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
二十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在北京西城祖家街(一九六五年更名為富國街)一座三進院落的后院,住著一位常年養(yǎng)病的中學語文教員朱仁健。在女兒的記憶里,父親帶著孩子們種向日葵、步步高、茉莉花、非洲菊、牽牛,一起下象棋、唱京劇、?;ㄇ?。他搜集民間醫(yī)病偏方,懂點穴位按摩,常幫家人鄰里看些小病,平日與人友善,居委會的大嫂不會讀報和寫大字報,也會來找他。
朱仁健常年生病,提前退休在家,在這里度過了從中年到晚年的時光。這三十年,反右、大躍進、大饑荒、“文革”,很多人—無論是否主流—在劫難逃。與同時代絕大多數(shù)人不同,朱英誕的一生平靜度過。萬人如海,朱英誕泯然眾人矣,卻留下約三千首現(xiàn)代詩,此外還有約一千首舊體詩和數(shù)百篇文章等。
朱仁健,號英誕,一九一三年生于天津,與何炳棣是總角之交,兩人同時考入南開中學。一年后朱英誕因病休學,后來考入?yún)R文中學。一九三二年,他隨家搬至北平,在民國學院讀書時遇到老師林庚,林庚介紹他認識了廢名。一九三五年,詩集《無題之秋》出版,林庚作序;一九三六年編成詩集《小園集》,廢名作序,未及出版,因為“七七事變”而作罷。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四年,朱英誕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文學院,講授新詩。因為沈啟無與周作人失和,朱英誕離開北大,后至東北、唐山。一九五年前后,朱英誕返回北京,先后于貝滿女中及三十九中學教書,中間短暫在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館工作,在海淀溫泉工讀學校講課。一九六三年因病退休,一九八三年病逝。
這份簡歷非常簡單,尤其后三十年一覽無余,幾乎都在祖家街的院落度過。朱英誕與林庚和廢名等故舊師友也失去聯(lián)系,以至于林庚以為他早已無心于詩。朱英誕自認“逃人如逃寇”,“畏名利如猛虎”。這不是他應對時代的權變之宜,“逃人如逃寇”早在一九四二年就曾在一篇文章中作如是說,“畏名利如猛虎”是一九八二年回顧一生時有感。
雖然八十年代新詩如盛開的曇花,朱英誕的作品也曾刊發(fā)過,但沒有引發(fā)太多關注,出版詩集的計劃也擱淺。直至一九九四年,文津出版社才出版《冬葉冬花集》,印數(shù)一千五百冊。即使在專業(yè)范圍里,朱英誕漸漸為人所知,也要等到他和廢名在北京大學的《新詩講稿》在二八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這兩年,海峽兩岸陸續(xù)出版了他的許多著作,《朱英誕詩文選》是一個較為重要的選本,缺點是編校疏漏極多。更為完備的《朱英誕集》正在編訂之中,因此本文的所有論述都只是建立在已經(jīng)出版的詩集之上。
朱英誕受到廢名、林庚的影響,這一脈絡注重接續(xù)古典,尤其重在溫李,而非元白。朱英誕最初的寫作是田園式的,遠人、青天、殘照、雪意、濃蔭、花香裊裊,這些意象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他一度嘗試過格律體,每行押韻,字數(shù)固定,但很快放棄。
大約從一九四四年開始,朱英誕的寫作開始呈現(xiàn)出復雜性,前面那些熟悉的意象依舊存在,但是增加了新的元素。在《黃昏》(一九四四)里,有熟悉的“夜之陰涼里,/你拂動著/那一些柔和的柳絲”,更多的是陌生的“地域的時間多么奇異,/將點燃起一盞魔術的小燈來;/毒性的花朵是白日的夢影?”《探險家》(一九四四)開篇是熟悉的“聽取海天私語,/陽光為你再滿斟一杯”,接下來卻是“天秤顛簸像小船,/小,但安放著死亡。/在一端而另一端是/把死亡擲到夜空的手指”。田園式的和諧感,被“魔術”、“毒性”、“顛簸”、“死亡”打破,帶來不確定性。
一九四九年之后,頌歌沒有成為朱英誕的全部,他繼續(xù)著此前的寫作,并且做出各種嘗試。《小巷的秋深》(一九五六)既有平淡的“明天依舊可愛,/一段藍天,一段紅墻”,又有奇異的“明天,還很遙遠,/地球像一柄雨傘,/任憑雞叫,近午夜了”?!耙怀垭u天下白”是當時的主旋律,朱英誕剛學寫詩的時候也曾寫過“人間隱隱一聲雞/驀的唱出紅日來”(《紅日》,一九三三),這時卻是“任憑雞叫,近午夜了”。“地球像一柄雨傘”,很有些廢名“燈光里我看見宇宙的衣裳”的風格,但此時的廢名已經(jīng)融入了新的話語體系,并在數(shù)年之后寫出了《歌頌篇三百首》。
一個“翻天覆地”、“開天辟地”的新紀元降臨,不僅“舊人”要努力成為“新人”,所有的詞語也被重新定義、歸類和站隊。在這種情況下,堅持自己的寫作變得困難重重,哪怕只是堅持那些簡單的語句。一九四八年,“我愛大街上北平的黃昏之無邊”(《春雨》)是沒有問題的;但到了一九五六年再說“我喜歡北平的黃昏”(《黃昏》),就會遇到一系列質(zhì)問:為什么不是北京卻是北平?為什么不是黎明卻是黃昏?為什么不是“我愛北京天安門”?
有時候,朱英誕的堅持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大饑荒時期,朱英誕因為生病需要薏仁米做藥,但藥房中人認為是“以藥代糧”。多年以后回想這段往事,平和的朱英誕無法控制憤怒:“這實在是可惡之極!然而實際竟沒有一個人敢于對此惡毒有所爭論!”(《梅花憶舊》,一九八二)在詩中,這些“惡”并未直接現(xiàn)身。一九六二年,朱英誕在《韋應物贊》中關心的是西伯利亞的雪和倫敦的霧,韋應物的詩和倪云林的畫。在《金環(huán)》(一九六二)里,他似乎做出了隱秘的回應,“我望望天空,/我望望太陽,/沉淪在大海中”,這可以理解為對一次日落的描述,也可以理解為“太陽”在作者心目中沉淪。
一九六四年,朱英誕在《石榴花開有感》中寫道:
那么,將要上天入地嗎?
不。我將把斗智的心
放進花朵的包容去
將把遠行放在閑靜里,像魚
“上天入地”是一種戰(zhàn)斗的、進取的姿態(tài),朱英誕反其道而行之,“把斗智的心/放進花朵的包容去”,“把遠行放在閑靜里”?;ǘ浜汪~、包容和寧靜,是朱英誕習慣書寫的對象,但這種美好不再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需要面對上天入地和“斗智的心”。美好是艱難的,也只有經(jīng)歷過艱難,美好才不是脆弱的。“人間正無味,美好出艱難”,朱英誕經(jīng)常引用蘇東坡的這句詩,他把快樂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然的快樂,一種是苦口余生的快樂,“美好出艱難”屬于后者(《支園小記》,一九七三)。
朱英誕有著自己“上天入地”的方式,他把自己的詩視為“杰閣”(即高閣),認定“登高是我的隱退的路”(《樓閣》,一九七一),“我退卻到高高的小屋里來”(《寫于高樓上的詩》,一九三六)是他一以貫之的理念。他曾這樣講述自己的寫作歷程,“我只是在家園里掘一口井”(《梅花依舊》,一九八二)。向上的“登高”和向下的“掘井”,與“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面對的是不同的天地。祖家街的院落是朱英誕的宇宙,他很早就說過,“象牙之塔原是廣闊的”。
一九六九年,朱英誕在《秋夜》里寫道:
我們的小舟,共濟的小舟,
這星球,也是美好的一株。
艱難給個人造成的最大傷害,是忘記什么是美好:認為美好是不存在的,進而站在了施虐的一方;或者把艱難視為美好,開始熱愛受虐。兩者又是一體的,朱英誕曾在文章中談到過“虐他狂和自虐狂”(《余波》,一九七五)。擺脫這種困境的方式是在艱難中保有美好。當艱難喚起的不是惡,而是美好,惡就失敗了?!懊篮贸銎D難”不是美化艱難,不是盲目樂觀,而是承認艱難,并對人性保有信心。在那個人心惟危的時代,朱英誕接著寫道:
我們漂流在奇異的海洋里;
一個小島,那么美麗而寂寞,
兩個陌生者相遇也會握手言歡,
他們將于此重建家園。
兩個陌生者,此前甚至有可能是敵人。重建家園的前提是“兩個陌生者相遇也會握手言歡”,不是大義滅親。朱英誕曾經(jīng)設想,兩個敵對的人有朝一日不約而同地流亡到一個孤島上,他們是火并呢,還是和好得比初交還要好?(《孤立主義》,一九七一)這個問題,朱英誕早已在詩中給出答案。
大隱隱于市。朱英誕并非不問世事,相反,他非常關心世事。在朋友和家人的回憶中,他逐字逐句閱讀《毛澤東選集》,仔細閱讀很多種報紙,對各種事件知之甚詳。但是他很少在文章中直接討論這些事件。對此,他表示:“中國人都懂政治,而深懂政治的人是不問政治的隱士,他不聞不問。他深知如果聞問,他就得不到自由了。”(《梅花憶舊》,一九八二)
但是,朱英誕沒有因此放棄自我的表達。朱英誕稱,自己每當經(jīng)歷一次精神危機,總是用思索燃起小燈,憑借這盞小燈度過風險?!爸辉S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朱英誕說,“那不成。我是‘雪白百姓’,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學著我的老祖母的安詳神色,燃起小燈來”(《燈》,一九七五)。烈日會帶來光明,更有可能是灼人的,“太陽是金紅的鯉,/何苦呀,那么輝煌,唉,多可怕,/以致照我退化為穴居人”(《陽春白雪》,一九七九)。在晦暗的歲月里,詩是朱英誕的青燈,這盞微弱的青燈照亮他的余生。
朱英誕傾其一生于詩,卻沒有無限放大詩的功能,那是文學青年的常見癔癥。
“寫詩純系游戲,愈衰老愈覺得就是這樣最好?!敝煊⒄Q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流于完全以寫作本身為樂了”,而游戲的立場“正是文明的立場”(《孤立主義》,一九七一)。在一個集體主義至上的時代堅持“孤立主義”,在一個斗爭的時代堅持“游戲”,這不是“游戲人生”,恰恰是對人生最認真的態(tài)度。朱英誕避開漫游與歷險,“既不要那毫無心肝的山水遨游/也不想冒險而有所探求”,更愿意讓旁觀者懷疑他是“拂日的山鬼/并且擔荷著隱者之美”,山鬼與隱者并存卻又各自獨立(《獨立》,一九七九)。
隱者有所不為,是為了有所為,否則與犬儒無異。朱英誕很少直接批判什么或反抗什么,可是在美學上頑固地與主流保持距離,堅持一種疏離和偏移。在日常生活中朱英誕有多么謹言慎行(“隱者之美”),在寫作中就有多么固執(zhí)己見(“拂日的山鬼”)。他寫過,“我從不渴求哲學,因為/對于日耳曼民族,我傷了心”(《北京的小巷》,一九五八);他寫過,“有陰影,也就有著光了”(《對影》,一九六一);他寫過,“我們的黑暗,恐怕正是無盡期也說不定”(《模糊辯》,一九七三)……這些一旦被公開,只要稍加引申,就在劫難逃了。
朱英誕最有勇氣的寫作不是上述這些隱語,而是對“晦澀”的堅持。在這一點上,他比稍后也在寫作的昌耀、灰娃和朦朧詩詩人,更為明晰而堅韌。在“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律令之下,晦澀是危險的,不僅“脫離群眾”而且“立場模糊”。即使沒有政治風險,晦澀也一直遭到公眾指責,認為是故弄玄虛、孤芳自賞。但在寫作中,晦澀又是必要的:只要不可知是存在的,晦澀就是存在的;只要寫作不是向最低水平看齊,總是會有讀者認為作品是晦澀的。
“晦澀”與朱英誕,如影隨形,甚至林庚也不懂他的詩,盡管林庚讀到的尚是朱英誕不太晦澀的詩作。有人對朱英誕說,“你的詩我也不懂,可是我知道它好”,朱英誕說:“這是我一生聽到的唯一的一句真實的話。”(《什么是詩》,一九七一)對于不可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這是一種美德,只是這種美德在人定勝天的年代會成為污點,當時盛行的是“紅旗歌謠”。
朱英誕沒有放棄為晦澀辯護,他稱“晦澀也正是新鮮的一種”(《模糊辯》,一九七三)。寫詩需要嘗試語言的各種可能性,不斷尋找陌生化的表達方式,晦澀是應有之意。對于一個注重復雜性的寫作者而言,“明白的詩比較起來倒是難寫的”(《略記幾項微末的事》,一九七三)?;逎坏扔跓o法解讀,只是不存在一種標準的解讀方式,讀者擁有更多的闡釋權利。
一九七一年,朱英誕在《殘果》里寫道:
我們是結(jié)在生命樹上;
這兒好像樓頭,已無百葉窗,
我們卻沒有染上夢游病。
讓我們互相溫暖一下,于是
墮落下去,墮落!冷得出奇!
天和地是我們的屋宇。
朱英誕拒絕進化論的美學,自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退化論者”(《我何以將沉默到底》,一九七五)。詩人常被那些與進步有關的宏大理念召喚,奮不顧身地投向明亮但是灼人的烈日。朱英誕“卻沒有染上夢游病”,即使寫著“走調(diào)”的頌歌,仍然在寫《玩火的孩子》(一九五):“你伸長了手臂接受秋陽,/日暮里天邊多無名的煙霧,/玩火的孩子也應該休息了;/遠處青山做你的屏風。” 在追求大眾化的年代,朱英誕追求著“晦澀”;在追求進步的年代,朱英誕追求著“墮落”。他堅持“晦澀”,為此寧可選擇“墮落”,“溫暖”并“墮落”著。朱英誕不是先知,對時局的判斷亦有失誤之處,曾經(jīng)因為京劇現(xiàn)代戲在北京匯演期待著“文化大革命”(《〈四味果〉前記與校后》,一九六五),也曾為鐵托總統(tǒng)寫過挽歌(《天邊外》,一九八)。但是,他在美學上的“頑固不化”使得詩作避免被時代風卷殘云。
而立之年,朱英誕這樣描述李長吉,“你的寧靜高出了肉體”(《李長吉》,一九四至一九四四年),這也是夫子自道。朱英誕很早就對自己做出了判斷,他傾心于隱者的生活方式和晦澀的美學趣味,一生未渝。朱英誕沒有準備反對什么,只是當時代發(fā)生巨變的時候,他選擇了不變。與其說他在反對時代,不如說時代試圖征服他而未遂。不過,朱英誕的選擇不具可復制性,不能假設其他寫作者像他一樣保持沉默,就能夠獲得寫作的自由。朱英誕的幸免是一個特例,在消極自由也被取消的時代,是否沉默通常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沉默也無法換得寫作的自由。
朱英誕經(jīng)常引用《唐吉訶德傳》的一句話:“誰能夠筑墻垣,圍得住杜鵑?!彼退粝碌娜仔略姡褪墙K將飛躍時間之墻垣的杜鵑。略有遺憾的是,《古城的風》(一九四九)一度被視為朱英誕的代表作,這影響了讀者對他的理解。這首詩像是頌歌卻又有些“跑調(diào)”,是一首失敗之作,卻陰差陽錯地成為代表作。對朱英誕的介紹(比如《冬葉冬花集》)主要著眼于兩種風格,一種是早期的田園風格,一種是過渡階段的頌歌風格,忽略或者淡化了后期那些更具現(xiàn)代感的詩作,這推遲了讀者對他的重新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開的詩作中,我更愿意把《波斯船上的鴿子》(一九六一)、《韋應物贊》(一九六二)、《黎明之歌》(一九六六)、《秋夜》(一九六九)、《殘果》(一九七一)、《獨立》(一九七九)等視為朱英誕的代表作。如果這些詩作在八十年代能夠刊出,不僅會讓朦朧詩詩人感受到美學的震驚,也有可能啟發(fā)“第三代”詩人。在一九四九至一九七六年中國內(nèi)地的詩人之中,朱英誕是獨一無二的。
或許,朱英誕并不在意這些,他就是《畫花》(何·?!づ燎锌浦炀岸g)中的那個“他”:
他在畫他的花,
敵人未宣戰(zhàn)就侵入了他的國家。
戰(zhàn)斗和失敗接連不斷,
他依然在畫他的花。
抵抗侵略者制造恐怖的斗爭已經(jīng)開始,
他堅持畫他的花。
為非作歹的敵人終于被打敗,
他繼續(xù)畫他的花。
現(xiàn)在我們都承認,面對恐怖他很勇敢,
因為他始終沒有停止畫他的花。
二一四年秋日于上海同濟大學
(《冬葉冬花集》,朱英誕著,陳萃芬選編,文津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九月版;《新詩講稿》,廢名、朱英誕著,陳均編訂,北京大學出版社二八年三月版;《朱英誕詩文集》,朱英誕著,朱紋、武冀平編選,學苑出版社二一三年十二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