,她能看到真實的世界,能弄清紅是紅,藍(lán)是藍(lán),眼睛能讓她的心靈和外界真實地溝通,她就活得明明亮亮。而可憐的芽兒,你的眼睛是一面只能反光不能穿透的琉璃片,眼前花花綠綠的世界,被嚴(yán)嚴(yán)實實擋在外頭!你只能聽姐說,太陽是黃的,月亮是白的,棗葉是綠的,棗兒是紅的……你聽我這么說,你摸著棗葉,說你知道了綠顏色,摸著棗兒,說你知道了紅顏色??墒?,棗還是青杏的時候,你摸到了,也說棗兒是紅的。秋天棗葉黃了,還說棗葉是綠的。芽啊芽兒,姐一聽見看見這些,姐的心就滴血!你的心田永遠(yuǎn)是黑洞洞的!你還不如娜娜姐畫的你懷里抱著的那只羊羔,那只小羔羊,還有一對明亮的瞳仁,可是芽兒你沒有,姐的眼就是你的眼。你說,姐咋忍心丟下你?咱爹咱媽咱爺咱奶奶怎能叫我丟下你!我要是離開這個家,日后,誰給你梳洗?誰給你引路?誰給你念書,誰給你講故事?誰告訴你花開了,棗紅了,日頭落了月明出來了!等爺爺奶奶咱爹咱媽都老了……這些姐能說給你嗎?姐知道你的脾氣。一想到這些,她眼前馬上就浮現(xiàn)出兩個佝僂的人影,一個男,一個女,一個背二胡,一個肩三弦。嚇得她緊緊摟住棗芽,渾身哆嗦啜泣著說,芽兒姐不能,就是媽跟奶奶不怨我,姐也不能走!
兩只藍(lán)喜鵲很精神地從她頭頂飛過,落在不遠(yuǎn)處一個砂石井梁上,喳喳喳喳地聒噪。她彎腰揀起塊土坷垃,想攆走它們,剛舉起胳膊,一陣腳步聲從身后傳來,她的心裝滿泥沙一般突然急速地下沉,胳膊沒骨了似的耷拉下來。她知道決定命運(yùn)的時候到了。她用手蹭蹭淚,頭也不回低聲問,爹,人家來了?
回答她的卻是棗芽。棗芽繃著臉,說,頭都磕過了,口也改了,爹呀媽呀爺爺奶奶叫得甜著呢。我的口也改了,就等你回去倆人給屬相花饃上掇紅點點了。等你的紅點點一掇上,我就不能再叫你姐了,我得管你叫嫂嫂。姐呀,你真給咱家撐大門戶了。棗花哭喪著臉,說,芽兒,你別這么氣姐好嗎?你不知道姐姐的苦?棗芽說,知道,可是,我有啥法?你說的,招女婿就是你當(dāng)家。你當(dāng)家你還苦啥?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今天我都高興了,你咋反而不高興了?說罷嗤起牙嘻嘻笑起來。棗花說,芽兒你是要叫姐死吧?棗芽說,死啥死,你連說都不敢說,跑都不敢跑,你還舍得死?唉,你看看你,都要當(dāng)家了,還這么沒出息。自己的家,人家進(jìn)門,你還得先躲開,等人家行過禮,認(rèn)了親,改了口,你才能回去。你說你和奶奶你們都弄的些啥?人哄人鬼哄鬼!棗花說,芽兒別說了,現(xiàn)在說甚也遲了,我跟你回。棗芽卻皮笑肉也笑地說,別別別,姐,我不是來叫你的,我是媽打發(fā)來薅蔥剜芫荽的。說著蹲下身,摸索著揪一把蔥,薅一撮芫荽。然后仰起脖子說,不過也順便給你捎個信,你要是想開了,還來得及走,你走了,那狗狗也得夾著尾巴走了。棗花低下頭,牙咬著嘴唇,眼淚再次咕嚕嚕滾下來。半天,說,芽兒你等會兒,爹來了姐攙你一起回。棗芽說,唉,你真是死狗扶不上墻。你就等爹一會兒來叫你吧。說罷笑瞇瞇離開了。棗花看著她搖頭晃腦的身影,一時莫名其妙。這死丫頭,昨天還恨不得吃了人家,今兒咋突然又嬉皮笑臉,樂成個紅屁股猴?
三
奶奶七天后才知道,是棗芽把鍋底的柴火抽走了,氣得她差點背過氣去。爺爺卻說,咪棗芽要不是缺兩只明眼眼,保不準(zhǔn)能成個巾幗英雄。奶奶咬著牙問老漢,是不是也有你的份?爺爺瞇了眼嘿嘿嘿嘿笑。奶奶氣得罵,你們上上下下串通起來鬼搗我!
那天,棗芽媽瞅著高粱篦上早不抖氣兒了的花饃,忽然意識到什么,連喊幾聲“芽兒”,聽不見回應(yīng),心里就暗暗叫苦:不會是小祖宗又搗鬼了吧?若果真是,可把奶奶的天捅下個大窟窿了,就趕緊解腰里沾了面粉的藍(lán)圍裙。婆婆一掀竹簾又進(jìn)來了,問,怎么還沒到?媳婦支吾說,我正要去瞅瞅。婆婆說,你拾弄菜吧,叫她爺爺去。兒子說,叫咪爹歇著,我去吧。奶奶說,你不能去,還沒行過禮。說著支起簾子喊,他爺,你到河畔上瞭瞭去,怎么也該來了。當(dāng)中窯里傳來慢騰騰的磕煙鍋聲,爺爺咳嗽著走出來,說,有甚瞭的?要來的遲早會來,要不來拽也拽不來。老伴白起眼:叫你去你就去,老騷了不是?爺爺背起手,慢悠悠下臺階,當(dāng)院一群嘰嘰喳喳灰雀兒忽嚕忽嚕跟他玩起麻雀戰(zhàn)。
爺爺走出大門沒幾步,瞭見紅襖綠褲的二孫女,手舞足蹈迎面顛過來,小斑竹花槍似的左右翻飛。爺爺站住腳,待孫女走近了,撐住勁咳一聲。棗芽一愣,立定了,仰起臉朝著咳嗽的方向問,爺?爺爺?shù)吐晢?,你孫孫去哪了?棗芽層次分明的眼皮快速眨巴幾下,詭譎一笑說,我去薅蔥剜芫荽了,說著揚(yáng)起手。爺爺瞅著她手里握著的芫荽蔥,咧開嘴笑了。然后彎下腰,手撫孫女的黑頭發(fā),胡茬貼著孫女耳朵悄聲說,芽兒,把芫荽給我,悄悄坐到大門石墩上,沒人叫你別進(jìn)去。棗芽笑出了白白的牙齒,也悄聲說,曉得了,爺。爺爺瞭著孫女蹙在大門石墩上,回頭繼續(xù)望河邊走。
棗芽聽著爺爺親切的腳步,一股熱流朝上涌。在她的記憶中,她幾乎是騎在爺爺肩膀上長大的。她不知道給爺爺脊梁上澆過多少熱乎乎的尿,也不知道拽掉過爺爺多少白頭發(fā)。她也記不清爺爺給她說過多少遍歇馬寨的來歷和典故,講過多少黃河兩岸的故事和人物。媽說過,要不是爺爺,說不定早把咪孩送人了。棗芽說為啥要送人?媽沒直說,媽只說咪孩剛出生,臍帶還沒鉸斷呢,奶奶一撩腳就出了屋,仨月再沒進(jìn)過媳婦的門。棗芽說,奶奶是嫌我眼瞎?媽說,咪孩三歲才看不見的,發(fā)高燒,叫一個油壺壺當(dāng)夜壺的野郎中,一針扎成了黑窟窿。棗芽說為啥不給我縣城請醫(yī)生?媽說河兩頭的縣城都老遠(yuǎn),那時候交通也不便。都怨媽,是媽害了咪棗芽,媽后悔死了。
棗芽喜歡爺爺寬闊厚重的肩膀,喜歡爺爺粗壯結(jié)實的大手,愛聞爺爺暖暖的帶著煙葉棗葉胡麻葉幽香的體味,更愛聽爺爺有武有文有古有今的故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走過九曲十八彎,跳過龍門變成仙……最好聽的,是關(guān)于歇馬灘。爺爺說,歇馬灘是嫦娥男人丟下的一張弓。金雞嶺,駱駝背,望河梁是弓背。黃河,是弓弦。爺爺說,古時有一朝,胡人來犯邊,八百秦晉壯士血濺歇馬灘,所以咱歇馬灘的棗才又大又紅又甘甜。爺爺還說,歇馬寨都是那些將士的后人。當(dāng)年晉陜軍民,硬是把小日本擋在了河?xùn)|,沒叫狗日的鐵蹄,踏過黃河去……
棗芽正在想象,秦晉壯士一樣的爺爺,到了碼頭上,會咋地處理,奶奶出來了。棗芽裝著沒事人似的嘴里哼著小曲兒,仿佛什么也沒聽見。奶奶一腳門里一只腳門外,皺起眉頭瞅瞅她,問,龜孫孫你坐這兒做甚?棗芽說,我獻(xiàn)神神唻。奶奶說,獻(xiàn)神神你的盤盤呢?棗芽說,擱土地爺龕龕里了,奶奶沒看見?奶奶扭回頭,見門里石照壁前土地神龕里立著個白瓷盤。就又問,見你爺爺沒?棗芽說,見了,不是剛出去?奶奶定了定,說,回屋吧,露水這么重。說罷伸出一只手。棗芽閃出倆酒窩,說還是奶奶親我。
母親看見女兒跟著奶奶回來了,嘴張了張沒開口。棗芽豎起精致的小鼻孔,嗅嗅,再嗅嗅,表情夸張地說,嗯,香,真香!父親和媽都用蹊蹺的眼神瞅她。又過半個時辰,爺爺和棗花相跟著回來了。爺爺一進(jìn)門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棗花,上飯,今兒個咱爺孫改善!樣子仿佛很生氣。棗芽立即響應(yīng),伸手就摸到那只面面狗,三把兩把掰成七八瓣,一邊給大家分一邊說,爺,吃,咪媽蒸的花饃,好吃,面面狗,好吃!說著,自己大口嚼起來。
奶奶弄不清定得好好的事情,對方咋連個屁都沒放就失信了,心里非常地惱火。說,我還說多少沾點親,好歹還掙倆活錢,要不圖他們啥!跟咪棗花比,哈巴狗攆狼呢,要跑跑不過,說咬咬不過!奶奶嘴上說狠話,但還是見天早晚到大門口張望兩趟。就這么耐住性子,等了四五天,還是見不著河那邊人過來,就托艄公捎話過去。隔一天,河那邊回過話來,棗芽搗的鬼就徹底穿了幫。氣得奶奶把棗芽狠狠臭罵了兩天,捎帶著也沒少教訓(xùn)媳婦和老伴。但是沒法再挽回,人家說,打光棍也不上他家倒插門!那個瞎眼貓的氣就受不夠。棗芽倒仿佛立了件大功,說,奶奶,我看這門親吹了吹對了,那后生,肯定是個七成成。奶奶說,你龜孫咋看出人家是個七成成?棗芽說,奶奶你想想,二十九的大后生了,叫我個瞎子都能哄了,你說他不是個七成成,是個甚?奶奶罵歸罵,但是也覺得,這爺倆加起來也不夠二百五,說話還那么損,這門親不結(jié)也罷了。
不過奶奶還是順不下這口氣,一看見棗芽就說,你個二討債,你給我捅下這個窟窿,你就給我補(bǔ)!棗芽說,我補(bǔ)我就補(bǔ),世上好男人多著呢!爺爺說,芽兒,奶奶把你當(dāng)補(bǔ)天的女媧神神了,你就天天去河邊撿幾塊花石頭回來,叫你奶奶挑。背后,爺爺悄悄教孫子,芽兒,這幾天你就順著些奶奶,你知道奶奶是只順毛毛虎。沒人的時候,老兩口叨咕,爺爺說,你看不出來,倆丫頭惦著龍龍?奶奶說,我咋看不出來??上Ц缸觽z,也是單傳,你說那能行?爺爺說,現(xiàn)在年輕人,不看重這些了,你不要用你的眼光衡量。奶奶說,這是我的眼光?這是世人的眼光。世上有幾個人,真能看得開?爺爺說,看開看不開,到了都一樣。奶奶說,一樣不一樣。你看現(xiàn)在看風(fēng)水修墳的,有多少。還盡是有錢當(dāng)官的!爺爺說,再看也是一堆黃土,頂個甚!奶奶說,頂不頂棗花嫁出去,連個立碑的也沒了。爺爺說,沒有就不立它了吧,有個甚?你見老祖宗的墳頭,如今在哪?奶奶說,我不跟你吊嘴,老的不管小的總得管!我替她想,她不替我想,想起來就想撕死丫片的嘴!爺爺說,娃做的也不一定不對。你還是叫娃們自己爭取爭取。奶奶嘆口氣,換個思路說,玉柱那娃,還許有點譜,他家兄弟倆。爺爺說,拉倒吧,玉柱媽那德行,跟蘭蘭還結(jié)著死疙瘩。奶奶說,劃起來她還是我遠(yuǎn)房侄女呢,也算沾點親。計劃生育,也不是棗花媽罰她,是政策。她不該把賬記到蘭蘭身上。爺爺說,不說不敗興,誰不知道你那侄女,一腦勺漿糊……
四
離八月十五還有好幾天,棗林里已飄浮起縷縷酒香油香月餅香,把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水的歇馬灘,腌釀得香格噴噴。棲息在棗林深處的歇馬寨,家園,棗園,田園,沒有截然的界限,院里有樹,林中有園。紅片石窯洞,籬笆土墻兒,三五一簇,散落在林中。窯前屋后,棗樹婆娑。階前檐下,瓜豆盎然。絲瓜,黃瓜,冬瓜,南瓜,野山娃似的攀籬上房,有的甚至爬上樹杈,冷眼看,像蹲了只偷棗吃的金絲猴。
奶奶黑褲鴿子灰襖,外罩件深藍(lán)紡綢夾背心,盤腿坐在張寬大的草編蒲團(tuán)上,手捏個綠塑料噴壺對著甕口嗤嗤噴,一邊又不輕不重數(shù)落起姊妹倆,“狗膽包天沒規(guī)矩,悄悄就作了大人的主!”
棗花把一碗洗凈晾干的脆棗遞過來,抿了嘴笑,不言聲。她的臉蛋比前幾天放開許多,又恢復(fù)了過去的紅潤,不過鬢角還藏著幾絲愁痕。奶奶使勁剜她一眼:龜孫孫,你還笑!說著接過搪瓷碗,仔細(xì)把棗兒一顆一顆擺進(jìn)一只肚大口小的黑瓷甕。
家里每年做酒棗,都是奶奶親自動手。奶奶說,做酒棗跟做人一樣,不能含糊。奶奶做酒棗的每道工序都很嚴(yán)。棗要選樹梢的,綠屁股的不要,軟了的也不要。摘棗不叫拿棍打,說一打就傷了。洗棗要用燒開晾涼的井水,不許用生水。棗洗凈了要晾干,不能帶水往甕里擱。棗要一顆一顆擺,不能往里倒,擺一層,噴一回酒。不像有些懶人,放滿了最后再倒酒。酒噴的不能多,也不能少,噴多了,腌出來的棗發(fā)蔫,口頭不脆。噴少了,棗要爛,也吃不出酒棗那種特有的甜香。最后封甕口,要拿糊窗的麻紙,噴濕水一層一層搭,至少搭五層。封口后放到后窯掌不冷不熱的地方,到第二年清明,還跟新棗一樣鮮。
當(dāng)院棗樹底跟媽一起掐月餅劑子的棗芽,正自說自道這個模子是蝙蝠,這個模子是梅花鹿,這個是只大壽桃,這個是嫦娥姐姐和她的小兔子。聽見奶奶又說招親的事,就說,奶奶,你做個酒棗都那么頂真,給我姐找女婿呢,咋這么含糊?媽趕緊用胳肘悄悄戳女兒,然后噔噔噔磕模里的月餅。
奶奶停住手,遠(yuǎn)遠(yuǎn)瞪著二孫女,褶皺的嘴唇顫動了幾下,表情復(fù)雜地說,我倒想把你姊妹倆,嫁給朝廷呢,現(xiàn)在不時興三宮陸院了。
正在西窯墻根兒看爐的爺爺,一只手捉著月餅鏊耳子,一只手拿捅鐐扒拉火中紅紅的焦炭。然后就勢把爐膛里烤得焦黃的月餅,挨著翻個個兒。再把鏊子座火上,回頭不緊不慢沖著老伴說:你媽那會兒就趕上朝廷選秀唻,我聽說,嚇得臉上摸了鍋底黑,躲進(jìn)地窨里藏了半個月。
全家人哄地笑了。
奶奶說,爬你的場!咪媽嫁時你在哪?越老越不正經(jīng)了。
爺爺款款坐回靠在棗樹跟的高凳上,翹起二郎腿,磕綠玉嘴煙鍋里的灰。棗芽翹起眼簾,等爺爺再說啥,可是光聽見爺爺嘿嘿笑,就替爺爺回敬說,奶奶,不興咪爺爺聽古???說不準(zhǔn),咪爺還是聽咪老外婆自己說的呢,是吧?爺。
爺爺捋著絡(luò)腮胡須呵呵笑。
爺爺奶奶這類斗嘴棗芽聽多了,有甜有咸,蠻有味道。一般情況,最后總是爺爺先收鑼。有時候,棗芽也替爺爺“打抱不平”,當(dāng)然要看氛圍,看什么話題,還要看奶奶的心情。今天奶奶心情好,昨天鄉(xiāng)里來慰問,說建國五十年大慶,送來兩盒雙合成月餅。奶奶說,日頭咋想起井底的蝌蚪了?玉柱爸說,一盒一百九十八呢。奶奶說,雞屁眼兒大四疙瘩,就值一百九十八?里頭包金包銀呢?玉柱爸說,這還算貴?城里幾千上萬的都有。如今人送禮,出手闊得嚇人。爺爺說,敬鬼敬神,敬的是一份實誠!
奶奶直起腰,說二丫片,你孫子不要嘴刁,遲早給你黑老林山里找個人家,把你打發(fā)的遠(yuǎn)遠(yuǎn)的,省得你一天跟我斗嘴。
棗芽說,奶奶,你把我嫁哪,我都不怕。你給我找個疤子,麻子,瞎子,拐子,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看不見。他們愛不愛我,我不管,反正我愛不上他們。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能動彈就行。白天三頓飯,黑間一鋪炕,咋都是個活??墒悄棠?,你不能給咪姐找個不順心,咪姐懂得愛,你得叫咪姐,找個心愛的人。
奶奶說,二丫片你甚都懂,我活了七十多,你還不到十七,你比我都懂得多。你給我說,愛是甚?奶奶把最后一顆棗擺好,捉起甕蓋子接著說,我跟你爺,訂親前,面都沒見過。媒人說,河那頭寨上二楞家小子,人實受,地里活一把好手,人性口碑也不賴。你老外婆問,屬甚?媒人說,猴。你老外婆說,行,狗嫁猴,年年有。奶奶就這么跟了你爺這個黏黏糊。那會兒,奶奶還是邊區(qū)支前模范呢,屁股后好后生,成天跟著一大溜。
滿院的笑聲震得棗葉朝下落,奶奶自己也笑起來。爺爺說,芽兒,看你奶奶,王婆賣瓜呢。好后生一屁股,咋還跟了個黏黏糊?棗芽說,就是,奶奶還不是愛下咪爺人俊馬俊騾子???奶奶說,我是沒眼貓碰了只死老鼠。棗芽說,奶奶你碰上了百里挑一的好后生,還說是碰住個死老鼠。不過奶奶,你不能狗嫁猴嫁對了,就叫咪姐也龍招狗。我聽后山八婆說,狗配龍,一輩窮。何況,咪姐碰的那只狗,還是個七成成。奶奶你不怕丟了咱家的人?
芽兒你咋跟奶奶說話呢?媽端了一高粱箅拓下的月餅往鏊上貼,聽見女兒這么說,趕緊搶過話頭:你沒聽說,奶奶年輕時,也是一河兩岸有名的人物,長得俊,好腦筋,彭老總,賀老總,都給奶奶戴過花。如今這把年紀(jì)了,說話辦事,依舊釘是釘針是針。一河兩岸的人,誰見了奶奶不敬三分?
棗芽說,奶奶是一河兩岸有名的女人,咪爺也是黃河畔上的好后生。奶奶自己說的,咪爺當(dāng)年是民兵隊長,解放后又當(dāng)村長支書。咪爺爺要是個歪瓜裂棗,咪老外婆就是再厲害,憑咪奶奶的脾氣,也不會嫁給咪爺爺。奶奶還問愛是甚,你說愛是甚?夏天胡教授給咪爺捏了個泥人人,叫我把鼻子杵歪了,急得奶奶還把我罵了一頓。這叫甚?這就是秧歌里唱的,人愛人,心里疼!奶奶憋住笑斜過眼說,你龜孫這張八哥嘴,總有理,把你爺?shù)谋亲予仆崃?,我都不能罵你。棗芽說,奶奶,你罵的好,是你罵我我才懂得了,甚是愛。找對象就要找真正心里疼的人。奶奶,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奶奶說,對,對!你龜孫這張嘴,能說得棗樹上結(jié)石榴,石頭變成猴。說著說著,臉色忽然像頭頂飄過一塊黑云來,長嘆一聲:我何嘗不想叫咪棗花找個合心合意的心上人?可是,偏偏老天不長眼呀!
媳婦知道話題又戳到了婆婆的傷心處,趕緊阻止女兒說,芽兒,不要再跟奶奶饒舌了,奶奶還不是為你好,為你姐好,為這個家好?棗花,扶奶奶回屋歇去吧。
棗芽卻直通通地說,為姐好奶奶就該讓咪姐自己找。說來說去,不就為抱個重孫孫?奶奶你只管放開叫咪姐找個順心順意的好女婿。至于我,你不用操心,瞎貓有天養(yǎng)著呢,我不會拖累咪姐姐。
奶奶說,天養(yǎng)著,天要長心唻,還用我操這份心?只要你倆有本事,能給你姐找下個心愛的人,人家肯上咱的門,我有甚不情愿?就怕你順心人家不順心。
棗芽說,奶奶我給你保證,咪姐肯定給你找個順心順意的孫女婿。用不了兩年,保準(zhǔn)叫你抱上重孫孫。
奶奶說,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找不上,我抽了你的筋!說著,掙扒著往起站,棗花和媽趕緊上去扶。奶奶說,我就怕你孫子,捏上雪疙瘩蒸饃呢,蒸來蒸去,下瀝半鍋水,上抖一股汽!
五
棗芽一大早就醒來,穿上衣裳就催姐姐趕緊走。棗花只好依著她,從炕氈底抽出雙繡花鞋墊,又去涼窯里裝了二十個月餅,隨著棗芽出了門。
昨晚上,棗芽又逼著姐姐,把龍龍的信挨著翻騰了一遍。棗芽說,姐,你再好好尋尋,里頭哪些話,是龍龍哥向你表真心。棗花耐不住她纏磨,只好把信都拿出來,一封一封翻看。不過她也真想看。很多夜晚,棗芽睡熟的時候,她都悄悄找出信來看,看得她又甜蜜又苦澀。棗芽追問她找到?jīng)]有?她說都念過多少遍了,還不是那幾句話。棗芽說,姐你是不是斷不清,你斷不清你叫媽替你斷。那天媽問我,龍龍信里都說些啥,我說我又看不見,你叫我姐拿給你看,媽說你不叫他們看。你為啥不叫咱媽看?棗花說,人家不允許父母看子女的私信。棗芽說,那有啥?爹媽還會害兒女?棗花說,不會也不能隨便看。棗芽說,不看就不看,你也不用尋了,明天你就照我說的辦。說著說著,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發(fā)夢囈還在背“太陽的金飄帶”。
仲秋的黃河谷地涼意還不深,一層薄薄的霧,溫柔地繚繞在棗林農(nóng)舍間。棗芽的腳步像晨霧一樣輕。姐姐叮囑她,到了家,不許多嘴。棗芽雞啄米似的點頭,五官開得像菊花。
大龍家的柴門虛掩著,棗花輕輕推開門,院子里沒一點動靜?;h笆上的瓜蔓枯黃了,長圓黃綠的大南瓜,突兀地吊在籬笆上。有豆角蔓梢還綠茵茵,撐幾束紫色的嫩花,秧下一抓一抓的干豆角,雞爪似吊耷在架桿下。院子空白處攤滿糜子和谷穗,幾只蘆花雞在上頭信馬由韁地食,聽見柴門響,大公雞支楞起金紅脖子左右巡視,矯情地呱呱呱發(fā)出警報聲。幾只燕子從掛滿葫蘆玉茭的石窯天窗射出來,空寂的院子顯得愈發(fā)冷清。
棗花走到窯門口,叫聲大媽,沒人應(yīng),再叫聲大伯,還是沒人應(yīng),就掀簾走進(jìn)中間窯。上炕角臥只虎皮貓,睜開眼軟軟地咪嗚一聲。棗花往它跟前走,它也站起來朝她跟前走,她撫摸著它柔軟的毛,說,虎虎,看你一個人多恓惶。
棗芽在門外說,姐,大媽回來了。棗花透過布簾子上的破窟窿,瞭見籬笆墻外大龍媽穿過棗林朝回走。她下了臺階快走幾步,在大門口迎住大龍媽,說大媽你起的真早,一邊接下她胳膊上沉甸甸的荊條籃。大龍媽也沒謙讓,說龍龍喜歡吃脆棗,昨黑間還跟你大伯說哩,今兒后晌有空了叫你,過來給龍龍寫個信,明兒李鄉(xiāng)郵來呢。棗芽搶著說,咪姐就是為寫信來的。
大龍媽進(jìn)屋看見炕上的東西,問是甚?棗芽又搶著說,月餅,咪姐要給龍龍哥寄些去。棗花說,芽兒,你答應(yīng)過姐的。棗芽就笑著捂捂嘴。棗花說,龍龍哥說那些城市兵娃,就愛吃咱自家打的棗泥花生餡月餅。大龍媽端了水洗手,說,地里活緊,咪家還沒顧上打。棗花問,大媽酒棗做了沒?大龍媽說也沒顧上做。棗花說,那今兒我?guī)湍阕霭?,再過幾天棗軟了就不好了。大龍媽說,今年還想多做些,龍龍趕正月里就能回來探親了,就怕你營生多。棗花說沒事,咪家人手多。大龍媽說,看著多,老的老,小的小,主要勞力,就你爹和你娘倆。說罷瞅一眼身后的棗芽。
大龍爹擔(dān)一擔(dān)谷穗回來了。肩頭沉重的扁擔(dān)壓得老漢呼呼喘,腰和脊背彎成了一張弓。裹著山羊皮護(hù)膝的兩條腿,邁得很吃力。
大龍爹仰脖咕咚咕咚灌半瓢冷水,摸著胡須上的水珠說,棗花你們早早就過來了?大龍媽說孩過來給龍龍寫信,還拿來那么多月餅要寄給龍龍。大龍爹流露出感激的眼神,說那我趕緊把盒盒釘好了,邊走邊愛撫地摸摸棗芽的頭。一會兒,院子里傳來鋸子斧子聲。
大龍媽舀水洗棗的時候,問起了河那頭來人訂親的事:聽說是棗芽把人家擋回去了?棗花說,也不是。大龍媽問那人家再來過沒?棗花說沒。棗芽說他們不會再來了,咪姐不要他。大龍媽說,如今要找個上門女婿不容易。那些年計劃生育緊,家家都是一個半個娃,一家倆仨男娃的還真不好找。再說了,就是有,如今的日子比過去寬裕了,但有一指奈何,誰愿倒插門?黑老林山里倒是有,不是半憨圪蠢擺不上臺面,就是窮得裹不住屁股。咱花兒生得俊丹丹,哪能要那種撐不起門面的人。說罷,又瞅眼棗芽。棗芽說,北京來畫畫的大學(xué)生,都夸咪姐呢,說咪姐是仙女的臉蛋,魔鬼的身材。去北京當(dāng)模特,也一頂一。大龍媽說咋是魔鬼?棗芽說,就是水蛇腰。
大龍媽眨巴幾下干澀的眼睛,說,這還差不多。然后嘆息說,花兒你要是生在城里唻,不知道多少大官有錢人家的娃,踢塌門檻呢。棗花身后的棗芽閃向前,說,大媽,龍龍哥給咪姐寫信說,他們那里的兵娃子,聽說奶奶要給咪姐找個倒插門,都笑話。還有那些北京娃,也笑話。說現(xiàn)在啥時代了,還講究啥香火后人姓誰的姓。現(xiàn)在男方女方都是一個娃,結(jié)了婚生下娃都是雙方的后。人家城里人,現(xiàn)在還有把兩家姓合在一起叫的呢,住咪家的娜娜姐就叫朱李娜,她爸姓朱,她媽姓李。棗花說,芽兒,你能不能不插嘴?
大龍媽拿一塊干抹布在洗過的棗上蹭,扒拉得滿笸籮的濕棗咕嚕咕嚕響。抹一陣,擰一把布上的水,再抹,一邊說,唉,說是那么說,差別大著哩。咱農(nóng)村哪能跟人家城里比,人家城里人有工作,有這金那金,咱農(nóng)村人有甚?老了不能動了,靠甚?還得靠兒來養(yǎng)活。遠(yuǎn)的不說,你看咱寨上這幾戶,你家,沒男娃,咪家,就龍龍,還叫你大伯打發(fā)到部隊了,一年四季在雪窩窩里站崗,叫大媽我有操不完的心。你看人家玉柱媽多日能,你罰你的,我生我的,雙兒雙女,全掛馬車,現(xiàn)在過得紅紅火火,又是當(dāng)干部,又是開公司,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孩啊,活人難呀,耍住的,都是老實疙瘩。你不要聽龍龍的,跟你大伯一個模脫的?;▋耗氵€是打倒心思,尋個招女婿。說著,再瞄瞄眼珠都快要蹦出來的棗芽。
棗芽一再用手掐姐姐屁股,說,姐,姐,你說話,你說話呀,你咋一碌碡也壓不出個屁來!棗花的臉紅得像霜打過的棗,一聲也不吭。棗芽憋不住了,大聲說,大媽,龍龍哥給咪姐寫信說,咪姐是他的心上人!棗花說,棗芽你……大龍媽停下手中活,睜大豆瓣眼,問,甚時候?我咋不曉得?棗芽說,前些日,要不我去拿信叫咪姐念給你聽。大龍媽說龍龍他說了不算數(shù),婚姻大事得由爹媽說了算。棗芽說,大媽,你當(dāng)年嫁給咪大伯,不也是自己跑出來的?大龍媽說,哎呀棗芽,你揭大媽的短。大媽那不是短,那是我那個死鬼男人翻船淹死了,公公婆婆不叫我改嫁,逼得我才跑了的。龍龍可不能由他說了算。成了這門親,龍龍脊背上就背著六個老人哩,還有個嫁不出去的你。棗芽說,大媽你不要算我,我自己活法我自己尋,我不會拖累他們。大龍媽說,說著輕巧,擱誰家,還不得拖累一輩子。這都是命。棗芽說,我就不信命!大龍媽說,孩啊,你不要犟,誰也犟不過命。你媽當(dāng)年,好不容易不當(dāng)干部了,想給你奶奶再生個接香火的,結(jié)果養(yǎng)了你。
棗花的臉由紅變白,正在朝壇子里擺棗的手像螞蚱斷了的腿,眼角有淚掉下來。她把頭埋下去,再埋下去。棗芽揪著姐姐胳膊一個勁地說,姐,姐,你去拿龍龍哥給你寫的信,你去,你去呀!棗花帶著哭腔央求說,芽兒姐求你了,別再多嘴好不好?
棗花代筆給大龍寫信的時候,棗芽再沒說一句話,手中那枝精致溜光趴滿仙人淚滴的小竹杖,輕一陣兒重一陣兒急一陣兒緩一陣兒不停敲擊著地面。叮叮叮,篤篤篤,嘀嘀嘀,噠噠噠。尤其是大龍媽瞅她的時候,敲得就越發(fā)響,仿佛她看見了那張寬額大嘴的表情和眼神。走出龍龍家大門,棗芽立刻消防員端水槍,沖著姐姐一陣掃:村里人誰不知道龍龍媽的心眼比镢把窟窿粗,自己說的啥自己也不清楚。夏天娜娜姐說了,龍龍哥將來能成個大詩人。大詩人肯定比他媽有水平,保準(zhǔn)跟他媽想的不一樣。你就直接給龍龍哥寫信把你的心事直說了。跟他媽說和跟奶奶說一樣,沙圪堆上旋窯呢,白費勁!
姐姐不說話,牽了她的手疾步走,她覺出姐姐的手冰涼,鼻子就突然一酸,帶著哭腔說,姐,我想哭。姐姐的腳步越發(fā)加快了。
快走到一口古井前時候,迎面馳來輛黑摩托,到她倆面前戛然剎住。跳下車的人來不及摘頭盔,叫聲:棗花,是我。
浸泡在凄涼中的棗花略微點下頭。摘下頭盔的玉柱說,他正在塘沽跟外商談樁紅棗生意,接到玉梁電話,說奶奶給你訂了個招女婿,他就急著趕回來。進(jìn)村直接給爺爺奶奶送去桂發(fā)祥麻花,耳朵眼炸糕。奶奶說你一早去了龍龍家,他就尋到這里來。
棗芽問,玉柱哥你找咪姐做甚?玉柱沒接棗芽的茬,把棗花拉一旁說,棗花,我跟龍龍打小耍大的,按說我不該這么說,但是我說心里話,龍龍家就他一個娃,你叫他招女婿,對他爹他媽太殘忍。你不招他你嫁給他,爺爺奶奶也會急得肚子疼。咱都知根知底,你說是不?
“甚甚甚?柱兒,你說甚?”
一棵兩摟粗棗樹后,閃出來胖墩墩的玉柱媽。
棗花低低叫了聲大媽,玉柱媽沒應(yīng)承,上前一把拽住玉柱的胳膊,用勁一拽說,你給我回去!玉柱說,媽,我跟棗花說幾句話,你來做甚?玉柱媽說,我來做甚?我來叫你回。大老遠(yuǎn)回來,幾個月不見你媽了,也不先回家,照直就跑人家門上了。
棗花順下眼,說,玉柱你回吧,你媽想你呢,我也該回家做飯了。玉柱說我不回,棗花你也甭急著回,咱倆到河邊說會兒話。
玉柱媽瞪起眼,說,柱兒你說甚?你大了啊,出息了啊,兒大不由娘啦?你回來不先跟你爹你媽說話,你要叫人家到河灘去說話。你有甚話要去河灘說?有要說的話,叫她來咱家說,聽見沒?
玉柱說媽你看你說的,是我要跟棗花說話,咋叫人家到咱家?玉柱媽說,下三爛!你要跟她說甚?先說給我聽聽。你是我的兒,你千把里跑回來,不關(guān)心你媽肚疼不肚疼,你關(guān)心人家殘忍不殘忍。你知道你媽懷了你,肚疼了多少回?你知道你媽因為要生你,花了多大的本?我養(yǎng)了你一回我白養(yǎng)了,我為她們養(yǎng)了?
棗花見玉柱媽話難聽,就說,你快跟你媽回家吧,有甚話回去跟你媽說。大晌午的,別跟你媽站這兒嚷,外人聽見了會笑話。
棗花說罷拉了棗芽要走,玉柱媽挺一挺圓圓的肚皮,臉上橫出幾棱南瓜紋,嘴一撇說:喲,棗花,聽你這話,好像我不該來喊咪玉柱?棗花掛著凄楚的笑,說大媽看你聽哪了,你是玉柱的媽,你叫他,我咋會嫌你。玉柱媽說,可是我聽出來,我來叫玉柱好像礙了你的事。
“大媽,我沒聽見咪姐說,你礙了她甚事呀?”棗芽掂著竹杖站出來。
玉柱媽肉袋眼甩出兩道鄙視的光:喲喲喲,沒看見這兒還站著個長眼的!棗芽說,大媽,沒看見是你的眼朝下長著,對著茅坑呢!玉柱媽眼皮“噌”地瞪到了樹梢:瞎×片你說甚?你連白日黑間、狗屎棗糕都分不開,你敢咒老娘?棗芽說,大媽,我分不清你分得清,但我懂得嘴是說話吃飯的,不是罵人屙屎的!玉柱媽說,你個瞎窟窿敢罵我。棗芽說,是你不講理還罵人。玉柱媽說,我咋不講理了?棗芽說,明明是玉柱來找咪姐的,你反說是咪姐嫌你來礙事。玉柱媽說,要不是狐貍精勾引,咪玉柱會千把里跑回來?棗芽讓一步,說大媽,你幾十歲人了,話是越說越難聽。玉柱媽變本加厲說,噢,你想聽好聽的?來來來,撐大狗耳朵我說給你,回家問問你媽,瞎驢配瘸馬,下下的是個甚!
棗芽不惱反笑起來,神氣輕蔑地說,大媽,你不用咬人,我也不用問咪媽,你已經(jīng)告訴我了,瞎驢配瘸馬,下下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姐姐趕緊拽了棗芽走,說,芽兒,不跟她爭,咱回家。棗芽邊走邊繼續(xù)說,甚人呢,早些年跑咪家,跟蒼蠅似的,這邊一聲姑——,那邊一聲姑父——,比哈巴舔屎都殷勤……姐姐用勁扽一下她胳膊。棗芽說,怕她甚!
玉柱跳起來去攔棗花,嘴里喊,棗花你不要聽咪媽的,我就相下你了。你說咋合適咱就咋,他們誰也管不著我!玉柱媽一聽急了眼,哎呀呀,我把你個沒腦子糊腦×,養(yǎng)了你這么個下作貨,你給我回不回?你要不回,老娘我就跳井了!說著真的蹦到了井沿上。
棗花棗芽嚇得都站住了。
玉柱氣得跺腳吼,媽呀媽,你真給咪爹丟人現(xiàn)眼呀!咪爹如今好歹是支書了。行,我跟你回,我送你回去我立馬走,我走了再也不回來。說罷跟他媽揪揪扯扯回了家。
玉柱家院子是紅磚水泥的兩層樓,鐵門鐵鎖的高院墻。在這個意趣天成的棗林里,仿佛美女臉上趴了塊膏藥。一黃一黑兩條大狼狗,對著來人呲牙裂嘴汪汪咬。夏天胡教授對玉柱爸說,支書我給您建個議,還是把您家院子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好。玉柱媽說,胡教授,你大城市人看俺們發(fā)了也眼紅?過去俺沒經(jīng)濟(jì),窮得住石窯,現(xiàn)在俺有了經(jīng)濟(jì)了,俺也該風(fēng)光風(fēng)光,排場排場,俺花錢費物蓋起好房了,你叫俺拆了再去住爛窯洞?胡教授說不是那意思,有錢了,該享受,您內(nèi)部盡可以可著勁的裝,但外面最好保留黃河谷地農(nóng)桑文化的原生態(tài)。如果您把這座院子改回去,歇馬寨就是個天然影視基地,那來錢,比您販紅棗還要沖。玉柱媽聽了下巴咧得絲瓜長,背后損道:披長發(fā),留胡須,男不男女不女,看也不是個好東西!
玉柱娘倆進(jìn)了院吵得更兇了。玉柱媽扯開嗓門嚷:不生娃不知道×疼,不養(yǎng)兒不知道心疼。我費了八擔(dān)芝麻的勁,我給她養(yǎng)下了?沒門!我一條兒是五千塊錢換來的,那時的五千,如今值五萬,我要沒那五千塊,咪孩現(xiàn)在就不是俊丹丹一條后生,早成一灘紅水水漚了糞。自己沒×本事,還不叫別人生。今天鐵姑娘,明天婦聯(lián)主任。呸!現(xiàn)在知道恓惶了?知道絕后的絕望了?早是個做甚的?早知道那是損陰缺德,就不要假積極。對你說,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哦,謀下叫咪玉柱倒插門?腦枕到茅石板上做夢吧。不要說倒插門,就是把她家棗花嫁給咪玉柱,也得她親自上我的門,給我寫下個夜哭單,按上她的爪印印,寫清楚,先把那個現(xiàn)世報,打發(fā)得遠(yuǎn)遠(yuǎn)的,休想沾咪玉柱的光!
棗花屈辱的淚珠,砸在劇烈起伏的胸脯上。棗芽小竹杖擂得棗樹梆梆響,沖墻里大聲冷笑道:茅蛆蛆吃屎呢,自己聞著香!
六
棗芽像棗林里一縷傷心的霧,在太陽一竿子高時候,突然蒸發(fā)了。蒸發(fā)的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一家人把村子旮里旮旯水井茅房都尋了個遍,不見人。前后鄰居幫忙到村前村后莊稼地河畔上撒開網(wǎng)的找,望河梁,駱駝背,金雞嶺,溝溝岔岔都踏遍了,也沒棗芽的一絲兒影。全村人都丟下手頭的活幫著找,周圍鄰村和附近親戚都問遍了,還是沒一點點音信。這幾年,不時聽說有婦女被拐走,還有偷人身體零件的,偷肝,偷肺,偷腰子,都有。還有挖眼的。棗芽的眼不能用,卻更容易被歹人下黑手。大家害了怕。棗花爹龍龍爹還有玉柱爸分了工,一人過河西奶奶的娘家親戚家打探,倆人順著河兩岸朝下尋,爺爺去鄉(xiāng)派出所報案。
棗花媽簡直要瘋了。奶奶又急又氣病倒了。棗花哭成了淚人人。
奶奶一遍遍數(shù)落,這個不省心,咋這么大脾氣呢?奶奶也沒說你甚,你姐就是招不下女婿,奶奶也不會抽你的筋,也舍不得把你嫁到黑老林山里。奶奶再頑固,也不會逼著你姐非要……嗯?不要看奶奶老了,奶奶也做過人前頭的人,你爺也是當(dāng)過多年干部的人,俺們就那么不懂事理?俺們就真的怕老閻家絕了后?你媽那會兒當(dāng)婦聯(lián),還不是我跟你爺支持著?你個不省心,奶奶都快八十了,還能活幾天,還怕老了沒人伺候,死了沒人送終?還不是牽掛你個倒運(yùn)龜孫孫?你姐要是嫁出門,你個恓惶的沒眼貓,將來誰照應(yīng)?嫁給人家將來由不得你姐呀,你個一養(yǎng)下來就不省心的龜孫孫。你要活活氣死奶奶,嗯?
棗花不停地給奶奶揉胸口。棗花說,奶奶,芽兒肯定不是因為你說她,說不定又是耍性子,跑到哪故意嚇唬大家呢。
棗花嘴上安慰奶奶,心里實際很急很害怕,腦海里不時冒出個可怕的念頭。記得頭天晚上,棗芽鉆被窩里跟她說,姐,你別管她們說甚,你想好了的,你就去做。人不能為別人口水活著。龍龍哥不給你回信,你就干脆去北京找娜娜姐,你去做模特,掙很多很多錢。你有錢了就能養(yǎng)活爺爺奶奶和爹媽,你成了大模特那些男娃就會搶著嫁給你,奶奶的心病就治好了。姐,你走吧。棗花說,我說了我不走。我走了媽和奶奶會急死。還有你,姐知道你都是為姐好,你越是為姐,姐越不能不管你!棗芽說我也說過我不用你操心,我有我的活法,你有你的活法,你照護(hù)不了我一輩子。我的事我自己有辦法,龍龍哥說得對,黃河越往下越寬。日后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你該咋做就咋做,記住,姐!
姐姐抱住妹妹嗚嗚地哭了半夜。
一個多月后,終于有了棗芽的消息,棗芽跑到了桃樹窊。
消息是李鄉(xiāng)郵帶來的。李鄉(xiāng)郵負(fù)責(zé)沿河三個鄉(xiāng)鎮(zhèn)的郵遞,十天打一個來回。棗芽失蹤的那天,李鄉(xiāng)郵還和棗芽說了很長一陣話。李鄉(xiāng)郵說那天棗芽又在村口等著他。棗芽一見他就問,李叔今天該有龍龍哥的信了吧?李鄉(xiāng)郵說還沒有。棗芽說,你不是說從青海,七天就到了?怎么都二十多天了還沒?李叔說也許部隊拉練吧。棗芽說,那李叔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李鄉(xiāng)郵說能呀,只要我能辦到的。棗芽說你肯定能辦到,但是你說話得算數(shù)。李鄉(xiāng)郵說我哄誰也不能哄你。棗芽說那你替我給龍龍寫封信寄去。李鄉(xiāng)郵笑說,大龍家的信都是你姐寫,你咋不叫她寫要我寫?難情,你想跟大龍說悄悄話?棗芽說,是,不過不是替我說,是替咪姐說。李鄉(xiāng)郵說你要替你姐說甚悄悄話?棗芽就把幾個月來發(fā)生的一連串事,一五一十都說給了李鄉(xiāng)郵。然后說,李叔啊,那天咪姐幫龍龍媽做好酒棗,又幫龍龍爹把二十個月餅,幾斤脆棗,還有一雙她親手繡的碧水紅蓮彩鴛鴦鞋墊,裝在老漢釘好的木匣里,用碎布綿紙?zhí)顚嵎夂昧耍缓筇胬蟼z你一句我一句給龍龍哥寫了滿滿一張信。龍龍爹說,花兒你有甚要說的,自己寫上頭。咪姐恓惶地說,沒。該說的你們都說了,龍龍哥只要知道你們都好,他就高興了。李叔你看看,咪姐心事多重,甚都先替別人想。叫龍龍嫁到咪家吧,她看著龍龍爹媽太恓惶,咪姐嫁到他家吧,咪姐又怕急死了咪媽咪奶奶,還舍不得丟下我這個瞎妹妹,你說咪姐多恓惶。因為有我在,咪姐的身價掉了幾十倍,誰家也怕我成了他們的大拖累。李鄉(xiāng)郵說那你要我給大龍說什么?棗芽說,你就告訴他咪姐就嫁給他,都是一個村,分你家我家那么清做甚?將來他回來,生倆娃一家一個不就都有了?李鄉(xiāng)郵哈哈笑著說,棗芽你真是了不起。棗芽說我有甚了不起,這都是咪爺爺說過的話。咪爺爺有回問奶奶,你知道你家上十輩姓馮還是姓陳?說不定你老爺還是你老祖爺?shù)郎蠐斓哪?。李鄉(xiāng)郵又是哈哈一通笑,說棗芽說的非常有道理。倆人說說笑笑拉呱著,不知不覺就朝下游走出了八里地。到了下一個村,李鄉(xiāng)郵驚醒過來,嚇一跳,說,棗芽,我得把你送回去。棗芽舉起斑竹小手杖,說不用,咪老姑家在這村,你忙你的差去吧。臨分手還一再提醒李鄉(xiāng)郵,千萬別忘了答應(yīng)下的事。李鄉(xiāng)郵再一趟來到歇馬寨,才知道棗芽失蹤了。李鄉(xiāng)郵懊悔不迭罵自己,四十多的人了腦子像頭驢。
那次回到縣城后,幾個同事叫李鄉(xiāng)郵去喝酒,李鄉(xiāng)郵心情難受悶頭喝酒不說話,同事們逗老李,是不是老婆給你戴綠帽子了?李鄉(xiāng)郵說我弄這事比他娘戴頂綠帽還丟人。同事們奇怪問他做了啥丟人的事,李鄉(xiāng)郵把前后經(jīng)過說一遍。最后說,虧得人家閻老漢一家是達(dá)理人,要擱給玉柱媽那個散黃蛋,還不告我個拐騙少女的罪名?同事們說那你替棗芽寫信了沒?李鄉(xiāng)郵說本來我也只當(dāng)是說耍話,回來后想,我答應(yīng)過那娃的,不沖別的沖娃冰疙蛋一樣透亮的那顆心,也得替她把這件事辦了,要不跳了黃河也贖不回自己作下的孽。幾個同事就唏噓感慨,說這世上的許多事,長眼的倒沒有不長眼的看得清。大家就約定,送信的時候挨家挨戶問,多跑幾百里也要把棗芽娃尋著。
去接棗芽那天,半村人都跟去了。桃樹窊離歇馬寨其實不算遠(yuǎn),抄近也就三十里山路,是個不到十戶人家的山窩窩??墒遣辉诶钹l(xiāng)郵跑的線路上。奶奶病倒再沒下過炕,這天知道了棗芽的下落,硬撐著非要親自去接這個不省心。大家知道奶奶的脾性,只好扎了個擔(dān)架,下狗皮上羊皮,把老人家包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天空稀稀拉拉飄起了茸雪花,站金雞嶺上能瞭見黃河滾動的冰凌。一干人浩浩蕩蕩迤邐行進(jìn)在山道上,像過去支前的民工隊伍。大家一邊走一邊高一聲低一聲議論,棗芽是怎么磕磕絆絆走了這么遠(yuǎn)?聽得爺爺老淚縱橫,長長的胡須上掛滿冰豆豆。
大家走進(jìn)一個土墻破院落,聽見土窯洞里傳出說書聲,一個女的唱一句,棗芽跟著學(xué)一句,唱的是《小寡婦叫床》。棗花媽像搶救點燃的炸藥包一樣撲進(jìn)去,一把拽掉棗芽手里的牙板,抱住女兒撕心裂肺一聲“芽兒——”就暈過去,震得窯頂?shù)哪嗥ゅX串串嘩啦啦朝下跌。一家人抱住棗芽哭成了一灘,這邊玉柱爸棗花舅舅忙著給棗花媽掐人中。
土窯洞里兩個小孩抱著一對盲男女嚇得哇哇哭,全家人瑟瑟抖作一團(tuán)。盲男人沖著窯頂一個勁解釋說,可不關(guān)俺們事,不是俺們把孩哄來的,是她自己尋上門。俺們一再問大人情愿不情愿,娃說是她爹把她送到村口的。俺們說如今有電視,有劇團(tuán),家庭二人臺比貓走草還唱得歡,哪還有瞎子們吃的一碗飯?一年也混不得幾個柴米油鹽錢,娃兒你不嫌恓惶可憐?娃說不嫌不嫌,只要有口飯就行。你們要帶娃走你們走,可不要尋俺們的麻煩。
這邊一家人哭完了勸,勸完了哭,棗芽死活不答應(yīng)再回去,說她遲早也是走這條路,遲不如早。棗花說芽兒,姐知道你因為甚,你要疼姐姐,你就跟姐回,姐說過姐不要女婿也不能不要你,你要不回,姐也不回了,姐就在這里陪著你說書。棗花爹說芽啊芽,奶奶都把話給你說到頂了,奶奶這些天見天都是這幾句話,都快神神叨叨要瘋了,你還不相信?奶奶因為你病成這樣了,奶奶還親自來接你,難道你要奶奶給你跪下不成?要不,我替奶奶給你跪下?爺爺蹲下身,摟住棗芽,冰茬茬胡須蹭著孫女的臉,說,芽兒,咪孩靈丹丹,懂得大道理,咪孩比爺爺奶奶強(qiáng),咪孩比他們大人都強(qiáng),咪孩聽爺?shù)脑挘鸂敾丶?。棗芽才進(jìn)去給那對盲夫妻磕了個頭。棗花爹塞給盲夫妻兩張人民幣。
七
棗芽尋回來了,歇馬寨卻又傳回個更壞的消息——龍龍負(fù)傷了。
部隊寄給村黨支部的信中說,張大龍為搶救牧民生命財產(chǎn)負(fù)了傷,正在急救治療中,請村支部協(xié)助做好家屬撫慰工作。玉柱爸沒經(jīng)見過這種事,來找老支書。爺爺給出主意,擺一桌酒席,請大龍爹媽,就說娃在部隊立了功,捎帶說娃多少負(fù)了點傷,讓兩口子有個思想準(zhǔn)備。玉柱爸說,好辦法。另外,用不用打發(fā)個人去趟部隊,一代表家鄉(xiāng)表示慰問,二代表家屬照顧大龍。爺爺說,應(yīng)該。你看派誰去合適。玉柱爸躊躇,說,有才他們幾個都出外打工了,守在家的就咱四個黨員,你和咪姑都老了,我走不開,棗花她媽一個女人家。蟄在門外的棗芽聽見了,馬上進(jìn)屋說,爺,我跟咪姐去吧。大家一愣。玉柱爸瞅瞅棗芽,瞅瞅棗花爺,心思有點復(fù)雜。那天婆姨在院里發(fā)飆,他罵婆姨攪茅棍,婆姨倒罵他操著×丈母娘的心,巴不得跟那爛×結(jié)親家。罵得他腦門冒火星,脫了鞋扣婆姨。不過他真不想讓棗花去。年輕時沒有競爭過棗花爹,是他這輩子的一點兒遺恨。這樁不了情,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又遞支紅塔山給爺爺,爺爺接了擱炕棱邊,依舊叭嗒叭嗒抽自己的旱煙。瞇住眼想了會兒,說,芽兒,容爺跟你奶奶你媽商量下。
爺爺避開棗花棗芽開了個家庭會,說這是代表村支部辦一件公事。棗花媽心里很矛盾。奶奶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老鼠鉆到了風(fēng)箱里,唉聲嘆氣說咪棗花的命咋這么苦。棗花爹這面看看娘,那面看看婆姨,不知道該說啥。爺爺說,現(xiàn)在還不曉得龍龍究竟嚴(yán)重到啥程度,你們先把事情想得這么怕。我看這樣吧,這個事呢,芽兒提出來有道理,不管娃心里圖了啥,龍龍是為國家負(fù)的傷,咱長輩該比娃的覺悟高。至于說以后會咋樣,我看由孩兒們自己去決定。過去咱大人干涉了,害得全家老的小的像得了場瘟疫,思前想后不值當(dāng),也沒道理。咱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要是還弄不懂,這輩子白活了。爺爺吧嗒口煙,接著說,不過話說回來,娃甚會兒也是咱自家的血脈,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連著皮,還連著心呢。我知道你們都不好表態(tài),我今天斗膽做個主,咱先公家后私家,咱舉手表個決,同意的就舉手。爺爺說罷自己把右手舉起來。媳婦看看婆婆,手抖著也慢慢舉起來。棗花爹瞅一眼爹,瞅一眼娘,再瞅一眼婆姨,不知道該舉不該舉。奶奶閉著眼,一顆櫻桃大淚珠顫巍巍順著蒼涼的眼角滾下來。爺爺說,好,先黨內(nèi),后黨外,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然后直起腰硬錚錚地說:兒啊,跟娃說去!
陪同姐妹倆去的,還有中央美院的朱李娜。她是利用寒假又返回歇馬寨來寫生的。她說她畫遍了青枝綠葉的歇馬寨,波濤洶涌的黃河水,但是沒欣賞過鐵干滄桑的歇馬寨,冰封雪擁的黃河灘。恰好她趕上了這件事,她就提出來。大家一合計,覺得很不錯,一家人也就放心了。
三個人汽車火車顛簸了幾天來到部隊,雙方卻都陷入了尷尬。首長單獨約見了朱李娜,向她介紹了大龍負(fù)傷的經(jīng)過和傷情,然后告訴她,大龍堅決不同意見棗花。首長也認(rèn)為,既然目前倆人處在模糊的狀態(tài),也是不要過早見面比較好,免得刺激太大受不了。照顧大龍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朱李娜肩上。
棗芽天天在招待所嚷嚷,為什么不讓她和姐姐去看龍龍哥?大龍的戰(zhàn)友告訴她,醫(yī)生說大龍的傷需要靜養(yǎng),等大龍的傷好了就讓她們見。棗芽說,我們就是來照顧龍龍哥的,等他傷好了,還要我們做甚?還說,既然龍龍哥要靜養(yǎng),怎么讓娜娜姐天天去看他?戰(zhàn)友說大龍是我們的軍旅詩人,娜娜姐是幫助大龍整理詩稿的。棗芽問娜娜姐是真的?朱李娜只好和戰(zhàn)士們一起編假話。不過她手里的確握著本打印的詩稿——《男兒何不帶吳鉤》。棗芽果真相信了,五官燦爛地跟大家說,等龍龍哥的傷一好,就給姐姐和龍龍哥訂親,她要親自捏兩條大大的面面龍。說得大龍的戰(zhàn)友和王軍醫(yī)啪啪掉眼淚。
但是終究捂不住,見面的這一天還是到來了。是首長為張大龍頒發(fā)軍功章,棗芽姐妹作為家鄉(xiāng)代表也參加了。儀式結(jié)束后,大家給了大龍和棗花一個單獨相處的機(jī)會,他倆整整呆了一下午半晚上,從病房門的玻璃小窗口,能看見棗花小心翼翼一勺一勺給大龍喂飯喂水,也看見她一次次伏在扁扁的被子上啜泣??粗黄鹨环鼏伪〉募珙^,大家的心像被錐子狠命地戳,走廊里一片唏噓嘆息聲,醫(yī)護(hù)戰(zhàn)友都在偷偷抹眼淚。大家多么希望,這是個幸福的開端。然而誰也沒想到,這竟是場生離死別。
第二天早晨,棗芽醒來前,棗花離開了招待所。棗花不辭而別了。
棗花的突然離去,讓所有人都很震驚,大家的心要被昆侖雪域的酷寒凍裂了。她為什么這時候離開?她和大龍到底談了些什么?是被迫離去,還是主動要離開?那十幾個小時,倆人經(jīng)歷了怎樣靈魂的煉獄,情感的掙扎?成了一個謎。
反應(yīng)最激烈的是戰(zhàn)友們,其次是——棗芽。
那一天,戰(zhàn)友們和王軍醫(yī)爭論得很激烈,把桌子擂得咚咚響。王軍醫(yī)說,我是軍人,我也是女人,我們不能感情用事。
棗芽在衣兜里摸到張紙條,上面一行淚漬模糊的字:芽兒,奶奶病重,姐先回去了,你和娜娜姐在這里,好好照顧大龍哥。朱李娜念給棗芽聽,棗芽喊,不可能,我咋不知道奶奶生病了?奶奶病了她為啥不明著走?她為啥要丟下龍龍哥悄悄走?咪姐她瘋了,她看見大龍哥沒腿了她變心了!她給咪家丟人啊,她給咪爺丟人??!棗芽哭了喊,喊了哭,哭得很凄厲:姐你給龍龍哥心上扎刀子啊!你對得起龍龍哥嗎?
朱李娜勸棗芽不要亂猜,說不定奶奶真的病很重,姐姐不得不回去。在旅途,棗芽一直很快活,又是講龍龍哥的故事,又是憧憬姐姐的未來。她給朱李娜講,龍龍哥小時候為了保護(hù)她,不止一次被賴小子打得流鼻血。說龍龍哥打小就勇敢,十六歲就跳進(jìn)黃河救翻了船的人。講龍龍哥學(xué)習(xí)怎么怎么好,結(jié)果考大學(xué)聽說被別人冒名頂替了。還說龍龍哥當(dāng)了兵娃子多優(yōu)秀,站崗放哨還要寫詩。朱李娜說,龍龍信中的詩她都看過,龍龍將來一定能成個大詩人。棗芽說,娜娜姐,這回你一定要幫咪姐說服龍龍哥,不要聽他媽的話。棗花一路心事重重不說話,表情憂郁像沿途的黃沙丘。棗芽說,姐姐你該高興啊,老天爺長眼著呢,龍龍媽不想叫龍龍哥娶你,老天爺偏安排機(jī)會叫你來見龍龍哥,這回,你可不能錯過這個好機(jī)會。棗花眼里汪滿濃稠的淚。
大龍沒問怎么不見了棗花,仿佛棗花原本就沒來過。他的斷肢傷口愈合的還好,已經(jīng)可以坐在輪椅上行走,假肢也配好了,只是暫時還不讓用。他的心情一天天好起來。但是,他的身體狀況看著卻不妙,人愈發(fā)的消瘦,頭發(fā)一把一把地脫。戰(zhàn)友們每次來看他,走出病房臉色就冷成鐵青。王軍醫(yī)在大龍面前總是很和悅,鼓勵他配合醫(yī)生戰(zhàn)勝病魔,可背轉(zhuǎn)臉就掛起厚重的陰霾。
2000年的春節(jié)到了,王軍醫(yī)勸棗芽和朱李娜暫時先回家。棗芽堅決不肯走,說她要陪著龍龍哥,直到龍龍哥能走路了。說龍龍哥答應(yīng)腿好了帶她去看黃河的源頭,巴顏喀拉的日出,牧民的氈房,藏民的瑪尼堆。龍龍哥說巴顏喀拉山的日出,是世界上最壯麗的日出。
除夕夜,醫(yī)院舉行了軍民聯(lián)歡會,大龍成了晚會上矚目的明星。藏民們輪番給他敬酒獻(xiàn)哈達(dá),并為他唱了很多吉祥祝福的歌。棗芽戴著墨鏡,穿著厚厚的軍大衣,緊挨在大龍輪椅邊,粉撲撲臉蛋上閃爍著幸福的酥油花。王軍醫(yī)建議棗芽大龍也各出個節(jié)目,棗芽就大大咧咧唱起“毛眼眼”。大龍說他還是朗誦他的那首《太陽的金飄帶》。棗芽斷然制止說,龍龍哥別念,那個仙女不在了!王軍醫(yī)說,在,在,小芽子,你不就是那個仙女么?
王軍醫(yī)把棗芽抱在懷里,讓她教唱“上河里的鴨子下河里的鵝”。棗芽說,王軍醫(yī),我要是有一對毛眼眼就好了,我要是有咪姐那么雙眼睛,我就替咪姐嫁給龍龍哥??上覜]有。我沒有毛眼眼,就不配給龍龍哥當(dāng)媳婦,龍龍哥該找個比咪姐還好看的好媳婦。說著,突然轉(zhuǎn)向朱李娜,說,娜娜姐,你愿不愿意嫁給龍龍哥?問得朱李娜騰地臉緋紅。棗芽聽不見回答,又追問一句,娜娜姐,你說過,龍龍哥是最棒的男子漢!你是不是也怕你爹你媽不同意?要么,就是看不起咪農(nóng)村娃!王軍醫(yī)看著朱李娜窘迫的樣子,笑著說,芽兒是個好姑娘,你可以當(dāng)大龍哥的腿,大龍哥的眼就是你的眼。
沒想到,王軍醫(yī)一句即興撫慰棗芽的話,竟一語成讖。
八
春節(jié)過后,很快到了春分,巴顏喀拉仍像華北的隆冬。這天上午,戰(zhàn)友突然叫上棗芽朱李娜去車站。棗芽以為是姐姐回來了,高興得說,我就知道她會回來,咪姐她舍不得龍龍哥??墒菑能囌咀叱鰜淼?,卻是大龍爹媽。
棗花沒有回來,她正在從家鄉(xiāng)去天津的長途車上。
棗花萬萬沒有想到,龍龍會那么決絕的拒絕她,而且不說任何理由,就是一句話:咱倆不合適!他的眼睛,一直在躲閃她,表情也是很冰冷,像病房玻璃上厚厚的冰花。讓她怎么也看不透,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說,我愿意伺候你,愿意伺候你一輩子。但是他說,我不用你伺候,你伺候的人夠多了。她說,我不用你當(dāng)招女婿,不用你改姓改口。他說,不當(dāng)招女婿我也不。她說,那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他說,不喜歡,你回吧。這讓她很傷心,也很絕望。但是她又懷疑大龍的話是真的。她給他喂水喂飯的時候,從他眼睛里,能窺見水底游走的云翳。使她想起小時候,他為她姐倆挨了打,還說“不疼不疼”的眼神。她傷心得哭了又哭,一再說,龍龍哥,我真的愿意伺候你一輩子,哪怕天天背進(jìn)背出,我都愿意??墒驱堼埦褪撬阑畈淮饝?yīng),就是要她走,讓她的自尊心,她的臉面,實在沒地兒擱。她在為他整理床鋪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枕頭下面有一沓信,多數(shù)是她代他父母寫給他的,還有幾封,來自天津,被他一把奪去了。這讓她很詫異,里邊有什么秘密?她問他,他不回答。她問是不是玉柱的?他說不用你管。她越堅信,一定是玉柱跟他說了什么。要不就是,他當(dāng)了英雄,心大了,有了別的女孩。她痛苦無助地離開了。但她不甘心,她要當(dāng)面問問玉柱,到底他跟他說了什么,或者弄清是別的因素。
張大龍忍著斷腿假肢摩擦的疼痛,自己輕聲喊著口令,一二一 ……立定,敬禮!撲通跪在父母腳下:爹,媽,孩兒給二老磕頭了。
大龍媽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說起來快起來,好好的磕啥頭?叫媽好好瞅瞅咪孩。戰(zhàn)友趕緊把他攙起,娘已把兒子摟在懷里。
大龍媽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兒子的身體摩挲了個遍,竟沒有摸出下面的假腿,只是一個勁地說,瘦了,咪孩瘦多了,現(xiàn)在的部隊還吃不飽?大龍掛著淚強(qiáng)笑著說,戰(zhàn)士要打仗,胖了哪能行。媽說是、是。大龍爹坐在沙發(fā)上站不起,大家把娘倆扶到沙發(fā)上。
一家人從下午一直拉呱到深夜,家長里短能說的話幾乎都說了,還是說不夠。大龍媽抱怨兒子過年也不回家,爹媽還打算給他說媳婦。大龍說媽,以后你們就把棗花棗芽當(dāng)親閨女待。媽說傻娃你說的啥,棗花棗芽自己有爹媽,咱憑甚要把人家當(dāng)閨女?
棗芽怕大龍媽會責(zé)怪姐,一直縮在門后椅子上數(shù)手杖的竹節(jié),終于有機(jī)會表說了,趕緊說,大媽,咪姐你就不用當(dāng)她是個人了,你就把我當(dāng)閨女吧,王軍醫(yī)說了,以后我就是龍龍哥的……張大龍趕緊截住她,說,媽,我認(rèn)了棗芽干妹妹。說罷揉著父親的腿,說爹呀,以后擔(dān)莊稼少挑些,兒就是惦記爹的老寒腿。父親也摩挲著兒子說,咪孩不要操心爹,咪孩操心你自己,這地方,冷,你在雪窩里站崗,操心好你的腿。
王軍醫(yī)知道這是兒子和爹媽在作最后的訣別,一言一語,都肝腸寸斷。她死命閘緊淚泉,就聽見胸腔里血在汩汩哀鳴。幾個月來,她一直努力為他精心治療,然而沒想到,截肢竟然發(fā)生癌變,而且來得這么兇猛。為救兩位牧民,雪崩吞噬了他的雙腿,現(xiàn)在,癌魔又要奪走他的生命,情,何以堪!
朱李娜從醫(yī)護(hù)眼神里似乎也隱約讀出了什么,但她不敢問,她怕聽到不愿聽到的答案。一股慚愧的潛流,像巴顏喀拉冰底的黃河水在周身奔突。這些天,她一直受著道德人性的雙重詰問,精神世界里的許多標(biāo)桿許多殿堂,都遭到?jīng)_擊甚至顛覆。都是同齡人,可是想想,在此之前,自己享受安逸甚或奢侈生活的時候,可曾想起可曾記得,在邊陲大漠,雪山海防,還有這么一群人,在為國家,在為人民,奉獻(xiàn)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還有棗花,就那么決絕離開了自己曾經(jīng)愛慕的人。可是一想起除夕夜棗芽的責(zé)問,又羞愧自己咋有權(quán)指責(zé)別人。她們都無顏面對棗芽,面對龍龍。她一次次跑進(jìn)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大龍媽聽見里頭有嘔吐聲,悄悄問:龍龍,這閨女不是……有了吧?
醫(yī)院雖然盡了最大努力,然而大龍還是走了。帶著微笑,帶著夢想,帶著遺憾,也帶著哀傷。醫(yī)護(hù)人員為他舉行了個簡短哀悼儀式,然后遵照他的遺愿,開始摘除他的幾個器官。
在眼科手術(shù)室里,棗芽正躺在手術(shù)臺上,準(zhǔn)備接受眼角膜移植。不過她并不知道,是誰把光明,奉獻(xiàn)給她。
是在大龍離去的半個月前一個上午,棗芽終于鼓起勇氣,跟大龍說,龍龍哥,要是你不嫌棄,我就給你當(dāng)媳婦,一輩子伺候你。沒想到,龍龍哥居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讓一向言行不羈的棗芽,都突然變得羞澀靦腆。大龍說,不過芽兒,我有個要求,就是要你治好眼睛。等你能看見的那一天,你親自給咱捏面面龍面面豬,我要你睜著明亮的眼睛,給我的面面龍上掇紅點點。棗芽說,那哪能?大龍說,能,我問過醫(yī)生了。棗芽又說,那要等到哪一天?大龍說,快。棗芽綻開了自姐姐走后第一次發(fā)自心底的笑。
從那天起,朱李娜下意識開始為大龍塑一尊雕像。戰(zhàn)友給她一幀大龍站崗的英姿照,絢麗的國徽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胸前的鋼槍閃著藍(lán)光,身后的雪山偉岸蒼茫。她和著淚水夜以繼日加班,同時一刻不停虔誠地祈禱。棗芽問她每天忙啥?她捧給她一只小泥龍一只小泥豬,她幸福得每天在床頭撫摸無數(shù)遍。
棗芽躺在手術(shù)臺上,很幸福,又很緊張。覺得自己太幸運(yùn)了,這么快就能治好眼睛了,龍龍哥真是神了,說甚是甚。她憧憬著,卻又擔(dān)心能不能治好。更擔(dān)心一旦看見這個世界了,會不會好的變壞,美的變丑。龍龍哥是什么樣子?我是什么樣子?我會不會實際很丑?我要是很丑,龍龍哥還會看下我嗎?還會娶我嗎?她就有些害怕。忽然又想,真是傻。龍龍哥不是一直夸我很漂亮嗎?龍龍哥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做他的媳婦了嗎?龍龍哥不是說了,等我眼睛能看見了,就定親,叫我親手捏花饃,親手給他的面面龍上掇紅點點嗎?龍龍哥不會說假話。龍龍哥是男子漢,是秦晉壯士的后,是英雄,還是詩人。娜娜姐說,詩人都是蘸著自己的血寫真話的。這么想著,她又踏實了。甚至想,這都是老天爺安排,叫我當(dāng)龍龍哥的腿,他不要也不行。我也是老天爺安排,以前還說將來找個男人,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就行……這真是,人愛人,咋都行!她就笑了,靜靜地笑了。聽見有悅耳的金屬綷縩聲,像村里娶媳婦的絲弦笙磬,好聽極了。聽著聽著,慢慢睡著了。
棗芽的繃帶拆除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第一次煥發(fā)出熠熠光彩。她用陌生的眼神審視著大家,突然說,快帶我去見龍龍哥!
王軍醫(yī)把她領(lǐng)到一間病房,床空著,旁邊一張輪椅上,端坐著大龍涂了金粉的塑像。棗芽目瞪口呆盯著那個嘴眼耳鼻都不動的“人”,不知所措。王軍醫(yī)遞給朱李娜一幀粉彩信箋,說,念給芽芽。
上面是一段童話一樣的文字:
“棗芽妹妹,當(dāng)你看到光明的時候,你就看見你的龍龍哥了,我永遠(yuǎn)在你身邊。我要一直看著你,過上幸福的生活。一直看著你,找到自己心愛的人?!?/p>
淚水砸在地板上,一片冰凌擊地的碎裂聲。
“龍龍哥,黃河為啥是金飄帶?”
“因為黃河是金色的?!?/p>
“那它為啥是太陽的金飄帶?”
“因為,它是太陽用金絲線編成的……”
棗芽猝然一頭栽下去。
九
棗花陪著棗芽回來了。
棗花是和玉柱一起去的青海。玉柱說,他沒有做任何對不住龍龍的事。過去想跟龍龍爭,是覺得他有這個權(quán)利?,F(xiàn)在不能了,不要說他跟龍龍打小耍大的,就是個外人,他也不能乘人之危。那不是人做的事??墒牵人麄z到達(dá)部隊……棗花抱著大龍的骨灰,哭得死去活來。
棗芽回村那天,全村人都來看稀罕。姐姐說,芽兒,到村了。棗芽很奇怪,這是歇馬寨?怎么跟以前的歇馬寨,完全不一樣?她指著枝椏初綻的棗樹,問,這是啥?姐姐說,棗樹。她說,不對,我原來看見的棗樹,不是這樣。她又指著路邊的野花問,那是啥?姐姐說,牽?;?。她又搖搖頭,說,我原來看到的牽?;?,也不是這樣!大家很驚訝。棗芽看著驚訝的人群,自己也是很驚訝,一臉混沌初開的驚異。一張張面孔都是很陌生,連爺爺奶奶,她也認(rèn)不出。奶奶說,芽兒,來,奶奶瞅瞅咪孩兒。棗芽才聽出,那是奶奶。奶奶的眉眼,跟原來她認(rèn)得的,完全不一樣!她只有瞌住眼,奶奶才是原來的奶奶,爺爺也是,爹也是,媽也是。綠樹,紅花,藍(lán)天,白云,都不是原來的樣子。她就磕上眼,朝村里跑,這樣跑,她就感覺還是老樣子,村路,水渠,大門,炕棱,都是原樣子??墒潜犻_眼,一切都變了,變得好明亮,好鮮艷,好真實,好親切。又覺得好虛幻,好生疏,好堅硬,好恐怖!她又返出來,朝嘩嘩嘩波濤歡唱的地方跑。一口氣跑到河沿上,猛地站住了,凝視了好久,好久,突然回過身,指著粼粼波光大聲說,姐,黃河,沒有變。金飄帶,還是原樣子!
人群里,玉柱媽也來看熱鬧。她突然看見,一雙似曾熟悉的大眼睛,射來兩道閃電一樣的光,她像被霹靂猛地?fù)糁校瑖樀谩皨屟健币宦?,掉頭沒命朝村里跑?;氐郊覝喩砗Y糠一樣抖得收不住,嘴里一個勁地嚎:有鬼,有鬼了。玉柱,快打鬼,快打鬼呀!
春闌夏雍。
五月的黃河,浪軟波輕。兩岸田疇里,滾動著拔節(jié)的噗噗聲。一望無際的棗林,努出米粒大棗芽,密密匝匝,淡淡的黃,淡淡的香,有種貫通古今的誘惑,有股沁透天地的沖擊。成群的燕子、蜜蜂,在香海里穿梭忙碌,知了在樹蔭里“忙啊——苦啊——好啊——難啊——”可勁地煽情。
望河梁上那抔新冢已芳草萋萋彩蝶紛紛,不時有前往燒錢化紙的身影。嶺下那座籬笆院里,聚攏來好多人。朱李娜代表學(xué)校向棗芽姐倆轉(zhuǎn)達(dá)邀請,希望她們?nèi)ケ本?。棗芽一襲天藍(lán)上衣,正和大龍爹媽給開始竄秧的黃瓜絲瓜西紅柿搭架,烏黑的毛眼眼忽眨忽眨。朱李娜說,學(xué)校會教給你們很多本領(lǐng),徹底改變你們?nèi)松?。棗芽說,謝謝娜娜姐。不過,要去就叫咪姐去吧。我要替龍龍哥,孝敬爹媽呢。我就陪咪爺咪奶奶咪爹咪媽們,過咪莊戶人家的日子呀。還要替龍龍哥,每天看看黃河,代他天天去摸摸,太陽的金飄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