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崔靖芳

葉可金是一位老人，清瘦憔悴。5年前，他和幾位村民一起，將浙江省寧?？h人民政府推上了被告席。5年后，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并未結束，他們提出申請，希望將此案駁回重審。

12年前，隨著寧海縣蛇蟠涂圍墾工程項目獲批，葉可金與寧?？h人民政府的關系開始變得緊張。從那時起，葉可金的人生發(fā)生了戲劇性轉變，加諸在他身上的所有光環(huán)，幾乎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葉可金說，他最喜歡海明威的這句名言。

曾經的致富典范

浙江省寧?？h前岙村，位于東海邊，大海的饋贈曾是前岙村村民唯一的生活來源，貧窮籠罩著這里。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的政治信號在前岙村口口相傳，為此，村里進行了一次“要不要富、敢不敢富、能不能富、會不會富”的大討論。

“那一年，村里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葉可眺說，當年，正值他擔任前岙村村支書，這項工作是他一手主抓的。

葉可眺是與葉可金共同起訴寧?？h政府的村民之一，他們曾經是前岙村的致富帶頭人，葉姓是前岙村人數(shù)最多的姓氏。

1984年5月8日，寧?？h委辦公室收到了一份中共中央下發(fā)的文件，內容是“關于1984年農村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進一步搞活農村經濟，加速對山區(qū)、水域、草原的開發(fā)，鼓勵發(fā)展水產養(yǎng)殖。

借著政策的東風，上世紀80年代初，退伍歸來的葉可金自籌資金，開始在前岙村黃泥頭海涂圍塘養(yǎng)殖水產?！澳莻€年代，圍塘絕非易事，除了資金，還有技術上的問題。”憑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歷經5年時間，葉可金終于圍起了20畝海塘養(yǎng)殖水產，成了村里先富起來的人。

上世紀90年代，作為水產養(yǎng)殖專業(yè)戶，葉可金成為周邊縣區(qū)爭相學習的致富典范，并被選舉為第九屆寧?？h人大代表。

2002年，因豐富的致富經驗和極好的口碑，葉可金當選前岙村村支書和前岙村經濟合作社社長，兩年后村支書任期未滿，葉可金被免職，同時免去前岙村經濟合作社社長的職務，并在全縣通報批評。

自此，他的人生軌跡急轉直下，這一切與寧?？h當時準備建設的蛇蟠涂圍墾工程項目有關。

觸不可及的海域使用權證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嘗試，是個意外收獲。彼時，國家為鼓勵農民致富，對于海域的使用并沒有嚴格限制。

但是，葉可金清楚，想要在水產養(yǎng)殖的道路上繼續(xù)走下去，首要一關，就是要到相關部門辦理圍塘養(yǎng)殖審批手續(xù)。

早在1981年，葉可金圍塘養(yǎng)殖的想法就得到了當時官嶺人民公社前岙大隊革命委員會的支持，并與其簽訂了《海塘圍墾協(xié)議書》。

一紙協(xié)議并不等同于合法授權，為解決“合法身份”問題，1984年，他找到了當時的寧?？h水利電力局，要求辦理審批手續(xù)。

在那之前，寧?？h尚未為村民辦理過灘涂圍墾審批手續(xù)，彼時，縣水電局雖主管全縣灘涂圍墾工作，但此前并未被授權審批。為此，該局專門請示寧?？h委農村工作部，并以寧水電字（84）第25號文件，抄報寧?？h人民政府。

1984年4月14日，縣水電局收到了來自縣政府的批復，準予該局批準，“但凡圍墾的海涂，土地所有權仍歸集體，使用權長期歸圍墾者，并可以繼承”。

不久后，葉可金拿到了《浙江省寧?？h淺海灘涂養(yǎng)殖使用權證》。

到了本世紀初，隨著國家對海洋的保護越來越重視，對海域使用權的限制越來越嚴格，灘涂圍墾的審批政策，也進行了相應的調整。

葉可金歷經多年圍起的用于養(yǎng)殖水產的海塘。圖/崔靖芳

1997年和1998年，《浙江省灘涂圍墾管理條例》和《浙江省海域使用管理條例》相繼頒布，灘涂圍墾審批權被收歸浙江省圍墾局。

2001年，寧?？h政府也發(fā)布了《寧?？h海域使用管理暫行規(guī)定》，規(guī)定要求，已經領取縣人民政府頒發(fā)的各種養(yǎng)殖使用證或淺海灘涂使用權證的，須換發(fā)海域使用權證。

在辦理灘涂圍墾審批手續(xù)的過程中，葉可金曾多次找過當時的寧海縣官嶺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庫夢才（化名），2004年，為了換領海域使用權證，葉可金再次找到庫夢才為其出具了一份情況說明。

不過，即使葉可金四處奔走，一個小小的海域使用權證，他卻始終未曾擁有過。

存在瑕疵的審批程序

2003年，寧?？h準備建設蛇蟠涂圍墾工程，并于當年12月5日發(fā)布通告，要求圍區(qū)范圍內的海塘限期自行拆除，葉可金等人的海塘在拆除之列。

不過，葉可金發(fā)現(xiàn)，寧波市發(fā)展計劃委員會關于同意寧?？h蛇蟠涂圍墾工程項目的批復時間是在通告發(fā)布之后，為2003年12月16日。葉可金認為，蛇蟠涂項目審批程序存在問題。

為捍衛(wèi)海塘使用權，他決定訴諸法律。然而，維權之路并不平坦，他身上的光環(huán)被一一奪走，他也從爭相學習的楷模變成了通報批評的對象。

海塘曾給葉可金帶來過財富和榮耀，從前的他，率先致富，榮光無限，現(xiàn)在的他，全身上下無不呈現(xiàn)老態(tài)，除了那雙眼睛，像大海一樣，深邃而不肯認輸。

2014年12月，葉可金收到了一份來自浙江省高院的通知書。通知書認定，寧?？h人民政府發(fā)布《通告》在前，寧波市計劃發(fā)展委員會批復在后，且在作出《通告》決定收回海域使用權前未聽取葉可金等人的意見，程序上有瑕疵。

不過，在葉可金看來，這份通知書規(guī)避了他們起訴的重點問題。

早在通告發(fā)出前，寧?？h蛇蟠涂海洋開發(fā)有限公司已于2003年10月14日成立，負責蛇蟠涂項目建設，寧海縣水利局、寧海縣海洋與漁業(yè)局均為該公司股東。兩個多月后，該公司拿到了678.2825公頃海域使用權，翌年1月20日，該公司再次獲得178.8548公頃海域使用權。時間之快、面積之大，令人咋舌。

2002年1月1日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域使用管理法》正式施行。該法第十八條規(guī)定，圍海100公頃以上的項目用海，需報國務院批準。寧?？h蛇蟠涂圍墾工程項目用海面積超過了100公頃，而項目批復單位卻是寧波市發(fā)展計劃委員會。

在葉可金等人看來，蛇蟠涂項目未報國務院批準，顯然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域使用管理法》。對于為何未報國務院批準，《民生周刊》記者在赴寧?？h海洋與漁業(yè)局采訪時試圖求證，但未獲正面答復。

公共利益與民生的對沖

在蛇蟠涂，可以看到大型機械在海堤旁作業(yè)?！睹裆芸酚浾咴趯幒？h蛇蟠涂海洋開發(fā)有限公司了解到，該項目批復初期并未開工建設，直到2012年才開始動工。

寧海縣建設蛇蟠涂圍墾工程，本是出于公共利益，是為了增加土地資源，提高城鎮(zhèn)防洪能力，促進寧?？h經濟、社會發(fā)展，主要建設內容為：海堤長6250米，排澇閘2座，納潮閘2座，排水閘3座。

在寧?？h蛇蟠涂海洋開發(fā)有限公司的海域使用權證上，《民生周刊》記者看到，用海類型一欄寫著“養(yǎng)殖圍?！薄?/p>

同樣是這片海，同樣是用于養(yǎng)殖，當寧?？h的公共利益與前岙村村民的民生發(fā)生沖突時，政策制定者是否意識到，葉可金們的民生其實也是公共利益的一部分。

6年軍旅生涯，并未沖淡葉可金對大海的眷戀，生于斯長于斯的他，對大海有種說不出的情感。

“照這股海流來看，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彼f。10年過去了，葉可金依然在為這片海塘戰(zhàn)斗，只是這場戰(zhàn)爭沒有硝煙，也沒有輸贏。

“用海明威的話來說，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葉可金說。