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蘇 鄧郁
文軍喜歡收集毛絨玩具,家里面大大小小的加起來有二十多個 圖/本刊記者 梁辰
最初,當我告訴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LGBT項目官員廖愛晚,即將要寫“T人群”時,這位翻譯過《性別是條毛毛蟲》的譯者馬上反駁我:“我不知道你所說的‘T人群’是指什么?!?/p>
我不得不解釋,性少數(shù)群體簡稱“LGBT”,L指稱女同性戀者(Lesbian),G指稱男同性戀者(Gay),B指稱雙性戀者(Bisexual),而T是指稱跨性別者(Transgender)……
“女同里面有一種角色,也叫‘T’(Tomboy,即性格表達較為陽剛的女同性戀者)?!逼筋^、打著耳釘?shù)腡A冷靜指出。
“我要寫跨性別人群?!蔽腋?。
“你們可以寫我啊”——12月26日傍晚,北京同語負責人徐玢正在向我們推薦合適的采訪人選時,文軍從門外探進頭,毛遂自薦。
同語成立于2005年1月。這個民間非營利組織對外宣傳,“關注中國在性傾向或性別身份上遭受壓迫的群體,旨在通過社群動員、公共教育和政策倡導,推動公眾對多元性別議題的認知、消除歧視、爭取平等權益?!彼霓k公室位處北京東直門商圈的一棟大樓里,一間大廳、3間內室中,部分分給北京同志中心。文軍這個月初剛來京擔任該中心的運營管理主任。
她上著細格紋襯衫,飽滿的下頦因談笑風生,顯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我屬于跨性別者中的‘男跨女’。我喜愛陽剛的男人。雖然很想跨到直男(異性戀男性),但那會無數(shù)次地受傷。所以,我可以跨到男同。”
徐玢高興道,文軍快結婚了,對象也是一位跨性別者,名叫小C。
“小C先生恰好是這一人群中的‘女跨男’。他喜歡女人,且先跨到女同中來?!蔽能娭謸崛?,嫵媚地宣稱:我們要在過年前,在圈里舉辦一場轟轟烈烈的跨性別婚禮。
“性別認同與生理性別不同,或性別表達與性別規(guī)范相悖,就叫跨性別?!卑凑崭拍铌U釋,文軍的生理性別是“男性”,但她的性別認同是“女性”——廖愛晚向我們強調:性別是靠當事人的認同決定的,和身體無關。所以,文軍是“她”。
“你要問,為什么會產生跨性別者?那我先有一個疑問:順性別者又是怎樣產生的呢?‘順’與‘跨’是相對應的結構,為什么只問其一,不問其二?”廖愛晚說,“其實跨性別者和順性別者的產生都是因為我們的社會有性別規(guī)范,而不同的社會成員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采用了應對這些規(guī)范的不同方式,順從性別規(guī)范的就成了順性別,逾越性別規(guī)范的就成了跨性別。”
一個人如何獲知自己是跨性別者?“就是當一個人受到性別規(guī)范懲罰的時候。要記住,規(guī)范是用來干什么的——它是用來對社會成員進行管控的。你順從了它,它就不會讓你察覺,你就會以為規(guī)范并不存在,一切理所當然。反過來,一旦你逾越了它,你就會遭到懲罰。這個懲罰有時可能很輕微——被別人多看一眼、多問一句;有時則非常極端——從剝奪自由到剝奪生命。”廖愛晚說。
叮、叮、叮——文軍試穿一雙鞋跟超七寸的女式防水臺牛皮鞋,得意地踏在客廳地板上,“我在內地不敢穿,在香港才敢穿。”她的新手機里,就存有一張她站在香港街頭、滿頭銀飾、左顧右盼、傳統(tǒng)苗家女裝扮的相片。上有一行字:30歲祝自己生日快樂。
“穿女裝的心愿,我從來就有。小時候,我偷偷穿過妹妹的衣服。普通女式正裝缺乏個性。我愛買苗裝、唐裝和晚禮服,在出席盛典、中心舉辦活動時穿。”文軍說,“我體型較寬,適合穿唐裝。在當?shù)兀笥褌兌冀形屹F妃娘娘?!?/p>
“我還想打耳洞。結婚時,我披上婚紗,會戴上耳環(huán)。我最喜歡那種大圈圈耳環(huán)?!遍e聊中,她沒有絲毫忸怩作態(tài),回味起第一次穿起晚禮服趕赴晚會的模樣,“好美,好有氣質?!?/p>
她告訴我,那次也是她真正意識到,她不是男同中的女角,而是跨性別中的“男跨女”。“二者的本質區(qū)別在于,一對男同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認為自己是男人。我卻在心理上認為,我是一個女人?!?/p>
“她就應該是女孩?!奔胰艘策@么說過文軍。出生于貴州遵義農村,父母是農民,她本是“長子”,后面還有一弟一妹。那會,村里女娃多,她們成天玩耍,“就像生活在女人堆中?!庇H戚們羨慕她母親,但凡她在家,母親幾乎不用下廚。“刺繡、打毛衣、做鞋子、燒菜干家務,基本上女人會的,我都精通。女人不會的,我也會。除了不會生孩子?!?/p>
9歲時,她隨父母進城,讀書。生性開朗溫和的她廣受男女同學歡迎?!拔視媚腥说耐獗斫庾x男生,用女人的細心體貼男生。他們沒有欺負過我?!彼杂X,“人生還挺平順,盡管感情有過挫折?!?/p>
2000年,她考上一所工科大學,無意中勾起往日相思。“我們家族一共兩百多號人,我從小愛慕過里面的一個表哥,他比我大十多歲。當時懵懵懂懂,我遐想能和他一起過日子多好。這份情感,我暗暗壓在心底?!彼f,“大一新生入學。軍訓一個月,我仿佛心臟被箭刺中,嘣噔炸開,一下愛上我的教官。我不想隱藏想法。跟誰戀愛,我都會事先表明,我是怎樣的人,你愿意和我好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向他表白后,他居然接受了。原來他是個gay?!?/p>
關錦鵬擔綱導演、李銀河出任文化顧問的女同性戀題材昆曲《憐香伴》
“我們好了3年多。部隊紀律嚴明,輪休才能出來,我們一周相會一次。聊天、逛街、看電影,當然,也有更親密的接觸。那時期,傳聞成都一家美發(fā)店老板與員工相愛,甘愿為對方做變性手術。一度我也很想為教官做手術。我問過他,假如我是女生,你愿不愿娶我?他曾回答,愿意。直到他退伍,我回到家鄉(xiāng),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他不再來信。2004年,我來到北京。4年里,我沒有交往這個圈里的人。除了工作,還是努力工作。待我終于放下心結,才回到貴州。我記得,那年大年三十,我向家人吐露,我喜歡男人。父母聽后,又驚又怖,度過一晚。初一早上,他們對我說,幸福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把握?!?/p>
“如今家族里,除了奶奶、大伯二伯、大姑二姑瞞著,其他親戚都知道我‘出柜’了,他們依然對我很好,從沒傳播閑言碎語。弟弟妹妹也支持我。至于同學好友,我想,他們或許早知我的性傾向,從不點破,默默接受。”
教官消失后,文軍相繼談過兩個男友。“第三個比前兩個稍微瘦小。性格氣質上,也是十分陽剛的男生。無論做男同還是跨性別者,我擇偶標準絕不會變——必須很man的男人,才能征服我?!?/p>
最終,這兩個“很man的男人”娶妻生子,離他而去。第三任男友在今年五一結婚。2011年,第二任男友結婚時,他強忍心里痛楚,為之張羅隆重的婚禮。新娘婚紗都是她幫忙選的。
“我覺得人需要換位思考。他們的父母不像我的父母。對方父母盼望看到自家的孩子結婚。再說,生活是對方的選擇,我無法強迫他們。相好前,我就跟他們說,你可以結婚。但我不同意分手,雙方還保持情人關系?!彼f,一次她送喝醉的前男友回家,“途中,他想和我做愛,我拒絕了?!?/p>
“有媒體采訪我,問我最擔心什么。我說,我擔心‘同妻’問題。我希望有一天,同性戀真的在中國合法化,這樣便不會導致很多男同被迫結婚,因而產生大量可憐的‘同妻’。所以,我站在女人的角度,考慮對方妻子的感受。我告誡第二任男友,既然你娶妻,你就要對她負責,好好待她。他的妻子不是沒懷疑過我們。今天,我們卻成了好姐妹?!?/p>
我問過文軍,對生理性別是男性間的愛情,有無前景上的迷茫。她一派淡然,兩人在一起,可算協(xié)調融洽,包括性生活。沒有風風光光,沒有要生要死。中國沒有確立同性婚姻,彼此相處久了,沒有約束,確實無從保障未來??墒?,異性戀不也沒有這種保障?“我想未來,不管我的另一半是男同或直男,我都要一心一意對他?!?/p>
一度,她對性別認同迷茫過?!昂湍型?(性生活中,主動攻的一方)或0(受的一方)相比,我更像0,更趨向女性。我更心細。”她為此查閱資料,探索有無像她這樣的人群。她嘗試和一個gay朋友詳解,自己在心理上是女人,不過身體是一具男人的皮囊。那人說,我知道你是“女人”啊。
“不對,不對,定義上不同?!?/p>
“有什么不同?你是一個男人,你喜歡男人就是gay。”
這讓文軍明白了,“我們在性少數(shù)人群里,更占少數(shù)。如果在gay面前,聲稱你是跨性別者,人家會以為你作怪。” 2012年,他在貴陽一家男同NGO工作。由此,結識了另一家做女同NGO的小C。
“你看,小C有胡子的?!蔽能娗袚Q手機里的照片,一個短發(fā)、青春洋溢的少年正在微笑。
“他最早以為他是女同中的T,也是近兩年,才搞清自己是跨性別中的‘女跨男’?!蔽能娬f,小C是“獨生女”,父母均為縣城公務員。有一回,他試圖“出柜”,患有心臟病的母親氣得吐血,連夜送入醫(yī)院。從此,家人催他快速“出嫁”。孝道與逼婚的雙重壓力下,今年11月,他忍不住向文軍倒出苦水。
“以前,我們也僅限工作上打交道。聽他傾訴后,我當即表態(tài),我跟你結婚。正式公證注冊?!眱扇艘慌募春?,“本想只為家人舉辦婚禮,我穿男裝,他穿女裝。后來決定在朋友圈里再辦一場,他穿男裝,我穿女裝。我們要通過婚禮,讓這一領域的部分人群站出來,自我認同,我就是跨性別者?!边@次,文軍的父母依然沒過問兒子婚姻的實質,“在他們眼里,小C是一個中性的女孩?!?/p>
文軍說,她與小C達成共識:婚后各自延續(xù)各自的道路。一方家中出狀況,另一方要履行家庭成員義務。他們不會生育后代,“即使同一屋檐下,同睡一張床,我們也絕不會有性接觸。實在想要小孩,我們可以領養(yǎng)孤兒,何必非要生?!?/p>
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過一個畫面:有一天,兩人分別擁有自己的伴侶。4個人住在一起,親如一家?!拔液托在貴陽的房子,僅隔一堵墻?!彼拖骂^,雙手合攏著比劃。
“女兒,你應該清醒了!”
“很認真地說,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很多話每次憋著,誰也不舒服。我不回家的原因是你們讓我改變,我嘗試過,沒辦法……我嘗試過你們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可我做不到,我的身體本能做不到……我告訴你們,我以后會有一個家,一個對象,一個孩子。只是這個對象不是男生。”
咖啡師然然將手機里TA與家人不久前的微信對話擺在我面前。“TA”是然然要求放在文中的稱謂,“你哪怕稱我為‘它’。反正我討厭用‘他們’這類標簽?!薄癟A”也象征了這名90后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處于流動狀態(tài),“我也不知以后怎樣。目前是非男非女,我是‘第三性別’。”
事前,廖愛晚已竭力向我們解析,以跨越方式劃分,跨性別者可分為“二元跨越”和“非二元跨越”。譬如,文軍是單純的“男跨女”,屬“二元跨越”,然然看似“女跨男”,尚屬“非二元跨越”。
與復雜的性別認同相比,然然的性傾向簡單明了,“我喜歡一切女性和‘娘白受’,只要是我喜歡的人就行。性生活上,我是‘萬年攻’,我要找‘萬年受’。”那張戴著黑框眼鏡、突顯學生氣的面龐,一臉豪邁。
一落座,我便注意到然然的配飾:馬頭像的金屬領帶、手腕上的珠子、小指上的尾戒。TA告訴我,配戴這些只為自我保護?!疤貏e不自信時,脖上能掛三四樣東西。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覺得我的脖子、手肘、腳踝是特別小心攻擊的地方。我要將它們保護好,戴得越多越安全?!?/p>
然然10歲留短發(fā),愛好中性打扮,善于保護弱小,不管是人還是小動物。TA說,童年時性格比較懦弱,朋友很少,容易被同學欺負。讀高中后,TA渴望強大,于是趨于暴力傾向。因此,TA與男生的關系反而變好——男生之間鬧摩擦,大不了靠打架一決勝負。我打贏你,你就得服從我。
“高二時,我與班上一女生關系親密,好到上課睡覺都要手拉手。一個老師離間我們,跟她說,不要跟我玩,我是個同性戀。我估計這老師從大城市畢業(yè),對同性戀早有見聞。高三那年,我真的暗戀上一女孩。她才念初三,我們在安徽一座城市的同所寄宿學校上學。每個月返家,我們會同乘一輛汽車,交流默契。我慢慢發(fā)覺,我不單單把她看作朋友。她對我倒無所察覺。之前,我和男生談過戀愛,但止于手牽手。若想再進一步,我便不自覺地想避開?!盩A不知如何應對內心掙扎,向一發(fā)小求助。這名發(fā)小正是女同里的“T”,聽完TA的困惑說,很正常啊,你也是女同中的“T”。她向TA傳輸經驗,并告之網上的女同聊天板塊?!耙驗楸旧聿慌懦猓椅{很快?!比蝗徽f。
201406月14日,上海本地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LGBT)組織第6屆上海驕傲節(jié),參加驕傲跑的成員合影
女同中,“T”的定義五花八門?!澳颰、爺T、鐵T(不讓對方碰自己,只主動與對方有性行為),我得找我是哪一類‘T’?!弊杂X打扮與男生相似,然然將自己先歸為“爺T”。朋友們笑話TA很“娘”,喜愛很萌的事物——“看見娃娃,兩眼泛光”,容易傾慕女生中的“女漢子”,還會與熟諳的人撒嬌,于是,TA又設定自己是——“很娘的爺T!”
然然要變“爺”?!肮矆龊希疫M男廁才自在,進女廁像上錯地方。要是有男生發(fā)現(xiàn)我是女生,我會瞪回去。要是我進女廁所,女生指指點點,我會勾下頭。我上男廁所都快兩三年了。”TA隱隱覺得,TA與女同的“T”不太一樣,“有些T不在意自己的女性身份??晌以诒本┥洗髮W的4年里,沒和女生洗過澡,她們也從沒看過我換衣服?!?/p>
無論哪種“T”,女同是認同自身的生理性別的。然然卻從十五六歲起,討厭自己的身體?!斑€沒有束胸帶時,我就拿束腰帶纏住自己的胸。作為同志后,知道了網上有束胸賣,我買了戴到如今。早期,我體重有一百八九十斤,胸部不算小,束成平胸實在難受,尤其在夏天。但和不束胸比起來,我寧肯選擇難受?!?/p>
在北京,然然讓遠方的父母步步驚心?!皠傞_始,我跟他們虛構,自己周圍有女同朋友。他們不接受。我又給他們介紹一些描寫同志的電影等等,他們還是不接受。一年半前,我才向他們執(zhí)意表態(tài):我不結婚,我無法按照你們的要求打扮自己,我喜歡女生,不喜歡男生?!?/p>
TA說,態(tài)度轉為強勢,是由于清晰地了解自己。“誰都不是生來就能承受所有輿論。我爸媽在小城市過活,一生好面子,深信口水能淹死人。他們說服我要有從眾心理。我私下既自卑又自責。整個人抑郁得都快活不下去?!钡谝淮?,TA來到北京同志中心,想做心理咨詢:我想變回異性戀,不想那么痛苦。
“此前,我只知道女同分T和P,不知道英文Lesbian全稱。只知道攻與受,不知道1與0。也不知道彩虹旗與粉色的寓意。甚至,也不太知道LGBT是什么。更對跨性別者的存在一無所知?!眳⒓恿硕嘣詣e的講座后,TA結識不少性少數(shù)人群,一點點厘清:“我的不自信來自我的種種不了解。我想告訴你,真實的我是這樣的,但我沒有堅強的理由告訴你,我是對的。如果沒來這里,我極可能一輩子自我定義是‘爺T’。跨性別者是性少數(shù)人群中的少數(shù),因為沒有站出來,顯得比同性戀少太多。一部分女同中的T可能和我一樣,屬跨性別范圍。她們或者不自知,或者還在摸索。”
TA開始在大眾面前表達自己,不再介懷別人眼光?!白钤纾瑒e人問我是女生還是男生。我說我是女生。轉為跨性別者后,工作中,我跟人說,我是男生。有一個女生說,你這么娘,一點都不男生。你比女生還女生。我說,那我還是男生。在男女劃分嚴重的情況下,我只能學習,怎樣做一個社會上的男生。我認同我不是女生才兩年,等于一個嬰幼兒,在完成社會上男性該有的特質。”
我問TA,是否有遇他人惡意攻擊?
“萬一遇到,我會請他坐下聽我說。實在不講道理,那么我會說,你覺得我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權當你無知。有些人的確是無知才會做那種事。就像我沒有辦法讓所有歧視同性戀的人不歧視同性戀,但我可以讓不了解同性戀的人了解他們。我上大二時,同學、舍友聽說‘同志傳播艾滋’,害怕女同也會如此,她們對我指桑罵槐,有意孤立我。我從同志中心帶回資料跟她們講解。她們才逐漸了解,原來事情不像她們想象的那樣。”
當有人問及,你是女生,為什么進男廁,TA才不知如何說清。TA沒打算向所有人挑明,自己是一名跨性別者,“否則累死了,還不起多大作用?!睂Σ皇煜GBT的人(包括TA的父母),TA說:我是女同,但我要上男廁所……
徐玢告訴我,對于跨性別者,最深的隱痛來自家庭的不接納。
對此,然然不停把玩手中的男表,TA已和父母一個月沒說話?!皠傞_始,我和爸媽爭吵不休。寒暑假都不敢回家。每每和他們3句話講不到頭,就感到自己特委屈。為什么我說了那么多,他們還是不能理解。我在外面很少流淚。我媽問我,每次你和我吵架都要哭,你能不能不要再哭?”再后來,父母刻意逃避TA——“他們說沒事,你還小呢,再看看吧,沒準是沒找著鐘意的對象?!币荒昵?,然然的母親略有松口,“你找男生還是女生,能談夠3年就帶回家?!?/p>
“我目前就有一個女朋友,在廈門。我們是2013年負責中心活動簽到時認識,中間差點分手。倆人算是一見鐘情,第一天認識,第三天約出喝酒,一周后同居。她不是女同。男生女生,她都交往過。不講性別認同,我們認同是彼此這個人。
“沒有對象前,我曾想過,相處3年,雙方會拍一張結婚照。超過5年,我會帶她見我爸媽。超過7年,我們舉辦婚禮,或到國外領證。這不是對社會負責,而是對自己的承諾。我們都想有自己的小孩。我明白這事很難。我曾異想天開,我懷她的寶寶,她懷我的寶寶。讓孩子享有同一個爸爸……”
我反問TA,“假如有一天,你們的孩子也成為性少數(shù)人群中一個?”
“我會跟他說實話。第一,隨大眾,你會少吃很多苦;第二,如果你真的決定了,只能說這條路很難走,你愿意你就走?!比蝗徽J真地說。
孫小姐在微信上的頭像十分嬌媚。盡管她在電話里聲稱,自己今年40歲。即連她的聲音都透著女人味的慵懶。她說,她在4年前做完男跨女的變性手術,現(xiàn)已結婚。偶爾也會參加TS與CD的聚會,每人彰顯穿上女裝的魅力?!翱缧詣e人群中,有一類稱為CD(Cross-Dressing的簡稱,譯為“易裝”),還有一類稱為TS(Transsexual的簡稱,譯為 “變性人”)。我就屬于TS?!?/p>
“那么,跨性別者不一定非做變性手術不可?”
“差別很大。比如我媽陪我到泰國做手術,最初還覺得這種行為很怪異。到那里一看,做變性手術的人太多了,有沙特的石油大亨駕著私人飛機前來,也有七十多歲的老頭想做老太太。我們私底下聊天時,她說,我如今孫子大了,我一生中該完成的使命都完成了,我要做回我自己。等我埋進棺材里時,我一定要是個女人。所有TS都認定一件事,我是生錯的?!彼f道。
徐玢深諳TS的心理:這些跨性別者焦慮于自己的性別表達,對原有的生理器官難以忍受,渴求改變自己的身體,使之符合自己的性別認同。
我在微信關注了一位愛白跨性別小組負責人。這名跨性別者不愿暴露姓名,本職工作是電子工程師。圖像上,她的眼神干凈清澈。我們的話題,以她明確自己是男跨女前與女性的情感關系展開——
第一次談戀愛,是在初中,純粹好玩。第二段與女性交往,是試圖將自己的性別認同“掰直”。我上大學時,生理性別是男性,構成我人生的主要煩惱。人們通常解決煩惱的方式,不是適應它,就是消除它。我嘗試不去想它,根本無法辦到。那場戀愛只維持幾個月,與她都談不上密集的接觸,我真切感受到“不想要”。最終,我完全放棄,還是要遵從自己意愿過活。從內心而言,我希望我一出生就是一個妹子。但那沒有發(fā)生。于是我執(zhí)著地思考,如何使自己達成心愿?在相關知識封閉的情形下,我改變自己的性別表達的直觀做法是,留長發(fā)。
出柜發(fā)生在工作第一年。那時,我在外地一家公司,我將發(fā)型剪成齊劉海的披肩發(fā)。衣著一件件換成偏中性的女裝。父母發(fā)現(xiàn)我的著裝變化,他們問我怎么了。較之跨性別是什么,他們更易懂變性人是什么。我說,我要變性。他們審問我一大堆問題:是不是身體出毛病了,是不是喜歡誰了,我連說沒有。氛圍相當吃緊。第二天我便跑回外地。我是趁著出差到京的機會,回家一趟出了柜。
我了解一些跨性別者的出柜經歷。我認為改變上一代人的觀點實無必要。重點是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而不是改變他們。最為關鍵是,我一直隱藏自己是跨性別,就是怕他們知道。既然出柜了,我就能光明正大做自己。
大概2008年,我在網上無意搜索一些TRANS的論壇。在我的理解中,“跨性別”是一個廣義詞,是為包含多種性少數(shù)群體的共同需求而創(chuàng)造。有人不滿自己的生理性別,以外在裝束來呈現(xiàn)。有人則是改變軀體構造,來實現(xiàn)自己的性別認同,像我。
從2008年起心動念,到今年完成手術,我咨詢過醫(yī)生,走訪大約50到100個做過變性手術者??吹剿麄兪中g后,大體生活都比之前有顯著提高。不似未出柜的人,充滿緊張感。你就會明白,一個人想一件事很多年,忽然有一天放下了,對他相當受益。
剩下的事順水推舟,比如我看到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說在TRANS人群里,要求做手術的人比例逐年下滑,這讓我有所疑惑。我在國內討問數(shù)圈無果,后向美國一個從事TRANS公益40年的前輩請教這一問題的根源。獲得結論是,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TRANS”的內涵擴大了,更多人被納入其中。需要手術的人的絕對數(shù)量從來沒有減少,但在“TRANS”這一總量快速增長下,比例下降。也是在“TRANS”社區(qū)里,你會見到在各個國家做手術的人,探聽到各種各樣的醫(yī)院或是醫(yī)生。
今年2月底,我住進泰國一家醫(yī)院。早在一兩年前,我就親自調查過。手術前,醫(yī)生向我詳述他的技術,然后檢查我的身體狀況。并詢問我對手術效果的要求。這跟點菜似的,醫(yī)生擺出三點:敏感度、深度、外觀,問我最在乎哪一項。依照泰國法律,做手術還要填寫一份心理評估。一個咨詢師會根據(jù)你的經歷、你身處的環(huán)境等情況得出結論。我給他看了一張畫,那是一個有點卡通型、非常普通的妹子。我告訴他,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然然 圖/本刊記者 梁辰
手術歷經四五個小時,全身麻醉。我躺在手術臺上,雙手攤開,往里插上各種管子,檢測儀器。醫(yī)生問我,Are you ready?我回答OK。他一聲令下,Close your eyes。
手術完后,我在床上待了5天。第六天,拆掉包扎,下床,學習如何術后照料自己,學習如何洗澡。拆包扎時,如何判斷出血位置在哪兒,如何止血。出血非常常見。除了術后擴張有點疼,要做康復訓練,此外還好。對我來說,我并不把這事看作生活的分界點。TRANS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略帶點年輕人成長的煩惱。不是今天做了手術,明天就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照樣工作,照樣與周圍人相處。倒是加入愛白前,我只是一個技術員,每天泡在實驗室,接觸機器不接觸人。做公益就是要在生活中去與人交流,這對我是一個極大的轉變。我以前寄望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工程師,那是我一生的理想?,F(xiàn)在,我覺得為一個群體做點事更重要。中國這么大,不缺一個電子工程師,卻缺少做TRANS權益的人。
2012年9月,“性別多元:理論與實務國際研討會”召開之際,性學家、北京林業(yè)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將早已起草,并與李銀河等來自性別研究學術界及社會活動界人士聯(lián)署的《關于跨性別平等權益的呼吁書》推出。
文中,他們發(fā)出呼吁:“社會對跨性別者的污名化可能對他們的身心健康造成傷害,必須擯棄這種污名化”、“呼吁有關部門放寬對變性欲者的手術限制,使其獲得更加人性化的對待”、“呼吁有關部門在中國公民身份證、戶籍等注冊時,在人口普查時,在性別一欄增加新的選項;呼吁社會各界在進行涉及‘性別’的調查與登記時,均提供‘男性’、‘女性’之外的選項”、“保障跨性別者求學、勞動就業(yè)的平等權利”、“呼吁在公共設施建設中,充分考慮到跨性別者的需求,比如建設適宜跨性別者使用的性別碼頭公廁或‘無性別公廁’”、“呼吁各級學校和教師應當尊重學生的性別發(fā)展需求,和對性別公平的實踐追求;呼吁學校性教育中納入跨性別的知識,教育青少年尊重性別的多元選擇。”
我問方剛:“外界對于跨性別的接納,經歷過哪些變化?”他反問:“社會對跨性別有接納嗎?我覺得基本沒什么接納,一直把其當作病?!?/p>
他說,“‘跨性別’一詞在國際上是1990年代才造出,在中國也是近十幾年才被提出。過去人們認為這是病,跨性別者也認為是病。到近十年才表示‘跨性別’不是病。這是一種性別的存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性別??墒悄憧?,今年十大新聞評點里,對于‘劉霆變性’和‘黃海波嫖妓事件’的評語,就能非常準確說明跨性別的處境——沒被接受。”
采訪中,我不斷聽到反饋:“很多跨性別者不認同自己身份證上標注的性別,不愿用原生性別去找工作。但沒做變性手術,就不能更換身份證”、“中國的學歷證明有‘性別’這欄,這在別的國家是沒有的。而且中國的學歷證明不能更改性別”、“有些人跟家里鬧得分崩離析,該上學沒上完,變性手術費用又很昂貴,掏不起”、“圈里有這么一句話:10個TS,9個賣,還有一個在準備?!?/p>
知名裙裝“酷兒”曹靖在演講《我的短裙,我的“美性”人生》中提到:不僅是在日常公共場所,幾乎每一個酷兒,都會在醫(yī)院里遭受到很嚴重的歧視。2002年冬季,我健身跑時不小心摔傷了腿,膝蓋半月板撕裂了,要住院做手術。醫(yī)院有個醫(yī)生,他見我穿白色長款羽絨服,就一直把我停在那兒,后來,他走過來,緊皺著眉頭劈頭蓋臉地問:你在此之前曾獻過幾次血?他其實是暗指我是個同性戀,而且用誣蔑和貶低的態(tài)度……那些醫(yī)務界的衛(wèi)道士主觀而無知地認為我是同性戀者,而且就此不準備給我同等醫(yī)療服務,這是個很嚴重的歧視,不僅僅是態(tài)度上歧視,這是對我生命權進行一次最嚴重的社會暴力。
“酷兒”(queer)指性傾向和/或性別認同不順從當前主流的性與性別規(guī)范,英文原意為“古怪反?!?,后被性和性別少數(shù)者用于自我形容以示對歧視的反抗?!翱醿汉涂缧詣e一樣,是顛覆傳統(tǒng)性別二元劃分的性別多元實踐者。”方剛說。
也有跨性別者發(fā)出個人觀點,文軍就指出:“有些問題是自己造成,不全怪社會。比如,面對社會廣泛人群,如果你非要做出一些過分動作,人們自然拿異樣眼光看待你。在職場上,我會注意收斂自己的肢體語言。等換上女裝,那才是真正的我,各種姿勢都出來了。人要把每一個角色放在不同位置上適應。再說,我的性別認同干嘛廣而告之?還有,我既不會吃激素,也不想做變性手術。激素一停,人就老了,我要享受體驗生活變老。在國內,要做完完整的變性手術,除要背負經濟壓力,還要承受一定風險。皮囊而已,何必受盡‘千刀萬剮’?”
“如何使跨性別者避免受外界的傷害?”最后,我問廖愛晚。TA的看法是:建立法律制度和改變社會態(tài)度。制度是硬的,態(tài)度是軟的,兩者相輔相成。沒有社會態(tài)度作為基礎,法律制度難以建立,就算建立了,在運行中也可能難以落實或不夠徹底,達不到預期效果;而法律制度的建立,又會促成和加速社會態(tài)度的轉變,或者促使更多的人擁有和這種制度相符的態(tài)度。
12月26日,華燈初上。徐玢從容地走出大樓。從90年代第一次親睹跨性別者,到發(fā)現(xiàn)“金星變性”,再到“李銀河公布私生活”的新聞,引發(fā)大眾對這一領域的關注,她已見證了李銀河早期的預言:中國正在進行一場靜悄悄的性革命。
她笑瞇瞇地說,慢慢來?!爸饕墙逃保爸匾氖怯^念的變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