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母親踅進廚房有好大一會兒了。
我們兄妹幾個坐在屋前曬太陽,等著開午飯,一邊閑閑地說著話。這是每年的慣例,春節(jié)期間,兄妹幾個約好了日子,從各自的小家出發(fā),回到母親身邊來拜年。母親總是高興地給我們忙這忙那。這個喜歡吃蔬菜,那個喜歡吃魚,這個愛吃糯米糕,那個好辣,母親都記著。端上來的菜,投了人人的喜好。臨了,母親還給離家最遠的我,備上好多好吃的帶上。這個袋子里裝青菜,那個袋子里裝年糕肉丸子。姐姐戲稱我每次回家,都是鬼子進村,大掃蕩了。的確有點像。母親恨不得把她自己也塞到袋子里,讓我?guī)Щ爻?,好事無巨細地把我照顧好。
這次回家,母親也是高興的,圍在我們身邊轉半天,看著這個笑,看著那個笑。我們的孩子,一齊叫她外婆,她不知怎么應答才好。摸摸這個的手,撫撫那個的臉。這是多么燦爛熱鬧的場景啊,它把一切的困厄苦痛,全都掩藏得不見影蹤。母親的笑,便一直掛在臉上,像窗花貼在窗上。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我要到地里挑青菜了。卻因找一把小鍬,屋里屋外亂轉了一通,最后在窗臺邊找到它。姐姐說,媽老了。
媽真的老了嗎?我們順著姐姐的目光,一齊看過去。母親在陽光下發(fā)愣,母親說,我要做什么的?哦,挑青菜呢,母親自言自語。背影看起來,真小啊,小得像一枚皺褶的核桃。
廚房里,動靜不像往年大,有些靜悄悄。母親在切芋頭,切幾刀,停一下,仿佛被什么絆住了思緒。她抬頭愣愣看著一處,復又低頭切起來。我跳進廚房要幫忙,母親慌了,攔住,連連說,快出去,別弄臟你的衣裳。我看看身上,銀色外套,銀色毛領子,的確是不經臟的。
我繼續(xù)坐到屋前曬太陽。陽光無限好,仿佛還是昔時的模樣,溫暖,無憂。卻又不同了,因為我們都不是昔時的那一個了,一些現實無法回避:祖父臥床不起已好些時日,大小便失禁,床前照料之人,只有母親。大冬天里,母親雙手浸在冰冷的河水里,給祖父洗弄臟的被褥。姐姐的孩子,好好的突然患了眼疾,視力急劇下降,去醫(yī)院檢查,竟是嚴重的青光眼。母親愁得夜不成眠,逢人便問,孩子沒了眼睛咋辦呢?都快問成祥林嫂了。弟弟婚姻破裂,一個人形只影單地晃來晃去,母親當著人面落淚不止,她不知道拿她這個兒子怎么辦。母親自己,也是多病多難的,貧血,多眩暈。手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疼痛,指頭已伸不直了。家里家外,卻少不了她那雙手的操勞。
我再進廚房,鐘已敲過十二點了。太陽當頭照,我的孩子嚷餓,我去看飯熟了沒。母親竟還在切芋頭,旁邊的籃子里,晾著洗好的青菜。鍋灶卻是冷的。母親昔日的利落,已消失殆盡??吹轿遥腥惑@醒過來,異常歉意地說,乖乖,餓了吧?飯就快好了。這一說,差點把我的淚說出來。我說,媽,還是我來吧。我麻利地清洗鍋盆,炒菜燒湯煮飯,母親在一邊看著,沒再阻攔。
回城的時候,我第一次沒大包小包地往回帶東西,連一片菜葉子也沒帶。母親內疚得無以復加,她的臉,貼著我的車窗,反反復復地說,乖乖,讓你空著手啊,讓你空著手啊。我背過臉去,我說,媽,城里什么都有的。我怕我的淚,會抑制不住掉下來。以前我總以為,青山青,綠水長,我的母親,永遠是母親,永遠有著飽滿的愛,供我們吮吸。而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母親猶如一棵老了的樹,在不知不覺中,它掉葉了,它光禿禿了,連輕如羽毛的陽光,它也扛不住了。
我的母親,終于愛到無力。
(選自《雜文報》)
【賞析】
細讀《愛到無力》,不難發(fā)現它有兩大特點:一是角度之新。文人墨客寫母親,大多是呈現一個慈祥、堅強甚至偉大的女性形象,而本文作者獨辟蹊徑,細致、真切地描寫自己的母親老了,已經“連輕如羽毛的陽光”“也扛不住了”?!敖K于愛到無力”,至少包含這樣三層意思:(1)曾經持續(xù)不斷地給子女無私的愛;(2)之所以“無力”,乃因為付出得實在太多太多(請注意原文第六段);(3)現在仍想著奉獻全部的愛,卻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是描摹之細。文章善用細節(jié)感染讀者。請看一例:“她的臉,貼著我的車窗,反反復復地說……讓你空著手啊?!痹谶@里,“反反復復地說”本已令人感慨無限,前面再加上“她的臉,貼著我的車窗”,那就更要讓人潸然淚下了。又如“她抬頭愣愣看著一處,復又低頭切起來。……別弄臟你的衣裳”,神態(tài)、動作、語言無不躍然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