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靚 付海鴻
[四川大學 成都 610064]
“官話”與“民聲”:汶川災后重建標語表述研究
□趙 靚 付海鴻
[四川大學 成都 610064]
中國是標語使用大國,其標語文化和標語研究都較為發(fā)達,但災難標語是前人未曾關注過的新類型。以汶川災后重建200多條標語作為研究對象,一方面總結災難標語的表述特點,另一方面分析表述背后的社會變遷。通過將標語視為官方文件的固態(tài)呈現(xiàn),可以觀察到官方進入災區(qū)向公眾著力展示的工作重點,透視出災區(qū)由災難社會向正常社會轉型中的變化,并揭示當?shù)厝松硖幱谥亟ㄟ^程之中的實際需要與困難。
標語;汶川地震;災后重建;災難人類學
2008年汶川地震發(fā)生兩個月后,《四川日報》記者從現(xiàn)場發(fā)回報道:“成綿廣高速公路沿線的兩百多個廣告牌一夜之間變成了抗震標語牌;地震時有‘生命通道’之稱的成灌高速兩旁至今仍有30多個抗震救災標語牌挺立;當解放軍、醫(yī)療隊、志愿者源源不斷奔向災區(qū),一條條形式各異的標語更形成了潮,匯成了?!雹贅苏Z,這種長期以來普遍使用在世界各地的表述方式,在中國西南突然發(fā)生的災難過后,迅速成為了一道獨特而重要的文化景觀。
中國本是標語使用的大國。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今,標語一直用作號召、宣傳、動員、引導的手段,充當作聯(lián)系官與民的媒介紐帶。以往學者研究各個歷史階段的標語,如長征、文革、改革開放時期等,剖析官方政策指向;通過不同場域的標語分析,如政府、農村、醫(yī)院、學校等,亦可觀察社會文化特色。汶川災后地震標語地大量出現(xiàn),不僅成為前人未曾關注過的標語類型,而且為災難人類學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近十年來,重大災難的發(fā)生吸引著人類學者的關注。1995年日本阪神地震,1999年臺灣921地震、2008年汶川地震、2010年海地地震——當世界各地不得不面對災難,反思重建之時,人類學以特定族群在特定文化背景中對于災難的認識、適應和應對行為作為研究對象,力圖將災難看成人類社會文化系統(tǒng)的一種組成,探討災難所呈現(xiàn)出的深層社會結構,并強調地方經驗與傳統(tǒng)機制在救災與重建中的重要價值。正如美國災難學家安東尼·奧立佛-斯密斯(Anthony Oliver-Smith)在2011年于西南民族大學紀念“5·12”汶川大地震三周年“災難與人類學”研討會上指出:“災難不僅改變物質的世界,而且導致時空與社會觀念的挪位與重構。災后人際關系的組合中,包括國家、地方政府、非政府組織、地方組織、當?shù)厝说榷喾N群體,不同群體或個人的經驗會對一個事件或過程形成不同的解讀,這些不同形式知識間的整理和溝通,有可能決定災后重建成敗?!盵1]
因此,本文基于2010年沿汶川地震帶收集的兩百多條標語和實地田野調查,試圖回應災難人類學討論的兩個問題:其一,標語作為汶川災后多元聲音中的一種表述,在溝通“官話”與“民聲”之間扮演著什么角色,保留下哪些記憶?其二,標語作為中國獨特的災后文化景觀,體現(xiàn)出什么樣的地方性,為災后重建提供了怎樣的本土經驗?
川渝大學生“重走汶川地震災區(qū),見證岷江流域恢復重建”科考活動于2010年10月24日從成都啟程,持續(xù)五天。行程沿213國道北上,經紫坪鋪水庫、都江堰、水磨鎮(zhèn)、汶川、蘿卜寨和松潘,抵岷江源,后自九寨—平武旅游線至綿陽,觀新、老北川城,順京昆高速返回。
依照上述路線,重建標語的收集采取三種方式:1.現(xiàn)場取樣:利用攝影攝像方式收集沿途所見的標語;2.訪談詢問:通過訪談江堰農發(fā)局局長、汶川縣宣傳部長、蘿卜寨團委書記等政府工作人員,了解標語生產流程,并觀察、詢問沿途群眾對標語的反映;3.網絡資料:以標語、地震標語、震中和重災區(qū)等關鍵詞查找相關文獻,補充背景材料。由于原始收集多為駕車拍攝完成,不可避免部分標語的遺漏或殘缺,最終收集有效標語共235條,按照數(shù)量、形式、主體、內容四方面進行分類。
近六百公里的行程,以主要城市作為分界大致劃為五段:標語數(shù)量在成都至都江堰28條、都江堰至汶川76條、汶川至松潘26條、岷江源至綿陽63條、綿陽至北川及北川遺址公園43條。不難看出,標語較多于都江堰至汶川、岷江源至綿陽兩個路段出現(xiàn);在平武古鎮(zhèn)和北川新城,考察隊曾遇見過印象深刻的“標語陣”,車行道路幾乎全被紅底白字的標語覆蓋,每兩棵間隔不到五米的道旁樹每隔一棵便懸掛一條標語;北川老城與北川遺址公園集中了最大批標語,總數(shù)明顯高于其它任何地方。標語數(shù)量的統(tǒng)計似乎暗示出一個大膽推測:即受災程度越嚴重,標語使用越頻繁,例如汶川、綿陽和北川較成都、都江堰及松潘周邊明顯有更多標語出現(xiàn)。
標語主要以鋼架廣告牌和布制條幅為主,配以建筑物噴漆、鮮花堆放等其他形式。形式的選擇以受眾習慣和制作成本為導向,因此高速公路沿途多廣告牌,鄉(xiāng)村小道多橫幅,城市中心有鮮花堆放,而民間還有家庭對聯(lián)、電線桿海報等起到標語性質的表達。
所有標語中,明確注有發(fā)布主體的共78條,占總數(shù)67%,發(fā)布者包括政府黨委、職能部門、承辦企業(yè)、援建地區(qū)等,剩余157條均未注明。訪談得知未注明主體的標語有幾種可能:一是災區(qū)基層組織經申請發(fā)布,二是當?shù)厝顺鲑Y發(fā)布,三是災民即興喊出或寫下的情感話語②。雖然這些自下而上的發(fā)言主體未被書寫成文字,公開展示,但至少證明利用標語發(fā)聲的權力不完全掌握在政府、公共機構手中,援建地與被援建地、村與村、甚至個人與個人之間的表達交流多少在標語中有所呈現(xiàn)。
具體到標語內容,大致可分兩類:直接或間接與災難相關的近180條,占總數(shù)77.8%,信息涉及重建、感恩、哀悼、新產業(yè)等。相比于2008年5月地震剛過,鋪天蓋地標語如“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眾志成城,共渡難關”等泛泛而談的成語口號[2],災后兩年的標語增加了諸多明確所指,如“人生能有幾回博,奉獻熱情筑水磨”、“安徽援建松潘高效蔬菜產業(yè)示范園歡迎您”等,這一時期的標語將重建的政策、對象、任務、情緒等用口語化的表達書寫成文字,公開粘貼懸掛。地震過后,災區(qū)的大眾傳媒(電話、電視、網絡等)曾一度中斷,部分較偏遠的山區(qū)信息傳遞本來就不便捷,因此,災后采用標語作為“醒目”的視覺宣傳,有可能取得較好的效果。
另外一類與災難無關的標語,占總數(shù)30%左右,內容涉及人口普查、計劃生育、義務教育、生態(tài)保護等,幾乎與全國其它地區(qū)同步,顯示出災難社會向正常社會的轉變。2010年正值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汶川地震沿線常見到如下標語:
媽媽,別忘了告訴普查員,我也是人口普查對象?。ǘ冀呤袇^(qū))
優(yōu)生優(yōu)育優(yōu)教,利國利民利家(松潘縣人口計生委)
值得注意的是,全國性標語在災區(qū)的出現(xiàn)雖然預示著基本的日常的秩序有所恢復,但災區(qū)民眾的心靈創(chuàng)傷尚需照顧,公共話語難免傷及個體情感。上文引用的這條“媽媽,別忘了告訴普查員,我也是人口普查對象”,在災區(qū)頻繁現(xiàn)率,不僅道出控制生育率的潛臺詞,而且反映了災后人口變動大、普查任務重的事實。然而,這條由全國征集而來的優(yōu)秀標語,在災區(qū)看似“平?!钡爻霈F(xiàn),卻一次次令無數(shù)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或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心如刀割,標語中擬人化的一聲呼喊“媽媽”,讓災難時刻失去親人的苦痛一次次被喚醒,不僅不合時宜,而且與實際政策相悖。2008年7月,四川省人大常委會通過決議:“允許省內數(shù)以萬計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養(yǎng)育新的生命,以撫平災難所帶來的傷痛”③。該決議在堅持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前提下,給予災區(qū)適當寬松的生育政策,足以體現(xiàn)政府對地方社會緩步正?;目紤]與用心。若將此份用心落實到災后標語地使用上,大概尚需兼顧地方社會普遍與特殊的雙重面向。
在災難社會過渡到正常社會的過程中,恢復重建是第一步,而社會轉型則是第二步。20世紀50年代以前,人類學的研究常將災難視為一種不可預知的“非常態(tài)”事件,以“普通日常”社會的恢復作為關注點,較少討論災難引發(fā)的社會斷裂與文化變遷;20世紀60年代以后,災難被看作人類社會與環(huán)境系統(tǒng)互動過程中的一種“常態(tài)”,雖然它難免造成了重大損失,但其本身也是人類社會文化系統(tǒng)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與社會變遷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學者們傾向認為:“任何一個社會都必須在與其所處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互動過程中發(fā)展出一種適應環(huán)境和應對災害能力,這不僅是文化得以持續(xù)的關鍵,也是社會發(fā)生變遷的動力,更是人類生存智慧的一種體現(xiàn)?!盵3]回到汶川的故事,災后立刻有專家回顧日本阪神大地震的重建經驗,提出“不能滿足于恢復到震前水平,而必須是創(chuàng)造性的復興”;“應將災后重建作為產業(yè)結構調整升級的一個契機”[4]。類似建議通過國家政策落實到地方,在地震帶沿線的標語中顯現(xiàn)出來,從中可見汶川地震災區(qū)兩年之間在生產方式、產業(yè)結構、生態(tài)環(huán)境、人民生活、民族文化等多方面發(fā)生的變遷:
培養(yǎng)新市民,倡導新生活,建設新家園(汶川)
服務汶川經濟,爭取恢復重建新勝利,創(chuàng)造生產經營新輝煌(汶川)
災區(qū)一片“新”景,沿考察路線的居民住宅區(qū)拔地而起;蘿卜寨的羌族人完全從坍塌的舊村落搬入格局相似的新住房;汶川、北川的現(xiàn)代小區(qū)規(guī)劃有序,水、電、煤氣完全開通;水磨鎮(zhèn)不僅完成重建,還建成了配套的AAAA級景區(qū)、阿壩師專新學校、紀念館、商店、飯館、雕塑等。在震中映秀,因地震失去親人以賣羌秀為生的婦女說:“現(xiàn)在好些了,每天賣點東西就不太想難過的事了”。按都江堰農發(fā)局官員在匯報重建進度的話說:“恢復重建已基本完成,現(xiàn)在進入提升重建階段”。
多彩獼猴桃,讓世界共享成都的味道(都江堰獼猴桃生態(tài)園區(qū))
“十一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重大項目示范基地,西天部落第一藏寨(松潘,國家科技部,西南交通大學旅游學院)。
利用重建契機,災區(qū)各地著力發(fā)展特色產業(yè)集群。尤其是對口援建政策的實行,很多地區(qū)能夠直接利用國家資金,快速引進東部、中部的人才,學習援建單位先進技術,發(fā)展出一流的示范性園區(qū)。
中國首座遺址劇場——道解都江堰(都江堰)
建美麗新家園,走科學發(fā)展觀,發(fā)展旅游經濟,建設美麗汶川(汶川廣場)
扎實推進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整治,奮力建設國際旅游勝地(松潘人大常委)
建設防災減災示范區(qū),打造現(xiàn)代抗震博物館(映秀)
災區(qū)的經濟結構也在重建中發(fā)生變化。過去四川主要依靠地方資源優(yōu)勢的特色產業(yè)(如白酒、磷礦)、“三線”建設時期的軍工產業(yè)及“外資西移、東資西進”的新能源產業(yè)等,重建后第三產業(yè)受到重視,尤其是旅游資源的重新開發(fā)以及以地震為主題的景區(qū)構建成為新的經濟關注點。
向歷史承諾,為子孫造福,重現(xiàn)古羌王遺都風彩(蘿卜寨)
大禹故里,熊貓家園,羌秀之鄉(xiāng),震中汶川(汶川)
打造大禹文化產業(yè)品牌,構建人愛尚善精神家園(汶川)
震前很少被關注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在重建時被大力保護和發(fā)揚??疾焖浀乃ユ?zhèn)以羌族文化為元素打造成旅游地;蘿卜寨獲得羌族文明保留最古老、最完整的“云朵中的街市”之美名;汶川極力打造“大禹故里”和“熊貓家園”兩條九環(huán)線文明走廊等——大概憑借地震和重建才讓更多的人知道“汶川”及其沿線的文化。因此,縣政府趁熱打造“大禹故里、熊貓家園、羌繡之鄉(xiāng)、震中汶川”四大旅游品牌,甚至有不少濫用羌族、地震等元素的現(xiàn)象。
社會公德進我家,文明建設靠大家(都江堰壹街區(qū))
告別板房生活,邁入幸福家園,相互理解,相互幫助,堅強自立,和諧入?。ū贝ㄐ鲁牵?/p>
隨著物質重建的完成,當?shù)厝藗兊纳罘绞揭彩艿接绊?,隨之改變。例如,即將入住都江堰現(xiàn)代化小區(qū)“壹街區(qū)”的居民,在地震前他/她們中的一部分人其實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或山地,屋子是“接地氣”的平房,屋外有大片閑散的空地,大部分時間以田間耕種為生。然而重建后,鄉(xiāng)民們不得不立刻搬進公共的社區(qū)樓房,適應由社區(qū)、高樓、自來水、天然氣、公共花園等組成的現(xiàn)代生活,甚至需要自找除種田以外養(yǎng)家糊口的城市工作、交納社區(qū)管理費用等。以上變化看似微小,卻在與當?shù)厝说拈e聊中多次被提到。
經過兩年或更長的時間,汶川災后重建的歷程在地震帶沿線的標語中時隱時現(xiàn)。如果從標語展現(xiàn)內容與沿途考察所見中,已經可以看到災難社會向正常社會的轉型,那么需要注意的是:災后重建并非完全地恢復過去,而是帶有文化沖擊和斷裂的社會轉型。在國家、政府、學界、地方等呼吁“跨越式發(fā)展”的同時,一個集合旅游、文化、科技、現(xiàn)代性的全新的“正常社會”,尚且需要時間來融入民間,為當?shù)厝怂邮堋?/p>
汶川災后重建成效顯著,很大功勞當歸結于第一次采用的“對口援建”機制。該機制在傳統(tǒng)社會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中加入了地方與地方之間“一對一”的聯(lián)系,不僅體現(xiàn)于災后標語的表述中,同時影響到中央與地方、援建方與受援方、地方與地方,以及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的社群關系。
重建標語包含多個主題,如禁止、祈使、政策、號召、抒情(感謝,哀悼),其中最突出的是“感謝”主題,200多條標語中共有“感謝”話語共出現(xiàn)48次,可謂災后標語的“主旋律”?!案兄x”標語中比較常見的表達如“黨恩惠民心,災重情更深(蘿卜寨)”、“災后重建新家園,飲水思源感黨恩(汶川博物館)”、“特殊黨費解急難,黨恩黨情記心間(北川新縣城)”等。這些抒情對象是“黨”或“祖國”的標語,大多使用沒有實指的對仗與成語進行表達,“特殊黨費”意為災后興起的以黨員名義進行的捐款,而對政府政策和重建成效的感謝大多針對援建地方、省市、單位等具體對象,數(shù)目眾多,生動好記。綿延三百公里的汶川地震線沿線,多個省市的名字相繼出現(xiàn)在相應地段:
黃浦江岷江水水相融,上海都江堰心心相連。(都江堰市)
向大愛無疆的廣東人民致敬?。ㄋユ?zhèn))
人生能有幾回博,奉獻熱情筑水磨。(廣州佛山市對口援建工作組)
安徽情似九天雨,沐浴松潘萬千民。(松潘政府)
河北恩人,您們辛苦了!(平武縣人民政府)
從感謝國家中央,變?yōu)楦兄x省市地方,是汶川災后感恩標語的一大特色。公開發(fā)布地區(qū)對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對鄉(xiāng)鎮(zhèn)、村落對村落、人群對人群的感恩話語,既是對以往格式化、空洞化標語的革新,也證明“一省幫一重災縣”對口援建機制的有效,同時,“對口援建”有可能成為影響災后四川省內、外社會關系的一項因素。
汶川災后十五天,國務院抗震救災總指揮部做出重要部署,其中一項措施是“建立和完善對口援建機制,實行一省幫一災區(qū),幾省幫一重災市(州),舉全國之力,加快恢復重建”[5]。2008年6月11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對口支援法案》,明確指出要堅持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方針,由東部、中部的19個支援方省市,即廣東、江蘇、上海、山東、浙江、北京、遼寧、河南、河北、山西、福建、湖南、湖北、安徽、天津、黑龍江、重慶、江西、吉林④,援助四川18個受災縣市,有北川縣、汶川縣、青川縣、綿竹市、什邡市、都江堰市、平武縣、安縣、江油市、彭州市、茂縣、理縣、黑水縣、松潘縣、小金縣、漢源縣、崇州市、劍閣縣。根據受災程度不同,援建方與被援建方合理搭配,援助時限為三年。⑤
政策出臺后,媒體報道紛紛關注:“連日來,各省省委書記、省長頻頻訪川,表示要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對口支援的災區(qū)民眾重建美好家園”[6]。北川縣由山東省援建,省長提出“要把北川作為山東的一個縣來重建,把北川人們當成自己的親人來對待”;到達綿陽的山東副書記則說“9300萬山東人民心急如焚,你們需要什么,我們就給什么;你們需要多少,我們就給多少!”北京市援建什邡市,為此政府壓縮公共經費的10%,涉及154個部門預算單位和1130個基層預算單位。黑龍江省規(guī)范捐款捐物的使用;河南要爭取三個月內為江油安裝9萬套過渡安置房;天津在原定的8萬套活動板房基礎上又增加了3萬套;湖南從經濟、人員、技術、設備、項目等多渠道進行綜合援建……媒體觀察到的“對口援建”似乎更像一場援建省市之間的實力競賽,然而過分強調援建方的主導作用,多少忽略了國家意志與受援地方的能動性。在國務院第一次針對單一災難進行的立法《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條例》中,第一條原則即為“受災地區(qū)自力更生、生產自救與國家支持、對口支援相結合”⑥,明確劃分出國家、地方、援救方的三者職能,地方為主,國家與援建方為輔,而在具體實踐以及災區(qū)標語的表述里,似乎顯現(xiàn)出強于“國家-地方”縱向關系的“援建方-受援方”橫向關系。
在重建災區(qū)確實可以看到,都江堰的“壹街區(qū)”被建成了上海風格的弄堂,都江堰人在接受訪問時半開玩笑的說著“阿啦”;水磨鎮(zhèn)中心塑起了三米多高的廣東黃飛鴻塑像,羌族風格的建筑內播放著“愛拼才會贏”的粵語歌;松潘道路多以安徽地名命名,在安徽松潘藏族元素也為旅游業(yè)所利用;福建人才招聘會以寬松的條件在彭州舉辦,彭州勞動力開始向福建輸出;北京學校邀請什邡學生進行短期交換,西部農村的孩子第一次有機會看看中國最大的都市的摸樣……假若暫且不論地方與地方之間關系建立的利弊影響,至少“對口援建”機制作為官方組織,民間確認的“一對一”賑災范式,已經突破了以往黨和國家為主大包大攬的救災手段,有效調動起東西部各地區(qū)的人力、物力等資源重組,較1998年長江洪水和2009年南方雪災的賑災更加有效。另一方面,四川省內、外社會關系也隨之變化,省外援建方與省內受援縣建立起密切合作,省內各地區(qū)之間因為受援方實力、政策的差異而顯出成果的不同。
然而,災區(qū)當?shù)氐拿癖?,由于身處在國家、地方、援建方、受援方、媒體,以及NGO等多重關系網絡之中,事實上很難表達出切身需求與應對災難的本土經驗。例如西南民族大學肖坤冰觀察到:四川本為中國西南多族群共存的地區(qū),由于災后中央在重建法規(guī)中多次強調對羌族文化的保護,致使以漢族為主體的援建單位濫用羌文化元素,羌族的身份在災后情境中凸顯,藏族則利用宗教進行自救,而回族在災區(qū)“一視同仁”的救濟方式中只能依靠各地穆斯林自發(fā)組織的清真食品度過難關。[7]類似的故事及其帶來的社會關系的改變,恐怕是國家與地方、地方與地方之間的援助沒有顧及到的,在標語中自然未能展現(xiàn)出來。
汶川地震帶沿線在對口援建三年任務結束后基本恢復,然而“地震”漸漸烙入集體記憶之中,通過公共時空內標語的形式被長久地保留,產生出儀式效果。
如果將災區(qū)標語看作傳達社會信息的載體,那么同一時空下“地震”相關記憶大概可劃分成三種:其一,紅白色標語所在區(qū),集中于重建新城,表達感恩、建設、希望之情;其二,棕白色標語所在區(qū),散落于河流、公路沿線,作為中性指示地震遺址之用;其三,黑白色標語所在區(qū),隔離于北川老城即地震遺址公園內,寄托哀悼、懷念、追憶之思。隨著災后社會的重建與恢復,紅色標語將迅速減少,被全國性的日常標語所取代;棕色標語成為旅游廣告,吸引游客獵奇目光;惟有黑白色標語,雖然被定格在有限的空間內,卻發(fā)出了同外界“粉飾太平”不同的“憂患人生”的聲音⑦,提醒來者這里曾經發(fā)生過如此巨大的災難[8]。
考察車隊順著蜿蜒的山路盤旋而下,山谷底部的北川老城靜靜地保持著5·12地震剛剛席卷而過的摸樣。山路兩邊,藍天綠樹野花已展現(xiàn)出一派生機,偶有藍底白字的標語牌在提示“靠近園區(qū),保持肅穆”,立刻將遺址公園的氣氛與自然鮮活的環(huán)境拉開距離。公園入口的標語牌體積碩大,背景配合祈福蠟燭的圖案,寫到:“獻出你的一份愛心,還逝者永遠的安寧”。一旦步入老城,地震遺址公園定格在地震發(fā)生時的瞬間,扭曲的街道被改造為環(huán)形觀光路線,伸手可及的災后城區(qū)觸目驚心地立在眼前,建筑或傾斜入地面,或破敗得不見原型,惟有整理在一旁的門牌標示出“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縣煙草專賣局”“北川羌族自治縣林業(yè)局”“中國交通運政”等,眼中破壞的學校和居民樓僅有旗桿立在塌陷的水潭里,失去窗戶和門板房間一片漆黑,屋外的空地上已經長出雜草和野花。大型黑、白色調的標語密集地出現(xiàn)在遺址公園內,經統(tǒng)計共18有條,如:
沉痛悼念5·12受難同胞。(北川遺址公園)
加強老城遺址保護,告慰地震遇難同胞。(北川遺址公園)
任何困難都難不倒英雄的中國人民?。ū贝ㄟz址公園)
敬畏自然,保護地震遺址;珍愛生命,重建精神家園。(北川遺址公園)
地震無情,美麗北川成煉獄;人間有愛,羌族兒女正重生。(北川遺址公園)
這些標語,有的強調遺址保護是后代的責任,有的提醒保持安靜給逝者安寧,有的表達對逝去親人的深深哀悼,有的提倡忘記傷痛浴火重生……嚴肅氛圍中,震后兩種強烈的情感交織轟鳴:哀痛肅穆的一方,永遠保留對逝者的懷念與對自然的敬畏;樂觀積極的一方,則傾向于從災難中汲取經驗,用現(xiàn)場警醒、鼓勵后代。
北川遺址公園內的標語,大概與傳統(tǒng)理解中的“泛濫化”、“公式化”、“口號化”⑧標語有些差別,它們擔當起記錄和表述歷史的角色,同地震的時刻、坍塌的樓房、掩埋的尸骨一道構成了特殊時空中的集體記憶。正如中國傳統(tǒng)中有為死者“樹碑立傳”的習俗,災難中黑底白字的標語也許更像紀念碑,“通過物化可視的媒介把死者的生命意義符號化”[9],標語公布的口號如刻在石頭上的碑文,既是對死者的彰顯,又表達了立碑者對于相關事件與人物的評價。自地震發(fā)生后,每年的5月12日被定為國定“哀悼日”,全國各地在“5·12”地震發(fā)生時間13:58分鳴笛三分鐘,遺址公園作為老城區(qū)居民親屬就地掩埋的“墓地”,只為他/她們開放。這一天,從地震傷痛走出來的人們會回到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帶上一束菊花,或半瓶小酒,在記憶中親人遇難的地方進行悼念。在細心人的記錄中,一個小孩曾在遺址中間鋼筋條上系上白布,留下黑字書寫的“想念你媽媽,女兒某某某”⑨。
當國家與民眾利用遺址公園進行悼念的時候,已有學者關注到災難作為儀式意義與歷史記憶的內涵。南京大學范可指出“現(xiàn)代國家熱衷于把一些曾發(fā)生特殊性災難的場所見構成儀式性的場所,通過參與者在儀式中的情感升華,達到油然而生的一股凝聚力,以強化原有的某種政治、文化或者社會認同”[10]。從這個角度看,北川遺址公園中的標語無疑是官方話語中的一種,利用災后民眾共同的恐懼和善意,凝聚人心。其次,范可提醒“任何歷史記憶都有官方與民間兩個版本”,當標語表述的地震成為集體記憶的一個故事,“官話”之外那些沒有辦法發(fā)出聲音的群體的聲音便更加值得關注。
災難人類學將災后社會暫時性的凝聚稱為“災后烏托邦”[1],其間社會中會出現(xiàn)許多利他的行為,個體的私有觀念會暫時終止,社會差別會消弱,團結與整合的意識得到加強。然而,隨著外援的到來與重建的完成,社會階層將重新劃分,多元的聲音再次響起,“官話”與“民聲”是本文觀察的兩大聲部?!肮僭挕卑ǘ嘀亟Y構,如官方文件、領導講話、主流媒體、標語和博物館;“民聲”來自模糊的大眾,社會組織的觀察或跨學科學者的涉入。
災后標語,作為一種特殊的“官話”構成災區(qū)政治話語空間的組成部分,影響著災區(qū)的文化生態(tài)形成和社會演進。透過標語可以觀察到災區(qū)正經歷從“災難社會”向“正常社會”的轉型,物質空間基本恢復,地方特色產業(yè)應運而生,災難作為集體記憶發(fā)揮著凝聚人心的作用,重建的社會關系之中地方與地方的互助合作顯出價值。通過標語所在區(qū)的田野調查與訪談聊天可以了解,除了自上而下的標語動員,民間同樣存在自下而上對于標語的回應,有力的賑災得到廣泛好評,而政策疏忽導致的標語表述遺漏也引發(fā)社會其它力量的關注。在汶川災后,標語實則扮演著溝通“官”與“民”的中介角色,而作為中國社會特有的文本,標語是文化景觀的組成部分,表現(xiàn)出漢人社會應對災難時所持有的態(tài)度,值得開展更近一步的研究。
注釋
① 張玨娟:《地震標語背后的故事》,引自四川日報網http://sichuandaily.scol.com.cn/2008/07/18/200807187064 55941127.htm。
② 《四川日報》記者張玨娟等人的災后報道中也提到小學生自發(fā)寫標語感謝救援隊、老教師將抒情民謠貼在電線桿上的故事。引自四川日報網http://sichuandaily.scol.com.cn/ 2008/07/18/20080718706455941127.htm。
③ 《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員傷亡家庭再生育政策:子女喪失勞力夫妻可再生》,引自人民網http://acftu.people.com.cn/ GB/67579/7569956.html。
④ 考慮海南省的實際情況不作安排;同時考慮重慶市是直轄市,且與四川的歷史聯(lián)系,西部地區(qū)安排重慶市承擔對口支援任務。
⑤ 參見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fā)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對口支援方案的通知》.國辦發(fā)〔2008〕53號。
⑥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令.第526號. 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條例. 2008.6.4.
⑦ 總體而論,災難不可避免,但“粉飾路線”對其采用的是回避與掩蓋,“憂患路線”則是直面和警醒。引自徐新建:多難興邦與災難記憶——地震展館中的文化重建.《中外文化與文論》(2010)。
⑧標語口號既多且濫,就不免落了套子,不免公式化,因此然人們覺得沒有份量,不值錢……標語口號雖然要感情激動,但不該只有情感的爆發(fā)……標語口號有時竟用來裝點門面,由當事人隨意寫寫叫叫,只圖個好看好聽。其實這種言不由衷的語句,只是口是心非的呼聲。參見朱自清:《論標語口號》,載《知識與生活》,三聯(lián)書店(1984)。
⑨雨婷:《走進北川地震遺址》,故事引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b224e50100pz1z.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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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鄧 婧
Official Discourses and People Voice: The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of Slogans of WenchuanEarthquake
ZHAO Liang FU Hai-hong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China is a country of slogans. The culture and study of slogans in China is well developed. However, the slogan concerning disasters is a brand new area. This research is based on more than 200 slogans collected from Wenchuan after the terrible earthquake. 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narrative character of the disaster slogans and analyzes the social change behind. These slogans provide a perspective to view the main point that the government would like to show to the public, that is the changes during the restoration of the disaster area and the needs and difficulties for the local people.
slogan; Wenchuan earthquake; post-disaster reconstruction; disaster anthropology
C912.4
A [DOI]10.14071/j.1008-8105(2015)05-0064-07
2015- 01-30
趙靚(1988 - )女,碩士,四川大學圖書館助理館員;付海鴻(1978- )女,四川大學文學博士,重慶城市管理職業(yè)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