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
早在公元前8世紀,卡普里島就是古希臘人生活的地方。在荷馬史詩《奧德塞》中,大英雄尤利西斯使用木馬計攻破特洛伊城以后,歷盡艱辛返回故鄉(xiāng),在卡普里島遇到了海妖歌聲的致命誘惑。
公元2世紀,羅馬帝國皇帝奧古斯丁的繼子、第二任羅馬皇帝提庇留,為了躲避宮廷中政敵之間的傾軋和潛在的被暗殺的危險,在離那不勒斯海岸不到10公里的孤島卡普里島上修建了至少12處行宮,在位的最后十幾年,他長住卡普里島,遙控羅馬帝國的政務。提庇留駕崩后,他的兒子康茂德繼位,卡普里島上的行宮被荒棄。后來又成為康茂德關押和處死試圖篡位的姐姐露西拉公主的地方。
卡普里島的碼頭是一個防浪堤圍成的港灣,港灣里停著大大小小的船只,桅桿林立。碼頭并不寬敞,幾乎貼著山崖而建,被典型的地中海風格的漁村所圍繞。馬鞍形的山坡上鱗次櫛比地修建著色彩明麗的度假別墅。
這座海島是歐洲最著名的度假勝地,西方許多社會名流在島上建有私人別墅,尤其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里曾經(jīng)是西方上流社會、時裝及演藝界人士最青睞的地方,希望被公眾注目的名媛、帥哥都擠上了這座小島,在地中海耀眼的陽光下展示自己的魅力,玉體橫陳的海灘、人頭攢動的咖啡館、豪華的私人游艇和狹窄的小街,都成了舞臺。如今,作為旅游勝地,每年夏天卡普里島的游人都是熙熙攘攘。街上隨處可見米蘭、羅馬的高檔時裝店、奢侈品店和頂級餐館。
在我看來,卡普里島的真正魅力并不在于上流社會五光十色的奢侈生活,在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景象的深層,有著那么多的詩情畫意和值得回憶的故事。
我去卡普里島的時候不是旅游旺季,游人不太多,顯得很寧靜。一條小道隱隱約約地穿行在山坡的綠蔭中,向山頂攀援而去,它被稱為“腓尼基臺階”,實際上是古希臘人修建的。在近兩千年的時間里,這條石階路是島上連接地勢較高的卡普里上村與海邊碼頭的唯一道路。小道的九百多級石階已經(jīng)磨損得棱角全無,有些地方幾乎看不出石階的模樣。如今乘著纜車和汽車輕輕松松登上山頂?shù)挠稳?,想象不到當年卡普里人出島一次的艱辛。
在乘纜車3分鐘登上山頂和沿石階攀登一個小時之間,我選擇了后者。沿著腓尼基臺階向山上走去,碼頭上嘈雜的聲音逐漸消失,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十分舒服。我穿行在一座座民居小院之間,東瞧西看。這些小屋從山下看并不漂亮,甚至過于平凡,但穿行其間才體會到它們的美:清一色的白粉刷墻,多為平頂、小窗,大面積的墻面反射著強烈的陽光;門前、院中種滿花木,姹紫嫣紅,恰好彌補了白墻白頂?shù)膯握{(diào)。在這里,生活和時光在寧靜中不緊不慢地流淌,這是旅游勝地卡普里島的另一面──卡普里島民世世代代過著的日子,也是不少文學家和畫家尋找靈感所需的情調(diào)之所在。
自從15世紀一位法國古董商作為第一位外來游客登上卡普里島,并在日記中記錄了它的寧靜與美麗之后,歐美各地的作家和詩人慕名而來,或逗留,或久住,以卡普里島為主題或背景的小說、詩歌不斷問世,一個個或熱烈或凄美的傳奇故事,把卡普里島的浪漫風情傳播到了世界各地。如今,漫步在山腰的石階小道上,有時會在一處住宅門前古色古香的青花瓷銘牌上看到曾在這里逗留的著名作家或詩人的名字:英國著名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英國小說家諾爾曼·道格拉斯、意大利現(xiàn)代作家埃德文·賽里歐、俄國著名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法國詩人杰克·阿德斯瓦德·費爾森、意大利著名記者庫里歐·馬拉帕特……
空中俯瞰Krupp小道。
油畫《羅西娜頭像》,作者沙金。
如果說卡普里島世外桃源般的寧靜為文學家們提供了創(chuàng)作所需的孤獨,那么,這座小島上獨有的人文風情,則是畫家們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19世紀時,卡普里姑娘羅西娜,就像是一顆深藏在地中海孤島上的明珠,傾倒了一個又一個來島上采風的畫家。
在美國肖像畫大師約翰·辛格·沙金來卡普里島之前,島上的自然風光和那些如璞玉般令人心動的美麗女人,已經(jīng)多次被詩人和畫家贊美過。沙金慕名而來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馬上就被卡普里島最美麗的姑娘、17歲的羅西娜所吸引。她有著健美的棕色皮膚、母豹子般機靈的眼睛、苗條柔軟的身姿,就像一個大自然的精靈,在她身上,不乏古希臘的典雅,又充滿海島村姑的無拘無束。當時已經(jīng)有好幾位畫家以羅西娜為模特進行過創(chuàng)作,他們稱她為卡普里本色大自然中最難得的尤物。沙金在島上逗留了不到一年,為羅西娜創(chuàng)作的作品卻有12幅之多,其中,《橄欖樹林》《卡普里姑娘頭像》《羅西娜》《卡普里島景色》等被列為這位肖像畫大師的經(jīng)典作品,一個半世紀以來,它們被多次印制成畫冊,并且在世界著名畫廊、美術館和藝術品拍賣會上展出。
當時,羅西娜不僅是來卡普里島的畫家們最寵愛的模特,也是他們當中一些人的情人。1891年,來自美國底特律的畫家喬治·朗多夫·巴爾斯深深地愛上了羅西娜,與她結(jié)為終身伴侶,婚后羅西娜與丈夫一起回到美國,在那里度過了幸福的后半生,1934年病故。但是,在沙金和其他畫家們的筆下,“卡普里姑娘羅西娜”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里成為一個永生的美麗傳奇。
穿過羅西娜徘徊過的橄欖樹林,走過她曾經(jīng)在畫家的注視下載歌載舞的露臺,沿著她上下過無數(shù)次的石階,我終于來到了卡普里島的山巔。當我喘息著登上最后一級石階,直起腰來的時候,不由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原來我已來到山頂?shù)那捅谥?,放眼望去,在地中海的陽光下,無邊無際的大海藍得讓人眩暈。離岸不遠,一片碧藍之中靜靜矗立著三座奇特的礁巖,那就是在無數(shù)畫作和明信片上出現(xiàn)過的卡普里島的地標──法拉格留尼三巖。盡管它們美妙的形象已經(jīng)廣為人知,但所有第一次親眼見到它們的人,都會像我一樣被它們的奇麗所震撼。
浪花為卡普里島崎嶇的海岸線和三座礁巖勾出細細的白色花邊,周圍的海水由于深度和水下巖石的影響而呈現(xiàn)出深淺不同的藍色,變幻莫測。一只小游艇在礁巖附近游弋,在碧水中劃出一條筆直的白線。站在綠樹蔥蔥、鮮花盛開的高高山崖上,俯瞰腳下的碧海藍天和礁巖,聽不到浪花的喧囂和游艇馬達的轟鳴,似乎一切都是靜止的,寧靜籠罩了一切。我陶醉在一幅藍與綠交融的永恒畫卷之中。
卡普里島南北兩側(cè)的景色相當不同。北側(cè)面向那不勒斯灣,山勢緩緩下降,一直延伸到島上的主要碼頭,民居和旅游設施基本都建在北坡。而島的南側(cè)朝向一望無際的地中海,幾乎都是懸崖峭壁,海風、海浪的常年侵蝕,使石灰?guī)r的山體風化得十分厲害,山石嶙峋,海岸線千回百轉(zhuǎn),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礁巖和神秘的海下巖洞。這種地形地貌使得島的南側(cè)人跡稀少、建筑罕見,因而顯得更加荒涼。但也正因為如此,南側(cè)的自然景色更加壯美。幾百年來,歐洲的貴族、富豪、名人陸續(xù)在朝南的山巔上修建了一些私人別墅,它們占據(jù)有利地形,各個都是“風景這邊獨好”,其中最為獨特的當數(shù)位于卡普里島東南角一座危巖上的馬拉帕特別墅了。
從那不勒斯遙望維蘇威火山。
著名的馬拉帕特別墅。
馬拉帕特別墅所在的地方是島上最為荒涼的海濱,浪高風大,風化得支離破碎的巖石似乎隨時都會在風浪下崩塌,別墅卻偏偏建在一塊離海面不到30米的孤零零的危巖上。建筑的造型普通,顏色卻十分搶眼,像一個紅色的長方形石頭匣子,趴在伸向海中的礁巖上,背向大海的一側(cè)拖出由幾十級臺階排成的大斜坡,看上去像半面金字塔的底座。一階階走上斜坡來到屋頂,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藍色大海,令人心曠神怡。1963年,法國新浪潮派著名導演戈達爾的電影《輕蔑》曾以這座別墅為主要背景,女主角是當時被稱為“歐洲最美麗女人”的法國當紅女星碧姬·巴鐸,馬拉帕特別墅因此聞名于世。但很少有人知道,它與新中國之間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傳奇情緣。
馬拉帕特別墅的主人是20世紀上半葉意大利左翼記者、報人和作家科里奧·馬拉帕特,他才華橫溢、見解獨到、筆鋒犀利,發(fā)表了大量關于歐洲和世界時政的文章,不但在意大利,而且在歐洲都很有名。因為反對墨索里尼的法西斯獨裁,科里奧·馬拉帕特曾兩次入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他加入了意大利共產(chǎn)黨。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馬拉帕特開始崇尚毛澤東思想。1957年,他曾經(jīng)訪華參加紀念魯迅的活動,并且受到毛澤東的接見,但中途因病提前回國,不久便因肺癌病逝。在遺囑中,馬拉帕特將自己在卡普里島的這座紅色別墅遺贈給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以此作為新中國文學家們的創(chuàng)作基地。遺憾的是,當時意大利與新中國尚未正式建立外交關系,科里奧·馬拉帕特的遺囑難以被執(zhí)行。另一方面,馬拉帕特家族也對這一遺囑提出異議,經(jīng)過數(shù)年法律訴訟,馬拉帕特家族最后贏得了別墅的所有權。
盡管科里奧·馬拉帕特的友好饋贈沒能如愿以償,甚至由于當時的條件所限,中國文學界對于他的慷慨贈予可能根本就不知曉,但這座像紅色的、航船一般盤臥在卡普里島礁巖上的奇特別墅,卻從此把遙遠的中國與地中海上的明珠──卡普里島連接了起來。
風化不僅使得卡普里島處處可見危巖落石,還造就了它最典型的地貌——大量水下巖洞。這些巖洞各有各的傳奇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是藍洞(Grotta Azzura)。古羅馬時代,當?shù)厝讼嘈潘{洞是海妖們聚會的神秘去處,后來隨羅馬帝國的消亡,它也被人們遺忘。1926年,兩個德國人在當?shù)厝伺阃聺撍既话l(fā)現(xiàn)了這座一半處于水下的巖洞,并打撈出兩尊兩千年前的古羅馬雕像,從此藍洞就成為島上一個極為奇妙的旅游點。
我從碼頭乘小船繞到卡普里島的西北端,眼前是一堵赭黃色的山崖,陽光和海風將其風化得斑剝離碎,海水又將其侵蝕出一個大洞,在海面上僅露出一個1米高、2米寬的開口,像一只獨眼,幽幽地注視著等待進洞的人們。洞口太小,只能換乘特制的小舢板才能鉆進去。劃舢板的壯漢將小船停在洞的入口處,稍停片刻,突然大叫一聲:“臥倒!”我和其他游人應聲趴下,水手隨即借著海浪的一個小浪谷用力劃了一槳,順勢也躺倒在舢板上,雙臂抓住洞頂嵌著的一條鐵鏈,用力將小舢板拽進了洞中。
剛剛還晃得人睜不開眼的陽光一下子消失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們有些不知所措。
“Look at the water!”只聽水手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
我們趕緊低頭,只見自己已在一團幽幽藍光的包圍之中,那藍光竟是海水發(fā)出的。水手停止了動作,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呼吸、一動不動。海水停止搖蕩,變成一大塊晶瑩碧透的蔚藍色水晶,在黑黝黝的洞頂?shù)囊r托下,通體均勻發(fā)亮。洞中沒有任何燈光,洞外的陽光通過在水底隱藏的另一個神秘洞口射入洞內(nèi)的海水中,經(jīng)過折射,造成這一奇妙現(xiàn)象。藍光從下方出現(xiàn),撒向黑暗的穹隆,好像天地倒了個個兒。
我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入水中輕輕一劃,“水晶”蕩起了漣漪,也引出了水手一曲熱情奔放的《我的太陽》。是不是意大利男人都有一副帕瓦羅蒂式的歌喉?這個粗獷的水手竟是一個不錯的美聲男高音。他的歌聲在藍洞中回蕩,我們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合唱。海水是藍天,穹隆是大地,姑娘是太陽,這里的一切都奇妙得不可思議。
隨后,一曲又一曲膾炙人口的那不勒斯民歌在我心中蕩漾起來:《桑塔露其亞》《重回蘇蓮托》……古城在歲月中老舊,山巖在風雨中破碎,昔日的繁華成為今日的廢墟,只有這些熱情洋溢的那不勒斯民歌,像地中海的陽光,保持著永久不息的活力。它們將那不勒斯和卡普里島千年來一個又一個的傳奇刻錄下來,并傳向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