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飛揚
也許深秋里看《深秋帖》有點刻意的矯情,然而花節(jié)時令里過晨昏,總難免有所相連。就這么拿起了它,如約會一段老時光,看到署名處,窗外寒枝瘦月,忽然有了牽掛。
管道升,幼習(xí)書畫,篤信佛法,28歲那年嫁與吳興書畫名家趙孟頫為妻。古時女子15及笄,而她待字閨中這么多年,卻是不急不躁。佛家妙理,她亦讀得通透,讓人不得不道一句姻緣是三生石上寫好的注定。
也許是一見鐘情,也許是早已相互傾慕,愛字惜人,見筆法亦可知人心。我更愿意相信,他們的才華出眾,不同凡俗,是天定的眷屬。
管道升不僅是才女,性情更是溫良賢淑?;楹蟮某耗海麄兿喟槿赵?,詩畫互酬,窗前院落都結(jié)下了四季風(fēng)情。
春歸燕銜泥,他們在桃花樹下翰墨丹青,落筆都是濃濃的深情,花瓣落在她發(fā)間,她垂首含羞,他神思飛渡。夏日晚荷塘,夕陽如幕,他們各執(zhí)狼毫落煙霞,行楷兩行,難分伯仲。秋來云淡天闊梧葉驚,她畫梅蘭墨竹,他解金石清聲,她暗暗惆悵,他把她的名字刻在芙蓉石上,朱砂以銘。冬天暖閣點茶,舉杯在眉,彼此看著對方,這一生的珍貴,也要感恩枕邊人。
他們是夫妻,也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可以品詩論畫,相互交流。也曾于西窗紅燭下共寫一個囍字,一邊蒼勁有力盡顯擔(dān)當(dāng),一邊蠅頭小楷情意綿長。趙孟頫在《題管道升梅竹卷》上寫道:道升素愛筆墨,每見余尺幅小卷,專意仿摹,落筆秀媚,超逸絕塵,此卷雖是小景,深得暗香疏影之致。
精神上的佳侶,往往比凡俗煙火的陪伴更難求,他們就在這日常生活里超越了平庸乏味。光陰往來間,夫妻間的愛在歲月的腳印里徘徊,只是不再如少年時熱烈。
趙孟頫常和名士相聚,總慕風(fēng)流。當(dāng)時府第里納妾成風(fēng),也許是寂寞。趙孟頫也被撩動了春心,或許僅僅是想隨波,或許是一朝喝了酒,否則總不會寫出這樣的句子來:
我為學(xué)士,你做夫人,豈不聞王學(xué)士有桃葉、桃根,蘇學(xué)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jì)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這樣直白,竟硬生生押了韻。趙學(xué)士真的是羨慕,春日的千嬌百媚總比秋天將老的素顏更讓人歡喜,所以才想把別人的春天,也塞進(jìn)自己的生命。
他說得這樣無情,不過是想不留余地,三尺冰封的下馬威,不過要她別相勸,最好連失意的模樣都別做出來。
管道升了解丈夫,年近五十的他一旦提了出來,定是盤算了良久。她有任何不從,都是嫉妒不容人的表現(xiàn),這在古代不是一個賢妻該有的姿態(tài),甚至她應(yīng)該張羅起來。
似乎萬事萬物都有注定的使命,只是更多時候,我們懵懂無知,還未來得及思量,已是芳華落盡。看過了池塘里殘荷的孤傲,秋天的浩蕩總能修出幾分出塵的容顏,全在這清冷的衣袖間,鋪陳下幾點伏筆,讓回憶還能認(rèn)出來時的路。
她占了春光又算什么?哪個遲暮女子不是從對鏡貼花黃的季節(jié)里過來的,輪回的路那么長,人生的風(fēng)雨冷暖自知,也得經(jīng)歷過才能懂得。
她用不著勸,若苦口婆心含悲帶淚,倒真失了風(fēng)度。和趙孟頫這些年的夫妻,總得道一道心言: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文字能做暗器,沒有悲歡,只是塵埃落定的永恒,這話綿里藏針,直到人心最柔軟處。時至今日,你早已不是最初的你,我亦不是最初的我。你說,玉堂春里沒了你,這輩子如何做到?文字永遠(yuǎn)讀不盡,念念回顧中,定是用心里飽滿的萬般情愫去彌補,塵世遺落的風(fēng)骨,輾轉(zhuǎn)受苦而不肯離去,就為此生一遇,做你一個人的傳奇。
趙孟頫再沒了納妾的念頭,不是不敢,而是無意。
多少次,他在窗前繪畫,偶然一瞥,人到中年仍清瘦的妻子正在桂樹下教稚子讀書,端莊賢淑,自有一種精神在,似傲霜秋菊。這是他的妻,將老的妻,眼角已有細(xì)微紋路,手亦不再柔嫩,她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交付了他,不過要一個地久天長。
他暗自心惱,筆下的《鵲華秋色圖》有了點點寒意。能于無知無覺中把他影響的,也只有管道升了。多少如初美好,怎么走著走著就忘了。他在心里喚她一聲,瑤姬。這是管道升的小字,總不肯輕易示人,多少次柔情里的嬌羞,原來那么近,只隔了一道迷惘。他的妻就是他的巫山神女,朝暮相見,歲歲長安。
此時,一切繁雜化為簡靜,他只想幫她攏一攏鬢邊的發(fā)。
管道升除了作詩,書法繪畫皆所長,尤擅畫墨竹梅蘭。手寫《璇璣圖詩》,五色相間,筆法工絕。
所以,從一開始管道升就是與趙孟頫并肩臨風(fēng)的樹,從未想過攀緣,她和他一樣,清風(fēng)為筆天為紙,看一樣的風(fēng)景。在他們影響下,趙氏三代出了七個書畫家。
《深秋帖》流傳至今,是一次疏忽,卻有情長留。這是一封家書,原該由管道升寫給嬸嬸??赡嵌螘r間她總是瑣事纏身,偏這天趙孟頫心情好,又得閑情,案子上的紙墨都是現(xiàn)成的,干脆就替了一筆。
“道升跪復(fù)嬸嬸妝前……”寫得輕快利落,修朗舒暢,寫到結(jié)尾處,順手就署了自己的名,“子昂跪復(fù)”,啞然一笑間,也已涂改了過來。夫妻本一體,家書誰寫都一樣,可畢竟這兩人不尋常,短短的便箋,大家氣象藏不住,云無心以出岫,千古佳作,墨跡已成。
趙孟頫是趙匡胤的后人,入仕元朝,雖已名滿天下,但心里矛盾始終無法放下,為了寬慰他日漸郁結(jié)的心,管道升決定與他南歸,不料途中,她病逝于客舟,流水悠悠,喚她魂歸故土。
趙孟頫悲痛欲絕,親筆撰寫《魏國夫人管氏墓志》,極盡悼挽,這女子也是他的知交益友,這一走,再無人能跟從他的腳步。
三年后,趙孟頫去世,兩人合葬于湖州德清縣東衡山南麓。兩人同棺共槨,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