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磊
退休之前,格勒是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的副總干事、著名學者。他在這個機構整整工作了20余年。然而很少人知道,這位藏族人類學博士,曾經(jīng)的志向是要做最高等級的“格西”,從而成為寺院的“堪布”。
格勒寫日記的習慣已堅持了40多年,他把自己此前的歲月裝滿了四個小木箱。這四個小木箱,濃縮了西藏50多年來的變化,記錄了中國第一位人類學博士、第一位藏族博士,從卑微的農奴成為國際知名藏學家的人生軌跡。
1964年,14歲時的格勒在日記里記下了許多屬于那個年代的夢想與事跡。學校發(fā)衣服,把衣服讓給了衣服更破的人;學校每個月發(fā)3塊錢,用這錢給困難戶買東西偷偷送過去——可是,要找出比他還窮的人還真不容易。上世紀70年代在成都郊區(qū)勞動,碰上洪水暴發(fā),他第一個跳下去?!拔乙詾樯眢w能擋住洪水,結果傻乎乎地被沖走了。”格勒說。
四川甘孜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
與身體擋不住洪水一樣,在格勒看來,藏族文化、藏區(qū)的發(fā)展同樣被時代的潮流所裹挾,同樣無法阻擋。而這也是退休后格勒正在研究的課題——《中國藏區(qū)文化保護與現(xiàn)代化研究》。
他為北京當年沒有采取梁思成的建議將古城保護起來擇地另設中心而遺憾。他認為拉薩的羅布林卡和布達拉宮也存在相似的問題:“在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中,西藏的問題更復雜。如果西藏像大家所想象,選擇內地城市現(xiàn)代化模式,那就不是西藏了。”
西藏的未來是什么樣?在格勒看來,西藏是中國唯一具備“理想國”土壤的地區(qū)。壯美的自然景觀、豐厚的文化資源、虔誠的信仰構成了西藏的獨特基礎。他理想中的西藏由很多小村鎮(zhèn)組成,沒有堵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生活和旅居在這里的人們,認同本地的習俗和文化,人人平等,開放而具有國際性。
這個理想以另一種形式已經(jīng)在自治區(qū)以外的藏區(qū)實現(xiàn),這讓格勒看到了希望:“外界對色達的五明佛學院有很多偏見。但對于這種自然生長的信仰,我覺得非常成功?!?/p>
五明佛學院常年會聚了數(shù)萬名信徒,藏文化與現(xiàn)代知識彼此融合。研習內容,除了傳統(tǒng)的藏傳佛教的內容,還設有藏文文法、藏族史、英語、翻譯、歷算、工巧、醫(yī)學、戲劇、詩學等課,并各分出初、中、高級班,以適應不同程度的學生。
僧尼們響應“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號召,畢業(yè)后回到偏僻的山村、牧區(qū),主動辦起寺院僧尼教育掃盲學校,培養(yǎng)民間知識分子。他們自覺成為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者。“五明佛學院是成功的。這個以佛學院的大經(jīng)堂為中心,不計其數(shù)、密密麻麻搭滿了四面山坡的紅色小木屋組成的區(qū)域,沒有偷盜、沒有吸毒、沒有暴力,給西藏的未來帶來無限希望。”格勒說。
博士生導師,農奴童年,這兩個身份恍若隔世。
對西藏而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分界是1959年的民主改革。作為自治區(qū)以外的藏區(qū),甘孜地區(qū)1956年就拉開了這場變革的帷幕。格勒的童年,有一半時間是在舊封建農奴制社會中度過。這個社會的特征就是它把整個藏族社會和藏族人民劃分成十幾種等級,最高為貴族。
90%的藏族人口都是農奴,農奴又分成三種等級,“朗生”是其中最底層的農奴,他們是世代家奴,沒有任何生產(chǎn)資料,沒有絲毫人身自由。格勒就出生在這種家庭。
格勒和他的兩個姐姐以及媽媽,只能睡在貴族家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過道上,幾件衣服和兩個坐墊是他們的唯一“財產(chǎn)”。姐姐后來還被“主人”當作“財產(chǎn)”送給其他貴族。
格勒這樣描述對當時生存處境的理解:“生命是沒有保障的,能吃飽就不錯了。像我母親、姐姐,她們從父輩下來就相信宗教,認為這就是命中注定的,他們相信前世和來世,認為人是不斷地轉世,認為自己現(xiàn)在命不好,就是因為前世造了孽,這種信仰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她也意識不到這個社會的不公平,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剝削和被壓迫的人,當然也不可能掙扎或者是奮斗,她和所有的農奴一樣,只是被馴服的工具,一無所有,一生都歸貴族所有?!?/p>
雖身為農奴,但作為家中的男人,格勒依舊被寄予厚望的。在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下,男人的出路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參與械斗,家族和家族間為了貴族的利益,發(fā)動血腥的戰(zhàn)爭。格勒的家鄉(xiāng)舊時被稱為“西康”,那里的男子以英俊魁偉的體貌和英武之氣著稱,是聲名赫赫的“康巴漢子”。因作戰(zhàn)英勇,便能在本村或本族之間獲得一些沒有實際用途的尊敬。其實這都算不上是什么出路,很多人還沒有來得及獲得尊敬,年紀輕輕就因械斗而死——這也是格勒從未見過自己父親的原因。
另一條更現(xiàn)實的出路,便是去寺院當僧人,通過二三十年學經(jīng),成為喇嘛。這幾乎是所有農奴家庭對兒子的最高期望。
“媽媽最大的愿望是讓我讀書。對于讀書好處的理解很簡單,她覺得你多認識一個字,以后就在地獄里少受苦,運氣好還能當喇嘛。”所以,母親梅朵拉措把當時才4歲的格勒送到了白理寺,交了糧食報了名。但因為年紀尚小,喇嘛讓他等到7歲再去。
梅朵拉措仍沒放棄,她說服主人,讓格勒跟著給貴族家經(jīng)堂工作的喇嘛學習,格勒給喇嘛當雜役干活、伺候他以換取學習機會。貴族家門上有個洞,太陽照到洞里,就到了上課時間。季節(jié)在變,太陽也不常有,上課是否遲到由喇嘛說了算,如果遲到就是一頓揍。上課的課具是一塊木板,將灶灰撒上去,用樹枝在上面寫剛學的字母,給喇嘛看,覺得可以,擦掉,繼續(xù)寫。
就這樣讀了近一年,收獲是學到了30個藏文基本字母,以及各種順手抄起的樹枝、燭臺等物體抽打身體留下的印記。
這期間,解放軍來了,住在貴族家樓下。格勒并不知道這是進藏部隊。但通過他們,他才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第一次吃到饅頭,他驚訝于“以前都是吃豌豆糌粑,第一次吃饅頭,覺得天下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啃饅頭時聽到的有關電燈、汽車、電話的描述以及產(chǎn)生的向往,全部定格到具象的饅頭這個物體上。以至于格勒回想過往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腦子里浮現(xiàn)的總是不那么白的饅頭。
直到1956年,格勒的家鄉(xiāng)開始了民主改革。格勒生平第一次可以睡在床上,第一次蓋上了被子。同年,新政府在當?shù)乜h城辦了一所小學——絨壩岔小學。對讀書這件事有著堅定不移信念的梅朵拉措聽說這個消息,拉著格勒,第一個到這所小學報了名。
在縣城的課堂,黑板和教室被分成兩半,一半用來教縣城的孩子,一半教鄉(xiāng)下的,只有一個老師教。一邊在用“人民”造句,一邊在學人民的“人”。一方面是師資依然不夠,另一方面這樣讓底子差的學習漢語更快。
讓格勒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離開家來到縣城,此后除了探親,便沒有太多機會回到那個有著農奴印記的家。從西南民族大學到中國社科院再到中山大學讀博士生,跟著去北京工作、去成都當“博導”,是格勒此后的人生軌跡。
“媽媽不是覺悟高,她就是個文盲,只是看到有地方讀書,就把我送了過去。”格勒說,到了學校,老師問:小孩多大年紀?她說不知道;哪一年生的?她說,那一年下雪。老師說:年年都下雪??!
“就這樣的一個母親,偏執(zhí)地認為讀書能改變命運?!备窭照f,“只不過差別在于,母親認為能改變的是下輩子的命運,而我因為讀書,后來知道了,命運從現(xiàn)在就可以改變。”
復雜的成長經(jīng)歷,使格勒能夠更深刻地理解西藏社會的現(xiàn)實與困境。
按照格勒后來的調查,宗教和寺廟既是西藏農奴社會的主要政治統(tǒng)治者,也是最大的農奴主之一。民主改革前,西藏共有寺廟2676座,僧眾超過11萬人,其中大小活佛等上層僧侶約500人,掌握經(jīng)濟實權的僧侶共4000余人。哲蚌、色拉、甘丹三大寺僧人人數(shù)一度超過1.6萬人,共占有莊園321個、土地15萬畝、牧場450個、牲畜11萬頭、農牧奴6萬多人。
“西藏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的形態(tài)保持了1000多年,政治上的最高利益是宗教。而法律、經(jīng)濟、文化、藝術都為宗教服務——畫唐卡是為了信仰,學習是為了當喇嘛,也是為了信仰?!备窭照f,“很長時期以來,西藏社會的價值標準都以宗教為核心。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也是要看是否利于宗教和信仰。”
1986年,格勒博士畢業(yè)后,到了北京參加籌備建立中國第一個藏學研究中心。直到2011年,他從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副總干事的位置上退下來,25年來主持了多項調查和研究。這期間他還擔任了中山大學、西南民族大學等校的博士生導師,講授民族學和人類學。
盡管已經(jīng)退休,但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的一項名為《藏區(qū)文化保護與現(xiàn)代化戰(zhàn)略研究》的項目還在收尾階段,還要錄制“珠峰講堂”的節(jié)目。
在他看來,藏文化的挖掘還遠遠不夠。倉央嘉措的詩歌成為流行情歌。但很多人并不了解,最早把倉央嘉措的情歌翻譯成漢文和英文的是于道泉先生。倉央嘉措被翻譯過來的詩歌,其實只是滄海一粟。
按格勒的理解,倉央嘉措的詩受到關注,一方面在于他六世達賴的身份,另一方面則源于電影的推動。其實藏文文獻很多以詩歌的形式記載,翻譯為漢語和英文的只是極小一部分。在薩迦寺,幾層樓高的書架上那些布滿灰塵的書匣許久未曾打開過。里面是手寫的經(jīng)典,有著難以估量的價值。
較早被挖掘的藏文典籍,已發(fā)揮出重要價值。如1000多年歷史的《四部醫(yī)典》,讓藏醫(yī)成為藏區(qū)的支柱產(chǎn)業(yè)?!斑€有美術、繪畫、雕刻、建筑、哲學等藏文化藝術都在沉睡中,需要被喚醒?!?/p>
“正是因為挖掘不夠,西藏一直在許多人眼中顯得很神秘?!备窭照f。
1988年,他第一次去美國講學。課畢有人提問:聽說喇嘛可以在天上飛,你見過嗎?格勒的回答說:“飛天壁畫中有喇嘛會飛我見過,改革開放以后和我一起坐飛機去北京的活佛,算是我見過的飛的,能自己離地直接飛的沒見過。”
在格勒看來,西方人視野中的西藏,與現(xiàn)實、物質的西藏,沒什么關系。那是一個精神化了的虛擬空間,擁有西方文明中已經(jīng)失去、令人渴望的一切美好的東西。在他們眼中,西藏是一個充滿智慧、慈悲的地方,沒有暴力,沒有爾虞我詐。
格勒也注意到國內也有類似情形:在中國當代社會時尚變遷中,西藏與當代人生活方式之間,呈現(xiàn)出復雜而有趣的關系,西藏成為中國人精神的終極向往。很多人戴著旅行團的小紅帽、寂寞和人生的挫折感前來;他們希望讓來自物欲時代的自己,完成一個心靈救贖式的短期培訓班。
“其實,他們需要的不是西藏,而是信仰。”格勒說。
在很多個場合,格勒都向人們講述過自己如何從佛教信徒成為現(xiàn)在的無神論者。“我是信科學的。”在他看來,一個學者,必須要跳出信仰,用現(xiàn)代知識,去思考一個民族的現(xiàn)代化才是有價值的。
“改革開放以后到現(xiàn)在,是以經(jīng)濟為中心,這個是對的。但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就是,未來你要追求什么?”格勒認為,西藏建區(qū)50周年后的今天,西藏來到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十字路口。
“西藏不是要不要現(xiàn)代化的問題,而是需要怎樣的現(xiàn)代化?”在格勒看來,只有把那1000多年歷史的古籍經(jīng)典全部挖掘出來,讓西藏不再神秘,西藏才有可能在現(xiàn)代的洪流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一個健康的人類社會,必須是物質和精神相對平衡,傳統(tǒng)在得到繼承與發(fā)展的同時,物質生活有相應匹配的速度?!边@個結論從格勒對藏文化歷史的研究中可以找到佐證。
在格勒看來,強大的吐蕃王朝對今天的西藏發(fā)展仍有重要的借鑒意義。青藏高原各部在吐蕃王朝的統(tǒng)一下凝聚成強大勢力,逐漸走出封閉的內陸高原,使得古代藏族社會生機勃勃。吐蕃的崛起源于對外開放,開放產(chǎn)生交流,交流能促進民族發(fā)展。吐蕃沒有文字,就創(chuàng)造文字;苯教的信仰原始,不能夠構成意識形態(tài)支撐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就派學生去印度學習,引入佛教。
但頻繁的戰(zhàn)爭和內部矛盾,使吐蕃走向衰落。隨后佛教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政教合一與農奴制讓這片土地日益封閉。“只有精神得到發(fā)展顯然不行,但完全摒棄精神,丟掉傳統(tǒng)同樣不行。”格勒這樣認為。具體應該怎么做,格勒講了一個他看到的變化。第一次去麗江古城,當?shù)啬贻p人都不學東巴經(jīng),他們覺得這是死了的文字。隔了幾年再去,很多年輕人穿著納西族服裝,開始向游客介紹東巴經(jīng)。“這個過程是個自我覺醒的過程,要靠旅游賺錢,就要有地方特色,要向游客介紹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格勒了解到,以前政府辦有關文化傳承的培訓班,沒人去,后來老百姓自己意識到文化的重要性,自己掏錢辦班?!斑@就算產(chǎn)業(yè)化了,知道傳統(tǒng)文化怎么用了。有了錢,反過來進行保護。這個過程,既傳承了文化,也有創(chuàng)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